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五十一[1]
林逋《林和靖先生詩集》四卷、《省心錄》一卷。君復唯工五言律，次則七言絕句。七言律有句無章，每見竭蹶。五言古備體而已。《瀛奎律髓》卷二十三云：「和靖詩，予評之在姚合之上，並無以詩自矜之意，而渾涵亦非合可望。」紀批以為確論。竊謂武功主造意，思路尖新而琢語未圓；君復頗弄姿，衹寫尋常景物，而濃抹淡粧，一顧半面，易得人憐。然七言近體板實俚笨之語，如〈西湖春日〉云：「濃吐雜芳薰巘崿，濕飛雙翠破漣漪」；〈西湖〉云：「欒櫨粉堵揺魚影，蘭杜煙叢閣鷺翎」；〈新竹〉云：「卷箔乍驚雙睫健，倚 闌尋覺百毛涼」；〈梅花〉云：「一味清新無我愛，十分孤靜與伊愁」；「剪綃零碎點酥乾，向背稀稠畫亦難」；「蘂訝粉綃裁太碎，蔕凝紅蠟綴初乾」（《春渚紀聞》卷七謂：「荊公〈梅花詩〉云：『鬚裊黃金危欲墜，蔕團紅蠟巧能粧。』與林此一聯相似。移林上句，合王下句，乃為全勝」）；〈耿濟口舟行〉云[2]：「環廻幾合似江干，刺眼詩幽盡狀難」；「老霜蒲葦交千刃，怕雨鳬鷗著一攅」，俯拾即是。【《翠娛閣評選李本甯先生小品》卷一〈林和靖詩題詞〉：「王弇州先生評詠梅詩：林和靖『暗香』、『疏影』非所賞。余友汪仲淹謂其隱節不如謝臯羽，而郭索鉤輈語更俗，此兩詩獨見稱於宋人，宋詩可知已。凌初成得和靖全詩示余，（中略）此皆五、七言律聯佳者，雖其景易窮，其才未超，而就一時意象得之，故已不減唐調。（中略）宋人於律詩何以舍此取彼？（中略）後人又有不讀唐後書之禁，未觀其全，遂致紛紜，試掩姓名。虛心玩之，即不足擬孟襄陽，其於郊寒島瘦，似不多讓。」】【賀黃公《載酒園詩話》卷五謂林和靖「帶晚唐風氣，調單句弱。」】至於矜矜誇閒，囂囂鳴高，如〈湖山小隱〉云[3]：「道著權名便絕交，一峯春翠濕衡茆。莊生已憤鴟鳶嚇，揚子休譏蝘蜓嘲」；又云：「黑頭為相雖無謂，白眼看人亦未妨」；〈城中書事〉云：「一門深掩得閑權，純白遺風要獨全」；〈雜興〉云：「掉臂何妨入隱淪，髙賢應總貴全真」；〈平居遣興〉云：「有甚餘閑得解嘲，髙慵時把几桯敲」；五言如〈湖山小隱〉亦云：「顔原遺事在，千古壯閑心」，「管樂非吾尚，昻頭肯自芳」。句法拙劣，固置不論，其襟度則誠悻悻小丈夫矣。【何光遠《鑑誡錄》卷五：「鄭雲叟〈山居〉[4]：『悶見有人尋，移菴更入深。』（亦作杜光庭詩）」吳融：「石臼山頭有一僧，朝無香積夜無燈。近嫌俗客知蹤跡，擬向中方斷石層。」《類說》卷三十四〈摭遺〉載僧詩云：「數株松檜食不盡，一沼芰荷衣有餘。剛被旁人相問訊，老僧今日又遷居。」《五燈會元》卷三：「法常偈曰：『一池荷葉衣無盡，數樹松花食有餘。剛被世人知住處，又移茅舍入深居。』」（《全唐詩‧神仙門》作許宣平詩，第一句同，下云：「兩畝黃精食有餘。又被人來尋討著，移庵不免更深居。」）】〈深居雜興‧序〉云：「諸葛孔明、謝安石蓄經濟之才，雖結廬南陽，携妓東山，未嘗不以平一宇內，躋致生民為意。鄙夫則不然，胸腹空洞，剪然無所存置，但能行樵坐釣外，寄心於小律詩，時或鏖兵景物，衡門情味，則倒睨二君而有得色」；《省心錄》云：「陶淵明無功德以及人，而名節與功臣、義士等，何耶？蓋顏子『以退為進』、甯武子『愚不可及』之徒也。」正可參觀。總見其欲佔便宜耳。阮孝緒〈答南平王書〉云：「非志驕富貴，但性畏廟堂」；少陵詩云：「鐘鼎山林各天性，濁醪粗飯任吾年」；又云：「本無軒冕意，不是傲當時」，襟度泛泛，非和靖所及矣（參觀三百二十則論糜元〈譏許由〉文）。【《四溟山人全集》卷二十《詩家直說》：「林逋曰：『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反竇庠之意：『漢家若欲論封禪，須及相如未病時。』」《呂氏雜記》卷下：「先是古人詩云：『茂陵遺稿惟封禪，始信相如死不忠。』」】【《海錄碎事》載和靖句，每不見此《集》中，如卷十九引和靖一聯云：「遞去權應合，封回債已還。」[5]注：「詩權出薛許昌，詩債出賈司倉。」按白樂天云：「走筆還詩債。」】【《後村大全集》卷一百十一〈跋林和靖遺墨〉（〈與猶子〉云：「汝數年來應舉，不曾有一句好言語在人口。據此荒唐，何以望它科第？愁人，愁人！十郎下筆，便道得些言語，極蔑視汝。汝見此後，切須寄取新做底事業來。千萬，千萬！」）：「和靖一生抗志物表，然程督猶子應舉業如此之嚴。」卷一百七十五云：「和靖絕句云：『山水未深猿鳥少，此生猶擬別移居。直過天竺溪流上，獨樹為橋小結廬。』然賈島已云：『猶嫌住久人知處，見擬移家更上山。』（按《全唐詩》賈島〈題隱者居〉絕句，又陳羽〈戲題山居〉第二首全同。）誠齋云：『猶道山中淺，仍移水上居。俗人又剝啄，棹入白芙蕖。』】【明遺老李瀚《嚴菴稿‧傷春曲》：「隔城三里水之涯，中有秦人數百家。未許外來窺渡處，至今不肯種桃花。」】
卷一〈湖樓晚望〉：「夕寒山翠重，秋淨雁行髙。」
〈小圃春日〉：「岸幘倚微風，柴籬春色中。草長團粉蝶，林暖墜青蟲。載酒為誰子，移花獨乃翁。於陵偕隱事，清尚未相同。」按《瀛奎律髓》卷十紀批謂「乃」字疑是「此」字。【非也，宋人不如此用，參觀第二四六則《浮溪集》眉引茶山〈玩鷗亭〉七古。】又《交翠軒筆記》卷四云：「《宋史》言和靖不妻無子，故世有『梅妻鶴子』之說，而閩人林可山自稱和靖七世孫，所著《山家清供》亦稱『先人和靖』。林霽山，平陽人，作〈孤山〉詩：『耳孫今白髮，酹酒滿寒蕪。』蓋宋人最重和靖，人爭攀附。和靖〈小圃春日〉詩：『於陵偕隱事，清尚未相同』；〈懷曹南通守任寺丞〉詩：『赤脚我猶無一婢，黑頭君合作三公』；東坡詩：『自言不作封禪書，更肯悲吟白頭曲』，皆和靖獨居無妻妾之證。」
〈春夕閒詠〉：「微風引竹籟，斜月轉花陰。」
〈留題李頡林亭〉：「半闌花藉白，一徑草盤青。」
〈翠微亭〉：「秋階響松子，雨壁上苔衣。」
〈臺城寺水亭〉：「緑苔欺破閣，白鳥占閒池。」
〈偶書〉：「閒看是斯文，無秦儗自焚。」
〈送僧休復〉：「春江片席遠，松月一房空。」
〈贈張繪祕教九題〉。按〈詩將〉、〈詩家〉、〈詩匠〉、〈詩狂〉、〈詩魔〉、〈詩牌〉、〈詩筒〉皆不佳，唯〈詩筆〉之「靜援花影轉，孤卓漏聲遲。題柱吾無取，如椽彼一時」；〈詩壁〉之「坐讀棋慵下，眠看酒恰中。僧房秋色冷，山驛晚陽紅」數語尚可采。又《夢溪筆談》卷十載君復自言世間事皆能之，惟不能著棋與擔糞。〈詩壁〉自是詠物題，「坐讀棋慵下」乃泛指設想之語。《七修類稿》卷二十一舉為和靖能棋之證，《茶餘客話》卷十九嘲之，洵為執著。即如卷三〈寄岑廸〉之「別後交遊合相憶，酒燈棋雨幾清宵」；〈山中寄招葉秀才〉：「棋子不妨臨水著，詩題兼好共僧分」；〈詩壁〉二句及〈春暮寄懐曹南通守任寺丞〉：「跌蕩情懐每事同，十年曹社醉春風。彈弓園圃陰森下，棊子廳堂寂靜中」，亦模棱語，未容坐實。《黃氏日抄》卷三十四有二詩云：「雙陸牧豬比，圍棋担矢同。二公皆妙語，千載仰高風。」「牧豬滋畜養，担矢溉禾蔬。博弈何為者，猶疑反不如。」并記於此。
卷二〈西湖春日〉：「爭得才如杜牧之，試來湖上輙題詩。春烟寺院敲茶鼓，夕照樓台卓酒旗。」
〈池上春日〉：「一池春水綠於苔，水上花枝間竹開。芳草得時依舊長，文禽無事等閒來。」
〈夏日池上〉：「巻箔未生單簟月，凭欄初過一襟風。」
〈孤山寺端上人房寫望〉：「隂沉畫軸林間寺，零落棊枰葑上田。」按文與可《丹淵集》卷八〈閒居院上方晚景〉云：「秋田溝壠如棋局，晚岫峯巒若畫屏」；金君卿《金氏文集》卷上〈同陳郎中遊南塘〉云：「千頃芋畦楸罫局，萬章雲木羽林鎗。」[6]又按《池北偶談》卷十一云：「近程孟陽有句云：『古寺正如昏壁畫，層湖都作水田衣。』（按見《松圓浪淘集》卷十五〈聞等慈師在拂水有寄〉）語意本林君復此聯，而工又過之」云云，當云：「又參之王摩詰〈過盧四員外宅看飯僧〉之『裁衣學水田』、〈與蘇盧二員外期遊方丈寺而蘇不至〉之『香帔稻畦成』。」《宛陵集》卷十一〈答仲雅上人〉云：「忽有方外客，衣披稻畦來」；孔平仲《朝散集》卷四〈至城東作〉亦云：「農耕半嶺如僧衲，牧跨羸牛似畫圖。」洪駒父《老圃集》卷上〈同蘇伯固遊東山寺〉云：「田間壞衲僧收稻，天外奇峯山作雲。」關合尤妙。【《釋氏要覽》卷上《僧祇律》：「佛住王舍城，經行帝釋石窟前，見稻田畦畔，語阿難云：『過去諸佛，衣相如是，從此依此作衣相。』」《韻語陽秋》卷二僅知山谷師右丞「田衣」語，尚未能求其朔也。李商老《日涉園集》卷八〈贈希廣禪師〉：「頭顱無意掃殘雪，毳衲從來著壞山」；《宋詩紀事補遺》卷三十三汪彥章〈天台道中〉云：「水紋縈石作蟲篆，麥壠掛山如衲衣」；《山谷外集》卷十一〈題安福李令朝華亭〉云：「人如旋磨觀群蟻，田似圍棋據一枰」；卷十三〈次韻知命入青原山口〉云：「坑路羊腸繞，稻田棋局方」；楊慎《升庵全集》卷三十三〈出郊〉云：「高田如樓梯，平田如棋局」；田雯《古歡堂詩集》七言絕卷一〈龍眠道中〉第二首云：「稻畦多似圍棋局」，皆本之昌黎〈稻畦〉：「罫布畦堪數」，又《誠齋集》卷十二〈晚望〉、《古梅吟稿》卷三〈秋深過田家〉、卷四〈過淮南湖〉。」】【《十駕齋養新錄》卷十六：「唐盧元輔：『水田十里學袈裟。』阮亭本之，作：『水田一帶學僧衣。』」】【「葑田」說見《太史升庵全集》卷七十八、《弇州四部稿》卷一百六十一、《星匏館隨筆》卷十一，而皆未引（見三百五十四則首）。[7]】【［補三百五十一則[8]］《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七：「《蔡寬夫詩話》云：『吳中陂湖間，茭蒲所積，歲久根為水所衝蕩，不復與土相著，遂浮水面，動輒數十丈，厚亦數尺，遂可施種植耕鑿，人據其上，如木筏然，可撐以往來，所謂「葑田」是也。和靖詩云云，正得其實。嘗有北人宰蘇州，屬邑忽有投牒，訴夜為人竊去田數畝者，怒以為侮己，即苛繫之，已而徐詢左右，乃葑田也，始釋之去。然此亦惟浙西最多，浙東諸郡已少矣（止此）。』」升庵、元美等，迄無引此者。】
〈梅花〉：「詩客休徴故事題。」按和靖詠梅「暗香疏影」、「雪後水邊」、「湖水屋簷」諸聯，東坡、山谷、王深之等已分別標舉，余遂拈此句。《癸巳存稿》卷十二論竹垞詩「畫到影疏香暗處，始知一字可稱師」：「朱以為偷句之師，則可爾。若謂和靖句勝江為『竹影』、『桂香』句，可為江師，江本不詠梅，奈何師之？」確論也。馮定遠訾「雪後園林」一聯重方玄英〈早梅〉語意。
〈深居雜興〉第六首：「茶功兼擬策元勳。」按卷三〈送吳秀才赴舉〉云：「一戰詞塲定策勳」；〈壽陽城南望寫懷〉云：「堪與王維立畫勲」；卷四〈詠敝筆〉云：「架琢珊瑚欠策勳」，習氣語可厭，蓋自陳思〈與楊德祖書〉「豈徒以翰墨為勳績」、《文心雕龍‧詮賦篇》「太沖安仁，策勳於鴻規」來。放翁尤多，如〈携一尊尋春湖上〉云：「酒裏真須勉策勳」；〈霜夜〉云：「喚取東陽麴道士，與君霜夜策奇勳」；〈山行〉云：「舉起短鞭成一笑，吾詩正是策勳時」；〈題竹隱堂〉云：「靜處知君解策勳」；〈夜分讀書有感〉云：「夜窗聊策讀書勲」；〈初春探花有作〉云：「年年常策探花功」；〈贈鏡中隱者〉云：「紙帳蒲團要策勲」；〈示客〉云：「秋稼登場合策勳」；〈秋夕〉云：「與兒同策讀書勳」；〈雪夕〉云：「袖手悠然正策功」；〈曉寒〉云：「愁多酒策功」；〈閒詠〉云：「更有菴中策勳事，投床鼻息聒比鄰。」【《簡齋詩集》卷一〈玉延賦〉：「收奇勳於景刻，匕未落而體輕。」《茶山集》卷四〈迪侄屢餉新茶〉云：「湯鼎聊從事，茶甌遂策勳」；卷八〈家釀酒鄉〉云[9]：「即使愁城攻得破，策勳當拜醉鄉侯。」後山〈南軒〉絕句：「少日書林頗著勳」；〈寄亳州何郎中〉：「且尋詩社著詩勳。」山谷〈次韻楊明叔見餞〉第四首云：「富貴何足道？聖處要策勲。」
《省心錄》皆言性理，無提撕警透者，恐是口頭如此，非真踐履也。如「綺語背道，雜學亂性」、「以潔沽名者污」等語，何不反躬自責乎？
「前輩論醫云：閉門看古方三年，知天下無病不可治；及其出而用藥療疾，知今古無方可用。此無他，聞見力極則止。至於應變，則無有窮盡」；「婦人悍者必淫，醜者必妬」；「人以巧勝天，天以直勝人。」此三條可取。按徐𤊹《紅雨樓題跋》卷一又《筆精》卷六云：「宋景濂據《朱子語錄》卷四十攷定為沈道原作，非林和靖也。」《朱子語類》一百三十八：「《省心錄》乃沈道原作，非林和靖也。」
三百五十二[10]
陳淵《默堂先生文集》二十二卷。知默問學於楊龜山，復娶其女，彷彿昌黎門下之李漢、紫陽門下之黃幹也。詩、文尚有詞致氣概，亦異於道學家朽木腐鼓之習。崇正闢邪，嚴儒、釋之辨，而每作禪語，豈為了翁猶子，又嘗親炙，不無濡染耶？（參觀卷二十二〈題了齋所書解禪偈後〉、〈題了齋所書佛語卷後〉、〈書了齋筆供氧發願文〉、《樓攻媿集》卷七十一〈跋了齋有門頌帖〉云：「近世士大夫用力不及前輩，只如學佛或僅能涉獵《楞嚴》、 《圓覺》、《淨名》等經及《傳燈》，以資談辯。若唐之梁補闕諸公、本朝楊文公、楊無為、張無盡及了翁，皆留心教觀，深得其趣。」）
卷一〈立我軒〉：「文章鏡面塵，富貴路傍屣。」
〈和人獨酌〉：「共矜春色盡銜杯，文字紅裙各有儕。何似西園閒處士，一杯花下畏人來一。」
〈崇安分水嶺〉：「已見江南草木菲，筍輿愁下亂山圍。但將雙淚憑西注，寄語江神穩送歸。」
卷三〈晚行〉：「晚烟低掃樹千重，一簇人家接遠空。日暮荒陂行客盡，只尋牛跡去匆匆。」
卷五〈越州道中雜詩‧七〉：「胸中有佳處，妙意不期會。弄筆作五言，心手無內外。千古陶淵明，秀句含天籟。偶然游其藩，遂爾厭雕繪。」又〈八〉云：「淵明已黄壤，詩語餘奇趣。我行田野間，舉目輒相遇。誰云古人遠，正是無來去。展卷味其言，即今果何處。」按卷四〈小軒閒題‧之二〉云：「文章會消磨，名譽易衰歇。淵明吾之師，兹理久已達」；卷五〈次韻令德答天啟〉云：「我師陶靖節，亦未游其藩」，「平淡恐未臻，先作郊島寒」；卷十六〈答翁子靜論陶淵明〉云：「頃聞之蘇黄門稱：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人為嫌；欲已則已，不以去人為髙。飢則叩門以乞食，飽則鷄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雖然，此語可謂得淵明之心，而不可謂義之盡也。淵明以小人鄙督郵，而不肯以己下之，非孟子所謂隘乎。仕為令尹，乃曰徒為五斗米而已，以此為可欲而就，以此為可輕而去，此何義哉？是廢規矩準繩而任吾意耳。孔子曰：『行義以達其道。』舍義而言道，佛之徒是矣，淵明何幾乎？」按參觀卷十七〈答胡寧和仲郎中〉第二札、〈又論龜山墓志中事〉第四札。「幾」當作「譏」。自是正論。《癸辛雜志別集》上記劉漫塘宰謂：「淵明非為血氣所使者。《論語》『子在川上』章，秦、漢以來學者未喻，獨程門以為論道體，其說實發於淵明之『置彼不舍，安此自富』二語。蓋有得於道，知世路之難，時事之不可為，借督郵以發耳。」殊牽強附會。又按《漁隱叢話前集》卷十四引陳賦輔之《詩話》云：「荊公嘗言：『世間好語言，已被老杜道盡；世間俗言語，已被樂天道盡。』然李贊皇云：『譬之清風明月，四時常有，而光景常新。』又似不乏也。」此節可以矯知默舉目輒遇陶詩之說。
〈十〉云：「揚雄窺聖域，何啻越距楚。斷然著成書，凖易與論語。古來文字學，似此奚足數。誰謂千秋人，斯言果輕許。」按卷十五〈答陳了翁〉亦謂：「《法言》論聖人處，無一語是。辨乎其不足問，問乎其不必疑。多媚莽從亂之語，於孔門弟子，曽不逮宰我、子貢、有若之徒。」
卷六〈書室獨坐〉：「春入庭柯寸寸藍，風簷孤坐怯輕衫。青天白日從來好，柏樹桃花子細參。」參觀四五六則《簡齋集》卷十〈春日〉。
卷十六〈答廖用中正言書〉痛論「今日之禍，起於王氏之學；王氏之學不熄，則祖宗之治不復」，可與卷十七〈論龜山墓志中事〉第二札參觀其意。即本龜山〈上欽宗皇帝書‧之七〉來（楊繩祖重刊《龜山集》卷一）所謂：「挾管商之術，飾六藝以文姦言。今日之禍，實安石有以啟之。倡為天子竭天下自奉之說，導人君以侈靡」云云，蔡京以王學為護符，正蔡之罪，不得不追咎荊公。若後來清季洪、楊事作，孫芝房《芻論》歸咎於漢學[11]，及清亡國，魏元曠《堅氷志》亦以漢學為禍胎，則瞽論矣。
三百五十三
【此則闕如。】
三百五十四[12]
《全晉文》卷五十三李秉〈家誡〉：「上曰：『為官長當清，當慎，當勤。』」按此出《三國志‧魏書‧二李臧文呂許典二龐閻傳》裴注引王隱《晉書》。呂居仁《官箴》卷首「清」、「慎」、「勤」三字，實本於此。《古夫于亭雜錄》記康熙大書三字，刻石以賜內外諸臣。
卷五十九成公綏〈天地賦〉：「歷觀古人，未之有賦。」按 《北齊書》卷四十四記：「劉晝〈賦〉以「六合」為名，自謂絕倫，吟諷不輟。魏收謂人曰：『賦名六合，其愚已甚，及見其賦，又愚於名。』」公綏已導其先路，收未之知也。又「天地至神，難以一言定稱。故體而言之，則曰兩儀；假而言之，則曰乾坤；氣而言之，則曰陰陽；性而言之，則曰柔剛；色而言之，則曰玄黃；名而言之，則曰天地。」按參觀《二程遺書》卷十一：「天者，理也；神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帝者，以主宰事而名也。」《履齋示兒編》卷一：「以形體謂之天，以主宰謂之帝，以運動謂之乾。」
〈嘯賦〉：「良自然之至音，非絲竹之所擬。是故聲不假器，用不借物，近取諸身，役心御氣。」按陶淵明〈孟府君傳〉云：「問：『聽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漸近自然。』」正此意。
卷六十孫楚〈笑賦〉。按雖云「信天下之笑林，調謔之巨觀也」，而衹刻劃笑聲，未及笑資、笑理，至「嚬䠞俛首」、「携手悲嘯」云云，更不類賦笑矣。吾國古籍論笑者惟《說郛》卷五王君玉《續纂‧好笑類》、《檀几叢書二集》陳臯謨《笑政》二種，稍引其緒耳。
〈莊周贊〉：「妻亡不哭，亦何所歡？慢弔鼓缶，放此誕言。殆矯其情，近失自然。」按《夢溪筆談》卷九亦謂：「妻死而不輟歌，可也。為其死而鼓之，則不若不鼓之為愈也。」《風俗通義‧愆禮第三》斥山陽太守汝南薛恭祖喪妻不哭，有云：「鳥獸之微，尚有回翔之思，啁噍之痛；何有死喪之感，終始永絶，而曾無惻容？當內崩傷，外自矜飭，此為矯情，偽之至也。俚語：『婦死腹悲，唯身知之』」云云，可參觀。張萱《疑耀》卷二云：「莊周妻亡，鼓盆而歌，世以為達，余謂不然。未能忘情，故歌以遣之耳。情若能忘，又何必歌？」
卷六十二孫綽〈喻道論〉。按興公出入老、釋，〈遂初賦〉云：「余少慕老、莊」，〈遊天台賦〉既言仙靈，稱王子喬，復云：「散以象外之說，暢以無生之篇。泯色空以合跡，忽即有而得玄」，已溝通二氏。此篇云：「佛也者，體道者也；道也者，導物者也。周、孔即佛，佛即周、孔，蓋外內名之耳。周孔救極，佛教明本，共為首尾，其致不殊」云云，言通三教者，莫先於興公矣。《全宋文》卷二十一宗炳〈明佛論〉亦云：「孔、老、如來，雖三訓殊路，而習善共轍。」《世說‧文學》阮瞻論：「聖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將無同。」模棱之說，且不及釋氏，非其比也（《滹南遺老集》卷三十三云：「『將無同』，蓋言同耳。『將無』者，『無乃』、『得無』之類。褚褒裦認孟嘉曰：『將無是乎？』苟晞拒從母曰：『將無後悔耶？』《世說》記衛玠嘲瞻曰：『一言可辟，何假於三？』蓋欲直言其同耳。」）後來梁武帝作〈會三教詩〉，智藏和之。《周書‧武帝紀》建德二年十二月辨三教前後，三年六月立通道觀，詔云：「一以貫之。」〈韋夐傳〉：「著〈三教序〉，謂：『同歸於善。』」《南齊書‧張融傳》：「遺令入棺時，左手執《老子》、《孝經》，右手執《法華》、《小品》。」〈高逸傳〉：顧歡〈夷夏論〉謂佛、老「聖符跡反」；孟景翼〈正一論〉謂「共遵斯一，老、釋未分」；司徒張融〈門律〉云：「吾見道士與道人戰儒、墨，道人與道士辨是非。昔有鴻飛天首道[13]，積遠難亮。越人以為鳧，楚人以為乙，人自楚越耳，鴻常一鴻乎？」北宋晁文元《法藏碎金錄》卷五云：「余讀三聖之書，而能混而為一，自成法要，所謂殊途同歸者。」書中於此旨，反復暢言之。入明遂成常談，如焦弱侯《筆乘續集》卷二所舉王純甫、穆伯潛，薛君采輩皆其例，尚未及林兆恩、王世懋、鄭曉等也。曹安《讕言長語》卷上載譏傅大士詩云：「袈裟新補片雲寒，足躡儒鞋戴道冠。欲把三家歸一轍，摶沙終是不成團。」足徵風氣。唐人之會通三教者，見下第七三七則論權載之。
卷六十二孫綽《孫子》：「海人與山客辨其方物。海人曰：『橫海有魚，額若華山之頂，一吸萬頃之波。』山客曰：『鄧林有木，圍三萬尋，直上千里，旁蔭數國。』海人曰：『東極有大人，斬木為策，短不可杖，釣魚為鮮，不足充餔。』」按屠本畯《憨子雜俎》：「商駕大艘，誤入鯤腹。鵬撮鯤吞之，止於大人眉稜間，大人以為蠅也，摑之斃。鵬腐鯤潰，大艘得出，閣於岩際。王姥眠石上，乳接天，眾齊哀求歸計。山去海尚千里，姥小遺汩汩湯湯，舟得抵海。」即本此意。
卷七十一陳壽〈上諸葛氏集表〉：「亮才於治戎為長，奇謀為短，理民之幹，優於將略。」按《癸巳存稿》卷七云：「《魏書‧李苗傳》苗讀《蜀》至魏延請出長安，諸葛不許，太息謂『亮無奇計』，陳壽謂『奇謀爲短』，其言至當。」又，「臯陶之謨略而雅，周公之誥煩而悉。臯陶與舜、禹共談，周公與諸臣矢誓故也。亮所與言，盡眾人凡士，故其文指不得及遠也。」按姚南青《援鶉堂筆記》卷三十一、靳价人《綠溪語》卷上說此節，皆引《晉書‧李密傳》：張華問：『孔明言教何碎？』密曰：『昔舜、禹、臯陶相與語，故得簡大雅誥；與凡人言，宜碎，孔明與言者皆無己敵，是以碎耳。』」
卷七十一皇甫謐〈篤終論〉。按大意本之楊王孫〈報祁侯書〉（《漢書‧楊胡朱梅云傳》）「無異於埋金路隅，而書表於上者也」二句，開後世「此地無銀三十兩」之謔。
卷七十七摯虞〈文章流別論〉：「古詩之賦，以情義爲主，以事類爲佐；今之賦，以事形爲本，以義正爲助。情義爲主，則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爲本，則言富而辭無常矣。文之煩省，辭之險易，蓋由於此。」按班、揚以來，以敷陳鋪比爲賦，相如〈答盛擥問〉所謂「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爲質」（《《西京雜記》卷二、《全漢文》卷二十二）。仲冶之言，殊有矯枉救弊之意。左思〈三都賦序〉僅斤斤於「辨物居方」，不為「侈言無驗」，已落第二義，尚是以「事形」為主，特徵實不鑿空耳。又見第七百七則。又，「古之詩，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詩之九言者，『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之屬是也。」按《援鶉堂筆記》卷三十七引何義門云：「偏檢各本，皆云：『〈泂酌〉三章，章五句』，則以為二句也。顏延之云：『詩體本無九字者，將由聲度，闡緩不合金石。仲冶之言，未可據也。』」《詩‧關雎》章末《正義》亦云：「《詩》之見句，少不減二」，因舉二字至八字為例。而摯虞九言、十言之說，何駁乃「二句」，即《正義》語，援鶉未考。然《陔餘叢考》卷二十三引「凜乎若朽索之馭六馬」，又李白〈蜀道難〉中句、杜甫三句、元僧明本〈梅花〉詩通首九言。又按黃生《義府》卷下駁《文心雕龍‧明詩篇》「二言〈竹彈〉」云：『此未知詩理。蓋『斷竹續竹』、『飛土逐肉』必四言成句，語脈始緊，聲情始切。若讀作二言，聲嘽緩而不激揚，恐非歌旨。」又《茶香室三鈔》卷十五云：「何光遠《鑒戒錄》載杜光庭以一言至十五言詩〈紀道德〉、〈懷古今〉二篇。」[14]《陔餘叢考》卷二十三論古今詩體，至十一言而止，不知引此。然二篇多用虛字「也」、「之」、「兮」、「乎」、「矣」、「于」、「而」等襯貼，雖至二十餘言，復何難？【《履齋示兒編》卷三謂：「八言若『十月蟋蟀入我牀下』」；《陔餘叢考》卷二十三引《毛詩》「我不敢效我友自逸」；《舊唐書》盧群諷吳少誠詩：「祥瑞不在鳳凰麒麟，太平須得邊將忠臣」四句；李長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等（按「我不敢」、「十月蟋蟀」二句皆早見〈關雎〉章末《正義》）。《升庵全集》卷六十謂：「太白『黃帝鑄鼎於荆山煉丹砂』云云乃十言，東坡『山中故人應有招我歸來篇』十一言，長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八言。」陳騤《文則》卷下已謂：「詩句八言者如『我不敢效我友自逸』是也。」】
三百五十五[16]
〈龍榆生寄示端午漫成絕句即追和去年秋夕見懷詩韻奉報〉：
[2]「耿濟口舟行」原作「耿濟口舟口」。
[3]「湖山小隱」原作「湖上小隱」。
[6]「羽林鎗」原作「雨槍旗」。
[8]「三百五十一」原作「三百五十二」。
[9]「家釀酒鄉」原作「家釀醉鄉」。
[11]「芻論」原作「芻議」。
[13]「首」原作「道」。
[14]「何光遠」原作「何光庭」。
[17] 詩見《槐聚詩存‧一九五九年》，詩題作〈龍榆生寄示端午漫成絕句、即追和其去年秋夕見懷韻〉。碧廬《錢鍾書槐聚詩存注釋稿‧一九五九年》本詩題解：「龍榆生在抗戰勝利後，1945年1月被國民政府治罪入獄，1948年2月保釋出獄。解放後，先後曾在上海商務印書館任編審、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員會任研究員、上海博物館任圖書資料組長。自1956～1966年，在上海音樂學院民族系任古典文學教授。此詩繫於 59 年，查龍榆生原詩寫於 1954 年（見《忍寒詩詞歌詞集》，復旦大學 2012 年版），錢先生此詩亦必作於此年。龍榆生寄示的詩為〈甲午端午漫成一絕句寄叔子道兄〉：「嚼飯與人資嘔噦，靈均哀怨向誰論。蛾眉一例從伊妒，斜倚修門拭淚痕。」本為寄示冒叔子。後龍榆生又作〈次韻冒叔子景璠兼懷錢槐聚鍾書北京〉一詩：「花時何遽怨春遲，冷暖由來只自知。待振天聲張赤幟，枉思公子從文貍。湘靈賦罷規房杜，水繪園荒雜惠夷。看化雲龍追二子，石渠麟閣是歸期。」想來並抄示了前詩，故有錢先生此作。原題作〈忍寒先生寄示端午漫成絕句，讀之感嘆，即追和前年秋夕見懷詩韻奉報，聊解幽憂並酬雅意〉。錢先生所說「去年秋夕見懷韻」，即龍榆生 1953 年作〈癸巳中秋風雨有懷錢默存鍾書北京〉：「待捧銀盤上晚林，粘天風雨作秋陰。蛩吟向壁如相泣，藥裹關心恐不任。莽蕩乾坤供嘯傲，縱橫簡冊恣披尋。漫郎合贊中興業，佇聽雲山韶濩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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