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季宣像
二百八十一[1]
李彭《日涉園集》十卷。《江西宗派圖》中人著作流傳可得而按者,以商老最為庸劣,更在洪龜父之下。予十年前讀《豫章叢書》即持此論,今復披尋,仍主前說。商老之詩無意境,衹向山谷拾唾餘而咬矢橛,撏撦拆補,乍觀句若鍊雅,諦審則滿紙套語,皆不銜貫。《說郛》卷二十載吳萃《視聽鈔》云:「詩所以吟咏情性,乃閒中之一適,非所以求名也。予詩自知其淺,然却是自作生活,未嘗寄人籬下。若以艱深之詞文之,人未必以為淺也。黃魯直詩非不清奇,不知自立者翕然宗之,如多用釋氏語,卒推墮於𪶘濆之中,本非其長處也。而乃字字剽竊,萬首一律,不從事於其本,而影響於其末,讀之令人厭。章茂深郎中,葉石林甥也,自言從小學作江西詩。石林見之,必顰蹙曰:『何用事此死聲活氣語也!』《石林詩話》談山谷之詩不容口,非不取之,惡夫學者之過也。」竊謂不啻為商老此集發。
卷三〈題洪駒父徐師川詩後〉:「籍甚洪崖縣,高寒欲無敵。徐郎聘君後,挺挺挻挻百夫特。堂堂無雙公如何可突如出山谷,一若鼎足,戶外滿屨跡。虎豹雄牙須,儕流甘辟易『甘』字不通。徐詩致平淡洪、徐與山谷關係一無交代,忽又將徐、洪平敘,反自窮艱極不可通」:「陰何不支梧,少陵頗前席不通。洪語自奇險,餘子傷剽賊。大似樊紹述此句如何插此處,宜移前,文字各識職。(下略)」按商老〈讀山谷文〉亦云:「絳帳老生悲湜籍,傳燈嫡子有徐洪。」(《錦繡萬花谷》卷廿六「哀挽」門),此詩不見《集》中,《補遺》亦未采摭。又按卷八〈用師川題駒父詩卷後韻〉云:「誰謂涪翁呼不起,細看宅相力能追。」
〈五月二十四日晨起隔壁聞季敵營詩戲作此嘲之〉:「阿敵覓新詩,踪跡真詭秘。如偷發關鍵,大胆驚鄰里。微吟蟲得秋,幽討口搜耳不通。排句歸陣鴻,細字列行蟻。詩成胆力壯,巨軸書側釐。」
卷五〈觀呂居仁詩〉:「西風鏖暑功夫深,老火由來欺稚金『功夫深』何得曰『由來欺』。蠻花缺月午夢短謂飲茗也,代詞可笑,伐翳正爾開遙岑。忽看僧珍五字句,妙想實與神明聚以韻故曰『聚』不曰『會』,遂不可通。清如明月東澗水,壯如玄豹南山霧不通」;「鄙夫好詩如好色,嫣然一笑可傾國。擊節歌之侑歡伯,杯中安得著此客如何接得上。(下略)」
卷七〈上黃太守魯直〉五言長律:「勤我十年夢,持公一瓣香。聊堪比游夏,何敢似班揚一若聖門弟子不及後世詞人矣,若謂用『不能贊一詞』之意,則『聊堪』二字不合。」
卷八〈次韻寄居仁二弟〉:「病嬾自知玄尚白,醉餘貪看碧成紅。」按卷九〈夜坐兼戲環上人〉云:「莫問草玄上白,須令看碧成朱。」
〈望西山懷駒父〉:「百年會面知幾遇,十事欲言還九休。」按此聯亦佳。「遇」當是用《穀梁傳》「遇者,志相得也」(隱四年、十年、莊二十三年、三十年、三十二年……)之意,否則與「會面」矛盾矣。
〈贈希廣禪師〉:「頭顱無意掃殘雪。毳衲從來著壞山。」按此與卷九〈失題〉之「尚餘新月張敞畫,無復么荷韓壽香」為商老《集》中以涪翁手法鑄語最工者。又按《宋詩紀事補遺》卷四十九自《羅湖野錄》(卷二)引出〈贈希廣〉詩,而標作者之名曰:「李商老,紹興時逸人。」其鹵莽寡陋多類此。
二百八十二[2]
曾協《雲莊集》五卷。粗率無可采。同季為曾季貍從父,行集中酬贈之什頗多。歐陽澈《飄然集》三卷,更滑俗不足道。
二百八十三[3]
《全秦文》卷一李斯〈諫逐客〉:「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4],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宮,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厩。今取人則不然,非秦者去,為客者逐。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按《全唐文》卷一五七李師政〈內德論〉乃駁傅奕而作。奕謂佛出西胡,不應奉於中國,〈內德論〉云:「夫由余出自西戎,輔秦穆以開伯業;日磾生於北狄,侍漢武而除危害。臣既有之,師亦宜爾。何必取其同俗而捨於異方乎?師以道大為尊,無論於彼此;法以善高為勝,不計於遐邇。豈得以生於異域而賤其道,出於遠方而棄其寶?夫絕群之駿,非唯中邑之產;曠世之珍,不必諸華之物。漢求西域之名馬,魏收南海之明珠,貢犀象之牙角,采翡翠之毛羽。物生遠域,尚於此而為珍,道出遐方,獨奈何而可棄?若藥物出於戎夷,禁呪起於胡越,茍可以蠲邪而去疾,豈以遠來而不用之哉」云云,焦弱侯《筆乘續集》卷三〈支談〉云:「善乎曹德芳之語高叔嗣曰:『聖人之言道,如人之名天也。中國謂之天矣,匈奴則謂之撐犁,豈有二哉?』肅慎之矢、氐羌之鸞、卜人之丹砂,權扶之玉石,中國之人世寶之。獨其微言妙論,乃掩耳不欲聽。性命、我之家寶也。我有無盡藏之寶,埋沒已久,貧不自聊矣。得一賈胡焉,指而示之,豈以其非中國人也,拒其言哉」云云。《明文授讀》卷三十二何喬遠〈琴莊筆記序〉云:「余嘗作〈佛論〉,以為世尊見仲尼,仲尼將與之乎?其拒之也?陽貨、季康、互鄉之徒皆可以進,世尊而見仲尼,仲尼與之矣。四夷衣服食用之具,其精且巧於中國者亦多,而中國率用之矣。至論學論文,則曰:『彼佛經也,彼佛義也』」云云。趙桐孫《琴鶴山房遺稿》卷七〈與李㤅伯同年書〉有云:「天算用彼術矣,礮火用彼法矣;吉貝出於異域,衣被寰中;巴菰植自南洋,咀含海表。苟求利濟,豈限方隅?刀號『定秦』,弓銘『克敵』;雖謂張吾三軍,學在四夷,夫奚不可也?以是發揚耳目,震耀威靈,本無嫌用楚之材,且有時盡羿之道矣。」柳子厚〈送僧浩初序〉:「果不信道而斥焉以夷,則將友惡來、盜跖而賤季札、由余乎?」云云,正同其說,實皆自李斯此文來,亦猶清末嘲頑固黨之恨洋學而好洋錢也,自古已然,於今何尤焉?參觀 Philostratus, Love
Letters, 8 (“Loeb Class. Lib.”, pp. 431-3): “Foreign too are the showers to
the land, & the rivers to the sea... Foreign too are the letters of the
alphabet... & the woven fabrics of the Chinese.... Better too is the
foreign lover.” 弱侯「賈胡指示」之喻,蓋本《楞嚴經》卷四:「譬如有人,於自衣中繫如意珠,不自覺知,他方乞食馳走,忽有智者指示其珠,所願從心,致大饒富。」《宋景文筆記》卷中亦云:「佛與中國老、莊、列之言相出入,大抵至於道者,無今古華戎,若符棨然。」齋藤謙《拙堂文話》卷六稱李斯此〈書〉「以二『今』字、二『必』字、一『夫』字斡旋三段,意不覺重複;後柳子厚論鍾乳、王錫爵論南人不可爲相,蓋模倣之,終不能得其奇也。」
《全前漢文》卷十五賈誼〈過秦論〉。按項平父《項氏家說》卷八云:「賈誼之〈過秦〉、陸機之〈辨亡〉,皆賦體也。」此真具文心者之言。參觀《管子‧地數》。《隱居通議》卷十八云:「昔人謂韓文公作記,止記其事;而後人作記,乃是作論。」《詞林記事》卷九引毛子晉曰:「宋人以稼軒為詞論。」皆可參觀。又按漢人論多此體,如東方朔之〈非有先生論〉、王褒之〈四子講德論〉等是也,蓋《戰國策》之遺風耳。
卷十六賈捐之〈棄珠崖議〉:「寇賊竝起,軍旅數發,父戰死於前,子鬥傷於後,老母寡婦,飲泣巷哭,遙設虛祭,想魂乎萬里之外。」按《全後漢文》卷五章帝〈還北單于南部生口詔〉即用此數語,而易一、二字,末句作「想望歸魂於沙漠之表」,較佳。焦弱侯編《楊升庵外集》卷七十一謂陳陶「可憐無定河邊骨」一絕本於李華〈古戰場文〉,〈古戰場文〉又本於賈捐之此節(《升庵全集》卷五十八)。洵然,惜未舉張文昌〈沒蕃故人〉詩云:「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時。」參觀七三三則論《全唐文》卷三二一。又按《齊東野語》卷一:「劉潛夫詩云:『身屬嫖姚性命輕,君看一蟻尚貪生。無因喚取談兵者,來此橋邊聽哭聲(按《後村大全集》卷四〈贈防江卒〉第四首,「此」字作「向」字)。』本於坡翁〈諫用兵疏〉云:『夫戰勝之後,陛下可得而知者,凱旋捷奏,拜表稱賀,赫然耳目之觀耳。至於遠方之民,肝腦塗於白刃,筋骨絕於饋餉,流離破產之狀,陛下必不得而見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婦之哭聲,陛下必不得而聞也』」云云,可參觀 Pindar: “To the inexperienced war is pleasant, but
he that hath had experience of it, in his heart sorely feareth its approach” (Pindar, tr. by Sir John Sandys,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p. 577; cf. Dulce
bellum inexpertis)。《道山清話》記老蘇以兵書遍見貴人,富韓公曰:「此君專勸人殺戮之威,豈得直如此要官做?」即「無因喚取談兵者」一句注腳。坡翁拈出「戰勝」二字,意尤深遠,即 Wellington: “Next dreadful thing to a battle lost
was a battle won” (見 The Journal of Thomas Moore, October 30, 1825, ed. P. Quennell, p. 125 又 June
6 1829, p. 188; April 7, 1837, p. 230)。參觀 Bruno,
Candelaio, IV。【房玄齡〈諫伐高麗表〉云:「無故驅之於行陣之間,委之於鋒刃之下,令其老父、孤兒、寡妻、慈母望轊車而掩泣,抱枯骨以摧心。」(《全唐文》卷 137)】
卷十九鄒陽〈酒賦〉:「清酒爲聖明,濁醴爲頑騃。」按《佩韋齋輯聞》卷一謂徐邈「中聖人」之說、皇甫松《醉鄉日月》「聖」、「賢」、「愚」,「君子」、「中庸」、「小人」之品,皆本此。
卷二十枚乘〈七發〉。按平景蓀《霞外捃屑》卷七上云:「枚叔以後,唐以前,〈七〉凡四十家,唐以後不勝舉。」又按《容齋隨筆》卷七謂繼枚乘而作者「規倣太切,了無新意,柳子厚〈晉問〉用其體,而超然獨立機杼。[5]」
卷二十五東方朔〈七諫〉:「往者不可及兮,來者不可待。」按無名氏《愛日齋叢鈔》卷三:「林肅翁〈序樂軒詩筌〉末云:『師學之傳,豈直以詩?詩又不傳,學則誰知?後千年無人,已而已而。後千年有人,留以待之。』是摹擬舒元輿〈玉篆銘〉。感今懷古,此意多矣。東方朔云云。嚴忌云:『往者不可攀援兮,來者不可與期。』王文公《歷山賦》云:『曷而亡乎我之思,今孰見兮我之悲。嗚呼已矣兮,來者為誰?』不若柳子厚詩『誰為後來者?當與此心期。』猶可以啟來世無窮之思,否則夫子何以謂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實則《楚辭‧遠遊》早云:「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莊子‧人間世》楚狂接輿歌云:「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所引嚴忌語出〈哀時命〉,柳子厚語出〈南磵中題〉。馮衍〈幽通賦〉全襲東方朔二句。陳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6]」李習之〈拜禹歌〉云:「往者吾弗及兮,來者吾弗聞。已而,已而。」皆可補。
卷二十六司馬遷〈報任安書〉。見第七七三則論〈蘇秦列傳〉。[7]【[移至《前漢文》卷二十六]又按史公〈報任安書〉末節歷舉居戹發憤、著書自見諸例,却未及虞卿,而舉呂不韋,似失倫類(〈呂不韋列傳〉明曰:「諸侯辯士著書布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是得位養士時所撰也;《舒藝室隨筆》卷四亦謂《呂覽》成于相秦時,〈說難〉、〈孤憤〉亦韓非未入秦時先成,本傳與〈任安書〉自相背違)。反復言「丘明無目,孫子斷足」者,以二人皆官體廢殘,與己之「茸以蠶室」尤近。曾弗人《紡授堂二集》卷三〈放歌為林守一丁丑初度〉:「何人不視,不如左瞽;何男不陽,不如遷腐」,良有以也。Croce, Estetica, 10a
ed., p. 148: “Per isfuggire all’ineluttabile necessità, del prendere partito,
lo storico dovrebbe diventare un eunuco, politico o scientifico; e scrivere
storie non è mestiere da eunuchi.” 然子長身虧不用,已近中歲,非童而白身,固當不在此例耳,一笑。參觀 G.–C. Lichtenberg: “Vielleicht
kömmt es noch dahin, dass man die Menschen verstümmelt, so wie die Bäume, um
desto bessere Früchte des Geistes zu tragen. Das Kastrieren zum Singen gehört
schon hieher. Die Frage ist, ob sich nicht Maler und Poeten eben so schneiden
liessen” (Aphorismen, hrsg. A.
Leitzmann, IV, S. 111); J.-G. Hamann: “Meine grobe Einbildungskraft ist niemals
in Stande gewesen, sich einen schöpferischen Geist ohne genitalia vorzustellen”
(Neue Hamanniana, hrsg. H. Weber, S. 126);
Schiller: “Männerwürde”: “Aus eben diesem Schöpferfluss / Woraus wir Menschen
warden, / Quillt Götterkraft und Genius, / Was mächtig ist auf Erden” (Werke, hrsg. L. Bellermann, I, S. 48);
Eric Gill, Autobiography, p. 122: “We
know what Renoir said, naming the tool with which he painted his pictures. Let his confession suffice for me. Lettering,
masonry — these are not trades for eunuchs”。又《明文授讀》卷五十二蔣冕〈太學生丘君行狀〉引丘敦作〈發冢論〉曰:「人之男者,腐之則奊,馬之壯者,腐之則良;人腐則鬚脫,鷄腐則尾長。」】
三十五卷。《宋詩鈔》中雖有《浪語集鈔》,人未知重也。《石遺詩話》謂散原詩似士龍,耳食之徒轉相稱述,余二十年前即不解其說,今再籀繹,益信為無稽之談[9]。散原詩竟體艱深,士龍則斑駁不純。散原多用澀字,士龍則偶用澀事。散原自是詩人之詩,士龍則經生之尚有詩情者,蹇吃笨重,氣不能舉,詞不能達,風格遠在止齋、水心之下,文亦矜持悶僿。《純常子枝語》卷三十八自《永樂大典》鈔得士隆《幽州叢攷》一卷。《攻媿集》卷七十〈跋薛士隆所撰林南仲墓誌〉謂其:「于書無不讀,耽玩鐘鼎古文,搜奇抉怪,凡易識者多不用,古文所無,間以小篆補其闕。淳熙四年冬,陳君舉一日同林伯順相過,愴然曰:『薛寺正之亡,吾儕之所痛也,嘗為伯順求先銘於寺正,書以古篆,恐其難辨,又作楷法於後,已授我而亡之矣。得其稿,茫不知何語,子能辨之否?』鑰攷究幾月,而後盡得之」云云,竊謂士龍詩文亦正宜作如是觀。
卷二〈坊情賦〉。按張衡〈定情〉、應瑒〈正情〉、蔡邕〈靜情〉、王粲〈閑邪〉、陳琳〈止欲〉、阮瑀〈止欲〉、曹植〈靜思〉、阮籍〈清思〉、陶潛〈閑情〉、傅玄〈矯情〉、袁叔〈正情〉,諸如此類,已落科臼。士龍此〈賦〉前半侔色揣稱,詞既未工,一結正心復禮語又過激,至云:「禮正己以參天兮,莫見乎幽。眎十年猶臭兮,薰揉於蕕。彼鮑魚之肆兮,君子曾是之游」云云,太重矣。見七四四則。
卷四〈元夕〉:「月娥雲鏡暗。」按士龍好用此等俗字。同卷〈月夜郊行〉云:「月娥添夜明」,卷七〈月下酴醿〉云:「高髻月娥呈素面」,散原避之唯恐不遠者。又如卷四〈樊口晨泛〉云:「宿霧青郊晴,卿雲碧嶺空」;〈芍藥〉云:「融洩云何樂,熙怡日是常」;卷五〈筠鄉新筍〉云:「有待瞻淇奧,行將滿渭濱」;〈九月十日菊〉云:「白羽摇依舊,黄裳笑反初。」每使經語,不倫不類。
〈遊祝陵善卷洞〉第二首:「左右蝸蠻戰,晨昏燕蝠爭。」按同卷〈讀春秋有感〉云:「妄作南柯郡,間爭左角蠻」;〈讀骨鯁集〉云:「龍馬符雖在,檀槐戰已空」;〈至信陽宿〉云:「左角語爭戰,南柯聞大奔」;卷五〈讀三國志〉云:「左角蠻攻觸,南柯檀伐槐」。蓋數試而後得此聯也。《竹隱畸士集》卷四〈晝眠〉云:「左角蝸休鬥,南柯蟻正為」,「為」字不免「懸腳」之譏。《庚溪詩話》卷下稱何晉之大圭一聯云:「蜂垂倒世界,蚊聚小雷霆。」(何乃宣政間人。)《鶡冠子‧天則第四》:「有道之取政,非於耳目也。一葉蔽目,不見太山,兩豆塞耳,不聞雷霆。道開而否,未之聞也。」陸農師註云:「膚寸之間,小物足以障之,何足恃哉?此明道之足恃也。夫道開者,雲霧不能礙其視,雷霆不能亂其聽,雖栖在蚊睫而視之若嵩華之阿,戰於蝸角而聽之若齊魏之鬨,夫孰能否之?」修詞甚工,可與浪語此聯並舉。
卷六〈春陰〉第一首:「官柳粲新綠,黃鸝語淫哇。」按卷九〈誠臺晚意〉:「遠近子規啼怨抑,高低乳燕語淫哇。」可與李太伯詩之「花淫得罪隕」同傳笑枋,參觀第二百五十則。
《浪語集》中詩可錄者:
卷五〈讀邸報〉第二首:「世味刀頭蜜,人情屋上烏。榮華葉子格,升黜選仙圖。 豺祭知生獸,蛇銜欲報珠。不將魂夢到,反是憶蓴鱸。[10]」按後半甚拙,第七句歇後,《履園叢話》卷二十一:「師禹門太守兩次落職,余慰之曰:『一官何足介意?亦如擲升官圖,其得失不係乎賢不肖,但卜其遇不遇耳。』」《湘綺樓日記》光緒八年七月二十四日:「左季高語人:『吾此官,雖擲升官圖亦不易得!』丈夫自致青雲,而乃比於牧豬之戲!左侯之胸襟未嘗自以爲人才可知。」即第三、四句之意。
卷十一〈跋蜡虎圖〉:「歲云暮矣露為霜,枯條脫葉衰柳黃。郊原寂歷無人鄉,獖牙之豕充稻粱。含膘以遊神氣揚。有斑者虎蹲在旁。低頭妥尾不大忙,豕行過之不虎防,虎往搏之搤豕吭,豕亡故步聲喚長。虎如抱兒未遽央,豕形雖在身命亡。不如安之充虎腸(下略)。」按亦尚有「稚句」。同卷〈春愁詩效玉川子〉:「春陰苦無賴,巧解窮雕鎪。入我方寸間,釀成一百萬斛傷春愁。(略二句)沃以一石五斗杜康酒,醉心還與愁為謀。(略二句)愁思儻可織,爭奈百結不可紬。 我與愁作惡,走上千尺高高樓。 千尺遡雲漢,只見四極愁雲浮。(略二句)逃形入冥室,關閉一已牢。周遮四壁間,羅幕密以綢。愁來無際畔,還能為我添幽憂。我有龍文三尺之長劍,真剛不作繞指柔。(略四句)擬將此劍斬愁斷,昏迷不見愁之喉。(下略)」按《海錄碎事》卷九下載庾子山〈愁賦〉云:「攻許愁城終不破,蕩許愁門終不開。何物煮愁能得熟,何物燒愁能得然?閉戶欲推愁,愁終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處。」(任天社、史青神注山谷,李雁湖注荊公皆引之;嚴氏《全六朝文》、倪氏注《子山集》皆未收。)據《山谷外集》卷三〈和答李子真讀陶庾詩〉,青神注:「《集》中有云……」(即引此詩),是宋時子山集有此賦也[11]。王荊公〈自遣詩〉、山谷〈行次巫山宋楙宗遣騎送折花廚醞詩〉、〈和范信中寓居崇寧遇雨〉第一首、韓子蒼〈和李上舍冬日書事詩〉、朱新仲〈遣興詩〉皆用其語。韋莊〈愁〉云:「避愁愁又至」,姜白石〈齊天樂〉、劉須溪〈蘭陵王送春詞〉皆及子山此賦,《滹南遺老集》卷二十四斥此賦「狂易可怪」。士龍此作特加鋪張排比耳。李開先《一笑散》載元末明初臨清人作商調〈醋葫蘆〉云:「幾番上危樓將曲檻憑,不承望愁先在樓上等。」亦用開府語意,機杼皆本之揚子雲〈逐愁賦〉耳。Horace, Carm.,
III. i. 40: “Post equitem sedet atra Cura” 用意更妙。【Hermann Hesse: “An die Melancholie” (W. Rose, A Book of Modern German Lyric Verse, p. 96).】【沈與求《龜溪集》卷二〈夜坐〉云:「推愁不去酒杯空。」】【曹子建〈釋愁〉云:「愁之為物,惟恍惟惚,不召自來,推之勿往。」(《全三國文卷十九》)】【《文苑英華》卷九十一符載〈愁賦〉云:「親賤貧,傲富貴。其去也若緣雲之難,其來也類走丸之易。」】【《焦氏易林》卷七〈大過之遯〉云:「坐席未溫,憂來扣門。」(《易林》慣用「與喜俱居」、「憂來搖足」、「喜入我屋」、「利入我門」等語法。)】【徐師川〈卜算子〉云:「門外重重疊疊山,遮不斷、愁來路。」】【淹博如文芸閣亦不知〈愁賦〉出處,《純常子枝語》卷四十論清真〈玉樓春〉詞衹云「庾郎『愁』字乃兩宋人常語」而已。】
卷十二〈木蘭將軍祠詩‧序〉略云:「唐世齊安已祠木蘭,『關山度若飛』句與今黃岡之關山偶合,不必真在黃也。胡燕索魏實未有『可汗』之名。魏、齊勳官未備,唐始有十二級,而天子有『天可汗』之號。如『兵帖』、『將軍』、『尚書郎』之類,皆南、北以還官書語。疑唐人擬作。」按《癸巳存稿》卷十三〈亳州志木蘭事書後〉謂:「黃陂木蘭縣名以樹,不關人也。」士龍此文,世尟引者。閻潛邱《古文尚書疏證》云:「『策勳十二轉』語,復證此歌為唐人作。」不知士龍已先言之。《樵隱昔寱》卷二〈木蘭辭〉亦未引此文。【陸雲士《北墅緒言》卷二:「〈木蘭辨〉謂:『隋煬帝所愛者,司花麗質,吹簫玉人。』雖女,從事疆場,能使同伍不可識測,其非蛾眉螓首之姿可知,何足供其妙選哉?」】【Nadezhda Durova’s journal The Cavalry Maiden; Julie Wheelwright, Amazons & Military Maids (1989); Nouveaux Lundis, VI, “Louise Labé.”】
卷十四〈七屆〉:微生、榮生、誕生、庸生、汲生、高生、安生與無然先生問道,甚冗重。宋人為此體者,以趙鼎臣《竹隱畸士集》卷十四〈七進篇〉為最佳。
卷三十〈李長吉詩集序〉:「他人之詩不失之粗,則失之俗,要不可謂詩人之詩,長吉無是病也。其輕颺纖麗,蓋能自成一家。近世任信臣者,記慶曆中長安女倡曹文姬穎而工書,睹朱衣吏持篆玉示曰:『帝使李賀記白玉樓,竟召而寫之琬琰。』家人曰:『賀死歲三百矣,烏有是文?』姬曰:『仙家猶頃刻然。』乃拜命更衣,飛去。走稽於傳,李賀不聞於記事有所長,且以落筆章成見稱前史。自玉溪記白玉樓事,逮文姬更記,三百天家日月雖長,其敏速尚何道(疑當作「足」)信?天有帝,王羲之輩皆已亡,故不乏工書之臣,何待此文姬者?走懼其污長吉,故為辨。」按夫子真不憚煩者!士龍信仙語怪事,卷四〈韓文〉云:「退之强解事,剛不信神仙。」卷十二復有〈二女篇〉。洪邁《夷堅丙志》卷一九「聖奇鬼」條文甚長,凡二千五百三十一字,自言撮取薛所作〈志過記〉,今檢此《集》無其文,館臣《提要》亦未道。」【薛從女遇魈,其子沄見降魔事,季宣自恨「以輕信召禍」,故曰「志過」。】又《夷堅丁志》卷十二「薛士隆」條記其誤服庸毒藥,「熏蒸至斃」,尤異聞也。《朱子語類》一百三十八:「『昔薛士龍之子亦[見鬼]。』……可學曰:『……所謂「九聖奇鬼」。』先生曰:『渠平生亦好說鬼。』[12]
二百八十五[13]
楊蟠《章安集》一卷,《台州叢書後集》本。歐陽永叔題公濟詩集云:「臥讀楊蟠一千首,乞渠秋月與春風。」是所作必多,今則存者無幾,什九淺俗,舍傳誦之「天遠樓台橫北固,夜深燈火見揚州〈陪潤州裴如晦學士遊金山回作〉」一聯而外,惟「山抱鐘聲圓不散〈早過天竺呈明智及同遊二老〉,下句云:『雪鋪瓦面冷無光』,稚拙」一句可取耳。
【《錦繡萬花谷》卷二十三〈才德〉門引五律四句(「詩魂躔斗壁,醉力撼蓬萊。剖山無鵲印,傾廄盡龍媒」)。】
[6]「來者」原作「後者」。
[9]《石遺室詩話‧卷十四‧十二》:「余舊論伯嚴詩避俗避熟,力求生澀,而佳語仍在文從字順處。世人只知以生澀為學山谷,不知山谷仍槎枒,並不生澀也。伯嚴生澀處與薛士龍季宣乃絕相似,無人知者。嘗持浪語詩示人,以證此說,無不謂然。然辛亥亂後,則詩體一變,參錯於杜、梅、黃、陳間矣。」
[10]「烏」原作「鴉」。
[12]「亦好說鬼」原作「亦可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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