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六[1]
早稻田大學藏重刻本《何大復先生集》
何景明《何大復先生集》。乾隆十四年何輝少重刻本，與余舊閱明刻任良幹本編次不同。仲默奇崛處，遠輸獻吉，而修詞較順飭，不甚蠻做，杜撰累句稍少。卷三十二〈與李空同論詩書〉所謂「艱詰晦塞」者，差知免夫，至於雅適，則猶未也。村言蕪語，時來筆端，每逢鋪敘，尤露支絀。〈流雲篇〉之見譏於升菴（此詩《集》中未收，見《升菴全集》卷五十七「螢詩」條），是其證驗。蓋讀書不富，澤古未深，自言「欲富於材積」（見〈與李空同論詩書〉），終未能取博而用宏。參觀《少室山房筆叢》卷一百〈對策〉、卷百十一〈與王長公第一書〉、卷一百十二〈與少司馬王公書〉、一百十四〈再報歐楨伯〉皆言弘正復古諸賢學問空疏，王弇州始博綜。明人唯升菴、元美屬詞比事差解左右逢源。胡元瑞亦博覽，好掎摭，而鈍拙拉雜，不善裁剪持擇，了無嫻雅之致。牧齋始擅勝場。以後梅村、漁洋輩，如貧女之巧於梳粧，工於拆補，能自掩其寒儉，居然薰香摘艷，披紈服素，遂成清人慣技矣！
〇仲默詩文，取徑廣於獻吉，觀卷十四〈明月篇序〉、卷三十二〈與李空同論詩書〉可見，然而未盡也。【《少室山房類稿》卷百八〈跋何仲默詩卷〉：「樊少南志仲默墓，言與李獻吉皆學顏、柳，今觀之，誠非漫然信筆者，嘗見李石刻數處皆然。第二君詩文皆學秦、漢，而書不能越唐人，何耶？」】卷三十四〈王右丞詩集序〉，足徵其并取右丞。雖大言古文之法亡於韓，詩弱於陶（〈與李空同論詩書〉），而卷三十八之〈躄盜〉、〈獸紀〉二文絕似柳州小品。孫月峯且譏其「何子規規洗濯，未能盡脫宋氣」（《月峯全集》卷九〈與余君房論今文選書‧之二〉）。卷七之〈還至別業四首〉力仿陶之〈歸園田居〉[2]，卷十一〈觀打魚〉則偶學東坡，而不學少陵前後〈觀打魚〉，卷十四〈觀石鼓〉則頗師退之，蓋前七子途轍尚寬，王之冗野，康之頹率，邊之平易，皆稍不矜恃，即落南宋以後濫調，不能固守復古矩矱。昌穀華靡，齊梁結習亦未盡除（李詡《戒菴老人漫筆》卷七云：「徐迪功《嘆嘆集》皆消遣悲傷之作，與《迪功集》迥然不倫。蓋《迪功集》工於模擬漢、魏，而《嘆嘆集》則任真而出者也」）。孫月峯之論李則曰：「世人論空同失之模擬，惟一、二篇稍有痕，其餘多係自撰。汪太函之襲亦不讓後，李于鱗或有終篇無一語自創者，殆如集古句耳」（《孫月峯先生全集》卷九〈與余君房論文書‧之九〉）。袁伯修之論李亦曰：「空同諸文，尚多己意，紀事述情，往往逼真」（《白蘇齋類集》卷二十〈論文‧上〉）。江進之之論何則曰：「大復〈樂陵令〉一篇何嘗規規模古」（《雪濤小書‧配合條》）。至後七子，始祈嚮劃一，戒律愈嚴，臨摹愈甚，詩更枵而文益澀，面目愈雷同矣（參觀第六百三十一則論《滄溟集》、第七百二則論《宗子相集》）。仲默〈秦嶺謁韓祠〉云：「文衰真有作，道喪已前知」（卷二十二）；獻吉〈袁海叟詩集序〉云：「韓退之，唐之聞人也，至宋歐陽公始暴於世」（《空同子集》失收）；敬夫〈與劉德夫書〉云：「昔曹植飾丁儀之詞，韓愈潤孟郊之文，僕竊慕焉」（《渼陂集》卷七）；〈詠韓文公〉云：「青史長留佛骨表，蒼天終護孔門人」（《續集》卷上）。而劉應麒問于鱗韓昌黎文章何似，李故云：「誠不識人間乃有韓昌黎」（陳眉公《太平清話》卷下）。後七子與前七子之殊，即此一事，可反三隅也。
〇卷一〈述歸賦序〉云：「僕嘗嘆漢之人工於文而昧於道，宋之大儒知乎道而嗇乎文。」按卷三十二〈與李空同論詩書〉云：「僕觀堯、舜、周、孔、子思、孟氏之書，皆不相沿襲而相發明，是故德日新而道廣，此實聖聖傳授之心也。後世俗儒，專守訓詁，執其一說，終身弗解，相傳之意背矣。」亦本宋儒理學之說，斥漢人也。七子詞章宗漢而斥宋，論學却主宋儒而薄漢人。《空同子集》卷五十有〈刻朱子實紀序〉，卷六十六〈論學‧下篇〉推明道、濂溪。《明儒學案》卷三《崇仁學案》魏校〈論學書〉：「獻吉晚而與某論學，自悔見道不明，曰：『昔吾汨於詞章，今而厭矣。靜中恍有見，意味迥然不同。』」《渼陂先生集》卷四〈經橫渠綠野亭〉七律，《續集》上〈渭讀小學〉云：「考亭夫子長如在，白晝青燈仔細研」，又〈睡起〉七絕及卷中〈與呂仲木先生書〉皆言讀涇野《宋四子抄釋》。《四庫全書總目》卷三十六〈四書因問〉條云：「呂柟文集佶屈聱牙，純為偽體。而其解四書，平正篤實乃如此。蓋其文章染李夢陽之派，而學問則宗法薛瑄，二事淵源各别。」可相印證。《湧幢小品》卷十四記徐昌穀從陽明游，陽明比之顏子，是亦講求心性者。邊華泉則并以道學語入詩，如〈雪菴〉云：「偶然同邵子，不是學袁安。數在梅花得，春從太極看」（嘉慶十年刻《邊華泉集》卷四），幾與莊定山笙磬同音矣。明人為宋儒之學者，耳目濡染，於宋詩頗有別好，如白沙之於后山（見《談藝錄》一六八頁[3]），定山之於簡齋（陳常道編《定山先生集》卷二〈梅花四首‧之三〉、卷五〈病眼〉第一首、卷六〈鄱陽俞潤夫墓誌〉皆可徵，《升菴全集》卷五十五所稱〈寄鄧五羊〉亦簡齋體，《集》未收）。邵經邦《弘藝錄》卷首〈藝苑玄幾〉云：「國初詩，好者是元（如楊鐵崖、解大紳）。成化間，好者是宋（如陳白沙、莊定山）。至弘、德、嘉靖以來，駸駸乎盛唐矣（如何大復、李空同）。」清人之文師八家者，言學亦主宋人，桐城派是也；為漢人之學者，文輒師魏、晉、六朝，不屑唐、宋，汪容甫、洪稚存輩是也。戴東原不能文，而高言為古文當學〈檀弓〉，每批〈檀弓〉與人，段若膺至稱其「吐詞為經」、「修詞俯視乎韓、歐」（《東原集》尾《戴氏年譜》），亦是一證。
〇卷三〈七述〉云：「躡飛雲之履，被明霞之紬。」按胡元瑞《少室山房筆叢》卷三十六云：「何仲默每戒人用唐、宋事，而有『舊井潮深柳毅祠』，用唐小說，亦太鹵莽。」仲默此句見卷二十四〈寄君山〉，上句為「空巖竹映湘妃廟」。竊謂《大復集》中用唐、宋事，何止一處！即如「躡飛雲之履」，正用宋人偽撰《雲仙雜記》卷一記白樂天「於廬山草堂作飛雲履」事。《海錄碎事》不采《雲仙雜記》，《續六帖》乃掎摭及之，辛文房《唐才子傳》卷六〈白居易傳〉遂云：「自製飛雲履」，仲默亦未別擇。後來如袁小修《珂雪齋近集》道樂天必及此矣（中央書店本卷一〈東遊日記〉、卷二〈答錢受之〉）。卷三十《何子》第十二篇〈心迹〉有「張旭觀舞劍知草書」，卷三十二〈與李空同論詩書〉異曲同工，皆用唐事唐文，此類甚夥，不及一一舉。姑摘其用宋事者，以補第六百五十九則論《康德涵集》云：卷一〈畫鶴賦〉：「謝逋仙於西湖，展少保之青田」；卷十二〈古峯畫梅歌〉：「逋翁湖山詩思閑，寂寂柴門春醉倒」；卷十三〈醉歌贈子容使湖南便道歸省兼訊獻吉〉：「李生近買陽羡田，又欲鼓柁襄江船」；卷十五〈寄樊國賓〉：「愛書王逸少，癖畫米元章」；〈東昌公哀詞〉：「大蘇碑不忝，慚繼子由詞」；卷十九〈送楊太常歸省〉：「弟兄今二妙，父子宋三蘇」；〈送施御史〉：「繡衣真晝錦，彩服更花辰」；卷二十五〈送馬公順視學湖南〉：「南宮書畫新連舫，吏部文章舊滿家」；卷二十六〈壽西涯相公〉：「十年天下先憂淚，五畝園中獨樂身」（卷二十五〈懷西涯先生〉：「空教外國聞裴度，未見東山起謝安」）；〈奉寄泉山先生〉：「蒼生尚繫裴公望，白髮寧忘范老憂」；〈得獻吉江西書〉：「鼓柁襄江應不得，買田陽羨定何如」（與卷十三〈醉歌贈子容〉複出）。他如卷十四〈赤壁圖〉、〈赤壁圖歌〉、〈題文與可畫竹〉、〈觀石鼓歌〉、卷二十二〈蘇子游赤壁圖〉、卷二十五〈讀李子艮嶽詩有感〉、卷二十六〈三忠祠〉、卷二十九〈米元章拜石圖〉等題中應有之義，更如宋轅文評吳明卿〈登赤壁〉詩所謂「實事不嫌宋人」者（《皇明詩選》卷九），參觀第七百四十六則論《顧華玉集》。
〇卷五〈獨漉篇〉：「同行竊金，相顧道左。我實不知，彼則畏我。」按大似《焦氏易林》格調。卷一〈東門賦〉亦四言，古質得漢、魏遺意，而能模寫情事，遠勝〈七述〉之徒落陳套，未鑄偉詞也。
〇卷六〈河水曲〉：「河水何濺濺，暮采河邊蘭。君隨河水去，我獨立河干。」按《書影》卷十謂李獻吉樂府「河之水，流濺濺，望夫不見立河干」，二作相蹈襲（《空同子集》卷八〈河之水歌〉第一首，「夫」當作「父」）。
〇卷六〈高城行〉：「樓軍轉石，城人負土。」按仲默語疵較少於獻吉，然仍有病痛，如此二句，省去「樓上」、「城下」之「上」、「下」二字，遂不甚通。又如卷七〈平垻城南村〉第一首云：「朝出城南村，策馬入荆杞。村中八九家，烟火自成里。」而第二首云：「牧放止近郊，牛羊不相失。廣園散花林，平疇藹風日」，自相矛盾。卷十一〈胡生行〉云：「文皇自有天子鬚，羣臣盡是封侯相。」上句割裂少陵〈八哀詩〉「虬鬚似太宗」，遂成笑枋，幾如與「杜十姨」作配之「伍髭鬚」。卷十三〈哭幼女行〉云：「婦人性癡還過傷，奔走叫號如病狂。作詩示妻兼自解，轉見人間父母腸」，何其俚僿！視劉後村〈憶殤女〉云：「靈照覊魂章水西，冷風殘雪古招提。老懷已作空花看，更把楞嚴曉病妻」（《大全集》卷一），雅俗迴判。卷十七〈贈樊生鵬〉云[4]：「即看成羽翼，何日起扶摶。」少陵〈瞿塘峽〉詩「五雲高太甲，六月曠摶扶」，已誤讀《莊子‧逍遙遊》「摶扶搖羊角而上」之句[5]（「摶」當作「搏」，謂「拍」也；風從上而下曰「飈」，亦曰「扶搖」，見《爾雅》）。仲默趁韻，乙為「扶摶」，又添一「起」字，不成文理。
〇卷十三〈樂陵令行〉。按江進之稱此篇「不規規模古」，實則卷十四之〈點兵行〉、〈玄明宮行〉亦抒寫胸臆，痛切言之，惜語鈍機滯，未為佳作。七子中，王敬夫歌行最多此類質直而落俚鄙之篇，如〈賣兒行〉、〈馬嵬廢廟行〉（卷三）。
〇卷十四〈明月篇〉。按《書影》卷七記侯延德評此詩「聲浮於情」，且曰：「數十年以來，聲盛者情偽，情真者聲俗」云云。實則此詩調固流轉，而琢語未為精麗。《楊升菴全集》卷十三〈華燭引〉有張愈光跋云：「往年吾友何仲默嘗云：『六義首乎風，唐初四子音節往往可歌，而病子美缺風人之旨。』故作〈明月〉、〈流螢〉諸篇擬之。然微有累句，未能酷肖也」；卷五十七「螢詩」條載仲默〈流螢篇〉全首，而評之曰：「何仲默枕籍杜詩，不觀餘家，於六朝、初唐未數數然也[6]。與予及薛君采言及六朝、初唐，始恍然自失，乃作〈明月〉、〈流螢〉二篇擬之，然終不若其效杜諸作也。如此篇『螢飛螢度自年年，却笑明珠按劍前』，『還將斥鷃鵾鵬語，三復莊生第一篇』[7]，皆與流螢無交涉，可以知詩之難矣。」則是仲默〈明月篇‧序〉議論本之升菴，同時尚作〈流螢篇〉，此《集》失載。即以〈明月篇〉論之，拉雜重疊，既云：「鳳凰樓上吹簫女，蟋蟀堂中織錦妻」，又云：「趙女通宵侍御牀，班姬此夕悲團扇」，又云：「少婦牕前想畫眉」，又云：「東家怨女上粧樓」，又云：「河邊織女期七夕，天上嫦娥奈九秋」，又云：「江頭商婦移船待，湖上佳人挾瑟歌」，亦詩律之未細也。又按〈明月篇‧序〉云：「四子者，雖工富麗，去古遠甚！至其音節，往往可歌，乃知子美辭固沉著，而調失流轉，雖成一家語，實則詩歌之變體也」（參觀《焦氏筆乘》卷三鄭繼之評杜）。卷三十二〈與李空同論詩書〉云：「絲竹之音要眇，木革之音殺直。獨取殺直，而并棄要眇之聲，何以窮極至妙，感情飾聽也？」亦有此意。《空同子集》卷五十二〈缶音序〉云：「詩至唐，古調亡矣，然自有唐調可歌詠，高者猶足被管絃。宋人主理不主調，於是唐調亦亡。夫詩，其氣柔厚，其聲悠揚，其言切而不廹，故歌之心暢，而聞之者耳動也。」則何、李譚藝，大本正復相同，皆貴聲律。特李主揚抑頓挫，何主流動圓轉，斯其異也。空同自序詩集謂：「真詩乃在民間」，李中麓《詞謔》記空同、大復皆酷嗜〈鎖南枝〉，空同至謂學詩文當似〈鎖南枝〉，與袁中郎序小修詩所謂詩之必傳者乃「閭閻婦人孺子所唱〈劈破玉〉、〈打草竿〉之類」貌同心異。李、何賞其音節，二袁取其情意也。參觀第六百九十六則論 Foscolo,
Le Grazie, I, 25，可補
Schiller 一七九二年五月二十一日與 Gottfried
Körner 書所云：“Ich glaube, es ist nicht immer die lebhafte
Vorstellung seines Stoffes, sondern oft nur ein Bedürfniss nach Stoff, ein
unbestimmter Drang nach Ergiessung strebender Gefühle, was Werke der
Begeisterung erzeugt. Das Musikalische eines Gedichts schwebt mir weit öfter
vor der Seele, wenn ich mich hinsetze, es zu machen, als der klare Begriff von
Inhalt, über den ich oft kaum mit mir einig bin” (Werke in drei
Bänden, “Veb”, II,
S. 142); cf. Nietzsche, Die Geburt der
Tragödie, V (Werke in 3 Bänden,
ed. K. Schlechta, I, 37) on Schiller’s understanding of the poetic creation &
not “eine Reihe von Bildern, mit geordneter Kausalität der Gedanken”, but “eine
musikalische Stimmung”; Carducci: “Dei veri poeti il verso è la pulsazione del
cuore e la strofa la circolazione del sangue”; “Novantanove volta su cento il
carattere di un’opera poetica sta nel metro” (N. Busetto, Giosuè Carducci, 1958 ed., p. 328 引); George
Darley: “Introduction to the works of Beaumont & Fletcher”: “A dumb music
going on within him” (J. Sutherland, The
Medium of Poetry, p. 引[8]); Stephen Spender, The Making of a Poem, p. 60: “Song... is the music which a poem as
yet unthought of will assume, the empty womb of poetry for ever in the poet’s
consciousness, waiting for the fertilizing seed” etc.; “[In The Music of Poetry], Mr
Eliot says: ‘I would know that a poem, or a passage of a poem, may tend to
realise itself first as a particular rhythm before it reaches expression in
words, & that this rhythm may bring to
birth the idea & the
image...’ ... In one of Shelley’s notebooks I have found an entry
where the first draft of one of his finest poems consists only of a rhythmical
scheme held in place by a sequence of completely meaningless symbols” (J. Isaacs,
The Background of Modern Poetry, “Dutton
Everyman Paperback”, p. 102); Valéry: “Au sujet du Cimetière marin”: “Une
figure rythmique vide, ou remplie de syllabes vaines, qui me vint obséder
quelque temps” (Oeuvres, “La
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 I, p. 1503); Luigi Gualdo: “È il metro stesso che
la mente ispira, / e quando in noi sentiam lo sconosciuto / poter, che tutto
intorno a noi fa muto, / oh l’ascoltiam! Che forse s’ode il vero / da una corda
ancor muta della Lira. // Forse nel ritmo è chiuso ogni mistero / e nella Forma
è la suprema legge, / forse un concerto l’universo regge, / e nelle norme d’un
divin pensiero / ogni stella pel ritmo si sorregge” (E.M. Fusco, La Lirica, II, p. 338 引); Ch.
Fr. Hebbel: “Die poetische Lizenz”: “Drum geb’ ich denn mit Goethe nicht / Für
den Gedanken alle Reime, / Ich fordre beides vom Gedicht, / Denn beides wächst
aus einem Keime” (Werke, hrsg. Th.
Poppe, Iter Teil, S. 206); 況周頤《蕙風詞話》卷四：「意內言外，詞家之恆言也。《韻會舉要》引《說文》作『音內言外』，當是所見宋本如是。以訓詩詞之詞，於誼殊優。凡物在內者恆先，在外者恆後。詞必先有調，而後以詞填之。調即音也。」又按《空同子集》卷十八〈漢京篇〉、〈楊花篇〉、〈明星篇〉、〈去婦詞〉、〈蕩子從軍行〉五首皆注學初唐體，蓋隱示仲默所嚮往者，己亦能之。〈楊花篇〉最佳。《薛考功集》卷四〈元夕篇〉亦初唐體，則與仲默響應耳。《陳忠裕全集》卷十一〈秋月篇〉亦屬祖構，庶幾後來居上。
〇卷十六〈九日同諸友登賢隱山〉第二首：「樓臺萬里目，時序百年情。」按《空同子集》卷六十〈再與何氏書〉云：「『百年』、『萬里』，何其層見而疊出也！」今檢《大復集》中五、七言律，數以「百年」、「萬里」作對，用「萬里」尤夥。卷十五〈查城十五夜對月〉：「河漢三更沒，關山萬里明」；〈送孫教諭〉：「三年别燕市，萬里喜相尋」；〈旅行〉：「骨肉千行淚，風塵萬里軀」；〈登樓〉：「此時瞻北極，萬里欲飛攀」；〈清溪草堂〉：「百年應有寄，終日自長吟」；〈月〉：「光生萬里外，影對一尊前」；卷十六〈長安月〉：「萬里長安月，曾看照綺羅」；卷十七〈得五清先生消息〉：「三年為逐客，萬里未還家」；〈寄杭東卿〉：「一書無計達，萬里更能招」；〈寄梁宗烈〉：「岐路千行淚，浮雲萬里悲」；〈與徐生〉：「常懷萬里志，須愛百年身」；〈送張秀才〉：「萬里書生筆，千鈞壯士弓」；〈贈葛時秀〉：「驊騮萬里路，鵬鶚九秋天」；〈奉寄泉山先生〉：「館閣三朝舊，江湖萬里長」；〈寄任宏器〉：「白髮三年客，滄江萬里船」；〈元日哭先人墓〉：「空餘萬行淚，不盡百年哀」；〈劉朝信西園〉：「相看二月盡，無奈百年侵」；卷十八〈病馬〉：「不惜千金買，寧辭萬里行」；〈送呂子〉：「京洛三年客，雲霄萬里違」；〈送顧汝成〉：「十年垂紫綬，萬里為蒼生」；〈送王判〉：「雲霄北萬里，風便一鴻毛」；〈別王秉衡〉：「逸氣如孤鶚，長凌萬里雲」；〈送都玄敬〉：「白首三年客，滄洲萬里心」；〈送曹瑞卿〉：「一封朝北極，萬里暮南溟」；卷十九〈送宗魯使安南〉：「壯遊真萬里，無外見今朝」；〈送顧華玉〉：「君行萬里外，予憶一何深」；〈送彭總制〉：「九重連授鉞，萬里動征鼙」；〈送李體仁〉：「九霄看鳳下， 萬里避驄行」；〈送王夢弼〉：「聖明憐萬里，不久賜君還」；〈送望之〉：「初看萬里至，忽是五年流」；〈白將軍征南〉：「將軍天上出，萬里擁舟航」；〈子純宅夜集〉：「花月同遊客，江湘萬里遙」；〈寄錢水部〉：「萬里秋風興，孤舟日暮心」；〈寄徐太守〉：「十年同病客，萬里各風塵」；〈喜望之量移〉：「三年一消息，萬里轉相思」；〈寄三子詩〉：「星宿中宵動，風雲萬里移」；卷二十〈得顧華玉全州書〉：「同時萬里去，隔歲一書來」；〈得王子衡贑榆書〉：「萬里一書札，逾年傳帝都」；〈戴生思歸〉：「百年深有望，吾道豈塵埃」；〈除夕劉戶部宅〉：「一年惟此會，萬里幾相逢」；〈登塔〉：「古塔層城畔，秋毫萬里看」；〈自滇蜀歸〉：「瘴癘一身在，風塵萬里來」；〈望海〉：「登高望遠海，萬里一長吟」；卷二十一〈王壽夫過〉：「十年常道路，萬里各江湖」；〈訪子容〉：「花已經年放，人今萬里回」；〈中秋十三日〉：「對酒中秋日，憑欄萬里遙」；〈十五夜〉：「笛裏三年淚，尊前萬里身」；〈汝濟夜過對菊〉：「百年如不醉，恐負此花神」；〈圓通寺〉：「下看孤鳥翼，萬里送遙心」；〈菊莊〉：「百年常對酒，九日漫登臺」；〈花當〉：「百年為漢衛，每歲款天朝」；卷二十二〈九月十五夜〉：「萬里高秋月，青天此夜看」；〈十月一日〉：「不盡中原望，難尋萬里樓」；〈送張行人〉：「九霄持使節，萬里捧哀書」；〈謁武侯廟〉：「三分扶漢業，萬里出師心」；〈登樓〉：「近訊中原使，兼登萬里樓」；卷二十四〈岳陽〉：「楚水滇池萬里游，使車重喜過巴邱」；〈出新添城〉：「秋來萬里倦為客，日落千峯愁殺人」；〈九日黔國後園〉：「一年又過重陽日，兩鬢空愁萬里秋」；〈邀沈清溪趙雪舟馬百愚登樓〉：「十里沙平遙對酒，百年地逈更逢秋」；〈秋興〉：「萬里關河迷北望，無邊風雨入秋來」；「孤舟奉使日南國，萬里題詩天畔亭」；「江清樓閣中流見，日落帆檣萬里迴」；卷二十五〈答雷長史〉：「萬里江湖雙涕淚，百年天地幾交游」；「玉壘青城萬里山，亦知歸興滿鄉關」；〈送馬公順〉：「十年京洛猶今日，萬里江湖更落暉」；「孤舟落日三江口，遠客浮雲萬里臺」；〈感春〉：「萬里江天雙起雁，誰家園樹亂鳴鶯」；〈寄任司訓〉：「異域親朋皆萬里，故鄉花柳又新年」；〈雨中留蔡黃二親〉：「門巷泥深過客難，百年聊共此盤餐」；〈袁惟學南園〉：「百年懷抱君應識，不是淹留為物華」；〈西海子〉：「萬里乘槎觀日月，十年登閣望蓬萊」；〈汝忠宅待月〉：「空堂濁酒三人醉，萬里清光逈未開」；〈贈潁川張子辰秀才〉：「聞君已是青雲翼，萬里飛騰竟若何」；卷二十六〈送張子〉：「司馬少年游萬里，左思當日賦三都」；〈簡施聘之〉：「五色文章真鳳鳥，百年功利一鴻毛」；〈雨夕〉：「萬里賓朋留不數，十年江海願常違」；〈宗哲初至夜集〉：「萬里況逢鴻雁候，一杯仍對菊花天」；〈送王秉衡〉：「送君萬里又南遷，此別江湖倍黯然」；〈奉寄泉山先生〉：「冥冥蘿月三山外，獨倚京華萬里樓」；〈夜過君采〉：「天邊歸客滯寒城，下馬殘尊萬里情」；〈送海岳陳翁〉：「雲霄萬里看辰極，河漢孤槎送客星」；〈送韓大〉：「萬里一琴將鶴去，九霄隻舄望鳬來」；〈送賈學士〉：「金陵樓閣九天開，銀漢仙槎萬里來」；〈挽陳翁〉：「萬里聲名傳翰墨，百年圖畫想山林」；〈送杭憲副兵備天津〉：「百年貢篚通南極， 萬里旌旄屬上游」；〈寄世恩愛日樓〉：「九折豈忘回馭志，百年真慰倚門情」；卷二十七〈哭以道〉：「萬里艱難歸葬日，百年哀怨絕絃音」；〈送夏少參〉：「父老三巴應渴望，丈夫萬里是奇游」；〈陸子樓夜集〉：「人世百年還易過，天涯此會亦難逢」；〈函谷草堂〉：「萬里河山一草萊，百年松檜此堂開」；〈送盛斯徵〉：「向來才籍九重知，此去勳名萬里馳。」「乾坤」亦數見，特視莊定山之每首用「乾坤」，則瞠乎後矣！
〇卷二十六〈鰣魚〉：「五月鰣魚已至燕，荔枝盧橘未應先。賜鮮偏及中璫第，薦熟誰開寢廟筵。白日風塵馳驛騎，炎天氷雪護江船。銀鱗細骨堪憐汝，玉筯金盤敢望傳。」按《野獲編》卷十七謂：「鮮鰣以五月十五日進鮮於孝陵，始開船，限定六月末旬到京，以七月初一日薦太廟，然後供御膳。其船晝夜前征，所至求氷，然實不用氷，惟折乾而行，其魚皆臭穢」云云，則不特「馳驛騎」句無著落而已。又按《純常子枝語》卷二十六云：「康熙二十二年[9]，山東按察司參議張能鱗奏請免貢鰣魚云：『蒙陰、沂水等處，挑選健馬，準備飛遞。伏思一鰣之味，無關輕重。天廚滋味萬品，何取一魚？竊計鰣產於江南，揚子江達於京師，計船二千五百餘里。進貢之員，每三十里一塘樹立旗竿，日則懸旌，夜則懸燈，計備馬三千餘匹，役夫數千人』云云。奏入，奉旨永免進供，此疏與陋軒詩恰可互證」云云。【《吳嘉紀詩箋校》卷十二〈打鰣魚〉：「天邊舉匕久相遲，氷填箬護付飛騎。君不見金臺鐵瓮路三千，卻限時辰二十二。……民力誰知夜益窮，驛亭燈火接重重。山頭食藿杖藜叟，愁看燕吳一燭龍。」楊積慶箋引康熙二十二年余孔瑞〈請停供鰣魚疏〉。】【吳兆《吳山人詩‧金陵稿》卷二〈秦淮詞‧之七〉：「鰣魚出網白鱗鱗，偷賣須防內使嗔。不惜千金買一尾，與郎花下試嘗新。」】【《金瓶梅》五十二回記黃四家送了四盒子禮，一為「四尾氷湃的大鰣魚」，食時有新煎鮮鰣魚，應伯爵道：「江南此魚一年只過一遭兒，吃到牙縫裏剔出來都是香的。好容易！公道說，就是朝廷還沒吃哩！不是哥這裏，誰家有？」】
〇卷二十七〈送衛進士推武昌〉：「大別山前江漢水，畫簾終日對清虛。」按王西莊《蛾術編》卷七十九稱此詩風格不減右丞、東川，而譏其地理則沿李吉甫《元和郡縣志》之訛，乃俗學。
〇卷二十七〈懷寄邊子〉。按參觀第六百四十四則。
〇卷二十九〈送鄉人返〉：「楊柳花飛蕪草青，故鄉南望幾長亭。城邊客散重回首，愁見孤鴻落晚汀。」按吳景旭《歷代詩話》卷七十七引《藕居士詩話》云：「此絕與嚴維『日晚江南望江北，寒鴉飛盡水悠悠』同意，然不如太白之『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
〇卷三十《何子‧心迹篇第十二》：「天下之事，在心知其意，毋以迹固之，則神明應而變化合。求迹以為近，則愈遠矣。使五帝可以相沿，三王可以相襲，則禮樂不為異同，而文質不加損益也。」按此篇論政事與卷三十二〈與李空同論詩書〉所謂「擬議以成其變化」，「堯、舜、周、孔、子思、孟氏，皆不相沿襲，是故德日新而道廣」，正復同揆。徵之大復自運，則又坐而言，不能起而行耳。徵之《中麓閒居集》卷十〈對山康修撰傳〉記德涵所謂「鸚鵡學語」及《渼陂續集》卷下〈刻太微後集序〉（參觀六百五十九則），則康、王與仲默宗旨契合。李于鱗《滄溟集》卷一〈古樂府自序〉云：「《易》曰：『擬議以成其變化』，『日新之謂盛德』。不可與言詩乎哉？」亦與仲默此〈書〉詞意相襲。又仲默〈書〉云：「空同嘗稱陸、謝」云云，可參觀《空同子集》卷五十〈刻陸謝詩序〉所謂「夫五言者，不祖漢，則祖魏，固也。乃其下者，即當效陸、謝矣。」又仲默〈書〉云：「文靡於隋，韓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於韓；詩弱於陶，謝力振之，然古詩之法亦亡於謝。」《升菴全集》卷六〈答重慶太守劉嵩陽書〉遂效之云：「詩歌至杜陵而暢，然詩之衰颯，實自杜始；經學至朱子而明，然經之拘晦，實自朱始。」毛稚黃《詩辨坻》卷二駁仲默此論云：「夫文至魏氏，漸啟俳體，典午以後，遂為定制；隋即增華，無關創始，徐、庾先鞭，波蕩已極，歸獄楊氏，議非平允。靖節清思遙屬，筋力頹然，『詩弱於陶』，則誠如何說；至謂『謝力振之，而古法更亡於謝』，則尤為謬悠也。（中略）潘、陸風流，賴以無墜；非如昌黎之文，既革隋、唐之響，復祧《史》、《漢》之法者也。且何以建安為古法，則亡其法者，責在士衡，無關靈運。倘以太康為古法，則存其法者，功在靈運，豈得云亡」云云。
〇卷三十二〈與李空同論詩書〉：「宋人似蒼老」云。按葉橫山《原詩》卷四云：「夫尊初、盛唐而嚴斥宋元者，何、李之壇坫也，自當無一字一句入宋、元界分上，乃景明之言如此！豈陽斥之而陰竊之，陽尊之而陰離之耶？且李不讀唐以後書，何得有宋詩入其目中而似之耶？將未嘗寓目，自爲遙契脗合，則此心此理之同，其又可盡非耶？」
〇卷三十八〈雜言十首〉：「秦無經，漢無騷，唐無賦，宋無詩。」按孔見素《至正直記》卷三載虞邵菴曰：「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絕藝足稱於後世者。漢之文章，唐之律詩，宋之道學，國朝之今樂府，亦關於氣數。」葉子奇《草木子》卷四上：「傳世之盛，漢以文，晉以字，唐以詩，宋以理學。元之可傳，獨北樂府耳。唐之詞不及宋，宋之詞勝於唐，詩則遠不及也。」《李中麓閒居集》卷五〈改定元賢傳奇序〉云：「南宮劉進士濂，嘗知杞縣事，課士策題，問漢文、唐詩、宋理學、元詞曲，不知以何者名吾明？」《升菴全集》卷六十五〈璅語〉云：「楚騷、漢賦、晉字、唐詩、宋詞、元曲。」李卓吾《焚書》卷三〈童心說〉亦謂「先秦、六朝、近體、傳奇、院本、《西廂》、《水滸》、今之舉子業，皆古今至文。」《孫月峯全集》卷九〈與余君房論今文選書‧之三〉：「諺云：『漢文、唐詩、宋表、元詞』，豈不然哉？」孔尚任《湖海集》卷九〈蘅臯詞序〉：「唐以後無詩，宋以後無詞。」皆可補《談藝錄》三四頁[10]。
〇王敬夫《渼陂先生集》卷六〈漫興十首‧之三〉云：「仲默親從獻吉游，高才妙悟孰能儔。寧獨老夫堪下拜，即教獻吉也低頭。」《李中麓閒居集》卷十〈何大復傳〉云：「是時空同方以詩文雄壓都會，乃卒遇而響應之，改白波而號大復，棄時尚而修古詞。」。《楊升菴全集》卷五十七「螢詩」條云：「何仲默枕籍杜詩，不觀餘家，於六朝、初唐未數數然也。與予及薛君采言及六朝、初唐，始恍然自失。」是大復詞章之學，一變以空同為關捩，再變以升菴為鉗鎚也。
【《尺牘新鈔二集》卷二安致遠〈與蔡漫夫書〉：「鍾、譚嘗苦王、李不韻，弟亦苦鍾、譚不韻。（中略）弟於近代，甚愛袁中郎及陳大樽，然中郎妍捷而近佻，大樽間麗而近靡。若夫蘊藉風雅，合比興之微言，寄音思於逸韻，其當上溯信陽乎！」】
七百七[11]
《全晉文》卷七十七摯虞〈文章流別論〉有「四過」之說，所謂「假象過大，則與類相遠；逸辭過壯，則與事相違；辯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麗靡過美，則與情相悖」[12]（見《太平御覽》卷五百八十五，《升菴全集》卷五十七、《四友齊叢說》卷二十三皆引之）。按卓識精義，即彥和亦未能後來居上。「辯言」、「麗靡」二事，知者尚多。「假象過大」，則《藏海詩話》記韓子蒼云：「絕句如小家事，句中著大家事不得。若山谷〈蟹〉詩用『與虎爭』及『支解』字，此家事大，不當入詩中」[13]；紀曉嵐《唐人試律說》論錢可復〈鶯出谷〉詩「一囀已驚人」、「摶風飛翰疾」云：「鶯有聲，然『驚人』非鶯之聲也，鶯能飛，然『摶風』非鶯之飛也」，又論陳至〈芙蓉出水〉詩「劍芒開寶匣，峯影寫蒲津」云：「劍似芙蓉，不得云芙蓉似劍，峯似芙蓉，不得云芙蓉似峯」（《升菴全集》卷五十六引盧照鄰詩「相邀俠客芙蓉劍，共宿娼家桃李蹊」，《越絕書》薛燭說劍云：「揚其華如芙蓉始出」）；閻潛邱《劄記》卷四上記馮芝圃摘汪鈍翁「戲蝶翩翾排闥過」，呼為「蝶中樊噲」（卷五〈與陳其年書〉亦言此，不道馮芝圃）；張蕢齋《澗于日記》光緒十八年正月初八日云：「山谷〈水仙花〉詩：『出門一笑大江橫』，『橫』字粗獷，直是水師矣」；陶元藻《全浙詩話》卷四十二引俞永思《畫漁餘話》：「毛西河贈妓詩：『雙瞳夜剪巴江雨，一笑春生揚子潮』，次句乃狀笑容，非狀笑聲也，揚子江心有水渦。若作笑聲解，則此笑如鯨鐘鼉鼓，聞者掩耳驚走之不暇矣」，二語見《西河全集》七律卷三〈漫贈〉[14]，竊謂即作笑容解，亦不啻河目海口，封侯之面如田，風姿何在？正此類也。【Comparative
Literature, big things
to small.】「逸辭過壯」[15]，則張元長《梅花草堂集》卷十三〈台行記題詞〉云：「讀嘉靖諸君子記游之作，如北地位置廬山，山東刻劃太華，琅琊譜牒岱宗，所謂高文大冊，與天不朽。然恐眉疎眼巨，不親小物，山靈豈得無知己未盡之感」；吳修齡《圍爐詩話》卷一論七子詩體之廓落不親切，比之「寒夜蓋木板，赤身被鐵甲」；Longinus, On
the Sublime, XXX: “... To attach great & stately words to trivial
things would be like fastening a great tragic mask on a little child”[16]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p. 209); Goldsmith 答
Johnson 云：“If you were to make little fishes talk, they would
talk like whales” (Boswell, Life of
Johnson, 27 April, 1773)[17];
Peter Pindar: “On Dr Samuel Johnson”: “I own I like not johnson’s
turgid style, / That gives an inch the importance of a
mile, / ... / Bids ocean labour with tremendous roar / To heave a cockle-shell
upon the shore”[18]。余舊評胡元瑞《弇州先生五七言律選》云：「『吁嗟濶兮，不我活兮』，此其類也。」明七子有此二病，孫月峯論弇州云：「此公文字雖俊勁有神，然所可議者，只是不確。不論何事，出弇州手，便令人疑其非真」（《月峯先生全集》卷九〈與余君房論文書‧之四〉），正謂是耳。例如《四部稿》卷一百十九〈與宗子相‧之八〉云：「過于鱗齋，牽生鹿，手刺殺，出蔡姬酒，薦血腸，作『熱洛河』，飲噉醉飽」云云，而《滄溟集》卷五〈擊鹿行‧并序〉則云徐子與有鹿，刺殺以食元美、于鱗、子相，則于鱗齋中之鹿，疑乃鄭人之夢，撰出一段情實，資文章聲色者也。參觀第百三十四則論《黃葉村莊詩集》卷五〈次西疇詩老落梅韻〉。
〇黃槆輯《黃九烟先生別集》不分卷《閒情雜詠》一種有〈情竇詩五首‧并序〉云：「偶見葉生所鎸《美人情譜》一帙，中有此題，喜其新創，而詩苦不佳。程生乞余更詠，遂戲為五律應之，得無見笑大方耶？」：「何愁混沌鑿虛空，竅妙天然在箇中。泉泛魚津疑丙穴，山分鳥道想蠶叢。御溝葉小隨波送，桃洞春深有路通。却恨守宮能印臂，花房夜夜擣殘紅一」；「試浴端宜五蘊湯，助嬌尤喜合歡床。縱眠氷簟巾偏暖，那識羅襦別有香。溝似渥丹嚴自守，肌能盈實□何傷。溫柔鄉裏原堪老，个是溫柔第一鄉二」；「湘裙巫鬢總風騷，丹穴誰知有鳳毛。漫道花間宜宿蝶，肯教葉底慣偷桃。蚌珠有淚拋商隱，鸚舌無言笑薛濤。若得瓊漿酬玉杵，玄霜搗盡敢辭勞三」；「谷口丹崖一線奇，風流千古惹相思。花深還許僧窺戶，草細何妨鳥宿池。東海夫人呈異品，上宮逸女見凝脂。破瓜年好春無限，莫待狂紅片片吹四」；「石榴裙底似深山，仙窟原來咫尺間。火齊吐時傾漢殿，丸泥封處異函關。玄霜絳雪誰能採，暮雨朝雲總不閒。若使鷄皮真得道，好將丹鼎供紅顏五。」【參觀六九二則、八○二則。】坐實字面，將《雜事秘辛》中「陰溝渥丹，火齊齊吐」等語踵事增華【參觀八○二則】，未免粘皮帶骨。然降格以求，亦工細見心思，迥異九烟平時粗率之製，可與烟霞萬古樓集外詩〈肉身定光佛歌〉並傳相映。吾國古人集中，賦此題者，別無所見。西方則古歌如 “Ein
Votz wohlgestall’t”: “Cons barbus retondis et noirs” (E. Fuchs, Illustrierte Sittengeschichte,
Ergänzungsband I, p. 12) 尤自 Abbé Grécourt 以後祖構殊多。德國 Besser: “Ruhestatt der Liebe oder Die Schoss der Geliebten” 長至二百五十行，有云：“Kein purpur-pfirsig ist so sanfft und zart gespalten, kein kleiner raum
der welt hat so viel überfluss” (E. Fuchs, Illustrierte
Sittengeschichte: Die galante Zeit, S. 134; 全篇見 Ergänzungsband
II, S. 35-42)。又 Restif
de la Bretonne, Monsieur Nicolas, éd.
par John Grand-Carteret, I, p. 152 載 “Le joli
chose”: “Il me suffit, pour combler mon espoir, D’avoir un joli chose / De
satin rose, / Bordé de noir” etc.。而 Heine: “Das Hohelied”: “Den plastischen Heine:
“Das Hohelied”: “Den plastischen Schöpfer offenbart / Der Hüften Parallele; /
Der Zwischensatz mit dem Feigenblatt / Ist auch eine schöne Stelle” (Werke und
Briefe, Aufbau, II, S. 406) 較不落惡道。
〇Nicola Sole: “Il Viggianese”: “Siccome un nido di
rosignoli / cui fra le rose prese il villano, / deserto e muto ne’ suoi
quercioli / dorme Viggiano! / Fumavan gaie le sue colline / pel ciel sereno de
l’ultima ora: / venne, e rovine sopra rovine / trovò l’aurora. / La rondinella
meco è venuta / per acque ed acque da strano / io la mia casa piansi perduta, /
ella il suo nido!” (E.M. Fusco, La Lirica,
II, p. 159) 殊溫馨悱惻。R.C. Trevelyan, Windfalls,
p. 119: “There are poems of Goethe & Heine that might have been written by
a Chinaman. Our own Hardy too has a Chinese side to him, though he is usually
too dramatic & not exquisite enough. Shelley’s song ‘A widow bird sat
mourning for her love’ might almost have been composed in ninth-century China
if it were not emotionally dominated by the first line.” 竊謂 Sole 此詩命篇託興，亦彷彿吾國古詩人之作，正少陵〈燕子來舟中作〉所謂「可憐處處巢君室，何異飄飄託此身」一聯意境，後來篇什中數見不鮮。然叵似郎世寧以南宗筆法畫山水，終覺下手略重，著墨不疎，却別有一般深鬱穠摯之妙，雖異曲而不妨同工耳。【H.W.Garrod, Scholarship:
Its Meaning & Value, p. 70: “In the 19th book of th Iliad, Homer presents Briseis & her
women, weeping over Patroclus. He gives at length the words of Briseis’ Lament,
& then he adds: ‘Thus spake she weeping, & her women added to her
lament their own. They pretended to lament
but each of them in fact
lamented her own woes.’ They were captive women; & Homer sacrifices poetry to unnecessary honesty”】【Briseis:
“Her sister captives echo’d groan for groan,[19]
/ Nor mourn’d Patroclus’ fortunes, but their own” (Pope, The Iliad, World’s Classics, p. 389).】
〇Domenico Gnoli: “Solo”: “Il noi non Domenico Gnoli:
“Solo”: “Il noi non c’è più: ci son io / e c’è lei: io solo e lei sola! / Io
parlo e la parola mi ricade sul capo / come una pietra. / Io e lei: / la ’sua
vita, la mia vita: / la nostra è finita!” (E.M. Fusco, La Lirica, II, p. 294).【vs. Shakespeare: “The Phoenix & the Turtle”: “So
they lov’d, as love in twain / Had the essence but in one; / Two distincts,
division none: / Number there in love was slain.”】【Cf.
Peter De Vries, Through the Fields of
Clover, p. 257 on the “superdistilled but gummed-up first person singular”:
“The two I’s that can make a We.”】【Hemingway, A
Farewell to Arms, ch. 18 Catherine Berkley: “There isn’t any me. I’m you.
Don’t make up a separate me.”】蓋決絕之作，寫溝水東西，單情不雙，用筆簡直。夫法生不孤，境起皆對，曰分必意中有合，曰隻則言外有雙，Heidegger 所謂 “Das
Mitsein bestimmt existenzial
das Dasein auch dann, wenn ein Anderer faktisch nicht vorhanden und wahrgenommen
ist. Auch das Alleinsein des Daseins ist Mitsein in der Welt. Fehlen kann der
Andere nur in einem und für ein Mitsein. Das Alleinsein ist ein defizienter
Modus des Mitseins, seine Möglichkeit ist der Beweis für dieses” (Sein und Zeit, Bd. I, 3te
Auf., S. 120-1) (參觀第四十六則論 Bergson,
La Pensée et le Mouvant, p. 79 說 “le néant”)。或已合復分，悵懷過去，Gnoli 此詩是也。或欲雙仍隻，夢想未來，Toddi: “Le parallele sono due linee che continuano
a carrere con l’illusione di incontrarsi domani” (D. Provenzal, Dizionario umoristico, 4a
ed., p. 354) 道之尤為冷隽。若夫以境顯情，即物見理，則義山〈代贈〉云：「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風各自愁」；柳永〈少年游〉云：「孤棹烟波，小樓風月，兩處一般心」（《歷代詩餘》卷二十三、《全宋詞》卷三十二）；秦觀〈江城子〉云：「恰似小園桃與李，雖同處，不同枝」（《全宋詞》卷五十）；陳子高〈鷓鴣天〉云：「梨花院落黃茅店，繡被春寒此夜同」（《樂府雅詞》卷六、《全宋詞》卷九十五）；無名氏〈眉峯碧〉云：「薄暮投村驛，風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裏人，分明葉上心頭滴」（《歷代詩餘》卷十二）；朱竹垞〈桂殿秋〉云：「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簟輕衾各自寒」（《聽秋聲館詞話》卷二謂其仿史梅溪〈燕歸梁〉之「秋鉦二十五聲長，請各自，耐思量」）；胡稚威〈曉行〉云：「行客落花心事別，無端俱趁曉風飛」（《石笥山房詩集》卷十）；龔定盦〈暮雨謠‧之三〉云：「想見明燈下，簾衣一桁單。相思無十里，同此鳳城寒」（《定庵文集補》卷上）；樊雲門〈秋夜作〉云：「軟帳如煙碧四垂，臥聽窗竹擺風枝。秋衾人共秋階草，一夜青霜各自知」（《樊山全集》六）。【朱敦儒〈浪淘沙〉：「北客相逢彈淚坐，合恨分愁」；黃莘田〈春宵〉云：「斷無消息絕無聊，寂寂香魂黯黯消。牆內櫻桃牆外柳，可憐各自度春宵」（《秋江集》卷五）；陳龍川〈清平樂〉云：「兩處香消夢覺，一般曉月秋聲」（《歷代詩餘》卷十四）；劉儗仙倫〈一剪梅〉：「一般離思兩消魂，馬上黃昏，樓上黃昏」（《歷代詩餘》卷三十七）；王沂孫〈綺羅香〉云：「一派秋聲，應做兩邊愁緒」（《歷代詩餘》卷八十三）；王質〈虞美人〉云：「成都事事似江南，只是香衾，兩處受春寒」[20]（《全宋詞》卷一百五十三）；曾覿〈醉落魄〉云：「關山漸遠音書絕，一個心腸，兩處對風月」（《全宋詞》卷一百七十九）；李清照〈一剪梅〉云：「一種相思，兩處閒愁」（《全宋詞》卷二百九十）；王弇州〈子夜歌〉云：「雙枕不成起，單枕不成眠。春風饒冷暖，吹作兩種天」（《全宋詞》卷二百九十）。】【黃燮清《倚晴樓詩餘‧卜算子》：「芳草垂楊共一隄，各自傷心綠。」】【姚燮《復莊詩問》卷十五〈南轅雜詩〉：「羣行身不孤，心孤猶獨行。」】雖各有利鈍，不無蹈襲，皆此意之 objective correlative 也（參觀第六百九十六則論夢窗〈聲聲慢〉，七百一則論 Goethe: “Mignons Lieder”）。
〇西方有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之說，吾國《漢書‧外戚傳上》漢武帝悼李夫人則早云：「思若流波，怛兮在心。」徐幹〈室思〉云：「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何遜〈為衡山侯與婦書〉云：「思等流波，終朝不息」；又〈野夕答孫擢郎詩〉云：「思君意不窮，長如流水注」；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亦云：「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杜甫〈長江〉云：「歸心異波浪，何事即飛翻。」然語尚渾淪，意未爬剔，求之二西之書，則唐譯《大乘本生心地觀經‧觀心品第十》云：「心如流水，念念生滅，於前後世不暫住故。」Montaigne, III. 13: “Nul esprit généraux n’arreste
en soi... c’est un mouvement irrégulier, perpétuel, sans patron, sans but.... ‘Aussi
voit l’on, en un ruisseau coulant, / sans fin l’une eau après l’autre roulant’
etc” (Éd. “La Bib. de la Pléiade”, p. 1029, 所引蓋 La Boétie: “Vers
à Marguerite de carl”) ，虛涵者變而為透闢矣。正如少陵〈燕子來舟中〉一聯與 Nicola Sole: “Il Viggianese” 之較耳。偶於 Melvin Friedman,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見其考訂本源 (pp. 2-3)，而未道 Montaigne，遂并識之。
【李太白〈上雲樂〉：「女媧戲黃土，團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間，濛濛若沙塵。」按 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Ite Hälfte, 3te Auf., S. 284 所謂 “Geworfenheit”
可以說此：Marjorie Grene, Martin
Heidegger, p. 22 所謂 “the condition of having been thrown into a world
not of my own making, though mine to appropriate, & assimilate, freely, yet
within the inescapable limits of contingency.”】
七百八[21]
晝寢偶把少陵詩，薈蕞技癢，復得數事【又見五八三則論《潏水集》卷十一〈兵餽行〉、七八九則】：
〇〈送李校書二十六韻〉：「每愁悔吝作，如覺天地窄。」按張為《主客》引鮑溶句「萬里歧路多，一身天地窄」；孟東野〈贈別崔純亮〉之「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長安旅情〉之「盡說青雲路，有足皆可至。我馬亦四蹄，出門似無地」，蓋少陵此語及太白〈行路難〉「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之意。
〇〈麗人行〉：「紫駝之峯出翠釜，水晶之盤行素鳞。」按西方修詞法所謂chiasmus 也 (參觀 W.
Kayser, Das sprachliche Kunstwerk, 4te
Auf., S. 116-7; Heirich Lausberg, Handbuch
der literarischen Rhetorik, I, S. 361, “Überkreuzstellung”)。【少陵〈有事於南郊賦〉亦云：「曾何以措其筋力與韜鈐，載其刀筆與喉舌。」】【杜詩〈賓至〉：「幽棲地僻經過少，老病人扶再拜難。豈有文章驚海內，漫勞車馬駐江干。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大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峽〉：「神女峯娟妙，昭君宅有無。曲留明怨惜，夢盡失歡娛。」又七九四則論長吉〈梁台古意〉】〈孔雀東南飛〉云：「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詩‧卷阿》：「鳳皇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列子‧仲尼篇》：「務外游，不務內觀。外游者，求備於物；內觀者，取足於身。取足於身，游之至也；求備於物，游之不至也」；《史記‧老子韓非列傳》：「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漢書‧王莽傳》：「桃湯赭鞭，鞭灑屋壁」；《全梁詩》卷六王僧孺〈為人傷近而不見〉：「我有一心人，同鄉不異縣。異縣不成隔，同鄉更脈脈」；《文心雕龍‧指瑕第四十一》：「〈武帝誄〉云：『尊靈永蟄。』〈明帝頌〉云：『聖體浮輕。』『浮輕』有似於胡蝶，『永蟄』頗疑於昆蟲」；【王勃〈採蓮賦〉：「畏蓮色之如臉，願衣香兮勝荷」（《全唐文》卷一七七）；】少陵〈寄張十二山人彪〉云：「草書何太苦，詩興不無神。曹植休前輩，張芝更後身」；《白氏文集》卷一〈和答詩十首‧序〉云：「每下筆時，輒相顧，共患其意太切而理太周。故理太周則辭繁，意太切則言激」；〈春晚詠懷贈皇甫朗之〉：「一歲平分春日少，百年通計老時多。多中更被愁牽引，少處兼遭病折磨」；【柳州〈送元嵩師‧序〉：「其上爲通侯，爲高士，爲儒先；資其儒故不敢忘孝，跡其高故能爲釋，承其侯故能與達者游」；】倪君奭〈夜行船〉云：「福亦不作，禍亦不造。地獄閻王，天堂玉帝，看你去、那裏押到」（《全宋詞》卷一百二十八）；嚴海珊〈秋夜投止山家〉云：「熊羆之狀乃奇石，鸛鶻有聲如老翁」（《海珊詩鈔》卷八）；宋芷灣《不易居齋集‧看瓜》云：「去年瓜大今年小，今年瓜遲去年早。去年瓜好雨亦好，今年雨澇瓜苗夭」；《鄭板橋詩鈔‧題程羽宸黃山詩卷》：「鶻鶴鵑鳩鴣，榛榧棗栗橡。巖果垂纍纍，仙禽翩晃晃」；《䜱䜪亭集》卷十二〈生日季高饋炙鴨桃實〉云：「舒鳧燔炙費薪柴，桃實何須羨鄭街。曼倩巧偷聞幻術，王喬飛度得仙骸。升蕖每憶闌前射，雪黍休教飯後揩。投我情殷慚馬齒，年來食筍已名齋」，亦其體。諸葛孔明〈出師表〉末段即用是法，觀何義門評《文選》可知。Heine: “Die Wanderratten”: “Es gibt zwei Sorten Ratten: / Die hungrigen
und satten. / Die satten bleiben vergnügt zu Haus, / Die hungrigen aber wandern
aus” (Werke und Briefe, Aufbau, 1961,
II, 392); Hugo, Littérature &
Philosophie Mêlées, éd. Albin Michel, pp. 12-3: “ôtez à Molière son vers...”
一節尤長。【李空同〈艮嶽篇〉：「到眼黄蒿元玉砌，傷心錦纜有漁舟」，亦順逆比之。】
〇〈杜鵑〉：「西川有杜鵑，東川無杜鵑。涪萬無杜鵑，雲安有杜鵑。」按《能改齋漫錄》引古樂府「郭東亦有樵，郭西亦有樵」、「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邱遲〈敬酬柳樸射征怨〉：「魚戲雖南北，終還荷葉邊」】為先例。實則少陵〈石龕〉一起云：「熊羆哮我東，虎豹號我西。我後鬼長嘯，我前狨又啼」，亦厥體也。汪韓門《詩學纂聞》復引元劉仁本之「東山有蕨萁」、明袁中郎之「一日湖上行」。殷虛卜詞有云：「今日雨。其自西來雨，其自東來雨，其自北來雨，其自南來雨」（《卜辭通纂》三七五），當為最古。【〈日出入〉：「時世不與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
〇〈荊南兵馬使太常卿趙公大食刀歌〉：「壯士短衣頭虎毛，憑軒拔鞘天為高。」蓋言天亦怯退，以避其鋒鋩也。奇險語，却不露聲色，可與〈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所謂「天地為之久低昂」參證。太白〈上雲樂〉云：「舉足蹋紫微，天關自開張」，昌谷〈秦王飲酒歌〉云：「酒酣喝月使倒行」，相形之下，便覺努力作態。李空同〈石將軍戰場歌〉：「追北歸來血洗刀，白日不動蒼天高」，用杜辭而意適反。杜詩用「吹噓」，見三百三則論《全後漢文》卷八十二張升〈友論〉。
〇陳伯弢《抱碧齋詞話》深譏〈曹將軍畫馬圖〉首句「國初已來畫鞍馬」著一「鞍」字，絕不通。竊謂「鞍」字未可厚非，以別於馬之放牧撒和加轡鞚者。《歷代名畫記》謂韓幹「尤工鞍馬」，《畫斷》謂張萱「畫貴公子鞍馬屏帷」，蓋唐時畫家常語。少陵累句自不少，如〈八哀詩‧李光弼〉之「異王冊崇勳」以異姓王為「異王」，〈同元使君舂陵行〉之「用爾為丹青」以公卿為「丹青」，則真不通矣。此皆葉橫山《原詩》卷四、汪韓門《詩學纂聞》摘杜累句所未及者。
〇古來有詩無筆，少陵為尤，真與海棠無香、鰣魚多骨同為恨事。Hazlitt: “On
the Prose of the Poets”: “Poets are winged animals, & can cleave the air,
like birds, with ease to themselves & delight to the beholders; but like
those ‘feathered, two-legged things,’ when they light upon the ground of prose &
matter-of-fact, they seem not to have the same use of their feet” (Complete Works, ed. P.P. Howe, XII, p.
5)，此之謂矣！Baudelaire: “L’Albatross”:
“Ses ailes de géant l’empêchent de marcher” (Oeuv. comp., “La Bib. d. l. Pléiade”, p. 85) 亦可移評。《東坡題跋》卷三記少游論詩文云：「杜子美長於歌詩，而無韻者幾不可讀」；《漁隱叢話前集》九引《西清詩話》云：「少陵文自古奧，如『九天之雲下垂，四海之水皆立』，『忽翳日而翻萬象，却浮空而留六龍』，磊落驚人，或言『無韻者不可讀』，大不然」；《後集》卷五引《藝苑雌黃》云：「此數語出三賦，謂之無韻，可乎？」按四語皆出〈朝獻太清宮賦〉，參觀第七百三十五則論《全唐文》卷三百五十九。余說少陵詩，詳見黃生《杜詩說》眉批，他日當寫定之。又參觀第七百二十八則。
【〈北征〉：「胡命其能久？皇綱未宜絕。」按南宋人詩每言「胡運不長」，本此。】
【「今夜鄜州月」一首。按陳後主〈有所思〉「山川千里間，風月兩邊時」已發此意。】
七百九[23]
鄭善夫《少谷先生全集》，道光甲申重刻本。詩木強膚獷，了不沉著頓挫，雖感慨而未能使人歌泣。卷首載林燫《福州志‧文苑傳》「殆無病呻吟云」一語，《列朝詩集》丙十三力斥其傎。漁洋〈論詩絕句〉云：「正德何如天寶年？寇侵三輔血成川。鄭公變雅非關杜，聽直應須辨古賢」（亦見卷二十三鄭炳文輯《諸家評攷》），全本牧齋之說。然寫心而人衹見為擬古，呻吟而人不信其有病，則繼之操術亦未善矣。繼之壽不過四十，三十之前（卷首鄧原岳〈鄭繼之先生傳〉云：「二十舉於郷[24]，明年為弘治乙丑，遂成進士」云云，卷二十〈上陽明先生書〉云：「癸酉歲得假毘陵之謁」云，癸酉為正德八年，繼之二十九歲）已自懺詞章，改研性理。塗轍與薛君采相似（參觀第七百則），慎思明辨則不如，頭巾氣却遠過耳。
〇《渼陂集》卷六〈漫興十首‧之二〉云：「五子之中我濫竽，未應滄海有遺珠。且看吳下徐昌穀，何似閩南鄭善夫」（卷二十三鄭炳文輯《諸家評攷》漏此），蓋退徐而進鄭也。以體格論，昌穀較溫麗，與李、何、康、王、邊等不如繼之為近；以造就論，則昌穀、獻吉競爽爭雄，繼之衹堪與德涵、敬夫伯仲，尚未能步武仲默、庭實也。繼之稱昌穀為「今之人絕無而僅有」，「獻吉多為更定，失昌穀真」（卷十六〈迪功集跋〉），倘聞敬夫語，當遜謝不遑耳。又昌穀本從陽明游，詩文中却無跡象可稽。繼之見陽明而盡棄所學，推厥旨趣，蓋已不屑為〈文苑傳〉中人物。林貞恒不知其三十以後歸宿，既斥其詩為「無病呻吟」，仍取入文苑，而隻字未及其道學。牧齋所謂「傎」者，在此不在彼也。
〇繼之與仲默友善，《集》中屢道之，如卷一〈贈何仲默〉、〈送李道夫赴闕兼懷何仲默〉、卷六〈哭仲默〉，卷十六〈與可墨竹卷跋〉記嘗從仲默學詩，卷十七〈答曾東石〉謂比名仲默如山鷄與鳳凰並稱（仲默與繼之唱酬詩見卷二十四鄭炳文輯《贈輓詩詞》）。獻吉名字，僅於卷十六〈迪功集跋〉一見，且有微詞。
〇卷三〈鍾吾行〉、〈桃源行〉、〈行淮北戰塲〉、〈百憂行〉、〈玄明宮行〉。按此數首如仲默之〈樂陵令〉、〈點兵行〉、〈玄明宮行〉諸篇，所謂「直道當時語」者，而筆致平衍，邊幅窘仄，多讓仲默出一頭也。
〇卷五〈夢與王陽明論學〉。按卷八〈南征〉第七首云：「何處總戎深屬望，陽明夫子出羣才」（卷十八〈答黃石龍〉云：「陽明公立此大功，傳聞不免於禍。駭汗！駭汗！古云：『功蓋天下，守之以讓。』今成此不世之功，而反危其身者，豈讓有未至乎」；卷十七〈答姚元肖〉云：「走童子時，即好為文辭。晩過王伯安於毘陵，相語數日，始計之心曰：『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乃始改念」；卷二十〈答朱守中〉云：「陽明先生立此大功業，今又遭值聖明。善夫日聽其大行，不加意思，以為法程，末由侍履門下，心欿如也」；〈答湛甘泉〉云：「陽明先生有玉成至意，實切摳趨。但以出處未甚分明，故遲遲矣」；〈上陽明先生〉云：「癸酉歲得假毘陵之謁，猥承至教，稍知向道。是雖未及先生之門，然竊念先生之恩，信與生我者同，死不忘也。」然統觀全《集》，繼之毘陵證道，衹是捐棄詞章，歸心義理，而於程、朱與陸、王二派之間，初未抉擇取舍。卷十五〈漫書授君用〉云：「詞章雕蟲小技，然不明此學，雖工何益」；卷十六〈贈伯固〉云：「夫典籍文章，實人間一大玩物。然一向為之，未免有尋流逐末之弊，於身心上畢竟無益」【此本《二程全書》卷三：「以記誦博識為玩物喪志」；卷十八：「問作文害道否」、「問詩可學否」二節】；卷十七〈答城中諸友〉云：「參究聖學，又是一大痛快。回思二十年所下工夫，皆是一塲罔兩」；卷十八〈答林克相〉云：「詩文一事，亦是世間一大玩物。今看古人文字之極好者，未免嘆賞忻慕，欲執鞭而從之，此實是一欲闗」；〈與林克相〉云：「詞章上一意為之，最害事」；〈與楊叔亨〉云：「詞章實是玩器，最能沉溺人。區區於此求出頭未得，而叔亨顧欲入頭耶」；卷十九〈答林德敷〉云：「文章猶美色，最易溺人。若非豪傑士，鮮有知反者。」此類皆所謂「刊華就實」也。卷二十二〈子通論道〉云：「象山氣象，去伯子甚遠。見道甚分明，然氣質終是個有我的人，其論説多欲上人。今世之言道者，只是好事。附晦翁者，却吹毛求疵去排象山。附象山者，亦吹毛求疵去摘晦翁之短，便并及其好處都說倒了。象山分明有空疎處[25]，晦翁有精義之過處。若其好處，自泯沒他不得」云云，文中數引朱子語。卷五〈謁考亭書院〉（五律）、卷八〈武夷曲次晦翁棹歌十首〉。此類皆所謂「依違折衷」也。
〇繼之既為宋人之學，遂於宋人之詩亦頗涉獵。卷十下〈葉古厓集序〉謂：「宋詩人學杜，山谷最近，后山氣力弗逮，簡齋少舂融」云云，與何仲默〈讀菁華錄〉所謂「事所未喻」云云（《大復集》卷三十八）語氣大異。又〈序〉末引「昔人云：『詩道如花，論髙品則色不如香，論逼真則香不如色』』云云，全取劉須溪〈簡齋詩集序〉中語（參觀第四百五十六則），必曾覩簡齋詩也。故卷七〈喜得家書〉云：「中原氛祲三千丈，故國烟霞百萬重」，即仿簡齋〈傷春〉之「孤臣霜髮三千丈，每歲煙花一萬重」[26]；卷五〈謁孫太初墳〉云：「白首林君復，終無封禪書」，則用和靖〈臨終絕句〉：「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他如卷二〈黃茅岡和東坡〉[27]，尤顯而易見者。用宋事入詩甚多，不備舉矣。
〇卷四〈聞道〉：「聞道漢天子，身封鎮國公。家初營上谷，臣得賀離宫。鐵劵傳何急，將軍氣盡雄。郊牛凡五卜，車駕想河東。」按卷十上〈諫東巡疏〉云：「近奉明旨，有以威武大將軍鎮國公前往泰山獻香者」云云[28]，即此事也。「鐵劵」殊未切，當是謂金牌。繼之詩疵病甚多，即就五律論之，如卷四〈畫鷹〉云：「平生酣白戰，遠志礙青霄」，「白戰」二字硬湊；〈章灘〉云：「黃郎習波浪，白日犯風雷」，以「黃頭郎」為「黃郎」；〈白鶴〉云：「只疑霄漢遠，其奈網羅長」，「長」字懸脚；卷五〈行宋宮故基〉云：「王侯混喪狗，臣庶議從龍」，以「喪家狗」為「喪狗」；卷六〈再哭近夫〉云：「末世英雄短，平生涕淚雙」，「短氣」、「雙流」歇後。斯類難深數也。
〇卷一〈讀李質菴稿〉有「大哉杜少陵」之嘆，卷十下〈葉古厓集序〉謂「杜詩渾涵淵澄，千彚萬狀。學者劬情畢生，只得一肢半體」，推少陵至矣！而焦弱侯《筆乘》卷三云：「余家藏鄭善夫批點杜詩，指摘疵累，不遺餘力，然實子美之知己，因記數則」云云，觀其譏少陵求真求盡，失風人之旨，「長篇沉著頓挫，指事陳情，然詩正不以此為貴」等語，略同仲默〈明月篇序〉，而加峻刻。則王弇州所稱「學杜得骨」之人（《藝苑雌黃》卷六「國朝習杜者凡數家」條），終欲脫胎換骨。此又一晚年定論，而世人無道及者。
七百十[29]
孫一元太初《太白山人漫稿》八卷、《附錄》一卷，嘉慶甲戌吳興凌鳴喈校刻本。欲為飄逸奇肆，而意近氣促，如溝洫之瀉，搶榆之飛，無遠勢高韻也。雖乏完篇，,偶有秀句，如〈秋興〉之「紅留楓樹晩，黃見菊花初」；〈曉起〉之「沙明初報日，樹凍半留花」；〈癸酉六月望夜拜和靖處士墓〉之「山根晴亦濕，湖面夜難昏」；〈宿歸雲菴〉之「夜久無羣動，詩成偶自言」（卷四）；〈卜居〉之「梅花不開凍雲合，雪片忽墮山鵲飛」；〈新卜南屏山居〉之「挽回滄海真無計，領略青山合有人」；〈至日携榼登道場山〉之「半生作計閑為上，到處論交山最賢」；〈衡門〉之「淺水短蒲蛙閣閣，澹烟修竹月盈盈」；〈游天竺寺〉之「古雷破碣無全面，老樹拏崖露半腰」；〈幽居〉之「近湖鸛鶴來終日，繞屋椶篁青過鄰」（卷六）。其執友鄭少谷集中，求此類一聯正不可得。《明詩綜》卷三十二論少谷乃云：「孫、鄭並稱，孫非鄭敵」，殆非知言。
〇李空同撰〈太初傳〉、劉南垣麟撰〈太初墓志〉、鄭少谷撰〈太初詩序〉或言其自稱秦人，或言其秦人，《列朝詩集傳》丙十三（即此本卷首所錄〈詩傳〉一節）、《明詩綜》卷三十二、《明史‧隱逸傳》因曰：「家本關中」，而《徐文長逸稿》卷二十二〈孫山人考〉謂太初實蜀人，本為小吏，以失太府金，遂亡命吳越間云云，徐興公《筆精》卷七曾引，此外無人拈出，故特著之。又周暉《金陵瑣事》卷上載空同佚詩文，有〈孫太初詩稿跋〉，即此〈傳〉也。
〇太初五、七言古體皆步趨唐人，五言律濡染林和靖、陳后山，七言律浸淫於黃山谷，而尤掇拾陳簡齋。劉南垣〈墓志〉謂其詩非唐以前則不顧，萬曆丁酉張睿卿〈增訂太初漫稿序〉謂其學漢、魏、盛唐，固皆目論。《明詩綜》卷三十二謂其瓣香山谷，亦尚言之未盡，辨之未明，僅據卷二〈與杭東卿憲副論宋人詩〉云：「勃興黃九窮，妙處空自知。坐海不用舲，孤嘯三山湄。邇來幾百載，還受世人嗤。平生陳正字，白首不相疑。入門坐盤礴，知有古畫師」，而未細究篇什也。然太初學黃、陳，僅見疎硬，未窺绵密，衹放筆直幹，乏細針密線，有大斧劈而無點苔，所得殊淺。須同光體作者，方於江西派咀胾升堂耳。卷四〈石林〉之「松涼供睡穩，山靜與詩宜」；〈海鹽陳用明等見訪山中〉之「可人費招挽，今喜過蓬門」；卷六〈春來兩月懶不讀書〉之「青山滿樓晏坐處，落日半江元氣中」；〈蓬窗〉之「詩書端坐了節序，山林無事完姓名」；〈送彭濟物〉之「西風老雁啼殘夜，虛館青燈夢九州」；〈秋晚眺鎮海樓〉之「木葉無言時序暮，塵寰多事杖藜知」；〈把酒漫成〉之「百年事業不須問，隨地看山笻一枝」[30]；〈率溪書院和韻〉之「半引短簾供野望，漫搜奇句了殘暉」；〈秋日孤山樓對酒〉之「四野秋聲酣晩日，半空雲影抱晴樓」；卷八〈南窗下芭蕉盛開〉之「儘取幽涼供穩睡，還分秋色與新詩」；〈江南大水歌〉之「飛閣橫梁通海氣，鳴鷗浴鷺失汀洲」等等，掎摭山谷、后山、簡齋，痕跡都在（山谷〈題落星寺〉云：「蜂房各自開戶牖，處處煮茶藤一枝」；后山〈寄黃充〉云：「俗子推不去，可人費招呼」；簡齋〈雨晴〉云：「儘取微涼供穩睡，急搜奇句報新晴」；〈登岳陽樓〉云：「樓頭客子杪秋後，日落君山元氣中」；〈十月〉云：「病夫搜句了節序，小齋焚香無是非」；〈題向伯恭過峽圖〉云：「獨將佳句了山川」；〈十月〉云：「歸鴉落日天機熟，老雁長雲行路難」；〈巴丘書事〉云：「晚木聲憨洞庭野，晴天影抱岳陽樓」；〈觀江漲〉云：「黿鼉雜怒爭新穴，鷗鷺驚飛失故洲」）。其於簡齋，殆如白沙之於后山。明人稱述簡齋者，莊定山、薛君采、鄭少谷而外（參觀第七百則、第七百六則），又得此人，可補《宋詩選注》第一四六頁。
〇凌鳴喈〈序〉稱太初憤世嫉俗，忠義之忱不可鬱遏，非山人、放人之倫，舉《集》中〈雜感〉第三首、〈江上逢春感興〉、〈遠游〉（皆見卷一）、〈咄咄行〉、〈酒酣歌贈鄭繼之地官〉、〈按察使劉元瑞惠寶劍歌〉（皆見卷二）為證。竊謂卷二〈送周用賓進士訪道入少華山‧引〉云：「嘗聞齊人安期生以策干項羽，羽不能用，遂亡去。予謂古之仙者，往往皆豪傑輩為之」；同卷〈三隱逸詩〉云：「子陵太公流，垂釣跡相似。一朝載後車，尚父任國事嚴子陵」；「刑人弄神器，漢道日將覆。矯矯南州士，雲臥匡山曲徐孺子」；「淵明豪傑人，出處亦有道。昔讀荊軻詩，彷彿見懷抱陶淵明」，皆寓言見意，寄託古人以自明懷袌歟？依託古人以自重聲價歟？不可得而知矣！山人而為仙人，清客欲兼俠客，差異於通常游士。詠淵明云云，略同《朱子語類》卷百四十議論，可與董若雨《豐草菴前集》卷二〈書桃花源記後〉、《日知錄》卷十九「文詞欺人」條、《王夢樓詩集》卷十〈彭澤〉第三首、《譚復生文集》卷上〈報劉淞芙書‧二〉補《談藝錄》二八七頁[31]。
〇太初聲律殊不講究，如〈秋興〉之「廣川落日虛」；〈聽泉〉之「來洗人間煩」；〈謁林和靖祠〉之「角巾老不妨」；〈憶昔〉之「飲泉月一抔」；〈幽居雜興〉之「老樹消春红」；〈簡邵國賢〉之「到門拄杖留」；〈夜過王漢章留酌〉之「愛客似而翁」；〈劍〉之「土花尚蝕紅」；〈王子揚見過〉之「百年獨此心」；〈送吳希明〉之「半帆白鳥風」；〈僧明秀東林別業〉之「懶殘不忌葷」；〈鄭繼之地官久不過湖上奉簡〉之「水邊白鷺巾」；〈觀魚〉之「日斜島嶼孤」；〈歲暮〉之「吟苦饑鳴雷」；〈贈惠上人〉之「惠休解愛才」（以上卷四）；〈贈李將軍征南〉之「海門落日愁」；〈謝殷近夫〉之「故園橘柚荒」；〈田園居〉之「白頭坐弄孫」（以上卷五）；〈月波樓〉之「開檻洗杯清鏡中」；〈春晚歸山中草堂〉之「老結碧山學士緣」（以上卷六），皆近體之疵。明人如袁中郎、小修兄弟、王覺斯、傅青主，皆有此病。《薑露菴筆記》卷六謂鍾、譚「七古平仄，任意紊亂」，所見尚未廣。
〇卷八〈戲效汪京兆西湖六首〉：〈問林和靖爭孤山〉（「孤山君已占多春，此日懷疑字誤當讓後人[32]。千樹梅花雙舞鶴，也須著我白綸巾」）、〈和靖答不允〉、〈 固爭〉、〈和靖怒答〉（「蘇公堤在猶從姓，能道孤山更屬人」）、〈解和〉、〈和靖許分孤山一半〉。按可與《九煙先生遺集》（左仁、周詒樸同輯本）卷五〈西湖三戰詩〉並傳。
[2]「歸園田居」原作「歸田園居」。
[4]「樊」原作「范」。
[5]「逍遙遊」原作「齊物論」。
[9]「二十二年」原作「二十六年」。
[12]「逸辭」原作「遣辭」（《四友齊叢說》引文如此）。
[15]「逸辭」原作「遣辭」。
[20]「似」原作「無」。
[24]「二十」原作「二十年」。
[27]「黃茅岡」原作「黃坡岡」。
[28]「獻香」原作「行香」。
[30]「枝」原作「杖」。
先生好，黃九烟先生別集中：“何然混沌衝虛空，竅妙天然在箇中”====“然”似應為“愁”，“衝”似應為“鑿”；另，第五首：“石榴杯底”===“杯”似應為“裙”，於意為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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