乾隆武英殿聚珍本《浮溪集》
二百四十六[1]
汪藻《浮溪集》三十二卷，十三年前過眼者也。彦章以儷語名，陳振孫《書錄解題》推為集宋人四六之大成。其駢文對仗精切而意理洞達，自擅能事。然較之同時孫仲益，無以遠過。仲益屬詞比事鈎新摘異，取材之博，似尚勝彥章也。彥章詩、古文則語雅鍊而氣疏爽，遠非仲益所及。卷十九〈永州柳先生祠堂記〉云：「周衰，言文章之盛，莫如漢唐。唐承貞觀、開元習治之餘，以文章顯者，如陳子昂、蕭穎士、李邕、燕、許之徒，固不為無人，東漢以來猥并之氣未除也。至元和，始粹然一返于正。其所以臻此者，非先生及昌黎韓公之力歟」云云，雖或敷衍題目，不便上門罵人（語本《朱子語類》卷一百四十論梅都官〈河豚〉詩），亦見其推尊古文，未必甘以四六大手筆自了也。參觀第二百二十六則。【《左盦集》卷八〈書浮溪集後〉謂卷二十一〈乞祠與宰相第二書〉、卷二十九〈會於北禪〉詩，皆汪聖錫作，誤收入此集，宜歸《文定集》；卷三十一〈嘲人買妾而病〉亦非彥章詩。勞格《讀書雜識》卷十二據石刻補〈汪澥神道碑〉、〈永州學記〉，據《咸淳臨安志》卷九十七補〈車駕幸臨安起居表〉、〈賀克復杭州表〉等四篇。按〈嘲人買妾而病〉乃彥章作。《宋詩紀事》卷三十六所引〈桃源行〉、〈春日〉、〈題大年小景〉、〈賦琴高魚〉、〈宿焦山方丈〉，此本均佚。《客亭類稿》卷十一〈久雨新霽早過松竹道院復以雨歸因用汪彥章略無十日晴之句〉，即出〈春日〉詩也。孫星華《拾遺》將此等詩皆收入[2]，又據《儀顧堂題跋》自《播芳大全》[3]、《咸淳臨安志》中采詩若干首，然《宋詩紀事補遺》卷三十三所采七律二首皆漏去。《聲畫集》卷二有〈題賀水部書畫〉七絕五首，亦未收及。】【《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二十三：「歐公云：『身行南雁不到處，山與北人相對愁。』汪彥章云： 『路行歸雁不到處，家在長江欲盡頭。』」】【《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七謂彥章集中有〈霜餘溪上〉四絕，與癩可集中〈霜餘溪上〉五絕同者四首。】【《夷堅甲志》十二「汪彥章跋啟」條載汪跋關景仁謝啟一聯[4]。】【《新安文獻志甲集》卷三十三汪若海《麟書》後有汪彥章一跋。】【周益公《泛舟遊山錄》卷一：「客云：汪彥章與王甫太學同舍，甫貌美中空，彥章戲之為『花木瓜』。及彥章罷符寶郎，甫正當國，以宣倅處之，宣州產花木瓜故也。」】【《容齋四筆》卷十四：「表章自敘以兩『臣』字對說，由東坡至浮溪多用之。然須要審度君臣之間情義厚薄，及姓名眷顧於君前，乃為合宜。劉夢得〈代竇羣容州表〉，有『察臣前任事實，恕臣本性樸愚』，坡公本此［《東坡後集》卷十三〈到惠州謝表〉］。近年後生不識事情，碌碌常流，乍得一壘，亦輒云『知臣』、『察臣』之類，真可笑也。」】【陸佃《陶山集》卷七〈謝中書舍人表〉、卷八〈蔡州謝上表〉；《誠齋集》卷四七〈謝御寶封回自劾狀表〉；劉攽《彭城集》卷二十四〈為家兄謝除汝州狀〉；畢仲游《西臺集》卷二〈永興提刑謝到任表〉】【陸機〈謝平原內史表〉：「忘臣弱才，身無足采；哀臣零落，罪有可察。」】
卷一〈行在越州條具時政〉：「諸將爵祿已極，家貲已盈，習成悍驕，無復鬥志。邀例外之賞，肆無名之求。上不恤國，下不恤民。臣聞馭將如馭馬，必馭者之力足以勝馬，然後周旋曲折，惟我之聽，不然竊銜詭轡，毀首碎胸，雖跬步之間，不能使之前矣。陛下對大臣不過數刻，而諸將乃得出入禁中。此曹何所知識？不過入則希求恩澤，出則憑籍權勢而已。又廟堂者，具瞻之地，今諸將率驟謁徑前，便衣密坐，視大臣如僚友。祖宗時，武臣莫尊三衙，見大臣必執梃趨庭，肅揖而退，非文具也，以為等威不如是之嚴，不足以相制。以今觀之，一何陵夷之甚耶！朝庭不得已而取民之財，當一銖一縷以養戰士。今一軍之中，非戰士者率三居其二，有詭名而請者，一人而挾數人之名。有以使臣之名而請者，一使臣之俸實兼十戰士之費。養兵十萬，止獲萬兵之用。有借補官資而請者，四方游手，竄名軍中。岳飛軍中，如此類者幾數百人」云云。《三朝北盟會編》炎興下帙卷四十五載此文而附《遺史》曰：「深切時務，偉矣哉！惟論將帥之名分，抑之太甚，不能無文武黨比之私。此書既傳，兵將官皆不堪之。有令門下士作〈不當用文臣論〉者，略曰：『……誤國敗事者，皆文臣也。……張邦昌為偽楚，劉豫為偽齊，非文臣誰敢當之？』自此文武二途，若冰炭之不合矣。」
〈奏論諸將無功狀〉：「今陛下所謂將帥者，誰乎？臣知之矣，不過曰：劉光世、韓世忠、張俊、王𤫉之徒是也。平時飛揚跋扈，不循法度，所至焚掠驅擄，甚于敵人者，陛下不得而聞也。擁重兵，居閒處邀犒設錫賚者，陛下不得而吝也。及敵人之來，是數人者，曾不能為陛下施鏃矢之勞。殺明州一城生靈，而陛下再有館頭之行者，張俊使之也。古者天子所臨曰『幸』，言所過人以為幸也，豈今日之謂哉！」按參觀《鴻慶居士集》卷三十六〈万俟公墓志銘〉、〈韓公墓志銘〉、《紫微集》卷三十五〈陳公資政墓志銘〉，蓋當時文士如簡齋、仲益、彥章輩，皆欲摧折將士之氣，迎合廟堂之意也。又第五百十六則。【胡培翬輯《胡少師總集》附錄胡舜申〈己酉避亂錄〉記韓世忠金山一役智術之疎，携杭妓呂小小，有罪繫獄，世忠晤舜申兄舜陟，求其破械等事。】【《老學庵筆記》卷四：「汪彥章草赦書，敘軍興征斂，其詞云：『八世祖宗之澤，豈汝能忘；一時社稷之憂，非予獲已。』最為精當。然議者謂自太祖至哲宗方七世，若並道君數之，又不應曰『祖宗』，彥章亦悔之。」】
卷五〈謝罷知鎮江府除宮觀表〉：「食息未容於黔突，姓名已掛於丹書。」
卷六〈代王樞密謝知建康府表〉：「猿驚鶴怨，昔愧草堂之譏；虎踞龍蟠，坐竊臺城之寄。乍閱我理我疆之耘耨，恍思某水某丘之釣遊。」
卷七〈李綱用登極恩封贈制〉：「是生謀國之英，任我中天之業。」按卷二十三〈賀李綱右丞啟〉有云：「精忠貫日，正上儀傾側之中；凜氣橫秋，揮萬騎笑談之頃。厚德鎮浮，英材經遠。得文武弛張之樞要，明古今治亂之淵源。身且九殞以一生，國則崇朝而再造。永惟元勳，夐絕前古。」而卷十二〈李綱落職鄂州居住制〉乃云：「朋姦罔上，有虞必去于驩兜；欺世盜名， 孔子首誅于正卯。空疎不學，凶愎寡謀。專殺尚威，」云云，西嶺墨池，墮淵加膝，大似今日報紙社論。【本事見《誠齋集》卷一百十四《詩話》彥章自言：「某此啟自直一翰林學士，渠不用我，故以後詞報之。」又自論詞中「乃傾家積，陰與賊通」二語云：「某何從知得？但見渠兒子自虜中歸。」】又卷十二〈張邦昌責授昭化軍節度副使潭州安置制〉云：「方宗社有非常之變，乃人臣思自盡之時。而不能抗虎狼強暴之威，徒欲為雀鼠偷生之計。陷於大惡，所不忍言。」而卷十三〈皇太后告天下手書〉云：「眾恐中原之無統，姑令舊弼以臨朝。雖義形於色而以死為辭，然事近於危而非權莫濟。遂成九廟之安，坐免一城之酷。乃眷賢王，越居近服。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云云，意其類也。卷二十二〈謝胡司業薦舉啟〉云：「雖云或挽以或推，頗復乍賢而乍佞。剡章交上，誰為顏跖之是非；回首兩忘，無異越秦之肥瘠。」不啻自道也。
卷十七〈鮑吏部集序〉：「本朝自熙寧、元豐，士以談經相高，而黜雕蟲篆刻之習，庶幾其復古矣。然學者用意太過，文章之氣日衰。」按卷二十一〈答吳知錄書〉云：「孔子設四科，文與學一而已。及左丘明、屈原、宋玉、司馬遷、相如之徒始以文章名世，自為一家，而與六經訓詁之學分。譬均之飲食，經術者，黍稷稻粱也；文章者，五味百羞也。自王氏之學興，學者偃然以經術自高，曰文章一技耳，何為者哉？亦何異斥八珍不御，而以饐腐之縻強人曰：此養生之本也。又數年以來，伊川之學行，謂讀書作文為妨道，皆絕而不為。今有人於此，終日不食，其腹枵然，捫以示人曰：吾將輕舉矣，其可信乎」云云，可相印證。王學排斥詞章，呂南公《灌園集》中論之最詳，見第三百六十四則。山谷〈和無咎贈文潛文潛贈無咎〉詩[5]、《後山談叢》亦可參觀。南宋道學盛行，學究、秀才皆在下風，彥章此言深譏之也。林月漁《網山集》卷三〈伊川子程子〉論云：「孟子之後，千有餘年，而程子之學興。吾於程子，不敢有毫釐異同之論。然伊川之門謂學文為害道，其說未必然。古之知道者，未嘗不精於文。通於學問而不知文章，則古人句讀亦不能無窒碍，未可以談六經」云云。月漁出艾軒門，因為附庸理學者，非徒詞章之士，而其言與彥章相發明。《王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九《劄記內篇》云：「今之談道者，吾惑焉。有鮮於學而逃者，有拙於辭而逃者，有敗於政而逃者，有騖於名而趣者，有縻於爵而趣者。是陋儒之粉飾，而貪夫之淵藪也。」說明時風氣，尤窮殊相而燭隱情。詞章考據既別出於義理，有德者不必有言，為道者無須為學。至清人，六經皆史，以名物訓詁言義理道學者，妙手空空，遂如科學專門後之哲學矣 (W. Windelband, Präludien, IIIte Aufl., S. 42: “Die Philosophie ist wie
der König Lear, der all sein Gut unter seine Kinder verteilte und es sich nun
gefallen lassen muss, als ein Bettler auf die Strasse geworfen zu werden”)。
〈書陳文惠公逸事後〉，按《雲麓漫鈔》卷八有辯正[6]。
卷十九〈永州玩鷗亭記〉：「余謫居零陵，得屋數椽瀟水之上。既名為僇人，人罕與之游，又地承凋瘵之餘，無可游者。故一年而病，二年而蘇，三年而心樂之，四年而視我如人，視人如物，休休焉不知憂樂之所在。因結茅茨為亭，而愚溪之口有群鷗，日馴其下，名之曰玩鷗。客有過而問焉者，余曰：『使吾心有以勝物，則李廣之石可使為虎；使吾為物所勝，則樂令之弓亦能為蛇。是二者，無情之木石也，徒以人心之故，使之若出於有情。如此，茍吾心反如木石而無所示焉，則鷗莫得而窺矣！何為而不可玩哉？余漫仕二十餘年，雖三仕三已，而人不吾嫉也。無何，脫下澤之鞅，入承明之廬，佩會稽之章，則幾微見於言面者多矣！故近者聚而尤之，遠者趨而和之。一斥而置之三千里之外，此正群鷗舞而不下之時也。吾於是杜門息交，日取古今人書數卷讀之，頹然不知天地之大，而環堵之隘也。庶幾所謂心如木石者，則鷗之馴也固宜。』」按唱歎雍容，集中第一篇文字，酷似東坡學莊子得意之作，不特如賀黃公《載酒園詩話》卷五謂彥章〈書寧川驛壁〉詩俊逸似大蘇也。卷三十一〈小築成漫書〉七律與此文意同，而波瀾意度遠遜。楊升菴《丹鉛雜錄》引文中「使吾心有以勝物」一節，陳鴻墀《全唐文紀事》卷三十五遂輯入，誤以為唐人作，亦疏濶矣。【《茶山集》卷三〈玩鷗亭〉七古必為彥章作，有云：「乃翁獨步辭雲間，五花判罷遊金鑾。甘泉頗勞侍從事，夜直必夢江湖寛。晚遭忌刻泛湘水，衆為不樂公欣歡。」】
卷二十二〈上常州錢舍人啟〉：「畫地為牢，刻木為吏。」
〈永州上宰相陳情啟〉：「湘水有飛鴞之集舍，衡陽無過雁之傳書」；「歷歷數還家之行店，漂漂羨歸土之偶人。」
〈謝館職啟〉：「比銜恤於江湖，幾捐生於溝壑。間關至此，不自意全；反復思之，有如痛定。尚以闔門之百指，託於謀祿之孤踪。無尺寸之膚不愛焉，得升斗之水斯活矣。」
〈除書局謝蔡攸顯謨啟〉：「將託名山之不朽，豈容苦海以兼收。」
〈除授謝舍人啟〉：「賦南山種豆之詩，琢元都訪桃之句。」【《鴻慶居士集》卷三十四〈汪君墓誌銘〉則謂彥章少從賀方回游，徐師川、洪氏兄弟見其詩，稱為「我輩中人」，往訪之。彥章殊不屑，曰：「撚鬚琢句，騷人墨客不平之鳴，烏足尚哉？」】【《黃氏日抄》卷六十六：「〈桃源行〉亦似因當時求仙而作。〈清溪行〉作既方臘之變。」】
〈謝胡司業薦舉啟〉：「山子之一字拔人，中行之眾人遇我。」
【《能改齋漫錄》卷十四云：「紹興初，韓子蒼寄寓臨川，汪彥章來守郡，通啟曰：『承作者百年之詩友，為斯文一代之統盟。』別簡云：『僕知有公，而公不知有僕。藻老矣！願焚筆硯，以從公遊。』」同卷紀彥章四六兩事（其一「作文忌切題」即得罪秦檜事）。】
浮溪詩亦似東坡，才氣固不足相擬，而琢鍊工夫勝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四：「汪彥章問徐師川作詩法門，師川曰：『即此席間杯柈果蔬，使令以至，目力所及，皆詩也。君但以意剪裁之，馳驟約束，觸類而長，皆當如人意。切不可閉目合眼，作鎸空忘實之想也。』彥章逾月復見，曰：『自受教後，准此程度，一字亦不成。』師川喜曰：『君此後當能詩矣。』」其事有無不可知，與浮溪詩法不甚切合，姑備談助。
卷二十九〈詠古四首〉：「和也速于售，再獻甘滅趾。在玉庸何傷，惜君兩足耳。」按此四首誤入《元遣山集》，題作〈雜詩〉，施北研不知也。
〈題折樞密葆真草堂〉：「能著屐幾兩，恨無茅三間。」
〈泊召伯埭〉：「孤舟渺無根，夜歷數村雨。」
〈孫益遠試歸墮車敗面〉：「孫郎少奇偉，面滿若霜月。胡為忽顛隮，有物食之缺。」
〈吳傳朋以王逸少遺意作游絲之書〉：「游絲隨春風，忽向窗几落。傳觀懍飛動，安得此健藥。」按《容齋三筆》卷二謂此題賦詩者以百數，彥章此作固已超拔，而劉彥沖古風尤為絕唱（有云：「時見游絲轉空闊」，「著紙春風吹不脫」，「紛紜糾結疑非書，安得龍蛇如許臞」）。周益公《有齋文稿》卷十六〈跋吳說千字文〉云：「傳朋，王逢原外孫也。往見其論孫氏《書譜》自言：『悟筋脈相連之理』」云云。趙希鵠《洞天清祿集》極稱吳練塘書，與蘇、黃、米等並舉，謂其「深入大令之室」，即傳朋也。又按姜白石〈續書譜〉云：「自唐以前，多是獨草，不過兩字連屬。累數十字而不斷，號曰『連綿』、『遊絲』，此雖出於古人，不足為奇，更成大病」云云。「遊絲書」當即此，筆畫纖細，鈎環如弓帶耳。（《呂東萊集》卷二十〈吳傳朋游絲書〉有云：「非烟非雲斷復續」，「遠望筆行如一髮。」）（《茶山集》卷三〈吳傳朋出游絲書求詩〉有云：「鈴齋觀者客如雲，有無斷續吁難分。不知誰束此毛穎，能使字畫纖無倫。」《盧溪集》卷十六〈跋趙從季所藏吳傳朋千字文〉云：「世傳吳傳朋書，一筆書一行不斷，自曰『游絲書』云云。觀此體不然，其晚年書也。」）【《太倉稊米集》卷三十八〈吳傳朋郎中自出新意作游絲書妙絶一時士夫皆賦詩為作數語書軸尾〉、岳珂《寶真齋法書贊》卷二十二〈吳傳朋游絲書飲中八仙歌帖〉、〈四體書帖〉、《東萊先生詩集》卷二十〈吳傳朋游絲書〉（七古）。】《全唐文》卷二百六十八武平一〈徐氏法書記〉謂安樂公主駙馬武延秀「久踐虜庭無功，徒聞二王之跡，強學寶重，乃呼薛稷、鄭愔及平一評善惡。諸人隨事答為上者，登時去牙軸紫褾，只以漆軸黃麻紙標，題云：『特健藥』，云是虜語」云云，即《法書要錄》所載也。《硯北雜志》卷下：「顏魯子侍郎之孫、家有鐘紿京書《黃庭經》，紙尾題『特健藥』三字」云云，即引武平一此文解之。陶九成《輟耕錄》卷十二「特健藥」條亦引此。又賀方回《慶湖遺老集》卷一〈贈趙參軍滂字沛然，工書〉云：「後日人間偶流落，猶得標題特健藥。」彥章此詩語雖割裂，猶得正解。王漁洋《香祖筆記》卷十二穿鑿附會，謂是圖畫足以養性延年，《四庫總目》痛駁之，尚不知漁洋竊取《藝苑巵言‧附錄》卷四，即《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五十五（「書畫之士多長年」）、《畫禪室隨筆》卷二（「黃大痴、米友仁、沈石田、文徵仲皆耄耋，以烟雲供養故」）、莫是龍《畫說》第十則（「畫人多壽」）議論牽合之於「特健藥」，望文生義耳。曾賓谷《賞雨茅屋詩集》卷十五〈讀馬秋藥詩集奉簡〉云[7]：「特健藥齋有奇作秋藥所居名，傳世真為特健藥。使人快處如搔癢，使人驚時作愈瘧」云云，亦似真作藥解。潘蘭史《說劍堂集‧與梁節菴觀書畫作竟日談》云：「偏喜病翁題健藥」，自注：「節庵自號病翁，昔人題畫曰『特健藥』，見《輟耕錄》。」尤道聽塗說矣。【汪兆銓《萇楚軒詩集‧憬弟寄詩問病次韻答之》：「却思特健求靈藥，跡足名山尚有心。」】【程春海《程侍郎遺集》卷四〈近光樓消夏第一集〉：「玉匣爭誇藥特健」，自注：「是日賞《宋拓十七帖》及《寶晉齋帖》。」用事不誤。】
〈次高郵軍〉：「小雨靜林麓，鵓鴣相應鳴。移舟漾清淺，薄晚荷風生」；「菰蒲若無人，渺渺炊烟橫」；「依投會有處，斗掛天邊城」。
卷三十〈汴中放船歸陽羨〉：「流凘欲作環珮鳴，枯木未肯回春聲」；「舟人坐恐雪為祟，嬌鴉又舞天邊城」；「天公知我不足厄，乞與十日霜風晴」。
〈題余氏幽光亭〉：「衹今埋宿草，誰復奠生芻？」
〈天長道中〉：「十年遊歷地，客子故難忘。下馬尋遺老，開門對夕陽。一鳩鳴晻翳，數犢臥蒼茫。更欲東南望，疎星近鳥行。節物兼暄暑，川原半雨晴。雉場時一雊，鼃畝且齊鳴。斗粟違高枕，囊衣度古城。讀書成底事，投老失春耕。」
卷三十一〈次韻李元亮〉：「遙知雨別風流後，直到秋高木落時。」
〈次韻蔡天任〉：「苦無啼鳥坐春去，時見好山緣竹低。」
〈次韻向君受感秋〉：「何時盛之青瑣闥？妙語付以烏絲闌。」【〈次韻向君受感秋〉二首乃山谷體，苕溪、虛谷之言是也。】
〈小築成漫書〉：「故人昔尚風相及，客子今并雨不來。」
〈書寧川驛壁〉：「過眼空花一餉休，坐狂猶得佐名州。雖遭瀧吏嗤韓子，却喜溪神識柳侯。盡日野田行䆉稏，有時雲嶠聽鈎輈。會將新濯滄浪足，踏遍千岩萬壑秋。」
〈奉送張彥良〉：「尊前破涕方成笑，人事多乖又語離。」按下語本淵明〈答龐參軍詩序〉：「人事好乖，便當語離；楊公所歎，豈惟常悲。」上語則劉越石〈答盧諶書〉：「相與舉觴對膝，破涕為笑。」屬對精甚。
〈次韻張閎道西池小集〉：「沙暖鳧鷗渾得意，日長桃李自成陰。」
〈還吳禹功徐帖〉：「柳家莫笑薑芽手，鄭老方耽柿葉書。」
卷三十二〈漫興〉：「晨起翛然曳杖行，一簾疏雨作秋清。老來歲月能多少，看得栽花結子成？」「燕子年年入戶飛，向人無是亦無非。來春強健還相見，送汝將雛又一歸。」
〈次韻蔡天任十首‧之八〉：「脩廊過午夕陰合，蝴蝶滿庭春草長。呼兒更卷簾數尺，要放晚晴升屋梁。」按此十首學山谷〈漫興〉、〈即事〉四絕。
〈即事〉：「燕子將雛語夏深，綠槐庭院不多陰。西窗一雨無人見，展盡芭蕉數尺心。」「雙鷺能忙翻白雪 ，平疇許遠漲清波 。鈎簾百頃風烟上，臥看青雲載雨過。」按此脫胎於蘇子美〈暑中閒詠〉之「北軒涼吹開疏竹，臥看青天行白雲」及東坡〈南堂〉之「掃地焚香閉閣眠，掛起西窗浪接天」（此詩亦誤入《淮海集》，《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二引《王直方詩話》謂東坡為邢惇夫書扇）。「載」字妙甚。《詩詞曲語辭滙釋》卷三未引彥章此首。
詞〈點絳唇〉：「好個霜天，閒卻傳杯手。君知否？亂鴉啼後，歸興濃於酒。」按《能改齋漫錄》卷十六作「曉鴉」云云，「歸夢」云云，并記：「彥章在翰苑屢致言者，故作此詞，曰：『無奈這一群畜生何！』」沈濤《銅熨斗齋隨筆》卷七考黃師憲與彥章友善，《知稼翁集》中數有贈答之什，《知稼翁詞》第一首即和彥章此闋：「師憲子沃識云：『彥章出守泉南，移知宣城，內不自得，乃賦此首。』能改齋記事失實，改竄二字，殊乖本義」云云。
【《困學紀聞》卷十八載彥章詩云：「人間何事非戲劇？鶴有乘軒蛙給廩。」按《北江詩話》卷二自記：「伊犁赦歸，抵家日賦一絕，有云：『從此却營閒富貴，蝦蟆給廩鶴乘軒。』偶忘編入集」云云，實本彥章語。】
二百四十七[8]
偶檢
Schopenhauer, Parerga und Paralipomena
(Sämtliche
Werke, hrsg. von Eduard Grisebach, Bd. V [hrsg. von Paul Deussen, Bd. V]) 得三事：
§310: “Jede Trennung giebt einen
Vorgeschmack des Todes” (S. 618 [S. 646]). 按 E. Héraucourt:
“Rondel de l’Adieu”: “Partir, c’est mourir un peu”（參觀 Louis
Tiercelin: “Autre Rondel de l’Adieu”: “Mourir, c’est partir un peu”; Jan
Struther, Mrs Miniver: “Why
has nobody ever made the parallel observation: Revenir, c’est savoir ce que c’est que d’être un revenant?” etc.）。劉芙初《尚絅堂詩集》卷二十九〈將由中江歸里書南樓壁〉云：「一別也知如小死，再來難定是今生。」Henry Green, Pack
My Bag, p. 199: “Every farewell, as the French have it, is to die a little.
Calling these to mind now may be in a way to die a little less.”[9]
§382 [§381]: “Es giebt auf der Erde
wirklich sehr schöne Landschaften: aber mit der Staffage ist es überall
schlecht bestellt; daher man bei dieser sich nicht aufhalten muss”[10]
(S. 684 [S. 712]). 按 E. Partridge, Dictionary
of Clichés: “Blot on the landscape, a: often jocularly of a person”; “Where
‘every prospect pleases, &
only man is vile’:
quotation cliché from Reginald Heber’s
Hymns” (按此詩名 “From
Greenland’s Icy Mountains”)。意語謂風景中人物為 “macchietta”
(ex. “macchia”, stain)，隱合此意。
§400 [§396]: “Eine Gesellschaft
Stachelschweine drängte sich en einem kalten Winterrage recht nah zusammen, um
sich durch die gegenseitige Wärme vor dem Erfrieren zu schützen. Jedoch bald
empfanden sie die gegenseitigen Stacheln, welches sie dann wieder von einander
entfernte.... Die mittlere Entfernung... ist die Höflichkeit und feine Sitte...
Keep your distance” usw. (S. 689 [S.
717]). 按此情余知之極深。Le
Journal des Goncourt,
1863, 8 juin: “En sortant d’une discussion violente chez Magny, et dont je me
lève, le coeur battant dans la poitrine, la gorge et la langue sèches,
j’acquiers la conviction suivante. Toute discussion politique revient à ceci:
Je suis meilleur que vous! Toute discussion littéraire à ceci: J’ai plus de
goût que vous!... C’est peut-être pour cela que Dieu nous a fait deux.” 選客文讌終席如此，是好注腳。參觀第六百三十五則。
二百四十八
【此則闕如。】
二百四十九[11]
王鎡介翁《月洞詩集》二卷，光緒十三年重刊明萬曆時本，有湯玉茗短〈序〉。介翁宋末人，沿四靈所謂唐詩，殊苦纖薄。【徐𤊹《紅雨樓題跋》卷下云[12]：「皆類晚唐口吻，置之百家唐詩中，孰辨其為宋人也？清新工巧，即顧況、雍陶亦不過此。至於『多難識君遲』、『綠柳影分騎馬路』數句，實出晚唐成語，略更綴一、二字耳。」】五律雖落套，尚為雅音。七律則俚俗語時來筆下矣。錄七絕一首：
卷上〈斷橋春望〉：「拾翠車閒輦路塵，山南山北杜鵑春。誰家庭院東風裏，飛出桃花不見人。
卷上〈燈花〉云：「等閒開落銀缸見，只是春風不得知。」按同時《桐江集》卷四〈跋仇仁近詩集〉摘仇一聯云：「螢火惟知夜，燈花不待春。」黃庚《月屋漫稿》詠〈燈花〉云：「自喜結根依小草，不愁飛片落蒼苔。」《佩楚軒客談》記周草窗杭社詠〈燈花〉云：「繁華不結三春夢，零落空餘寸草心。」稍前則胡仲弓《葦航漫游稿》卷二〈燈花〉云：「開時常入夜，落後不因風。」後來蔣心餘《忠雅堂集補遺》卷一詠〈燭花〉云：「孤根自結何須地，長夜能開不待春」，亦佳。蓋皆本唐太宗〈詠燭〉「花開不待春」，而廣之以張喬〈月中桂〉「根非生下土，葉不墜秋風」者也。【魏野《東觀集》卷九〈燈花〉：「開非因雨露，落不為風霜。」】
二百五十[13]
李覯《盱江全集》三十七卷，康熙四年李氏後人刊本。〈序〉、〈跋〉、〈年譜〉詞多夸飾可笑。泰伯以非孟子為道學家詬病，此本遂竊加刪節。故《宋元學案》卷三載余隱之〈常語辨〉所引即溢出七、八事，較之《邵氏聞見後錄》卷十一至十三所錄，什不得一。泰伯卑栖獨學，未能與一時名輩切磋，故詩文雖勁直而不脫村野氣。文頗學昌黎，其整鍊者頗能鑄詞。【齋藤謙《拙堂文話》卷四云：「平生酷喜李太伯〈袁州學記〉，句句截鐵，宋文之最古者。」】詩不講詞藻，不矜格調，一味作議論，殊乏情致，然每有創思，用頭巾語亦偶恰到好處，轉見生峭，終惜奇而不放，與王廣陵為近。卷三十六論文云：「今人往往號能文，意熟詞陳未足云」；卷三十七〈覽余堯輔詩〉云：「格如平易人多愛，意到幽深鬼未知」，可徵宗尚。《鶴林玉露》卷七謂泰伯不喜孟子，故「舉茂才，『經正則庶民興』題，不知出處」云云，《四朝聞見錄》丙集「賢良」條已詳駁其誤。【《庚溪詩話》載士人滑稽饕餮，以〈非孟詩〉投泰伯事。】【馮從吾《馮恭定公全書》中《語錄》有斥泰伯非孟子三節。】《浩然齋雅談》卷上云：「世言李泰伯不喜孟子，而所賦〈哀老婦〉詩云：『仁政先四者，著在孟軻書。』何耶？」焦弱侯編《升菴外集》卷三十七、楊有仁編《升菴全集》卷四十八復舉其〈內治論〉（按卷五〈內治論‧七〉：「《孟子》曰：『太王好色』云云」）、〈刑禁論〉（按卷十〈刑禁論‧二〉：「《孟子》曰：『國人皆曰可殺』云云」）、〈明堂定制圖序〉（按卷十五無引《孟子》語）、〈富國策〉（按卷十六〈富國策‧第五〉：「《孟子》曰：『楊氏為我』云云」）、〈潛書〉（按卷二十：「古人有言曰：『萬乘之國，弒其君者』云云」）、〈廣潛書〉（按卷二十：「《孟子》曰：『男女居室』云云」）、〈損欲論〉（按卷二十：「《孟子》曰：『太王好色』云云」）、〈本仁論〉（按卷二十一：「《孟子》曰：『以至仁伐不仁』云云」）、〈延平集序〉（按卷二十五：「子思、孟軻豈無德行」）、〈送嚴介序〉（按卷二十五：「章子得罪於父，而孟軻禮貌之」、「舜號泣於昊天」云云）、〈常語〉（按此本卷三十二僅存「或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云云」、「『伊尹廢太甲，有諸？』云云」、「地方七百里，孟子何言乎儉於百里也」三事，若「孟子為五伯之罪人」等條均拋却）、古詩〈示兒〉（按無此詩，所引「退當事奇偉，夙駕追雄軻」見卷三十四〈女色無定美贈卿材〉）皆引《孟子》語，蓋深於孟者。然升菴漏引卷二十九〈原文〉云：「人非利不生，曷為不可言？孟子謂『何必曰利』，激也；焉有仁義而不利者乎？其書數稱湯、武將以七十里、百里而王天下，利豈小哉？」《論衡‧刺孟篇》謂利有二，國之利非謂「貨財」，乃謂「安吉」，最為的論。然孟子因勢借題發揮，宗旨亦未可摘議耳。《嵩山集》卷十五〈答勾龍壽南先輩書〉云：「足下何不《孝經》、《論語》、《詩》、《書》、《儀禮》、《易》、《春秋》之問，而《孟子》之問乎？足下遠質孟子於荀卿、王充及韓退之晚年之論，近觀溫公之《疑孟》、李泰伯之孟子雜辯、劉元甫之於瞽叟殺人、劉道原之於舜禹避丹均，則世俗孔孟之說安乎？說之前日叨為太子詹事，請太子讀《論語》而未讀《孟子》，卿士大夫駭謗，太學諸生紛紛誣毀百出。」邵博與以道游，《嵩山集》數見姓字，其《聞見後錄》卷十一至十三亦歷舉古來非疑孟子者，如荀卿〈非十二子篇〉、王充《論衡‧刺孟》、司馬溫公《疑孟》、何涉《删孟》、蘇子瞻《論語說》與孟子辯者八、李泰伯〈常語〉、陳次公〈述常語〉、傅野〈述常語〉、劉原父〈明舜〉、張俞〈論韓愈稱孟子功不在禹下〉、劉道原〈資治通鑑外紀〉、晁以道〈奏審皇太子讀孟子〉【參觀第五百七十五則】等。惜均未舉唐人李宗閔〈隨論上下篇〉（見《全唐文》卷七百十四）、來鵠〈相孟子說〉（《全唐文》卷八百十一）。【宋人非孟者尚有《容齋三筆》卷五、鄭厚《藝圃折中》、俞文豹《吹劍錄》，皆筆舌犀利，則邵氏不及知也。《鶴林玉露》卷七謂：「鄭叔友著〈崇正論〉，亦非孟子。」唐人小說《纂異記》「張生」條亦非孟，見《太平廣記》卷三百十，託之於舜，謂張生曰：「孔聖人也，朕知久矣。孟是何人？得與孔同科而語？」因命張念《孟子》，至「舜往於田」，帝憮然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此之謂矣」云云。】〈原文〉一篇昌言不言利「乃賊人之生」，不言欲「乃反人之情」，因斥孟子「何必曰利」，而申孔子「所欲不踰矩」（參觀卷十六〈富國策‧第一〉云：「儒者之論，鮮不貴義賤利，然〈洪範‧八政〉：『一曰食，二曰貨』，孔子曰：『足食足兵』」云云，參觀《羅氏識遺》卷四「矯古說之過」條謂：「《易經》每卦必言『利』，孔子贊《易》亦云：『何以聚人？曰財』孟子『何必曰利』乃有激之談。」），尤石破天驚，下開李恕谷〈春秋繁露書後〉駁宋儒議論，而諸君胥交臂失之。據晁氏、邵氏之說，則與孟子為難乃北宋風氣，蓋亦有激於王氏新學而然。顧太伯歿於仁宗時，在新學之先。邵氏書卷二十一且記曾旼、呂吉甫言子瞻學孟子，是喜孟子者，未嘗不駁孟子也，而駁孟子者，豈必不喜孟子乎？不喜孟子者，更安知其不讀孟子乎？此如柳子厚作《非國語》，而〈答韋中立書〉則云：「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又云左丘明、太史公、《國語》「可出入」[14]。肉邊之菜，白璧之瑕，要須分別觀之。泰伯引祖擇之為知己，《龍學集》卷八有〈李太伯退居類稿序〉謂：「太伯有孟軻、荀卿、董仲舒、揚雄、王通六君子之深心，欲拯斯文之衰敝」，正且擬之孟子，以為稱譽之詞也，羅大經、周公謹、楊升菴皆所見迂甚。余隱之〈常語辨〉，《宋元學案》卷三錄之，亦似不知有原文者也。【又《二程遺書》卷三有伊川駁太伯論管仲語。《燭湖集》卷十〈疑孟說〉亦駁太伯、溫公譏「孟子勸齊、梁之君行王者之政，而不尊周」之說。】【丁國鈞《荷香館瑣言》卷下：「汪梅村先生未刻稿中有一條專議孟子云：『孟子那為明目張膽之言，言不如無書，遂啓焚書之禍；言遇以犬馬，啓呂文煥之〈表〉；言君可易位，而篡弒相仍；言禪、繼不分，而南北朝接踵；言獨夫不言友邦，而君臣之間岌岌；言寇仇之無服，而走胡越者紛紛』云云。」】【又第二百二則[15]。】
卷二十〈野記〉：「春陽既作，草之百名，根與稻爭潤，葉與粟誇暖，角長等碧。」卷二十四〈太平院浴室記〉：「釋氏東行，乘風御霆，山聞海驚。伊貴伊富，或士或女，承流蹈舞。何土敢皮？何木敢枝？以輦以歸。」〈迴向院記〉：「後山如懷，前谿如蟠。」【少陵〈道林寺〉：「一重一掩。」】卷三十三〈長江賦〉：「朝谿暮谷，刮骨磨肉，委之填之，而莫飽其欲。萬山崔崔，將裹將束，如兒童之見犇馬，縮頭斂手，避路而躑躅。」此數節鍊句頗得昌黎之秘。
泰伯〈富國策‧第五〉論去釋有十利，然集中多為浮屠撰文，雖謀篇著語務佔身分，宜其招黃漢傑之疑也（見卷二十八〈答黃著作書〉）。【吳聿《觀林詩話》：「張無盡〈讀泰伯新成院記〉五律云：『田翁不知價，衹得十千錢。』蓋僧云時以十千潤筆耳。」】
卷二十四〈邵氏神祠記〉云：「五通之為神，不名於舊文，不次於典祀，正人君子，未之嘗言。而有功於予，其可以廢？」云云。咄咄怪事，不可為湯文正公知之也[16]。卷三十四〈疑仙賦〉云：「儒者不言仙，既匪聞而匪見，我焉知其所如」云云，崇事五通神，而不敢遽信神仙。文道希先生遺詩有一題云：「萍鄉有毛女洞，《志》以為仙也，朱子詩云：『惟有郵童解端的，向儂道是野狐精。』夫信野狐之能精，而不信毛女之得道，一彼一此，無是非也。」恰可移評。
卷三十四〈穫稻〉：「朝陽過山來，下田猶露濕。餉婦念兒啼，逢人不敢立。」
〈喜雨〉：「人皆喜膏澤，我獨憂豐年。歲兇已賤糶，年豐安得錢。」按此即馮道之說荊公〈河北民〉詩所謂「南人豐年自無食」也。
〈哀老婦〉：「里中一老婦，行行啼路隅。自悼未亡人，暮年從二夫。寡時十八九，嫁時六十餘。昔日遺腹兒，今兹垂曰鬚。子豈不欲養，母豈不懐居。繇役及下户，財盡無所輸。異籍幸可免，嫁母乃良圖。牽車送出門，急若盜賊驅。」
〈寄祖秘丞〉凡一千六百字，自記試制科云：「崇崇九門開，窈窈三館秘。主司隔簾帷，欲望不可跂。中貴當棖闑，搜索遍靴底。呼名授之坐，敗席鋪冷地。健兒直我前，武怒足防備。少小學賢能，謂可當賓禮。一朝在檻穽，兩目但𥈭眙。捉筆析所問，移時數千字。讀書取大者，纖悉或靡記。」此況乃《宋史‧選舉志》所不道，宋人著作中亦為僅見。前此則舒元輿〈上論貢士書〉（《全唐文》卷七二七，見第四一則[17]）。泰伯下第人，故耿耿于懷，若春風得意，定視為固然，付之渾忘矣。「讀書」二句，《鶴林玉露》之說所由附會也。
〈女色無定美贈卿材〉：「情動笑難止，語嬌音屢訛。」按寫得出。太白〈示金陵子〉云：「楚歌吳語嬌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已逗下句之意，上句則未經人道。馮夢龍《山歌》卷一〈笑〉云：「東南風起打斜來，好朵鮮花葉上開，後生娘子家沒要嘻嘻笑，多少私情笑裏來。」不如此五字之蘊藉。
〈中春苦雨書懷〉似玉川而乏警策，有云：「枉殺幾樹花，恣許泥土浸。或云天有意，欲使誅荒淫。」又同卷〈蝦蟆詩〉云：「何者孔稚珪，愛之如鼓吹。誰論正與淫，各自有知已。」又卷三十五〈送春〉云：「送爾歸天去，天應解禍淫。」三使「淫」字，皆腐氣刺鼻。以春為「淫」，較之《牡丹亭》第九折陳最良「不曉得傷個春」，已為朴散淳漓矣。卷三十四〈雨中作〉云：「花淫得罪隕，鶯辯知時逃。」則詞嚴義正而成意奇句險，彷彿韓、孟聯句。參觀第二百八十四則。【〈苦雨初霽〉：「革去方驚造化權。」按韋驤《韋先生集》卷五〈和伯英初霽〉：「陰森革累旬。」】
卷三十五〈讀趙氏淳化詩集〉云：「地下尋才鬼，應逢陸與皮。」卷三十七〈書松陵唱和〉：「天命相逢陸與皮，當年才調兩權奇。朝端未有輸忠處，詩外應無用力時。意古直摩軒昊頂，言微都洩鬼神私。近來此道中興也，泉下英魂知不知？」泰伯於前代詩家，屢道皮、陸，卷三十六尚有〈讀皮襲美病中書事詩〉一絕。
卷三十六〈鄉思〉：「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還被暮雲遮。」按參觀第六百二十二則。
〈雪中贈柳枝〉：「暖氣來時柳眼新，一場氷雪更愁人。要知真宰無誠信，取次東風未是春。」
〈謝傳神平上人〉：「蕞陋徒煩妙筆傳，呼兒看了獨凄然。丹青不解隨人老，相似都來得幾年。」按參觀第六百三十一則。
〈屈原〉：「秋來張翰偶思鱸，滿筯鮮紅食有餘。何事靈均不知退，卻將閑肉付江魚。」
卷三十七〈匈奴傳〉：「漢家經武意如何，也信狼心欲偃戈。豈是虜庭佳麗少，自縁婚禮貨財多。女從宗室方掄擇，賦出齊民更刮摩。若向大臣求姪媵，當時誰肯議通和。」按創論也。何良俊《四友齋叢說》（《記錄彙編》卷一百七十四）記：「明武宗南巡至揚州，江彬欲選綉女，太守蔣瑤曰：『揚州止有三個綉女。』江問在何處，蔣曰：『民間並無。知府有親女三人，朝廷必欲選時可以備數。』江語塞，事遂寢」云云，正相發明。
〈寄傅代言〉：「春地更無嫌草處，雨天還有詐晴時。」
〈秋晚悲懐〉：「春水別來應到海，小松生命合禁霜。」
〈殘葉〉：「與影有情唯日月，遇紅無禮是泥塵。」
〈清話堂詩〉：「漆盤香燼死蚯蚓，紙瓦雨聲鳴彈丸。」
【《居易錄》謂太伯七絕頗有似義山者，舉〈王方平〉、〈璧月〉、〈梁帝〉、〈送僧游廬山〉、〈憶錢塘江〉諸絕為例，是也。然皆非太伯獨到處。】
[2]「孫星華」原作「孫星宜」。
[3]「播芳大全」原作「捕芳大全」。
[4]「解晏子之驂，昔曾伸於賢者；掛徐君之劍，今有感於斯文。」
[5]「和文潛贈無咎」原作「和無咎贈文潛」。
[9] 阿霍古（Héraucourt
通作 Haraucourt）此詩曾為托斯蒂（Francesco Paolo Tosti）譜為〈驪歌〉（Chanson
de l’adieu），傳唱至今。又所謂「爵士經典」（Jazz standards）中，波特（Cole
Porter）名曲〈每與君別〉（Ev’ry Time We Say Goodbye）亦有句云：「每與君別，輒同小死（Ev’ry time
we say goodbye, I die a little）。」
[12]「卷下」原作「卷一」。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