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頁（B）[1]
閱《文道希先生遺詩》畢[2]。雖未振絕，不失遒雅。近體用晚唐法，古體學東坡。時時流露嘉、道時風氣，尤似龔定厂，非同光派也。稍乏詩情，遂不如梁節厂之耐諷詠。昔李霈秋校刻芸閣《純常子枝語》，以一帙見惠，余始知芸閣淹貫不亞沈子培。集中唯與子培唱酬之什近海日樓體，餘皆不為僻仄，散原〈序〉所謂「君博極羣書，詩乃清空華妙，不撏撦故實自襮」者也。
〈暇閱西方史籍於二百年內得三人焉各贊一詩〉（大彼得、拿破崙、華盛頓）。
〈感事‧二〉：「古來名家言，得失亦參半。白馬非馬歟？語變資笑粲。微聞核名實，撫卷獨興歎。求成謂之和，徒令武臣玩。割地諱言租，民氣愈消散。飾詞安其危，何以起衰愞？越朝非真王，緬貢由互換。百年多失計，二事可併案。」
〈黃豪伯楙林〉詩自註云：「豪伯在緬甸聞乾隆時傅文忠賄和事，與國史異。」
〈萍鄉有毛女洞志以為仙也朱子詩云惟有郵童解端的向儂道是野狐精夫信野狐之能精而不信毛女之得道一彼一此無是非也〉。
〈鷦鷯〉：「薄寒捐扇驚秋早，細雨聞鐘覓夢遲。」
〈讀芝隱室集遙懷樂初將軍〉自注：「滿洲大臣自乾隆以來，相率于墓前刻御製碑文，而墓誌、神道之類皆不用。余嘗語伯希祭酒，以為後世欲聞滿洲耆舊行事功烈，殆無可徵也。」
〈過祆祠〉：「薔薇花落軍容淡，薜荔陰繁鬼語新。」
〈臨帖〉：「未可下方羅趙，可能北學崔盧。聊自取適意耳，明窗淨几秋初。」
〈春晚偶占〉：「羣花無力鬥春寒，遲暮園林怯晚看。行過苔階重迴首，他時曾惜一分殘。」
〈論詩〉：「風雅而還讀楚辭，紉蘭佩芷不相師。洪爐自有陶鈞術，怕看人間集字詩。」「集字詩」三字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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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錢澄之《田間文集》三十卷畢[3]。有氣骨，能議論，動盪而無拈弄之跡。惜無剪裁，修詞亦未雅馴，故尟可唱歎之作。
卷四〈與方爾止論虞山說杜書〉：「昨席間，弟力斥虞山說杜，今請更陳之：其言『中興』『中』字當作去聲，因〈至行在〉詩『新數中興年』、〈送鄭虔〉詩『百年垂死中興時』，因欲叶子美之律，遂改從古『中』字之音。弟向在長干時，曾與力辨。《繫傳》曰：『易之興也，其於中古乎？』殷有中宗，鄭氏謂：『脩德復興，故表顯者，號為中宗。』唐有中宗，亦取此意。二宗亦可以去聲稱耶？【《柳南續筆》卷四『飲光誤論』條即駁此論『中興』。】子美『中興』二字屢見於詩，〈秋日夔府詠懷〉、〈贈韋大夫〉、〈送靈州李判官〉、〈諸將〉此四聯『中』字亦宜作去聲耶？唐人近體多不叶律，如子美〈官定後戲贈〉『老夫』一聯、〈白水明府舅宅喜雨〉『精禱』一聯[4]、〈重遊何氏詩〉『蹉跎』一聯、〈游脩覺寺〉『詩應』一聯、〈逢唐興劉主簿〉『江山』一聯、〈王閬州筵惜別〉『良會』一聯、〈送李卿曄〉『霑衣』一聯、〈宴胡侍御書堂〉『闇闇』一聯、〈獨坐詩〉『江歛』一聯、〈銅官渚守風〉『早泊』一聯，不可枚舉，皆中聯也。起、結全抝，又無論矣。則『中酒』『中』字何必作平？『中興』『中』字何必作去？豈可以聲病而妄改音義乎？〈夔州覆舟詩〉『徒聞斬蛟劍，無復爨犀船』，用牛渚然犀事，而改『然』為『爨』以叶律，豈非尤病耶？今謂子美無不穩、無不叶，引陸德明《釋文》作『張仲反』，以曲徇子美一字之失。夫子美音訓不核者多矣！『判』作平與『拚』同義，『判斷』之『判』乃去。〈重遊何氏詩〉『到此應常宿，相留可判年』作去聲以叶律，可乎？〈曲江對酒〉、〈將赴成都草堂〉兩『判』字又何以為平也？『應』作平與『宜』同義，『感應』之『應』乃去。〈峽州四十韻〉[5]『刺史諸侯貴，郎官列宿應』上應列宿而作平叶韻，可乎？謂杜詩字字有根據，則今人詩用慣陳語，苟逐字求之，豈有無所根據者耶？若謂其每飯不忘君國，此亦臣子之大義，騷人之本旨，非絕無僅有者也。【卷十三〈陳二如杜意序〉：『子美於君父朋友兄弟妻子之間，一中人之深情者耳。謂為有詩人來一人，過矣！集中有句澀而意盡者，有調苦而韻湊者，有使事錯誤者，有出詞鄙俚者，有失占者，有失韻者，不必曲為回護。』】杜詩體物盡變，造險入神，一字匠心，生面逼出。區區典故之詳核，音調之悲壯，豈足為公稱！即聲病，又豈足為公諱哉！公皆從苦吟而得。若虞山，生長華貴，沉溺靡麗，學豐才裕，應手敏給，不知有苦吟一路。至子美之時地情事，生平未歷，無此境界，所知者典故與音調而已。其考證亦有傅會，如〈秋興〉云云。」按宋以來論少陵詩律，以此文最為明通。若竹垞〈寄查德尹書〉載李天生論少陵五、七律「於一、三、五、七句，用上、去、入三聲，莫有疊出」云云，便無此識力。論「字字有據」，尤今日西方 Belesenheit 一派當頭棒喝。
〈與徐公肅司成書〉：「向與閣下聚首於令舅寧人寓齋，寧人極詆陽明之學，又出吳江一老生所寄罵陽明書，比之毒藥猛獸，字畫怪誕，文理惡劣。弟見寧人罵興甚勇，如此固陋，尚欲引之為助，其惡陽明至矣！問曰：『顧涇陽何如？』曰：『正學也。』弟曰：『其解《學》、《庸》，頗採陽明，何也？』寧人大咍，以為妄，問見何書。弟偶失記，無以應。益大噱曰：『君元來於此事甚淺。』閣下亦主寧人之說。弟大慚，抵家搜敝簏得之，蓋《小心齋劄記》也。寧人學問淹博，但詳於事而疎於理，精於史而忽於經。讀書而有悟與悟後之讀書何以異哉？寧人不喜人言性與天道，專以多聞多見、好古敏求為聖人之為學，則自不信有悟之一路也。[6]」按亦一針見血語。寧人不信悟，牧齋亦不信悟，故卷十四〈蕉厂上人詩引〉云：「宋人嘗謂詩通於禪，謂皆從悟入也。虞山老人每云不解此語。虞山學佛，通教而不通宗。夫語不離位，宗門所呵。詩言情不離此情，言境不離此境，就使逼似，言止意盡，豈足以語詩乎？惟離之以為詩，則固不必似，而誦者恍惚遇之以為真似，則悟之為也。故吾論詩不以文字，而往往於氣韻間求之。氣韻固非滯於句者之所能為也」；卷二十〈書有學集後〉云：「虞山自言《有學》遠過《初學》。今一再讀之，似不盡然。虞山詩尊少陵，聲調和雅，詞藻葩流，故實詳核，對仗工巧。間有規模白、陸，要不失為溫、李，以語少陵則未也。極詆嚴羽、劉辰翁，分別四唐，是矣。而不信詩有悟入一路，由其生長華貴，沉溺綺靡，兼以腹笥富而才情贍，因題布詞，隨手敏給，生平不知有苦吟之事，故不信苦吟後之所得。思維路盡，忽爾有觸，禪家所謂『絕後重甦』，庸非悟乎？少陵『語不驚人』，悟後句也」云云。按《柳南隨筆》卷四引此文一節，又曰：「錢湘靈敘《橅雲集》全襲飲光語，以詆飲光」（按《田間詩集》卷二十三參觀）。【參觀宋顧樂《夢曉樓隨筆》：「牧翁不喜妙悟之說，公一生病痛正坐此。」】【辛亥年《國粹學報‧田間府君年譜》：「甲申：黃石齋先生言：『錢牧齋畢竟比爾多讀多年書，學問不同。』府君笑曰：『如此讀書，不如不讀。』先生正色責之。」】
〈與俍亭禪師論莊子書〉：「天界浪杖人以莊子為孔子之孤，而託諸老子，作『託孤說』，甚奇。此巧於發明孔子，而借莊子為孤，以傳孔子之真者也。」（按亦見《詩集》卷五〈挽天界和尚〉第一首註。）
卷五〈與張敦復學士書〉：「世變，則風雅不得不變。不變者，其人無性情。今之為詩者，緣飾漢事，規模唐音，務襲陳言，全失本色。」
〈與澹歸禪師書〉。據題下自注，金堡未出家時，「在端州與同官宴集劉客生寓，自不宴客，余嘲之曰：『張天師命黑虎請客，中途虎飢食客，返命，天師問客所在，虎曰：「我只知吃人，幾時會請人來？」』此語喧傳，致有『五虎』之目。今為僧，相值吳門，話舊悲慨，以余不能茹素，不果為僧，贈詩，後作諧言云：『有人遇虎，泣告曰：「家有一猪，願以代。」虎諾，隨至家，妻曰：「一家生計在此猪，園菜足供虎一飽，可乎？」虎曰：「汝看我臉觜，可是肯吃菜否？」』」
卷八〈與雲間張寄亭論李杜詩說〉：「在當時，杜之氣往往為李所奪，贈李諸詩或至不能成語。以李才非杜所及，而杜惟以學力勝之。杜之好苦吟，而欲與李細論者，皆在律詩。」
〈詩說贈魏丹石〉：「詩也者，文事中之最精者也。文數十百言所不能盡者，詩以一句盡之，一句中常有數轉。造句心欲細而功欲苦，是以貴苦吟。情事必求其真，詞義必期其確，而所爭祇在一字之間。此一字確矣而不典，典矣而不顯，顯矣而不響，皆非吾意之所許也。非讀書研理、體物盡變者，求此一字，終不可得。何則？無其本也。賈閬仙云：『吟安一個字，撚斷數莖鬚。』[7]」【卷十三〈陳昌箕文集序〉：「生平於詩好苦吟，每一字數經改竄，文必再易稿而始成。」】
〈陳官儀詩說〉：「吾學詩五十年，前此十餘年，皆以才情氣調為時所稱。自後四十年專志於此，見三唐近體詩設詞造句，洵是良工心苦，未有不由苦吟而得者也。句工只在一字之間，此一字無他奇，恰好而已。所謂一字者，現成在此，然非讀書窮理，求此一字，終不可得。蓋理不徹則語不能入情，學不富則詞不能給意，若是乎！一字恰好之難也。吾矻矻經、史之學，非以為詩，而詩亦有資焉。」按其說甚精。「一字」則「Le mot juste」之說，「讀書窮理」云云，可與卷十四〈文燈巖詩集序〉（「詩本性情，非學問之事。然非博學深思、窮理達變者，不可以語詩。蓄積不厚，詞不足以繪意；見解未徹，語不能以入情。書無有不窺，理無有不研，然後悉置之，而一本吾之性情以為言。故博學窮理之事，所以輔性情而裕詩之源者也」）、〈說詩示石生漢昭趙生文彬〉（「文章之道至於詩，而才與學黜然焉。非謂才與學不足以為詩，謂詩非才與學之可以為也。而有其才焉，有其學焉。有才人之才，有詩人之才；有學人之學，有詩人之學[8]。才人之才在聲光，詩人之才在氣韻；學人之學以淹雅，詩人之學以神悟。聲光可見也，氣韻不可見也；淹雅可習也，神悟不可習也。是故詩人者，不惟有別才，抑有別學。無地非詩，無時非學」）參觀[9]。
〈持滿說〉：「孔子觀欹器，喟然曰：『夫物，烏有滿而不覆者乎？』子路問曰：『持滿有道乎？[10]』子曰：『挹而損之。』夫挹損之事，蓋在將滿之時，挹之以不令其滿，非於既滿之後也。《書》曰：『滿招損』；《易》曰：『亢龍有悔，盈不可久。』邵雍《先天易卦圖》以得半為中，又不欲至乎已半。蓋半者滿之始也，滿者虧之始也。造物忌之，人世惡之。地危心苦，保之未易言也，惟不令其滿而已。」按劉水村《隱居通議》載自作〈止法〉詩云：「喬木長千年，終不到霄漢。怒濤漲千尺，終亦有畔岸。儻非分限本截然，波吞天地枝插天。位極三公殊未愜，粟積千倉猶道乏。黃金滿匱尚求多，華屋連雲常苦狹。人心無足時，天道有止法。」與飲光文相發明。「止法」者，西洋所謂「Nemesis」；「滿」者，所謂「Hubris」；天道忌盈者，所謂「Divine Jealousy」（詳見 W.C. Greene, Moira, pp. 75
ff.）。飲光又引《詩》稱文王「小心翼翼」者，則近日心析學家所謂「Polycrates
complex」也（詳見 J.C. Flugel, Man, Morals & Society, p. 153）。故 Casanova 亦記每自覺甚樂，輒為凶兆，數試不爽 (Memoirs, E. T. by Arthur
Machen, V. pp. 249-271)。【André
Gide, Journal, 1930 septembre 1:
“Sans doute quelque catastrophe m’attend-elle à Paris en rançon de tout ce
Bonheur.”】
卷十二〈重刻昌谷集註序〉：「註書之難，難於著書。著書者，己為政；註書者，役焉而已。」按飲光與姚經三友善，《詩》、《文集》中屢見之。自言此《註》初梓吳中，為之作〈引〉，此蓋重刻建寧作〈序〉。〈引〉見《集》卷十六。
卷十三〈陳椒峯文集序〉：「今之為大家之文者，豈能遠追宋、唐？直取法震川而已！探河源者，毋論崑崙以上。至於一折一伏，龍門積石之奇曾未親識，而徒於其安流入海，灑之為溝為澮，而以為河固如斯也。噫！亦太陋矣！」
〈問山堂文集序〉：「今之能文者，其讀書徒以為詞而已。以副墨雒誦為勤學，以掇拾餖飣為博雅。依經傍傳，不能自出一語。此猶被木偶以衣冠，謂之『象人』可也。舍理以為氣，虛氣也；舍理以為詞，浮詞也。」按卷二十〈書有學集後〉云[11]：「猶是詞章之學，見理不明，不能自出一論，依傍而已。」
〈毛會侯文序〉[12]：「陳言者，非宿昔之語、緣飾之詞，而吾所自有之言也。凡吾之沾沾自喜，毅然自以為是者，皆陳言也。匠心以出，剙獲前人之未有，蓋有甚不能舍之詞，已而知其必在所舍也。[13]」按精極！卷二十〈書有學集後〉云：「文佳者，在魏、晉、六朝之間，波瀾曲折，矩度安詳，惜詞勝而義掩也。譬之金屋麗人，姿本絕色，而粉膩脂香無時離手。雖欲洗淨穠華，任其本色，而習之已慣，有所不忍。退之為文，陳言務去；虞山於陳言，固有不能舍。然者非沿襲之陳言，而虞山自有之陳言也。蘊之既久，役之甚便，有不知其然而然者」云云。蓋熟處難忘，不能割愛，兩義兼有[14]。
卷十四〈姚經三詩序〉：「嘗語之曰：『老矣！作詩期適意耳。』故每屬一語，必攄筆盡情，博白家老婢一笑以為樂，終不矜持格律，如以麻姑爪搔隔被背癢、得哀家梨乃復蒸食也。」
卷十五〈吳震一詩序〉：「義山詩穠厚滯重，無一語足動人情，無故實不能成詞。雖有巧思膏馥蒙其筆端，終不能洒脫以自見。譬如富家婦，亦有天姿，而粉黛珠翠全遮本色。吳會人好之，誠所不解。」
〈田間集自序〉：「吾不知世所為溫厚和平者，何情也？悲從中來，鬱而不攄，必遘奇疾。何則？違吾和爾。風也者，所以導和而宣鬱也。吾極悲，而情始和也。吾寧詩不傳爾，其悲者不可刪也。二左子曰：『悲之極者，其情之至者也。情之至者，不能自刪，吾黨代為刪之。』刪訖，錢子嘆曰：『嗟乎！刪之是也。然是集也，是諸子之志也，非吾之志也。』」按此文聲情恣致，最妙！
卷二十一〈髠殘石溪小傳〉：「自成其詩，自成其畫，亦自成其禪。性卞急，不能容物。顧喜予，嘗語予曰：『某公為文，句句要人不解。子為文，句句要人解，可喜也。』一日同藿溪及予同赴城南齋，予亦僧服，過小巷，有壯婦塗粉狼藉，叉手當門目之。既過，師曰：『世間有如此穢物，人偏好之，何可解也！』予嬈之曰：『我過，未見有物，汝何自獨見之？』師指罵曰：『忒欺心！』三人相與絕倒。」
卷二十六〈吳任臣書吳越王贊紀異〉：「志伊《十國春秋》成，語予曰：『吾作〈吳越世家〉，述其嚴刑峻法，厚取於民云。命繕書，書者頭腫目眩，不能握管，如是者三。余悟，因更其語，付其人，直書無所苦。』」
飲光譚藝於本源處，冠絕當時。意中欲矯牧齋，〈問山堂文集序〉、〈吳震一詩集序〉皆影射牧齋，〈石溪小傳〉所謂「某公」當亦指牧齋也。論詩、文識見如此，而其鄉後輩方、姚以迄今之姚、馬無誦說者，真足怪歎。文雖不免有望溪所謂「吳越間遺老放恣之習」，較之黃梨洲、杜于皇，已為清真大方，絕去緣飾，正以有生氣、見本色為佳。若望溪之文，則雖方植之亦不得不恨其「重滯」也（見十二月十四日日記）。飲光論「悟」及詩人「才」、「學」，皆可發明滄浪，而《詩》、《文集》中無只字道之。惟〈書有學集後〉一及其名，又稱牧齋為能駁滄浪者，奇哉！可補《談藝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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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田間詩集》二十八卷畢[15]。任塾〈序〉謂飲光「生平詩不下萬首，有《過江集》、《生還集》，皆入《藏山閣集》中」云云。此僅辛卯以後所作，曰《江上集》、《客隱集》。據《文集》卷十五〈自序〉，則刪去甚多，已非真面矣。他日復當求《藏山閣集》讀之。觀《文集》中論杜說詩諸作，足徵飲光雖尊杜，而異於七子之撏撦詞句、模擬聲調。尤致意於近體，故《集》中七律最多，五律次之，五、七古偶見，絕句極尟。七律為佳，次五古，復次五律，復次七古。氣蒼骨健，詞達意真，不掉虛，不塗澤。五古似陶公，近體高者似杜朴淡之作，下者似香山、放翁濶率之作。亭林、漁洋、梅村、竹垞，以至翁山、悔翁、茶村輩，皆不及其能見本色、具實力，而世人無道及者，僅歸愚《別裁》稍能真賞[16]。蓋篇什太多，《客隱集》更蕪雜頹唐，牽率酬應。入都作貴人清客，品亦漸卑。祇見其序姚經三詩所謂詩以取「適」，不見其評牧齋及〈詩說〉所謂「苦吟」矣。他日當精選數十首，庶幾精彩全出，不致聲名寂寞爾。【翁方綱撰〈紀坤花王閣賸稿序〉云：「（明季詩）寧取桐城錢飲光之詩，以為能稍歛浮響。嘗與籜石論《田間集》，謂北方詩人無其比。今觀是《集》，峻冷孤峭，可以相視而笑矣。[17]」】【周篔《采山堂詩集》卷七〈懷錢飲光〉：「昨來偶讀田間集，始信真詩尚有傳。」】
卷一〈初返江村作〉五古五首真似杜。
〈傷逝〉：「學道忘情苦未忘，蒲團空炷夜禪香。回思虎口真偷活，每痛龍髯罷悼亡。老嫂尚留分寄篋，癡兒還指舊扶牀。無端一案當階棄，憶爾雙眉淚幾行。」按第四句可與陳確厂〈贈家亮工〉「每逢家祭先思國吾兩尊人先後即世皆以三月十九日，欲報君恩敢負親」發明。
卷二〈園居雜詩‧之七〉：「牆缺由人過，籬疎嬾用遮。耐煩緣久客，容臥且為家。叢桂千年物，蔦蘿十丈花。晝長無別課，一日兩煎茶。」
〈哭方子留〉：「自憐萬死留殘喘，底事終年哭故人」；「塵世本愁天夢夢，泉臺更恐夜漫漫。」
〈澹歸寄訊忻慨成詩〉：「早信皈依緣謗佛，但存血氣總為僧。」
〈秋雨嘆〉七古三首似杜。
卷三〈金陵即事‧之一〉、〈二〉：「秋山無樹故崚嶒，幾度支筇未忍登。荒路行愁逢牧馬，舊交老漸變高僧。鐘樓自吼南朝寺，佛塔還然半夜燈。莫向雨花臺北望，寒雲暗澹是鍾陵。」「城郭人民迥未移，夕陽鼓角不勝悲。屋檐幾處添宮瓦，石路何年踐御碑。祠廢已無官樹禁，寺荒端為賜田追。酒樓偏唱關東調，誰聽秦淮舊竹枝？」按此卷及卷五詩可與梅村重至金陵諸詩比勘。「舊交」句與前卷答澹歸詩「但存」句同意。卷四〈贈朱七處〉亦云：「穩著僧衣官不禁，閒談往事難偏多。」卷七〈雜憶‧之八〉極寫金陵苛政之猛，而結語云：「惟有山僧裝不改，近聞牒下漸苛求」，則法網漸嚴矣。《明文授讀》卷四十四徐芳〈四十八願期場序〉略云：「近代來，乃更有不聾而頑，不瞽而眩，不跛蹇而顛躓，上之未必有尊德耆宿之志與資，而下之比於饑凍罪疾煢獨之流，徑若不侔，而困乃益甚者，則釋氏更擴其宇以涵覆之。而是輩者，乃羣然來歸，幸其頂踵之有託。而佛數千年所以入中國之意，始灼然大明於天下。」梨洲評：「此言亂來士大夫折而入於佛，悲慨淋漓，不朽之文。」卷五十四徐芳〈愚者大師傳〉即為方密之作，有云：「嘗讀劉秉忠對世祖語，嘆其奇而中也。又嘆釋之教屢斥於儒，而當其變，乃合而有助，似釋翻為儒設」云云，即飲光詩注脚。【《有學集》卷四〈寄懷嶺外四君詩‧之一‧金道隱〉云：「法筵臘食仍周粟，壞色條衣亦漢官」；又〈嘉禾梅溪訪大山禪人‧之三〉云：「鄒魯冠裳凋落盡，此中還有七條衣」；又卷六〈長干送松影上人‧之一〉云：「四缽尚擎殷粟米，七條還整漢威儀」；卷九〈題歸玄恭僧衣畫像〉。】【《晚村文集》卷二〈與潘美巖書〉云：「西來大旨，刺眼心痛，與新會姚江之說同疾之如傷我者。雖圓頂衣伽，而不宗、不律、不義講、不應法，自作村野酒肉和尚而已」；卷四〈答徐方虎書〉云：「弟之薙頂，亦正怕換糖者相逼耳」；卷六〈自題僧裝象贊〉云：「有妻有子，吃酒吃肉。東不到家，西不巴宿。」】【閻古古亦削髮為僧者。張相文編《閻古古全集》卷四〈汧罝草堂讀史詩〉：「愁將椎結剃金錢，海內多增隱士禪」；〈皈僧〉云：「非關旱極胡為鬋，不是刑餘豈合髡」；卷五〈哭梅惠連〉云：「亡國大夫羞語勇，入山名士且為僧。」】
〈園居〉：「隱几靜聞南郭籟，曲肱貪納北窗涼。」
〈傚淵明飲酒詩十二首〉甚得陶神。
〈冬至夜陪虞山翁禮塔〉：「多生緣共依三寶，未死心還待一陽。」
卷四〈蔣潛伯試罷〉：「即防變化辭吾黨，猶喜窮愁似去年。」按此等句真婉妙。
〈訪王元倬〉：「歲寒得伴添生意，時異憑人溺死灰。」
〈卜居西街〉：「缾因酒盡留儲粟，圃待花稀改種蔬」；「好客來多頻缺坐，新蔬炊熟苦無盤。」
〈即事戲成〉：「新聲夜盡秦淮啞。」按此句似公安、竟陵語。
卷五〈金陵口號‧之五〉：「南朝冊籍重魚鱗，鎖鑰關防察視頻。發出街頭官價賣，家家牕戶一時新。」
〈書懷〉：「今秋通不熱，吾意更蕭然。枕到天陰潤，牀隨夜雨遷。因人成薄醉，無客即高眠。餐飯依時減，無勞問米錢。」
卷七〈乞兒行〉：「乞食兒，勿求飽，如今惟有乞兒好。富人有糧貧有丁，羨爾不聞追呼聲。」
〈催糧行〉：「新來官長亦愛民，那信民家如此貧」；「官久漸覺民命輕，耳熟寧聞冤號聲。」
〈寄懷白門舊游又二十四首‧之十七‧顧寧人〉：「性難合處原知僻，跡太奇時漸近愚。」
〈雜憶九首‧之二‧高座寺〉：「路纔轉過喧隨隔，客自來稀境豈深。」
〈寄藥地無可師五十〉四首甚朴摯，第二首云：「惟彼藥地翁，今年正五十。十載參學功，兹事應已畢。何不放牛行，聽其自出入？無事經卷間，窮年尚汲汲。」第三首云[18]：「聞翁在藥地，終日只讀書。此事佛所禁，翁意那得舒。佛法制凡夫，豈為我設與。我今但飲酒，吟興亦不疎。」第四首云：「知翁無所嗜，亦不用學禪。惟有一卷書，可以終天年。」蓋反復言密之之博覽好學也。卷三〈過無可師〉云：「霜刀新剃頭嫌冷，凍硯頻呵手未閒」，正謂此。《文集》卷二十〈長干寺遇舊中官述往事〉紀思宗釋方孔炤罪，以感於以智之孝，亦軼聞也。
卷八〈田園雜詩十七首〉出入陶、儲。
〈漫述〉：「安命豈真關道力，求人何處有交情。」
卷十〈馬上兒行〉：「五陵惡少探丸兒，躍馬彎弓白晝馳。路遇官兵相借問，分明身隸正黃旗。」「河北山東羽檄催，紛紛馬匹向南來。廬州太守公然劫，一帶城門不敢開。」「一樣邊裝誰敢遮，當街下馬問生涯。近來客夥真能鬥，散入鄉村打富家。」「三尺琱弓不離身，村南村北漫遮人[19]。平明上馬東西去，去後官來捉四鄰。」按清初人惟田間詩最詳道時政之苛、民生之苦，於旗兵橫暴尤言之痛而著之明。此詩外，如卷三〈縣門行〉云：「縣門朝開官不出，昨夜大盜進官屋。健兒被傷公子死，衙外知更衙裏哭。樅陽臨水萬餘家，公然船過彈琵琶。縣上差兵親認得，鳴鑼捉賊通街譁。差兵晝夜尾船行，獲之乃是旗下兵。旗下兵來不敢鎖，當堂揖官對官坐。移文調取軍前用，臨去傳言謝官送」；卷五〈金陵雜詠‧之五〉云：「伊昔狎游地，經過亦可傷。鴉塗殘粉壁，燕壘落雕梁。客到談遺事，兵來說空房。故家多脫籍，前輩盡從良。問姓新移住，知名別處藏。敲門不敢應，愁絕是邊裝」；卷九〈綠林豪〉云：「江頭來往綠林豪，弓箭在手刀在腰。門裏劫商門外坐，捕捉公人當面過。殺人打貨上船行，人人知是食糧兵」，皆其例也。
〈龍眠感懷十首〉以選詩事，邑人不得志者集關廟控之，田間憤而作此。有云：「同時高尚情寧異，一例方袍罪獨增」；又云：「野服逍遙應未妨，共言當代恕緇黃」；又云：「處士冒稱常自媿，頑民顯號似非情。」蓋變名為浮屠，亦成罪狀，僧衣不復能「穩著」矣（見前摘卷三〈金陵即事〉下引〈贈朱七處〉詩[20]）。田間披剃，初以避鈎黨之禍，繼乃示不事新朝之意，卷二〈寄澹歸〉所謂「但存血氣總為僧」，並非皈依三寶。故宗乘或尚淺涉，戒律未嘗嚴守，觀《文集》卷四〈與澹歸書〉題下自注可知。卷七〈無可五十〉第三首更昌言無忌。卷三〈效淵明飲酒詩十二首‧之二〉云：「宣聖防酒困，周易凜濡首。但云不知極，其辭亦無咎。大哉二聖人，未嘗斷我酒。如何學佛人，不許杯入手？還言破此戒，諸戒亦難守。我心任自然，本無戒可受。方其酣醉時，虛空一何有。試問學人心，有能如此否？」純是莊、列「醉人天全」、Baudelaire: Les Paradis artificiel 之旨。卷六〈初春邀蒼谷飲梅岡酒樓見張興公招之共醉詩以紀之〉有云：「張翁衰髩白如絲，言當剃盡身披緇。我與蒼谷皆大笑，鬚髮有無何足道。聞翁學道聖人徒，那得酷信西方教。酒翁從旁摩我頂，笑我狂言不自省。多年老禿還諫人，譬如我醉勸君醒。傍人聽說訝狂癡，獨有張翁信不疑。兩君髠頭不事佛，此意難與酒翁知。」心事不啻探懷而示矣。嶺外還鄉，雖居家而未返初服，故飲酒食肉而仍作老鰥其妻及一子皆慘死亂中，見《文集》卷三十〈行略〉。僅卷四〈即事戲成〉「銜杯無計覓妖童」自注：「尋歌兒不至」，想見其未能斷欲。〈龍眠感懷〉以後為《客隱集》，漫遊贛、閩、吳、楚、京、洛，似從俗加冠巾，老子婆娑，納妾狎倡優并續娶矣。卷十四〈酬葉慕廬見贈客中納姬之作〉後半云：「謬許詞人甘白首，別無小婦泣紅羅。把君佳句私求解，半臂情疑不許歌」，自注：「來詩有『却妨半臂耐寒多』」；〈鄭羽人移樽見過〉云：「莫嫌鬚落歌兒手，鑷白毋煩累細君」，自注：「是夜大醉，鬚頗遭歌兒毒手。」卷十五〈憶內三首〉有云：「最是枕邊私切語，丁寧莫棄舊羅裳」；〈皖中除夕〉云：「童憨犒酒忘為客，婦病圍爐苦憶家。」卷十七〈無題贈徐校書月仙二首〉佳句云：「巵上口脂和酒送，席邊心事倩眉傳」；卷十八〈曉過南莊便訪倩雲〉一首、〈醉後贈倩雲〉一首，有云：「最苦夜深翁背癢，欲煩姑爪一搔難[21]」，自注：「姬爪禿，嘲之」；〈贈倩扶〉三首有云：「追歡我自尋風月
，適與誰來夢雨雲？羨煞麻姑纖爪好，夜深背癢背疑誤勞君」，自注：「指爪最長」；卷十九〈病起哭龔宗伯八章‧之五〉有云[22]：「狂存故態偏相恕，醉狎孌童迥不猜。」其他贈妓之作尚多。卷十六〈賦太真出浴圖四首‧小引〉有云：「雲鬟欲亂，寶釧未除。酥菽微墳，纖彎剛穩」云云，老人且其子新遭盜殺見卷十五〈傷心言〉，乃有情興效《雜事秘辛》！使不還俗，真浪子和尚矣！
卷十四〈建寧竹枝詞‧之九、十〉云：「合屬官僚上賀新，為聞憲府誕麒麟。一雌墮地何曾育，收賀完時說與人」；「太守新來清絕倫，只苛屬縣不苛民。縣官家遠無錢至，仍出心憐百姓身。」
卷十六〈瀼溪道上〉：「掉頭帽為看山側，勒馬韁因戀草低。」
卷十七〈寄吳梅村宮詹〉四首。
卷十八〈寓增壽寺〉：「一路風塵滿髩華，解鞍投宿老僧家。房留官坐監施飯，店與人開帶賣茶。庭樹午餘時繫馬，鐘樓日落亂栖鴉。五更不睡騾車過，鐸響輪聲枕畔譁。」
〈訪龔芝麓宗伯〉四首。按此須與卷十九〈病起哭龔宗伯八章〉、卷二十八〈哭龔千谷〉五古合觀。徐方虎為田間推轂，見合肥後，相遇甚厚。合肥歿，至以田間詩入棺同殮。田間既失所主，遂依東海兄弟為客，此其暮年踪跡也。
卷二十〈別朱寉門學憲〉云[23]：「久已諸侯為剩客，幸隨老友作幸人。」志氣頹唐，非復《江上集》之遁世自高矣。
卷二十一〈四友詩‧眼鏡〉：「怪他添障礙，轉與助光明。」
卷二十三〈顧伊人贈詩述虞山知己之感漫和見意〉：「虞山學海冠江東，一代篇章算此翁。筆有珠璣隨意給，興逢佳麗屬詞工。春風自喜花間蝶，夜雨偏哀草際蟲。見爾贈言增感慨，論詩終未敢雷同」同卷〈過拂水山莊有感〉腹聯云：「半生出處滋多議，一代文章定許傳」，即《文集》卷二十〈書有學集傳後〉篇首自引者。田間與虞山在長干寺論《列朝詩集》，見《文集》卷十六〈龍眠詩錄引〉[24]。《文集》卷二十六〈馮詩國病說〉云：「杭州馮生好泰西言而善病。魏子洲來，與談牧齋詩，誦其佳句，則喜。連誦十數首，病良已」云云，亦見當時虞山詩之易於入人。宜田間攻之不遺餘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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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氏一家稿》中吳清鵬程九《笏庵詩》二十卷畢[25]。聞名十年，始得寓目。不依傍乃翁籬下，卓然欲自立門戶，命意立格在成大家，詩學亦深，非如穀人之徒恃詞華侈艷者。祈嚮宋人，尤學東坡。雖好言放翁，却不似其現成妥貼也。五十後作，往往類籜石、覃谿。《養自然齋詩話》卷三謂其宗誠齋，乃拾錢衎石牙慧，盲人評古之談耳。好發議論掉文，晚年尤有任心掉臂之慨。骨力開張，不屑作漁洋、竹垞、樊榭格調。惜詞句欠圓切，氣韻不深厚，有獷淺之恨，蓋欲變而未通者。抗志學宋人，亦未得髓，要在當時為豪杰之士矣。七古、七律最擅。
卷一〈午坐假睡〉：「勞勞水渾，不可以再汲；懨懨花病，不可以再折。養之不死與休息，吾心萬物此一刻。槐陰日長啼鳥寂，揩眼看書手落筆。龜息如絲鶴頭側，儋州謫守知此適。」
卷二〈冬夜枕上偶成〉：「醒不復眠知老矣，起思小坐奈寒何。」
〈宿靈隱寺〉：「亂山銜月影微殘，小閣驚風夢未安。舂枕濤聲終夜急，逼燈嵐氣早秋寒。已無海日吟僧衲，猶有天香繞佛壇。晨起欲求泉試汲，一杯還恐洗心難寺有洗心泉。」
卷三〈論詩十首‧之七〉：「古詩十九首，建安六七子。下逮陶謝輩，以及韋柳止。遺山論五言，似不數子美。後來王阮翁，操選亦本此。二子豈無識，遂恐橫決始。要亦形似見，未為熟精理。莫誤二子言，規規事模擬。能自成一家，坡谷吾敢毀。」
〈八〉：「七言稱神品，近體杜尤擅。摩詰亦臻妙，東川不可慢。義山長諷刺，刻意出深鍊。……遂開明諸子，空同可一戰。雄拔為之主，備此一體善。吾師劍南老，杜後獨盡變。[26]」
卷五〈嶽廟觀劉塑戲成〉[27]（七古用「九佳」、「十灰」兩部韻殆盡，僅遺十六字。刻劃刀山、油鍋等地獄變相，黑、白無常、牛頭、馬面諸鬼物情狀，筆酣墨飽，絕無僅有之作）。
卷六〈讀黃文節公集〉：「黃詩少所習，初若逆梳髮。兹秋庶務掃，得讀竟累月。嶔嶇陟嵩華，沓渺泛溟渤。窮造得夷途，始出豁幽窟。足知造化奇，元氣更一洩。」
卷八〈夏夜〉：「螢飛點草露脚清，夜涼簟席始有情。心疑三更已鷄鳴，窗綠未上初白生。有風肅肅過樹行，不聞鳥聲聞羽聲」，自注：「放翁詩『不聞水聲聞磑聲』似有意擬東坡『不聞人聲聞履聲』之句，因亦試擬一句。」
〈答項梅侶〉：「井不與時為冷煖，錢能用世極方圓」，自注：「或問居心之道，余曰：『井以冬暖夏涼也』；問處世之道，余曰：『錢內方外圓也。』」
〈答楊生問詩何以可傳〉：「建安而後幾成名，我自難言子勉行。須是古人無此語，仍於後世有同情。當時更復何書讀，作者都如並代生。且向春風閒領取，花非昔態鳥今聲。」
卷九〈東坡先生生日〉：「但惜平生至誠意，區區尚欲明其虔」，自注：「昌黎詩『遠追甫白感至誠』，吾於先生亦云。」
〈閒齋偶成〉：「此來星紀又周環，鬚雪雖盈未改顏。戀世味於無味外，全身材與不材間。客從說劍喙三尺，兒解觀棋豹一斑。最是官閒堪愛處，七年曾未直朝班。」
卷十〈鼻簫〉（五古咏鼻中作笙蕭聲者。「其單也孤引，其叠也均配」疊句十二；「彼張若吹筒，或翕若鼓鞴」疊句三十六）。
〈漁洋山人戴笠像又戲作〉：「杜陵詩統蘇禪陸，遺山代興局迫促。有明一朝不足論，青邱無命厄數屯。聊將閏位付何李，天下南北方此分。我朝新城生異人，一見驚倒賀季真。初下江南而東巡，乃西收三蜀，南平百粵，四海望風皆拜塵。惟時獨趙初不下，有似魯連不帝秦。我若生其間，正恐亦被一口吞。抑或猶當相避於中原，英雄惟孤與使君。」
〈讀淮南子〉：「理不如太元，文不如韓非。拾得半段槍，補成百衲衣。」（按吳氏兄清臯鳴九《壺菴駢體文》卷一〈周小湖太史集唐詩序〉亦有「拾槍半段，補衲百家」之語。）
卷十一〈尋詩〉：「尋詩偶出逐春行，景物新奇眼倍明。笑矣乎開風正過，鱗之而長水方生。南華莫悔曾經讀，爾雅還愁未識名。最愛放翁多巧句，不須屬對倩飛卿。」
〈奉酬錢星湖給諫〉：「叔黨何曾稱坡老，誠齋本不如放翁。可憐小子愧家學，棄絕雅音為變風。」（附原作有云：「人知長水有文盎，我憶麂山承籜翁。更看吳詩證離合，陋從句法溯家風」；又云：「集中瘦句似誠齋，詩到誠齋孰見佳。」按見《衎石晚年詩稿》卷四。程九答詩第一首明言不學誠齋，《養自然齋詩話》尚云云，何也？）
〈小兒〉：「讀書聲裏罷翻瓶，下學同來戲滿庭。倒甕捉將紅孑孓，持竿網得綠蜻蜓。年年見汝年隨長，事事思予事盡經。行樂爾曹須及早，催人急矢幾曾停。」
卷十二〈俞康山布衣喜余詩欲得一篇云將以附名〉：「君且莫思蠅附尾，我還未得豹留皮。」
卷十四〈代書簡紅生太守〉（「紅生兄足下：昨來守廣陵──區區煩鑒察，再頓首清鵬」）。
〈為梁芷鄰跋書畫〉。
〈祝京兆代其夫人與女小札〉（「是月十日為納孫婦三朝之辰，專請歸會。端此，母白賢女小姐」）。
〈王文簡二十一札〉：「人言漁洋詩愛好，我謂先生實不如，但不愛好尚愛譽。錢牧齋乃是何人歟？一見感知己，為之顏開色笑愉。趙秋谷豈非吾徒乎？一語不入意，何至齗齗憤莫攄？」
〈又梁中丞乞題窗燈梧竹圖〉：「蘇齋談詩口，如把天地戶。我向謁其門，亦曾為覼縷。獨稱黃涪翁，為善學老杜。學蘇不學黃，若散曲無譜。」
〈又七言二首〉：「廣長舌吐微妙音，蘇齋論詩見古心。要從鬼語破幽險蘇齋論山谷詩有似長吉者，如用吏斷加刻深蘇齋論道園詩有似山谷者。」
卷十七〈讀莊子〉：「莊子吾師六十年，平生多得不傳傳。草書恣肆皆其妙，詩思逍遙亦此詮。」
〈有論漁洋詩者余謂名將風流美人骨韻比之武侯羽扇虢國蛾眉殆非毀譽也〉：「元明而下幾清才，詩到漁洋又別開。八陣在胸揮羽出，六宮無色掃蛾來。牧齋賞駿徒憐愛，秋谷談龍自忌猜。惟有小倉評最允，且推一代仰丰裁。」
〈又論曝書亭詩〉：「文恪家聲長水支，竹垞詩法自論之。一從翰苑身歸後，三變田園句就時。倘削二千言更好〈風懷二百韻〉，曾披八萬卷原期。平生有說皆心折，不喜涪翁未敢隨。」
〈總題鄭板橋書畫〉[28]：「此卷不可無我題，起把栗尾滌澄泥。詩不多讓書小遜，惟有畫名難與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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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程堂集》十四卷、《二集》四卷畢[29]。孟昭與郭𠐺伽、查梅史交好齊名，詩格亦出入二子間，而尤近𠐺伽。梅史較緻貼雕繪，𠐺伽鬆爽清峭，每以白描擅勝，蓋得力楊誠齋者（參觀《且住樓日乘》四月十二日）。孟昭於誠齋有同嗜，七言近體遂與𠐺伽同調，而遜其輕靈妥貼。古詩視𠐺伽貌為雄厚，頗學東坡，而新意不如。乾嘉時解學誠齋者又得一人，可補《談藝錄》[30]。【謝堃《春草堂詩話》記屠好斷袖。】
卷一〈送友人〉：「我輩聲名山上赭，世人憂患壁間弓。」
卷二〈胸次作痛不得進飲食〉：「童子何時投石去？惠師無處覓心安。即傾苦茗偏生惡，便得濃醪不解寒。笑爾喉中生苯䔿，本來胸次隱巑岏。黃庭自在關元上，只合流霞當晚餐。」
【〈拂塵庵題壁〉：「醉後翻教無一字，如何喚作釣詩鈎？」】
卷三〈晚眺〉：「扁舟初卸落帆風，獨立江亭指斷虹。東面夕陽西面雨，春陰只在半江中。」
卷四〈同華秋槎丈等集湖舫〉：「乳燕雛鶯又一年，扶頭相約醉花前。故人小別紛如雨，春水方生已拍天。笋長貓頭應上市，酒呼缸面不論錢。去程約略揚州路，時節匆匆過禁烟。」
〈遣興〉：「欲盡花開宜緩緩，未留鬚茁已鬑鬑。」
〈錢清夜泊〉：「鷺鷗未必閒於我，雲水何妨即是家。」
【卷四〈幽栖〉：「江山清氣入書幃，幾點疎花掩竹籬。猿鶴不知秋士怨，峯巒故作夏雲奇。直尋枉尺憑誰較，雌伏雄飛祇自疑。如此幽栖合終老，行藏那更問蓍龜。」】
【卷五〈甲子除夜邗江作〉：「帆收瓜步蕭蕭雨，春近蕪城惻測寒。」〇〈戲作二絕句〉：「祇愁胸次塵難洗，漫笑眉間氣不黃。攬鏡自求真面目，幾時摶土戲媧皇。」】
卷五〈鴛湖秋泛圖〉：「聽來蓮葉田田曲，放出瓜皮小小舟。」
〈西湖訪秋〉：「當門竹密全無暑，除架風微却送涼。」
卷六〈夜讌〉：「花木不煩人位置，軒窗都受月玲瓏。」
卷七〈讀楊誠齋詩〉：「百三十卷誠齋集，亦有蘇黃亦杜韓。公論自推南宋冠，真詩不解世人看。得秋氣候文章健，處國危疑涕淚乾。誰把頭顱寄孤憤，南園記好却權奸。」按《二集》卷一〈題王石谷畫〉云：「我初學畫學檀園，頗將筆墨破籬籓。誠齋詩格正相似，自謂當在二子間。中間學詩學蘇韓，畫法一變求董源。董源筆力遠難到，亦如詩學蘇韓難。華亭尚書具魄力，平心靜氣學始得。于唐白傅宋放翁，自有性情驅筆墨。詩源未可劃唐宋，畫派終須合南北。虞山王翬其庶幾，杜法且傳黃魯直。」又按《初集》卷十二〈舟夜懷人〉第十三首云：「刺船誰迎海上，橫經曾立雪中。餘藝漫分柳惲，雕蟲已悔揚雄」，自注：「余弱冠從白雲陳先生遊，受經、史、古文詞之學。繼交郭頻伽、查梅史二君，稍通詩法。繪事則手摹奚丈鐵生，篆隸金石則心折陳曼生、陳秋堂」云云，孟昭師友淵源盡見於此。集中與奚鐵生唱酬甚多，極推尊之。鐵生固亦嗜誠齋者，《冬花厂燼餘稿》卷上〈夜讀楊誠齋詩〉五古可證。卷十四〈題畫竹三首‧引〉云：「鄭板橋工畫竹，余亦稍稍學之」云云，此又〈舟夜懷人〉詩所不及者。
【卷七〈同人蘇齋小集〉：「淺水池如環曲尺，早荷花欲放重臺。」】
卷七〈臥病菴中示座客〉：「坐對無言忘可否，微吟有句待增刪。」（下一聯云：「貧還不減杯中物，病亦能消鏡裏顏」，太襲山谷「心猶未死」、「春不能朱」一聯[31]。）
〈贈鄰翁〉：「茅屋三間營燕壘，土牆一角護牛宮。」
〈秋晚〉：「蛾眉新月小，螺髻遠峯高。」
卷八〈舟中雨夜〉第三首五、六云：「已逼殘年翻作客，便無離思亦關情」，全是誠齋章法句法。
〈偶然作〉：「湖面平開三里濶，市梢略有幾家存。先生擁被不親見，童子推蓬為我言。已過蘆墟應小泊，倘沽春釀一傾樽。今宵更比昨宵好，月白全無水氣昏。」純然誠齋作法。
〈舟中望攝山〉：「白雲迎到十里外，黃葉疎於三日前。昨夜江風吹夢醒，一峯如繖立船邊。」
〈燈下看花讀畫〉：「色即是空申佛說，形還贈影補陶詩。」
卷九〈遣興〉：「池傾硯墨魚爭唼，几供瓶花蝶自來。小爾雅方疏草木，古尊彛不辨雲雷。」
〈自邳州抵陰平宿〉第二首：「茅柴酒劣喚頻添，瓦銚烹茶似漉鹽。不滅一燈依土壁，無多殘月上蘆簾。人情樸野寧嫌陋，書劍飄零尚戒嚴。差喜朝來風日美，馬頭青露遠山尖。」
【卷十〈二絕句〉：「天才俊快世莫比，我愛錢郎謂衎石我不疑。間日不來來竟日，入門無語只吟詩。」〇〈論詩三昧九絕句〉：「圓靈妙覺只空明，塞斷聞根見性情。春氣漸深宜燕語，秋心先得是蛩聲。」】
卷十一〈遊北山寺用王逢原韻〉：「酒力易消同宦薄，詩才漸退學僧寒。」
〈曉起見雪〉：「縣中禱雪已三日，昨日出門天尚晴。臥起江干夢初覺，拓開閤子眼雙明。踏枝凍鵲竹森立，斷渡顛風帆貼平。聽說白沙三萬戶，歡聲不減潤州城。」亦誠齋體。
卷十三〈病起奉回任之檄〉：「宦趣依然門外漢，詩才渾似口頭禪。」此聯似東坡。
卷十四〈遊山光寺〉：「却就鐘聲禮龍象，忽蒸水氣聚蜻蜓。」此又似誠齋。
《二集》卷二〈臯亭山觀梅‧之七〉：「幾家茆屋自成村，兩派清溪曲抱門。坐到月明休便去，城中無此好黃昏。」
〈靈隱寺山樓〉：「諸峯暝合危樓外，一塔孤撐去鳥邊。」
卷三〈舟次書悶〉：「身家此日成孤注，出處中年近兩難。」
卷四〈喜慈仲至〉：「別又兩年如昨日，近雖百里總他鄉。」
〈春晚〉：「刪除世故交情見，解讀醫書病候深。」
〈客有勸余謁選者憮然有感〉第八首：「貧到求官成下策，病思不藥倘中醫。」
謝堃記孟昭事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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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九煙先生遺集》六卷，湘鄉左仁、湘潭族孫周詒樸合輯刊者[32]。覓此集十許年矣！他處所見零星篇什幾無不在，惟《尺牘友聲集甲集‧與張山來札》、張山來《尺牘偶存》卷一〈與黃九烟札〉中所載廋詞、袁潔《蠡莊詩話》卷三所載〈情竇詩〉皆漏而未收[33]（參觀《燕巢日記》第四冊八月三十一日）。又卷一〈芥菴和尚詩序〉所載二絕一律，亦宜重編入詩中。九烟詩文弔詭拖沓，而乏逸韻隽語，故在明末江湖小家中，亦非上乘。其奇怪處，均矜心刻意，非涉筆成趣，然自可觀。以流傳甚少，故多錄之。【《寄園寄所寄》云：「《百家姓》但有字，無文理。黃九烟編之成文，妙矣。[34]」《艮齋雜說》：「黃九烟有《改韻千字文》。」】【潘問奇《拜鵑堂詩集》卷三〈青蘋〉序曰：「詩為九烟黃先生作也」etc.；詩云：「賦成楚國有遺民，魚腹平安可託身」etc.。《歸莊集》卷七〈書黃周星事〉謂：「父金陵人，黃氏。有楚人周某客金陵，無子，遂養以為子。余嘗至嘉一見，如舊相識。顧不自言，今吳司成述其事如此。」】
〈傳略〉，周系英撰：「姓周氏，諱星，字景虞，號九煙，育於黃氏。亂後變名人，字略似，號半非，別號而菴，晚號笑蒼道人。」
卷一〈天地與日月食論〉：「狂夫之言，聖人擇焉。世間有所謂西土之學者，誠荒誕不足道。然其論天地之形與日、月食之理，則至當而不可易。曰天包地外，地居天中，地形如大圓毬，海水繞球而流，人物環球而生」云云。按九烟如此見識，世人論吾國治西學者，皆未知也。
〈選唐詩快自序〉：「媧皇制字，心之為志，言之為詩。後世以為未足，而復於之下增寸，則似有取於尺寸矣。尺寸者，法度所由生。康節曰：『須信畫前元有易，自從刪後更無詩。』夫詩也者，三才之靈籟也，如云刪後無詩，則必春秋以後并天、地、人皆無之而後可。自僕言之，不但刪後有詩，即畫前先已有詩。曷言之？既有天、地、人，即有天、地、人之三籟。彼三籟，非詩也乎哉？詩自皇初以來，至李唐而大盛。唐以詩取士，故舉一世聰明之士，竭智殫精以赴之，雖欲不盛而不可得。而唐之一代，垂三百祀，不能有今日而無明日，不能有今年而無明年。初、盛、中、晚者，以言乎世代之先後可耳，豈可以此定詩人之高下哉！猶之乎春、夏、秋、冬之序也。四序之中，各有良辰美景，亦各有風雨炎凝。歡賞恆於斯，怨咨恆於斯。不得謂夏劣於春，冬劣於秋也。況冬後又復為春，安得謂明春遂劣於今冬耶？世俗小儒，騖外好高，哆口取法乎最上，其勢不進於盤古不止。則何不直求之混沌之初，未有天地之始乎？《詩快》之選，釐為三集，曰『驚天』，曰『泣鬼』，曰『移人』。移人則人快，驚天則天快，泣鬼則鬼亦快。惟一以性情為斷。凡讀斯集者，喜者可以當歌，歡者可以當劇，鬱者可以當香，病者可以當藥，嫠者可以當婿，曠者可以當姬。」
〈題泣鬼集〉：「古今來善泣者無如鬼。昔皇頡制字，鬼為夜哭。哭字耳，非哭詩也。然而有字即有詩矣。〈檀弓〉云：『有愛而哭之，有畏而哭之。』後世詩有佳有劣，不知此夜哭之鬼，果愛其佳而哭耶？抑畏其劣而哭耶？」
〈題移人集〉：「天下之最難移者，其惟斯人乎！禮樂移之不得，政教移之不得，甚至兵刑移之亦不得。而獨有一物焉，即所云釋西伯而走司寇者是也。故於《傳》有之曰：『尤物移人。』然此物安可多得？則思得近似者以充之，詩也[35]。詩雖與尤物同功，祇恐世有魯男子與登徒大夫，則真無可如何耳！」
〈陶密厂詩序〉：「余故有〈選夢〉一篇，記生平夢中所得詩、文、聯、額之屬，凡十餘卷。」按卷二〈寄陶嵾公〉云：「僕生平頗多奇夢，嘗裒輯夢中所見詩、文、聯、額之類，錄為十卷，大都自作者什七，閱他人作者什三。」董若雨《寶雲詩集》卷二〈黃九煙居士重過寶雲〉第四句云：「夢國河山太史書」，自注：「自言有《夢史》，高一尺。」
卷二〈將就園記〉四首、〈將園十勝〉、〈就園十勝〉。按此九烟之意園也潘少白則有〈臆園記〉。道之津津，言之鑿鑿，反復描畫，轉嫌多事矣。卷五〈仙乩紀略〉復託文昌帝君語，索觀原稿，嘆為才子，并謂天上所無，上清按圖構造，更痴而誕。十勝皆附詩，惟〈將園十勝‧之二‧羅浮嶺〉詩云：「紅滿層崖綠滿溪，美人高士到還迷。六宮粉黛多如許，羞煞孤山處士妻」，稍有致。
〈補張靈崔瑩合傳〉。按以唐六如言作崔張合傳，而集中無此文，故補之也。文筆俚鄙可笑。
〈戲為逆旅主人責皋伯通書〉。按僑寄逆旅而主人不禮，故作此以抒寫牢騷。文冗散而不爽辣，嘻笑、怒罵兩無是處。
〈復錢牧齋〉：「昌黎月直南斗，東坡命居磨蝎。毀譽固是生前帶來。」
〈與程坦厂〉：「僕命薄數奇，雖倖竊科第將三十年，初未嘗一日離貧賤也。然自有一樂，每至歲除之夕，世人皆逼拶欲死，僕獨開口而笑。因戲拈數語云：『人不負我，我不負人，三十夜果然快活。』原無意屬對也。一日有友強僕對之，僕乃對曰：『吏若無民，民若無吏，初一朝真是昇平。』」按張山來《尺牘偶存》卷一〈與龔半千〉改末句云：「主不賀賓，賓不賀主，初一朝纔得安閒。」
卷三〈夕陽詩〉，見《燕巢日記》第四冊八月三十一日。
〈姑山草堂歌〉、〈楚州酒人歌〉、〈六月六日登洞庭西山縹緲峯放歌〉皆似易哭厂晚年頹唐之作。又〈假黃九烟歌〉、〈黃人謠〉、〈罵人歌〉（皆見《別集》，不見《遺集》）亦然。九烟〈仙乩紀略〉、〈張崔合傳〉等文、志趣、行事亦類哭厂。
〈小半斤謠〉。按此為九烟最傳誦之作，亦集中壓卷也（「市肉市肉，震驚神人。乃公終身不飲酒，窮年不茹葷」；「有銅如金，有錢如琛。把授童僕，不覺掩淚酸心」；「童曰一斤，公怒欲捶。僕曰半斤，怒猶未已」；「徐伸四指，曰小半斤。小半斤者，半斤之半。半而又半，祿已踰算」；「一增再增，肉重於權。名小半斤，不啻六兩」）。
卷四〈和楚女詩十絕〉、〈夢得楚女姓名一絕〉、〈妄得楚女姓名四絕〉、〈真得楚女姓名六絕〉。按事頗趣，詩甚劣。
〈癡情三首〉序云：「偶與二友同舟，余曰：『吾素無名利之想，但生平有二恨：一無知己，二無奇緣。但願得遇一文君，足矣！』一友笑曰：『世間寧有老相如？』余曰：『又安知無老文君也？』」云云。按詩亦劣。
〈千春一恨集唐六十首〉序云：「千春一恨者，思彼美而不得也。彼美伊誰？蓋出於某王孫之家，而眾人畜之者也。某與王孫同避亂福唐西陳村，見而慕之。王孫固夙稱交好者，初慨許持贈，既而負約。每五夜傍徨，拊枕咄咄。因思昔人所云，英雄如項籍，而不得天下；高才如杜默，而不得一第。今風流俊逸如某，而不得彼美。此三恨者，真堪鼎足千古。雖然某湖海元龍，生平奇遇較多，亦安可少此一恨。所可慨者，王孫之不仁，而彼美之薄命耳。」
〈絕命詩〉。按詩已佚，僅存杜于皇題詞，見《變雅堂文集》卷四。
卷五〈鬱單越頌〉序曰：「向聞衲子述俱盧洲之樂云：『自然衣食，宮殿隨身。』窮愁中每思此二語，輒為神往。頃見《法苑珠林》所載《長阿含經》一篇，始得其概。因釐為七則，喜而頌之。」按皆五言，即本《長阿含經》中之《世紀經》西晉譯作《大樓炭經》，隋譯作《起世經》〈鬱單曰品第二〉之文也。《彌勒下生經》可參觀。
〈西湖三戰詩〉，事趣而詩極劣，程光禋詩尤獰惡。〈戊子之戰〉九烟〈冬日初至西湖十首〉【本孫太初《太白山人漫稿》卷八〈西湖六首〉】有云：「饑漢江瑤柱，鰥人雒浦姝」；「想何從預設，貌不敢全窺」；「揚州那可死，留命配西施」；「人言蒙不潔，我見尚明粧」；「湖今為我有，天地不須愁。」程光禋奕先〈和十首〉序有云：「告周子：西湖乃我之西子也，挑之必怒。原同習禮明詩，持此安歸；非若壺醯瓿醬，物各有主」，是亦多言。詩有云：「向以一杯水，強而名曰湖。縱然非里醜，未必是都姝」；「好色余非不，湖尤肯作緣」；「倡家君莫誤，夫婿自窺粧」；「湖原為我有，之子枉多愁。」
〈壬辰之戰〉奕先〈秋日與略似戶部湖上話舊詩〉七律一首結云：「扁舟一棹蘭江去，贏得西湖不字黃。」九烟復詩序云：「余初至西湖，作詩十首，有『留命配西施』之句。有新安程子按程自稱錢塘撊然不平，亦作十詩爭之。別去五載，復投一詩云云。噫！豈餘妬未忘耶？且西湖之字黃，久矣！」詩有云：「朅來西子玻瓈國，真似盧家玳瑁梁。酒壚多為黃公醉，肯信兹湖不姓黃？」自注：「女子以夫姓為氏，己姓為名，如李衛、趙管之類皆是。」
〈丁酉之戰〉九烟〈與新安程子決戰詩〉七古序曰：「丁酉秋，相遇鳩兹，時西湖已歸余十年矣。程子出《江上吟》一卷示余。嘻！程子不爭湖，而爭江猶爭湖也。夫江，余家也；湖，余室也。舊歡新寵，誼難俱捐。顧師老寇深，積怨奚解？無寧以江易湖，程子報曰如約。未幾程子復投余一詩，似譏似謔，類巾幗然。于是與程子決戰。」奕先步韻詩序曰：「錢唐江上鳳凰山下天所立西湖主人謹再拜寓書于秦淮河口桃葉渡頭自稱西湖主人閣下：蓋西湖者，固我之西子也。姓黃，則果不字黃矣。君猥以大江歸我，我久嬪湖主，重媵江妃，左江右湖，其樂無有，遂啞然笑而受之，而紿君曰：如約即止。」
于湖羅世繡瓈柯〈江上弄瓦詩〉歌行一首，為二人息爭。按《黃九烟先生別集‧三戰詩》有沈士柱小引，此本無，略謂：「夷光非嬪夫差，即婿少伯，天下豈有中立兩可之佳人哉！」
卷六八股文〈吾豈匏瓜也哉〉五篇。
〈怎當他離去秋波那一轉〉六篇小引云：「昔有老僧，所居四壁皆畫《西廂》。或謂：『僧家安取此？』僧曰：『吾正於此參禪耳。』【《古今談概》卷十一記作為丘瓊山問老僧語。】『怎當他離去秋波那一轉』，此真禪機也。【《蕙風簃隨筆》卷二：『禪門訶綺語，亦有以綺語說禪者：「頻呼小玉元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見《五燈會元》昭覺克勤禪師章次；「佯走乍羞偷眼覷，竹門斜掩半枝花」，見《會元》雲居德會禪師章次。』】宗錄中載此段公案。而尤君展成集中，則取其語為時義，業已名噪上林。友人輩尚欲余別創新裁，將題中險要盡破」云云。【《艮齋雜說》卷五記九烟事，有云：「與余初不相識，一旦貽詩十絕云：『踏遍吳門知幾度，今朝始得見尤侗。』和余〈秋波〉六義甚奇。」自訂《悔厂年譜》康熙九年記九烟贈詩事，又云：「嘗擬余〈秋波〉文六篇，甚奇。」】【《池北偶談》論尤西堂〈臨去秋波〉制藝云：「近見黃九烟此題七篇，亦極游戲之致。」按弘治本《西廂記》卷下有國學生撰〈鬆金釧減玉肌論〉（「離別之機將興，憔悴之容逮見」），原本《題評西廂記》卷下有此〈論〉及無撰人名〈秋波一轉論〉（「甚矣哉，情之動於內者不可遏，則神之馳於外者不可掩」）。】【《雪橋詩話餘集》卷一：「葉學山〈贈九烟〉詩云：『情懷無奈託雕蟲』，自注：『先生近著《秋波六藝》。』」】第一篇自注云：「總書大意」；第二篇自注云：「拈『怎當』二字」；第三篇自注曰：「拈『一』字」；第四篇自注曰：「拈『轉』字」（「天下之理，莫苦於拘，莫妙於轉。情以一往而深，以一轉而愈深。禪家於公案難通者，輒請人下一轉語。未知此一轉與秋波之一轉何若？」）；第五篇自注：「拈『他』字」；第六篇自注：「拈『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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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黃九烟先生別集》畢[36]。不分卷，九烟子槆禹弓輯，有康熙二十七年松江朱日荃〈序〉。與《九烟先生遺集》各有詳略（見前六月九日），合而損益之，便成定本矣。不知何以周、左二氏未見此本？惟尺牘一首、廋詞一則仍闕。
《衡嶽遊記》後附詩〈遊衡嶽詩題丹霞寺僧卷〉：「五嶽今纔遊一角，百年吾已歷三旬。」（周、左二氏輯本中遊衡嶽諸詩僅有此首，見卷三。）
〈歎夢〉：「薝蔔櫻桃屢犯猜，昔年慚謝已心灰。如何萬壑千峯裏，猶自崎嶇夜半來。」
《閒情雜詠‧情竇詩五首》：「偶見葉生所鎸《美人情譜》一帙，中有此題，喜其新創，而詩苦不佳。程生乞余更咏，遂戲為五律應之，得毋見笑大方耶？」
「何愁混沌鑿虛空，竅妙天然在箇中。泉泛魚津疑丙穴，山分鳥道想蠶叢。御溝葉小隨波送，桃洞春深有路通。却恨守宮能印臂，花房夜夜擣殘紅。」
「試浴端宜五蘊湯，助嬌尤喜合歡牀。縱眠氷簟巾偏暖，那識羅襦別有香。溝似渥丹嚴自守，肌能盈實□何傷。溫柔鄉裏原堪老，个是溫柔第一鄉。」
「湘裙巫髻總風騷，丹穴誰知有鳳毛。漫道花間宜宿蝶，肯教葉底慣偷桃。蚌珠有淚拋商隱，鸚舌無言笑薛濤。若得瓊漿酬玉杵，玄霜搗盡敢辭勞。」
「谷口丹崖一線奇，風流千古惹相思。花深還許僧窺戶，草細何妨鳥宿池。東海夫人呈異品，上宮逸女見凝脂。破瓜年好春無限，莫待狂紅片片吹。」
「石榴杯底似深山，仙窟元來咫尺間。火齊吐時傾漢殿，丸泥封處異函關。玄霜絳雪誰能採，暮雨朝雲總不閒。若使鷄皮真得道，好將丹鼎供紅顏。」按坐實題目，將《雜事秘辛》踵事增華，未免粘皮帶骨。然降格以論，亦工妥見心思，迥異九烟平日體製。
《芻狗齋詩集‧假黃九煙歌》序云：「黃九烟安得假哉？乃旅屩所至，往往有搶豎輩，見其貧賤坦易，而形容復不老，竊相與揶揄云：『此必假黃九烟也。』因作此〈歌〉以自問。」略云：「咄咄白門黃九烟，爾為真耶抑為假？似兹真假兩莫據，一個九烟在何處？一疑九烟定富貴，不應行徑太寒酸。二疑九烟當蒼皓，那能鬢髮顏渥丹。三疑九烟必宦套，豈肯真率輒披肝。誰知果有假九烟，昔年相遇江淮邊。車從甚都事干謁，深情厚貌工周旋。一聞我到輒宵遁，有如燕雀避鷹鸇。我聞昔日楊鐵崖，賓朋高會顧氏齋。門外復投鐵崖刺，相戒勿語肅升階。其人入坐殊魁岸，揮毫浮白驚羣儕。眾賓酣暢或漏語，坦然略不縈襟懷。又聞衡山文待詔，山游避雨投村釂。座中先有衡山存，據案橫肱何倨傲。徐出詩文強叩之，惶恐乃說真名號。聞恆三非文衡山，異字同音堪一笑」云云。按葉水心事後，又得此三事。
〈罵人歌〉序云：「我曾一罵假曹瞞，我曾再罵頑馮道。我曾三罵邪李贄，九烟所罵不過是。我今向人首百頓，九烟一言乞聽信。可罵與否自在人，我罵與否何須問」云云。有杜于皇跋，不見《變雅堂集》。
〈臯嘯序〉略云：「頃天公醉甚，燕太子呼之不聞，屈大夫問之不答，鼂道元箋再上不報，將芻狗萬物。或告愚黔曰：『此公自蛻高龍漢來，積算既夥，年齒長矣，聰明衰矣。毋乃菁華已竭，褰裳去之乎！』語未既，有登東臯而嘯者，若遠若近，嘯不一人，人不一聲，聲不一詞，詞不一調。愚黔亦大嘯，聲滿天地，響震岩壑，九天雲垂，四海水立。後巫陽從帝所來，言此公為諸君暫醒者數日。」按文情瑰瑋。又有〈詰天公文〉，略謂：「臥病一月，形神顦顇，無所歸咎，乃為文以詰天公，曰：『公年耄耋，公位崇膴。謂宜亶厥聰明，輔我元后，勸善如飴，鋤惡如莠。乃吾熟窺公之所為，竟大謬而不然。』天公嗑然笑曰：『吾聽子言，維鞀維鼓。吾適沉醉，假寐縣圃。今與子約，守之終古。子毋我誚，我毋子苦』」云云。中間誚讓一段學《楚詞‧天問》頗肖。二文用意相發明。又有〈怨天說〉可參觀。
〈告石兔文〉（「年五十三，僅有三女。妻有娠四閱月，忽隕墜，則男胎也，痛惜之！地則石門，歲則癸卯，故追名之石兔」）有云：「今汝母方虛腹以待汝來，仍居故處。我聞竺乾氏之言：鬼為中陰身，舉目幽暗，惟視交媾處則最明。汝魂魄去此不遠，欲來則竟來耳」云云。奇語不成語[37]。
〈樸𣙙女子傳〉、〈八字情郵錄〉何以未收入《虞初新志》？《新志》卷十三僅收其〈補崔張合傳〉耳。
《薇咢集‧黃人謠》序云：「一客謂余曰：『子無所不佳，但恨太真爾。』又一客謂余曰：『子窮而寡合，其病在不俗爾。』」
〈謠〉略云：「黃人，黃人，誰令爾太真，復不俗」云云。
〈香櫞代妾詩〉引云：「杜子新亡愛姬，歌哭無緒。偶同余入市，買香櫞四枚。余笑曰：『貧士何須此？』杜子曰：『吾聊以當妾』」云云，可謂無聊之極思。
〈江館歲暮雜詩〉：「山川無語日，天地不通時。八股還魂債，五言落魄親。無人堪說鬼，有事只書空。」
〈余屢為人作書鎸篆厭苦殊甚〉：「有筆應呼鐵，能雕亦號蟲。」
〈贈別錢年兄〉：「怪事滿空書咄咄，商歌長夜嘆漫漫。」
〈秋日與杜子（按左、周輯本《遺集》卷三此詩題作「杜于皇」）過高座寺登雨花臺〉：「披髮何時下大荒，河山舉目共淒涼。客來古寺談秋雨，天為高人放夕陽。去國屈原終婞直，無家李白只佯狂。百年多少憑高淚，每到西風灑幾行。」
〈近日詩人太多詩刻太盛余竊憂之因為二絕〉。
〈乞開喉音懺疏〉：「伏念某幼稚何知，書香有志。方朝吟夕咏，雖期耳畔之琅琅；乃口誦心達，甚苦喉間之格格。矧溯厥賦形之始疾，匪得於天生；若究其習染之因咎，或由於自作。蓋緣弱齡過郡，飽聽北剎之鐘；適逢老衲談經，謇類南蠻之鴃。聞之失笑，時與玩弄於同群；偶爾效顰，遂致聲音之酷肖。至此瓊樓竅塞，玉管腔遲」云云。
〈解蛻吟十二首〉序略謂：「今歲在庚申，余年已七十矣。念世事之都非，嘆年華之易盡。與其苟活，不如無生。聊為解蛻之狂吟，以當獲麟之絕筆。」末首云：「皇天后土心無愧，萬古千秋氣不磨。此去何須生怨恨，江風山月自高歌。」按詩後有杜蒼略岕跋，而無杜于皇濬跋，謂先生子禹功相訪。杜于皇跋則言禹功出〈絕命詩〉二首，未及此〈吟〉。按此〈吟〉語氣，不應別有〈絕命詩〉也。
《豈想菴選夢略刻》：「夢閱他集，記其五言古風一首云：『蒼然白髮童，向我乞石髓。此物非䴵餌，安得多多許。還叱爨下羊，入山擷堯芋。』」
「夢登一亭曰臨烟亭，得二句云：『為汲長江水，挑燈煮落花。』」
「夢與同人數輩坐古剎，傍有水軒一楹，中設几榻筆研如就試狀，云是應制。首表已題為冊封宮人，似是新承寵加徽號者。余援筆疾書，止記代宮人自敘處云：『手似柔荑，不寫相思之字；眉如翠柳，空含未慣之愁。』」
「夢閱他集詩二句云：『縛來天已散，劓去眾方存。』」
「夢過友人齋中，見堊壁上大書云：『宦海焚陽虎，儒宗醢祖龍。』余詢以二語從何處得來，友人云：『得之邵陵郡古碑中。』」
《試官述懷》夾帶文章藏穀道，即李笠翁《憐香伴》周公夢所謂也[38]：「虧我當初喜做龍陽，預先開闢了這座名山，以為今日藏書之地也。」
〈復姓疏〉、〈復姓紀事〉自記不容於周姓、顛沛流離諸事極詳備。
【……柳枝□形容得其旨矣[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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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霜紅龕全集》四十卷畢[40]。劉䬠雪崖補輯本（按劉名數見《䜱䜪亭詩集》，卷二十〈書太原段帖後即寄劉雪巖〉、卷二十一〈客至君勿厭贈劉雪巖〉）。青主之詩，中竟陵之病，而變症加厲者也。以幽深孤峭為宗旨，而以鹵莽滅裂為手段，遂至險澀怪謬，聱牙刺眼。余嘗見戴楓仲〈晉四家詩序〉云：「支離神勝而不得其解，先生非詩人也。」可見當時已苦其晦悶矣。調參以佛經偈語及寒山、拾得體，連犿板啞。字奇而無理，韻僻而失拈。蓋鍾、譚胆小腹枵，青主治小學，廣覽子書、內典，益無忌憚。牧齋斥竟陵為鬼，青主則魔矣。「并州未是風流域」，信然！五古、五律、七絕偶有幽光逸趣奇思。文拖沓拈弄，不免俚俗，議論則可采。【張祖廉校錄《定厂遺著‧跋傅徵君詩冊》云：「有內閣老茶房，山西人。予癸未夏，夜直內閣，此茶房為予煮粥，說傅青主至今不曾死也。為言其嬸母入山為尼，師傅青主云。俄王供事呼茶甚急，未竟其說。」何義門詆青主語，見《燕巢日記》第五冊十二月三日。】【與青主同時太原人李中馥鳳石《原李耳載》「憐才豪舉」條記名妓秀雲「字明霞，為輕薄子所紿，抑鬱而逝。傅青主憐之，張鼓樂，召僧尼葬之。更作〈頂針詩〉十四首：『芳魂栩栩』云云」（存一、二、八、九及末章末句）。又「注經掩骼」條記青主為人扳入獄，注《金剛》、《法華》二經，幽魂現相，得超渡。】
卷一〈詠史感興雜詩三十四首〉：「上史采枸杞，山逕多溲蔬。溲蔬實類杞，乃分刺有無。灼灼垂枝柯，滴瀝紅珊瑚。光耀詎不美，物性恐復殊。采藥養壽命，誤食當何如？棄置莫歎息，此類安足儲。五」「孟德張漢羅，正平不可援。于于岑牟衣，落落鸚鵡篇。天子竟可挾，賤士終難前。愚者誚剛折，明知當不然。陳徐早變質，稱頌文翩翩。一時離疾疫，不聞獨長年。七」（按青主最雅正之作，此二首尤善託諷。）「細草驕夏榮，一霜褫其魂。靡節受所染，欲落紅殷殷。仰眎高岡松，黑醜無精神。仙鶴鳴喬柯，慘淡相主賓。眷言徑寸姿，蜙蝑亦見親。仙鶴但玄縞，蜙蝑有紅裙。三十一」（此亦感易代時人事，已似寒山、拾得。）「吾觀西方書，爰有共命鳥。一命而歧頭，性情不相了。一睡一頭醒，醒者食香草。私謂命非二，我食彼亦飽。不謂睡者起，聞香增其懊。毒草瀉所私，食之唯恐少。前香既已矣，毒發同死槀。萬類莫不有，物性良難攷。三十四」（按此亦似寒、拾事，見《雜寶藏經》卷三第三十一事：「昔雪山中有鳥名為共命，一身二頭。 一頭嘗食美果，一頭生嫉，即取毒果食之，二頭俱死。[41]」）【《司空表聖文集‧共命鳥賦‧序》：「西方之鳥，有名共命者，連腹異首，而愛憎同一。伺其寐，得毒卉，乃餌之。既而藥作，果皆斃。」】【參觀《韓非子》第二十三〈說林下〉：「蟲有螝者，一身兩口，爭食相齕，遂相殺也。」】【《郁離子‧天地之盜篇》（《誠意伯文集》卷三）：「孽摇之墟有鳥焉，一身而九頭。一頭得食，則八頭皆爭，呀然而相銜，灑血飛毛，食不得入咽，而九頭皆傷。[42]」】【《拈花笑》中冒如花云：「大茶飯你受用已多年，剩些兒讓別個嘗嘗罷。」即權奶奶「撈了稠的」云云也。】
〈怨詩行〉：「嗸嗸雲中雁，遺音悽以愴。悽愴如訴說，欬歎多衷腸。世人不可解，請問公冶長。公冶聽其真，此鳥誠可傷。言自岣嶁山，將赴崆峒陽。一前慮矰繳，一後殿以鴹。一中前後恃，容與而頡頏。中道遇僊人，擁其前者行。行行沒雲旻，三忽成一雙。三里一回叫，五里一回瞠。叫寂瞠無影，誰可補我羣？誰可補我羣，問我君鳳凰。鳳曰爾多醜，鳧鶩即可當。𪃩鸛及鵜鶘，後俯皆前昂。降心近鵝鴨，亦得豢稻粱。言念鵝與鴨，刀俎不可嘗。試去約鳧鶩，不能高飛揚。禿鵝復有蛇，老鸛陰不陽。鵜鶘厚毛羽，洿澤心非良。我羣不可補，我怨何時忘。」（按摯厚入人，寫志士處窮失用喪侶之情，于吾心戚戚焉。）
〈好睡〉：「好睡忙不得，亦須心太閒。靜神妙入竅，聲色如仇刪。以此悟好死，一往愁復還。勞人待數極，乃怨鬼伯難。」（按此「難」字當讀仄。卷四〈伯渾藥菴〉詩：「久視亦無樂，微情發妙論」，「論」字誤讀平；〈眉兒觀風塞上〉詩：「悲歌猶趙燕，聞見不雕蟲」，「燕」字誤讀仄；卷五〈燈下劇談〉詩：「談劇杯多傾，燈殘意懶歸」，「傾」字誤讀仄；卷七〈不解〉詩：「伎倆原堪紿，游揚漫作緣」，「紿」字誤讀仄；〈甲午獄祠除夜〉詩：「中州金字貴，況不肯輕予」，「予」字即與，誤讀平；卷九〈點污〉詩：「誰家牆上遮塵土，讖業聊當守募疏」，「疏」字誤讀平；〈晉祠雜詩〉第二首：「瞿塘日日下驚濤，萬里春風打毷氉」，「氉」字誤讀平；〈書生〉詩：「好水好山來不得，眈眈漠漠落中墮」，「墮」字誤讀平，此類甚多。好用難字而誤讀易字，當是霜紅龕中有字典而無韻書耳。卷二十二〈韻學訓子銘〉乃云：「險韻在沉訂者，能有多少？須取《玉篇》、《廣韻》，今行等韻諸書，擇其純雅有義、不犯複者， 盡限而押之濫熟。若一字不識人，展卷見『東』字亦險也。呵呵！」其詞雖辯，何以自解於失拈乎？又卷三十八〈再復雪開士〉云：「韻脚只求愜當，當押得穩處，即出韻，不妨為好詩。若被韻所拘，莽於韻中取一硬字押之，但稱知韻，一字便累一章」云云，亦解嘲語。）
〈土堂雜詩〉：「嬾鬟紺轇轕，婉如不可畫。春心溯烟入，淒涼見之外。美人何時來？至不知所在。冬山靜如睡，亦不廢秀美。樹外明一河，寒月與逶迤。幽人眠偶遲，獨賞其如此。五」「娟娟春柳外，春山與爭姿。組之以春雲，句嬾不勝思。心目亦何極，收視而置之。六」（按於「忽有好句生眼底」、「春江有佳句」外，又生一境。）
〈枕舷〉：「枕舷看秋雲，高情淡殺我。南榮向與偕，不知遺何所。轉頭心隨生，即復多不可。皇皇尋前緒，盈耳軋軋柁。」
〈孔雀崖〉：「孔雀崖之雲，作孔雀翎華。」（按同卷〈示弟姪〉起亦云：「四十年前時，曾於東塾牆」；卷二〈河濱〉起云：「河氣可窗白，生我心之虛」；〈講學〉第二首起云：「劍須鋒者利，花亦樹之蕍」；〈離石遘鄆羽脩見我用天瑞先生韻貽右玄詩原韻賡贈為復一酬〉起云：「康樂之詩曰：本自江海人」；〈乙卯中秋遊柏窊〉第一首云：「今秋何秋兮，乃從河之涯。物外三四人，帶情來烟霞。言言語語而，行行來柏窊」；第二首云：「林邱之所善，先令靜慧長」；〈遊石馬寺〉結句云：「終供勁卒笑，常談之老生」」；〈枯木堂讀杜詩〉云：「雲山花鳥逢，眼耳心手以」；〈病極待死〉云：「世世生膝下，今生之二親」；卷四〈書扇貽還陽道師〉起云：「吾師九十矣，談笑益精神」；〈木公居實獄祠中作伴三月矣〉起云：「皆違老母久，吾所不忍留」，結云：「深以吾為戒，承歡日日謀」；〈贈李然周〉起云：「孝弟力農畝，求兄之偶難」；卷五〈陰崖〉第一首結句云：「如斯可憐者，老夫之眼癡」；〈兒輩賣藥城市〉第六首起云：「安排用莊叟，鷄豕帝之言」；卷九〈離石〉第二首結句云：「自是傖翁風味薄，吟詩記得豈其之。」以語助湊足字數，竟陵惡習可笑。一氣貫下時，調太平衍。「言言語語」兩句銜接，「雲山花鳥」兩句倒粧尤怪，佛書偈子體也。「帶情」亦不經。「長」字誤讀平聲。）
〈東海倒坐崖〉：「一燈續日月，不寐照煩㛴。佛事憑血性，望望田橫島。不生不死間，云何為懷抱？」（按鍾、譚手眼而力沉情摯。）
〈半刻〉：「半刻得無夢，覺如初有眼。覽物不知深，觀道妙于淺。片席少勃豀，花林蔭書卷。」
〈偶借法字翻杜句答補巖〉第一首：「問詩看法妄，索解旁人痴。知此不知彼，一是還一非。情性配以氣，盛衰惟其時。滄溟發病語，慧業生詩歸。捉得竟陵訣，弄渠如小兒。」（按卷二十九〈雜記〉一則云：「『雖云常謝客，太寂亦思人。月性閒階滿，秋聲半夜真。歌連鄉夢了，坐歷久酒寒頻。如此森森柏，微喧恕好賓。』起得自然，收得完足。且莫說七言律難得周到，即五言律八句中，那得句句教人待看也。但是一氣寫來，連綿不斷者便可喜，不必句句較矣。」所引即譚友夏〈秋夕集周安期等柏鸞堂看月〉詩，「久」字當作「酒」。「秋聲」一句，《列朝詩集》丁十二所謂見譏於朱隗者也。卷二十三〈杜遇餘論〉云：「吾嘗謂古文古詩之不可測處，囫圇教宋儒胡嚷鬧壞也。然本不可壞，解者至今在，終不隨不解者瞎圪塔去也。近來覺得，畢竟劉須溪、楊用修、鍾伯敬們好些，他原慧。董潯陽亦不甚差」云云。《杜遇》之名，亦即本譚友夏注《莊子》而名其書曰《遇莊》〔見《譚友夏全集》卷六〈與舍弟五人書〉〕來。卷三十一〈與戴楓仲〉云：「《詩歸》再鈔，便非于唐詩起見，似于選《唐詩歸》者起見矣。不必諛，不必梗。此書行之既久，海內耳食眾矣！妄有譏評，為鍾、譚不得，為不鍾、譚不得，慎之哉！真正个中人，可與何、李、王、李、鍾、譚共坐一堂之上，公公當當，令各家伎倆一齊放下乃得。不然，任他辨才，總是偏見。作者有心，看者有心；作者有時，看者有時。變何易盡，論何勝滕！」）
〈費眼打油示少年〉：「費眼又費心，讀書本無樂。以兹為名地，惟恐不宏博。穿窬復掩藏，不中冷眼據。奴婢見作文，主人好才學。」（亦寒、拾體。）
卷二〈作字示兒孫〉：「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綱常叛周孔，筆墨不可補。誠懸有至論，筆墨不專主。」跋云：「貧道二十歲左右，得先世所傳晉、唐楷書法，無所不臨，而不能略肖，偶得趙子昂、董香光墨跡，愛其圓轉流麗，臨之不數過而遂欲亂真。此無他，即如人學正人君子，只覺觚棱難近，降而與匪人遊，不覺其日親日密也。行大薄其為人，痛惡其書淺俗如徐偃王之無骨。始復宗魯公，然腕難矣，不能勁瘦挺拗。比之匪人，不亦傷乎。趙却是用心於王右軍者，只緣學問不正，遂流軟美一途。心手之不可欺也如此。寧拙毋巧，寧醜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無安排。[43]」（按此即全謝山作〈傅先生事略〉所引。卷二十二〈字訓〉又云：「寫字無奇巧，只有正拙。予極不喜趙子昂，薄其人遂亦惡其書。近細視之，亦未可厚非。熟媚綽約，自是賤態；潤秀圓轉，尚屬正脈。蓋自蘭亭變而至此」云云，較此跋為平心近理。如云「心手不可欺」，則無以解〈字訓〉之推王鐸為大家矣。）
〈病登西山縛倚為轎〉：「縛倚作山輿，伊軋鳴𠿕𧇠。生肩不貫舁，跬步大小佛。舁者苦其狀，坐者心恒跳。遇難先代相，左右高低詔。欹危入村莊，儘供山嫗笑。不知笑何為，老夫靈府燒。」（按韻脚澀甚，餘例此，五排尤甚。）
卷三〈題自畫山水〉：「天下有山遁之精，不惡而嚴山之情。谷口一橋摧誕岸，峯迴虛亭遲臞形（按不成語）。直濕飛流鳥絕道，描眉畫眼人難行。觚觚拐拐目有性，娉娉婷婷原不能。問此畫法古誰是？投筆大笑老眼瞠。法無法也畫亦爾，了去如幻何虧成。」
卷四〈義蜂〉：「苦螫撩人打，甘心得死歸。」（奇語！）
〈即事戲題〉：「亂嚷吾書好，吾書好在那？點波人應儘，分數自知多。漢隸中郎想，唐真魯國科。相如頌布濩，老腕一䨥摩。」（按「濩」疑當作「被」。「相如」非人名，謂「倘如公孫弘丞相布被，用畫被故事也。「䨥」字不識。[44]）
〈病發〉第二首：「乞食真同亮，裁詩不可陶。」（姓名如此割裂作對，大怪！）
〈河漲〉：「對面蘭村樹，希微只沼毛。」（不成語。）
〈看書〉：「還是看書好，關門目也尊。」
〈庚辰冬欲雪同先兄合龕待之烹茶忽復十五年前日欲雪憶一過〉結云：「不愁寒欲死，大雪是吾天。」（按又有〈賦大雪是吾天〉三首。）
〈樓夜〉第二首：「亂愁齊一極，夜樹不分陰。」（竟陵佳句。）
卷五〈金陵不懷古〉：「甚是金陵古，詩人亂有懷。自安三駕老，誰暇六朝哀。曾道齊黃拙，終虧馬阮才。肉髀愁不鼓，傖父過秦淮。」（按題目好，詩劣，「肉髀」句尤不通。）
〈兒輩賣藥城市十二章〉（皆以藥名寄遺民匡復之思，而未圓妥。如「漫愁無國老，還得用將軍」謂甘草、大黃，「運氣從誰辨，君臣寄此心」謂五運六氣、君臣佐使，猶可說也。「廣川千萬里，智勇一籠收」謂川、廣藥材，則語礙矣）。
〈失題〉：「皇天遲一死，措弄好名人。」
〈陰崖〉第一首：「愛睡久知憊，尋幽還不期。山陰微逕好，飯後屢筇支。寡石黑終古，孤芳黃一枝。如斯可憐者，老夫之眼癡。[45]」（結句劣，疑當作「老子眼之痴」，則諧。）
〈老景信口〉第一首：「老人無月計，今日又聊過」；第三首：「空心微乞酒，不寐總仇茶。[46]」
卷六〈老〉：「老既易悲況極老，高原難問今猶高。不可解處不敢怨，無奈何笑無非騷。錯把英雄聽彼其，纔知時命謬吾曹。不直一錢蠱上事，誰服萬民謙三勞。」
卷九〈臨街樓上〉：「臨街樓上材官家，抹額玄綃紫髻丫。白馬少年樓下過，關窗滴瀝弄琵琶。」
〈子夜〉：「鳳嘴紅燈照錦屏，夜深軟語勸歡聽。憐歡恩愛因儂重，儂勸儂歡誦佛經。」「不肯編排打扮儂，鏡傍諜駕躗春風。道儂無復當憐處，恭喜儂歡天眼通。」（按此二詩大似《西游補》中虞美人為孫悟空語。）
〈亭亭怨〉：「怨殺風魔道士誒，無情無禮脫歡鞋。共聞歡笑道歡喜，儂察聲音是惱來。」
〈僧房芭蕉〉：「斜月函牕修玉立，撩人怕是綠摩登。」
〈青羊菴〉第一首：「既是為山平不得，我來添爾一峯青。」
〈口號〉第六首：「此時久已非東漢，猶喜區區黨錮名。」
【卷九〈為李天生作〉第一首自注：「寧人向山云：『今日文章之事，當推天生為宗主。歷敘司此任者至牧齋。牧齋死，而江南無人勝此矣！』」】
卷十〈夕夕曲〉：「水晶之壺，葡萄之酒。目成顏酡，心醉非口。」「纖阿在牕，古梅餽香。蘭缸吐葩，垂歡玉牀。」「歡牀如天，歡體如雲。登天抱雲，愁墜儂身。」
〈不人不鬼篇〉（夢有贈長聯曰：「山人不人，山鬼不鬼」云云）。
卷十三〈汾二子傳〉自跋云：「鄙夫見此等事跡，輒畏觸忌諱言之。從古無不亡之國，國亡後有二三臣子信其心志，無論成敗，即敵國亦敬而旌之矣。若疾之如仇，太祖何以夷、齊譏誚危素也？余闕之廟是誰建之？何鄙夫見之不廣也？繼起之賢斷不爾。」（按可與王山史《山志‧凡例》第一條參觀。）
卷十四〈序西北之文〉：「西北之文者，畢解元振姬之文也。西北之者，以東南之人謂之西北之文也。東南之文概主歐、曾，西北之文不歐、曾。不歐、曾者，非過歐、曾之言，不及歐、曾之言也。」（按卷十五〈五代史〉條亦謂：「歐公有習套，數章之中，往往相似，令人易窺盡底蘊」云云。謝山〈事略〉謂：「雅不喜歐公以後之文，曰是所謂江南之文」云云，不知何出？）
卷十八〈東池元夜〉：「羣兒戲火塔，一我立魚亭。」
〈賤殺〉：「賤殺柳顏厚，不知春屬誰。臨風弄新翠，倒影翳清池。意儘能張緒，觀終不淡儀。快心須一劍，斫却看平夷。」（按義山有〈贈柳〉詩，紀文達評曰：「題最小樣。」又有〈謔柳〉詩，紀又評曰：「此題更惡。若從此一路入手，即終身落狐鬼窟中。」青主此詩之謂歟？）
〈願旱〉：「雨浸人心熄，旱燒冀復然。燒之竟不熱，心臭腥廖天。」（奇絕！憤絕！）
〈乙酉歲除〉：「燈花黯黮不成眠，也逐同人守歲筵。僵骨抱雲拚穩睡，道人心上摠無年。[47]」
卷二十二〈家訓〉：「字與文不同。字一筆不似古人，即不成字。文為古人作，即板，尚得謂之文耶？」
卷二十三〈杜遇餘論〉：「既謂之『遇』，不必貪多」；「譬如以杜為迦文佛，人想要做杜，斷無抄襲杜字句而能為杜者，即如僧學得經文中偈言即可為佛耶」；「曾有人謂我曰：君詩不合古法。我曰：我亦不曾作詩，亦不知古法。即使知之，亦不用。嗚呼！古是個甚？若如此言，杜老是頭一個不知法三百篇底。」
卷二十四〈哭子詩〉（皆為壽眉作，三首外尚有〈哭忠〉、〈哭孝〉、〈哭才〉、〈哭志〉、〈哭幹力〉、〈哭文章〉、〈哭賦〉、〈哭詩〉、〈哭書〉、〈哭字〉、〈哭畫〉諸篇，或古或近，皆五言。又有〈哭膽識〉、〈哭經濟〉二詩佚。譽兒不憚詞費者。卷二十六云：「覽眉道人悼王吾玉五言一章，真窺見杜工部堂奧。然其似處，正在不似。此無他，本乎性情識力，前因有種，遂能爾爾。若立意學彼，字擬句議，則瞠乎後。吾父子嘗私論此事：有明三百年來，不知當誰屬？[48]」大似王荊公父子間語，〈哭子詩〉所謂「吾詩惟爾解，爾句得吾憐」云云，可作注脚）。
卷二十五〈雜記〉：「老簡於莊，孔簡於孟。簡者其至乎？然而佛則愈繁也」；「今所行五經四書注，一代之王制，非千古之道統也」；「庾開府詩，字字真，字字怨。說者乃曰：詩要從容爾雅。夫〈小弁〉、屈原，何時何地也？而概責之以從容爾雅，可謂全無心肝矣」；「童子讀書，人皆謂之『學生』。長而好讀書，人稱羨之，則曰『學者』。老夫每道：『寧可老作學生，不可少作學者。』『生』不可量，『者』則者矣。『者』者，著也。」
卷二十六〈雜記〉：「嘗讀謝道韞〈論語贊論〉，寥落數語，高簡玄別，大破經生章句障碍蒙眼，竟似非素所常習之《論語》。不可不謂孔門一女功臣。」（按卷二十二〈詩訓〉：「謝道韞〈登山〉詩，如『氣象爾何物？遂令我屢遷』十字，今古詞人能有此幾句？唐之輞川翁、浣花老，往往得此妙境。偶見謝林風此首『氣象』二句，男子未必能道此句也。」）
「天生丈來自燕，告予有『葉公懵懂遭龍嚇，馮婦癡騃被虎欺』二句，巧毒可笑。又說：『輕薄子作對曰：「博學宏詞，清歌妙舞。」吾謂不然，博學宏詞焉敢與清歌妙舞者作偶！果有一班青陽繁華子，引商雜羽落梁塵，驚鴻游龍回艷雪，真是令人死而不悔。文詞者，博殺宏殺，在渠肚裏，先令我看不得、聽不得，想要送半杯酒不能也。』[49]」【《合肥學舍札記》卷三：「嘉慶己未會試，最為得人，然猶有摘取魁卷評語作詩譏諷者。康熙鴻詞科得人甚盛，有輕薄子作詩云云。嫉妬之口，毀譽豈足據乎？」】【劉延璣《在園雜志》卷一亦記康熙十八年試鴻詞事及此詩全文，又云改《百家姓》為「灶前生李，周吳陣亡。」】【參觀《越縵堂文集》卷六〈書沈清玉先生氷壺集殘本後〉云：「〈傅先生傳〉論云：『大科開，以死拒之者三人，李二曲、顧亭林，而先生尤峻。黃太沖、魏叔子則欣欣然食指動者也。』……然予嘗見傅青主印章，亦有曰『徵辟博學鴻詞』者。蓋滄桑黎獻，𧧉名應召，以避弋人之篡，不必深求也。」】
「矮人觀場，人好亦好；瞎子隨笑，所笑不差。山漢啗柑子，直罵酸辣，還是率性好惡，而隨人誇美，咬牙捩舌，死作知味之狀，苦斯極矣。不知柑子自有不中吃者，山漢未必不罵中也。」（按「瞎子隨笑」事見清都散客《笑讚》。）
卷二十七：「貧道嘗笑聖人謂人為『萬物之靈』，又曰『五行之秀氣也』。不然哉！人焉敢與萬物較靈也？最龐最毒者，人！蛇蠆狐蜮，虎狼豬狗，鴟梟鵂鶹，諸齷齪鄙穢、 陰細蠢竊之類，人中莫不有，而獨無蜂蟻君臣天秩，顛沛必申。[50]」（參觀《北窗炙輠》下周正夫說。）
卷二十九：「宋人之文，動千百言，蘿莎冗長，看著便厭。靈心慧舌，只有東坡。昨偶讀曾子固《戰國策》、《說苑》兩敘，謫子政自信不竺，真笑殺人，全不看子政敘中文義而要自占地步。宋人往往挾此等伎為得意，那可與之言文章之道？」
卷三十四〈老子十三章解〉、〈解莊子三節〉、卷三十五〈墨子大取篇釋〉、卷三十六〈補淮南存隽〉、卷三十七釋《亢倉子》、《鬼谷子》、《莊子》、《管子》等（按雖無甚精處，而近來治丙部者皆未采）。
卷三十九〈題三教廟〉：「佛來自西方，客也，故中之。老子長於吾子，故左之。吾子主也，故右之。雖然，他三人已經坐定了，我難道拉下來不成？」（奇語！[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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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譚友夏《東坡詩選》十二卷畢[52]。友夏〈序〉云：「袁中郎先生有閱本，存於家。予得之其子述之，而合之夙昔之所見增減焉。述之奇士，吾友也，知不罪我矣。」（按公安之後，化於竟陵，參觀《友夏集》卷八〈袁中郎先生續集序〉可知，〈序〉且記述之云：「學先子者，辱先子者也。」又鍾伯敬弟叔靜恮詩絕不染竟陵習氣，見《香祖筆記》卷六。）蓋公安、竟陵詩學異同處，觀此《選》而最了然，不特可補《詩歸》。而論者迄未徵引，亦大謬漏矣。書眉有標譚選入者，有標袁選譚刪者。其無標識者，則皆袁氏原選也。譚識力高於袁，去取較精。凡袁所賞浮滑膚率之什，譚皆嚴芟。東坡搬弄禪語之作，亦病其類偈子而不深與（如卷二〈上元過祥符寺僧可久房〉、卷五〈和子由石臺長老頌〉第二首、卷八〈臂痛謁告〉第二首、卷十〈庚辰歲人日作〉第二首譚云：「結語醜甚」、〈贈龍光長老〉、卷十二〈蜀僧明操思歸〉），尤為難得。然所見不大，每強作解人。流美傳誦之什，多從刊落。賞其似王、孟、郊、島者（至明知為東野之詩而選入者，如卷十〈送淡公〉二首，袁本無，譚選入，謂「此詩甚妙，然是東野作」），猶是評選《詩歸》結習也。
譚〈序〉：「選東坡文者，更十餘家而始定焉。獨其詩尚無選。非無選，人之言曰：東坡詩不如文，文通而詩窒，文空而詩積，文淨而詩蕪。詩或以文為委，文或以詩為委，問其源何如耳。東坡之詩，則其文之委也。蓋嘗為之說曰：文如萬斛泉，不擇地而出；詩如泉源焉，出擇地矣。文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詩則行之時即止，雖止矣，其行未已也。文了然于心，又了然于手、口；詩則了然于心，猶不敢了然于口，了然于口，猶不敢了然于手者也。請以是而求東坡之詩、文，庶幾焉。」按議論好，蓋謂東坡詩太盡也，自是的評。但「不敢了然」云云，又矯揉造作，竟陵之大病。意非言之可盡，豈謂言不敢盡意哉！紀文達評李義山〈夜半〉詩語可參。鐘伯敬有〈東坡文選序〉，見《隱秀軒集》昃集。「文空詩積」云云，參觀王弇州《藝苑巵言》卷四：「讀子瞻文，見才矣，然似不讀書者；讀子瞻詩，見學矣，然似絕無才者。」
袁〈跋〉：「子瞻集大成，前掩陶、謝，中凌李、杜，晚跨白、柳。詩之道至此極盛，此後遂無復詩矣。」按伯修《白蘇集》，至中郎而有蘇無白。《選》中評語，動推蘇出杜上（如卷一〈真興寺閣〉起四句，袁云：「意外意，象外象，子美不能道也」，譚云：「子美『聞見同一聲』、『齊魯青未了』、『萬古青濛濛』等句，是此詩所自出。」又〈石蒼舒醉墨堂〉袁云：「老杜之上」；卷五〈贈眼醫王彥若〉袁云：「決非子美所能道，無一字不妙」，譚云：「胸中透邃，筆底奇快，但使老杜為之，亦各有妙理，不必定以一詩長短二公也」）。其詩識在譚之下，即此可徵。
卷一〈和子由澠池懷舊〉[53]，袁云：「後四句傷韻『老僧已死成新塔』云云。」
〈九月二十日微雪懷子由弟〉第一首，袁選譚刪。
〈病中聞子由得告不赴商州〉第二首：「近從章子聞渠說，苦道商人望汝來」，譚云：「起得妙。」按句甚拙，譚喜其白描多轉折耳。又「夷音僅可通名姓，癭俗無由辨頸顋」，譚云：「二語笑倒人，然止可偶然。」按「偶然」二字不知所謂。題中有此情事，方可作此趣語，斷無漫然率爾之理。
〈王維吳道子畫〉，譚云：「摩詰詩，字字清却字字厚，我輩評詩如此。今先生稱右丞畫亦若其詩，清且敦，敦即厚之說也。仰證左契，我心洒然。」（按參觀《談藝錄》一二一頁所引鍾、譚論靈厚、靈朴諸則[54]。坡此句頗有捉襟見肘之態，「敦」字嫌湊泊。紀文達《點論蘇文忠詩集》卷四此詩，評云：「『敦』字義非不通，而終有嵌押之痕。」是矣。）
〈秦穆公墓〉，袁云：「似論矣！此理學之始也」，譚云：「袁此語甚有益聰明才人。」
〈和子由木山引水〉第二首，譚云：「如此詩『生』、『熟』兩字俱說不得矣。妙！妙！」（按詩不惡，但盡情刻劃，無空靈處，何勞如此傾倒？下接〈寄題興州晁太守新開古東池〉、〈華陰寄子由〉，却無一句圈、一字贊，何哉？）
〈龜山〉譚選入。
卷二〈宿餘杭法喜寺懷孫莘老〉，袁選譚刪。
〈夜泛西湖〉選三首之第二首：「更待月黑看湖光」，譚云：「月黑看湖光，纔是看西湖法眼。頃來深扃船牕，歌吹相喧，客主了一故事，未暮趨歸，求一看月中西湖者少矣。況知黑中光乎！夫黑中光者，真湖光也。」按此為第四首。紀文達《點論蘇文忠詩集》卷七，評云：「五首蟬聯而下，前首已是將曉，何以此首又『待月黑』？未喻其故。」
〈秋懷〉、〈次韻僧守詮小詩〉、〈宿水陸寄清順師二首〉皆譚選入。按清微淡遠，〈秋懷〉一起尤類竟陵手眼，宜譚之賞契。然此等好詩，袁竟刊落，尚得為有目人乎哉！却選〈賀朱壽昌〉七古，宜譚之刪之也。《榕村語錄》卷三十亦云：「坡詩殊少風韻音節，逐句俱填典故，亦不是古法。朱壽昌事，未經人歌咏。坡作趣味極短，末尾引溫嶠、潁封人諸事，殊不類。」紀文達《點論蘇文忠詩集》卷八評云：「格、意俱鄙。初白先生極賞之，非末學所知。」
〈塔前古檜〉：「相對無言老更恭。」譚圈「老更恭」三字，云：「草木加『恭』、『敬』二字，如對達官高士，坡每用之。」按「老」字從上句「當年雙檜是雙童」來。「相對」即謂「雙檜」[55]。「恭」字是湊韻，紀文達斥之為「腐」，是也。譚說附會。
〈冬至日獨游吉祥寺〉七絕後一絕題云〈後十餘日復至〉，譚密圈云：「好題。」按小家子語。
〈新城道中〉：「絮帽」、「銅鉦」，譚勒帛云：「偏有此一副酸料。」
〈席上代人贈別〉第一首、第三首，袁選譚刪，又評第三首云：「子夜讀曲套子。」按袁喜其諧讔耳。
〈追和子由暴雨初晴樓上晚景〉譚云：「此順快詩耳，袁賞之過甚。」按「順快」二字中袁病根。但〈有美堂暴雨〉一首袁選譚刪，則又譚識趣之偏，不解雄濶之妙。紀文達《點論蘇文忠詩集》卷十評云：「獷氣太重。」三、四亦不圈，太矯俗矣。
〈賀陳述古弟章生子〉，譚刪，謂是應酬詩，是也。
〈書雙竹湛師房〉「白灰旋撥通」，譚刪，則不可解矣。
卷三〈常潤道中寄述古〉，袁選「從來直道不辜身」、「惠山泉下土如濡」。譚皆刪，又云：「『賣劍買牛』二語，世所賞愛，不當留之。」〈景純見和復次韻〉第二首：「多事始知田舍好，凶年偏覺野蔬香」，譚云：「好，與『賣劍』二語有沉浮之別。」按傳誦便不當選，蠻而無理。洵然，則坡詩當刪者何祇此聯？譚病根在此。
〈遊鶴林招隱〉二首，譚選入，云：「蘇詩當選此類為主，方以沈、快二種別，窮其才之所至與性之所近耳。」按欲將東坡選成王、孟矣。
〈聚遠樓〉三首，袁選譚刪，譚云：「選此是矣。但『一時收拾與閒人』、『何啻人間萬戶侯』、『不知門外有塵寰』終是浮浮。一語而使通首之沈心幽響頓時失去，豈不可惜？」
〈送春〉，袁選譚刪。按不可解。
〈答李邦直〉：「『美人如春風』、『覊然如氷雪』，淡宕不可言。『詩詞如醇酒』，不惟取喻三見，有累詩法，而醇酒薰四肢，徑飲先昏疲，此豈可作佳喻耶？恨不起坡公一談也！」【《閒處光陰》卷下云：「〈聚星堂詠雪〉禁體詩有『起舞』、『浮白』、『白戰』，皆犯禁字。」】
卷四〈讀孟郊詩〉二首，譚云：「予嘗評東野詩如鴻之唳雲，如峽之犯舟，如雨之吹燐，如檐之滴溜【即《詩歸》卷卅一評語】。入其題如入一崖壑，測其旨如測一卦象。奇險高寒，生於命，長於性，成於故者也。頗自以為孟公知己。讀此二詩，知坡公入得自深。」按「測卦象」語可笑。東野不玄不晦，何勞作此活計？竟陵大病。（又卷七〈次韻毛滂感雨詩〉：「定非郊與島，筆勢江湖寬」，譚云：「郊、島筆勢正少一『寬』字。妙！」）
〈約公擇飲是日大風〉，袁選譚刪，云：「此詩暗中夢中亦知為子瞻手矣！予欲以此故刪之。」又云：「實實無一深心語。」按後評是也。此詩乃東坡率筆，不足選。但謂一望而知為東坡，故刪，則本出東坡手，何不可之有？豈必如七子之借面弔喪，而後可存乎？
〈雨中過舒教授〉，袁云：「似陶」，尤賞「濃茗洗積昏，妙香淨浮慮」二語；譚云：「『歸來北堂暗，一一微螢度』甚有靜思。」按譚識高於袁。
〈答仲屯田〉，譚云：「可刪。即『清風卷地收殘暑，素月流天掃積陰』亦非至處。」按酸措大腸肚，只是菜圃虀甕吃不得肚臟饅頭也（卷八〈椶筍〉，譚云：「袁愛『木魚』、『鵝黃』等語。予獨謂『蔬果』、『山林』二句，森森然有物情在中。」正可參。）
〈往在東武與人往反作粲字韻今黃魯直次韻復和答〉，譚云：「和了又和，終是多事。山谷一派人真不宜在一處也，一笑。」
卷五〈定惠院海棠〉，譚云：「中郎極賞『朱唇』、『翠袖』二語。予謂此詩可選，別有氣格，似不盡此二語。」按譚識又高於袁。卷八〈葉教授和溽字韻〉，譚云：「『華堂鬧絲管，眸子漲春淥』，袁所極賞，鄙亦不悟其妙。」可參觀。然其拾璣羽而失鯤鯨，亦正坐此。
〈雨中看牡丹〉，譚選入。按坡詩之淡薄無味者。譚圈「清寒入花骨，肅肅初自持」二句，直是竟陵體耳。
〈正月二十日往岐亭〉，譚云：「坡詩多有『堆』、『率』二失。如此亦可選。」
〈東坡八首〉，袁云：「陶意」；譚云：「若使在〈和陶〉題中，便無復陶意矣」；又云：「朴中有光，骨邊有味。愈讀愈嘆其妙。如此七詩，方知後人不得輕言蘇公詩耳」；又云：「『自昔有微泉』、『良農惜地力』、『種棗期可剝』三章獨勝，杜、王、儲、韋不能過。[56]」
〈姪安節遠來夜坐〉：「心衰面改瘦崢嶸」，譚圈「瘦崢嶸」三字，云：「妙，勝於前首『歲崢嶸』矣。予亦有『風采瘦卓犖』句。」按可笑，「朱唇」、「翠袖」固不宜為之目眩，「瘦崢嶸」亦何遽謾眼？安磐《頤山詩話‧自序》云：「世之論詩者，低昂衆製，商榷前藻，乃復繼之曰：『予嘗擬之云』，又曰：『予嘗有詩云。』此何以稱焉！與夫耀色者何異」云云，況「瘦卓犖」不成語耶？
〈陳季常見過〉：「未覺鷄黍窄」，譚云：「下『窄』字甚好。」按參觀紀文達《點論李義山詩集》卷上〈端居〉評。
〈寒食雨〉，譚選入。
〈海棠〉「東風嫋嫋泛崇光」云云，譚云：「非選此詩，服中郎之力去此詩也。『月落空庭影許長』袁亦直刪之。妙！妙！」按袁此處亦故違世好耶？以選為刪，千古奇談！卷九〈江月〉五首譚選入，云：「袁能一首不選，自是卓然。吾故選之，以標袁識。」亦仿此。
卷六〈郭祥正家醉畫竹石壁上〉，譚云：「真中晚奇險語，然真中晚便逼真老杜，如蘇、黃、米、蔡書法纔是二王也。」按故弄禪機，乍見其說，似非而實是；細按其意，似是而實非。
〈登州海市〉，譚選入。
卷七〈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譚云：「坡結句之妙者，亦只是議論挽束得有味耳。含不盡於言外，息羣動於無聲。如管絃之乍停。瀑布之不收者，未有也。至此等結，則誦者敗興而返，不但興盡矣。」
〈次韻答劉景文〉：「故應好語如爬癢」，譚勒帛云：「袁賞之，自家未免稍稍受累矣。」按譏中郎詩之求痛快也。坡此詩不佳，但此語亦未為甚惡。譚蓋不知其本杜牧之絕句耳。
〈連日與王忠玉張全翁游西湖忠玉有詩次韻〉，譚云：「『筆不加點，倚馬萬言』，此語極誤人。縱使真才士，何妨稍一鑽揅？而刺刺不休，取一時庸眾張目也。每讀坡公詩，恨不得同時以此言進之。」
卷八〈送李陶〉：「喜見通家賢子弟」，袁云：「接得妙」，譚云：「袁此語，止為全不知接法者言耳。」
〈次韻楊公濟梅花〉，袁十首俱選，譚云：「梅花何物？詠梅何事？乃如此唐突不已耶？真當盡刪之，快香魂耳。」
〈次韻子由書王晉卿畫山水〉，袁選譚刪，云：「『一潭月』、『萬斛舟』、『雙鶴鬢』、『一羊裘』，又是『萬頃波沒兩鷗』，太不照管，且亦非真妙難說不照管者。」
卷九〈章質夫送酒六壺〉，袁選譚刪。按「舞淵明」三字碻不佳，譚勒帛，宜也。「青州」、「烏有」一聯，世所傳誦。「空煩左手持新蟹，漫繞東籬嗅落英」，極襯託之妙，而譚竟不賞。蓋譚腹儉，見使事便斥其堆窒。卷十〈海南人不作寒食上巳上冢余與老符秀才飲至醉〉，譚云：「太白、德公、管寧、王式連用，安得老坡此中空洞無物」，其意可參。施愚山《蠖齋詩話》云：「古人詩入三昧，更無從堆垛學問，正如眼中著不得金屑。坡公謂浩然詩韻高才短，嫌其少料。評孟良是，然坡詩正患多料耳。坡胸中萬卷書，筆下無半點塵，為詩忽何獨不然？」可與《藝苑巵言》卷四參觀。又按張謙宜《絸齋詩談》卷七論施愚山云：「此君正患摹古太似。人患胸中書少，尚白所患，正在書多」云云。「太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矣。
卷十〈用過韻冬至與諸生飲酒〉：「得穀鵝初飽，亡貓鼠益豐」，譚云：「晚唐醜處。」
〈庚辰歲人日作〉二首譚刪，是也。〈過嶺〉「暫著南冠不到頭」云云一首譚刪，亦不近人情矣。
〈西山戲題〉，袁云：「存之備一體」，譚云：「世豈少故作艱奇者！欲堙其源，且恨莫由，奈何復導之，使其有二也。此等詩，昌黎、東野諸人不得不任其過。[57]」按大帽子沒來由。此乃雙聲疊韻詩「江干高居堅關扃」云云，本自王融，盛於皮、陸，與韓、孟何干？
卷十二〈次韻王定國得晉卿酒〉，譚云：「『使我有名全是酒』兩聯，中郎所最喜。然只是『詩』、『酒』、『病』三字裝點得好聽耳，不為高勝也。」按甚是。坡詩之下劣者。
〈贈楊耆〉，譚選入。首句「孤村漸雨逐秋涼」，譚連圈「孤村漸雨」四字。
〈獄中寄子由〉，譚刪第二首，尤以「鷄」韻為病。按極是。
〈小飲公瑾舟中〉，袁于「船牕柳影」四字、「不貲風」三字皆連圈，譚云：「如此看蘇詩極是，然止是晚唐人中小有意耳。此反低看子瞻也。」按此詩前四句何等氣勢！袁乃摘字賞之，小眼孔宜招譚譏。然譚病亦每坐是，可謂「忘己事之已拙」矣。如同卷〈藏春塢〉：「子美生前有盡花」，譚連圈，云：「『生前有盡花』，豈獨子美哉？其妙可想」，伎倆與袁何異？此詩極劣，「子美」句用杜詩「欲盡花經眼」語而不通者[58]。
東坡詩縮脚韻甚多，紀文達《點論》所謂「懸脚」者是也。如〈牛口見月〉之「京邑大雨霶」；〈和劉長安題薛周逸老亭〉之「白日為君悠」；〈壬寅二月有詔令郡吏分往屬縣減決囚禁作詩五百言〉之「登仙往事悠」；〈次韻子由欲得驪山澄泥硯〉之「弔秦應有淚痕潸」；〈二十六日五更起行至磻溪〉之「神物已化遺蹤蜿」；〈和子由記園中草木〉第七首之「臥聽牕風泠」；〈立春日病中邀安國〉第二首之「已教呼取散花天」【按此本白樂天〈齋戒滿夜戲招夢得〉：「方丈若能來問疾，不妨兼有散花天」】；〈坐上賦戴花得天字〉之「却須還與散花天」。他如〈次韻周開祖長官〉之「惘惘可憐真喪狗」之縮去「家」字，〈謝人和尖叉韻〉第二首「銀杯逐馬帶隨車」之縮去「縞」字，皆與周梅泉作李拔丈壽詩「騰上猶看火色肩」之為飛火腰何異？
紀文達《點論蘇文忠詩集》卷三〈次韻子由岐下詩〉：「湖上移魚子，初生不畏人。自從識鈎餌，欲見更無因」，評云：「從《列子》狎鷗意化來。」〈九月二十日微雪懷子由〉第一首：「近買貂裘堪出塞，忽思乘傳問西琛」，評云：「居下僚而不得志，憤激而為立功邊外之思。鬱鬱時實有此想，驟看若不相屬也。」卷五〈和子由苦寒見寄〉：「廟謨雖不戰，虜意久欺天。千金買戰馬，百寶粧刀鐶。何時逐汝去，與虜試周旋」，評云：「此即前『乘傳問琛』之意，皆不得志之憤詞，不必實有此想也。」卷十一〈和錢安道寄惠建茶〉：「縱復苦硬終可錄，汲黯少戇寬饒猛。其間絕品豈不佳，張禹縱賢非骨鯁」，評云：「將人比物，脫盡用事之痕，開後人多少法門！其源出於蔚宗《和香方》」云云。卷十一總評云：「纔出杭州，詩便深警。非胸中清思，半耗於簿書、半耗於游宴耶？信乎！詩非静力不工，雖東坡之才，亦不能於膠膠擾擾時揮洒自如也。」卷十六〈讀孟郊詩〉評云：「二首即作東野體，謂東野體我固能為之，但不為耳。然東坡以雄視百代之才，而往往傷率傷慢傷放傷露者，正坐不肯為郊、島一番苦吟工夫耳。」卷十八〈舟中夜起〉：「微風蕭蕭吹菰蒲，開門看雨月滿湖」，評云：「此從『聽雨寒更盡，開門落葉深』化出。」諸則皆佳。卷四〈次韻子由欲得驪山澄泥硯〉云：「封題寄去吾無用，近日従戎擬學班」亦即「乘傳思西琛」之意。【李小湖《好雲樓初集》卷二十五〈題紀評蘇詩〉謂紀「未達詩旨者頗多，如評〈次韻鄭介夫〉謂：『用嚙氊持節事不可解，二公雖遠謫，猶宋土也。』按此取切蘇姓耳。〈送淡公詩二首〉謂：『東坡詩之極不佳者。』按此孟東野詩誤入。」】
〈僊遊潭〉第一首：「光搖巖上寺，深到影中天。」〈和李邦直沂山祈雨有應〉：「蛟龍睡足亦解慙，二麥枯時雨如洗。」此數語妙甚，向來略過。
卷十五〈次韻答子由邦直〉第四首，文達頗賞之，尤稱其結句「聞道鹓鸞滿臺閣，網羅應不到［沙鷗］。[59]」
【少陵〈遊何將軍山林十首‧之六〉：「風磴吹陰雪，雲門吼瀑泉」（時乃夏日）。馬戴之「微陽下喬木，遠燒入秋山」（按《瀛奎律髓》卷 29 方批云：「詩話謂戴〈落日悵望〉『……』為一實一虛，今考戴集為『……，遠色隱秋山』。只如此十字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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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膠州張謙宜稚松《家學堂遺書二種》，凡《絸齋詩談》八卷、《絸齋論文》六卷[60]。張氏不知何人，僅識為康熙時進士。家居不仕，自負甚高。學既不廣，識亦拘泥，專講起承轉合：若者為「橫斷」，若者為「抝應」，若者為「勾注」。以之論〈十九首〉（《詩談》卷四），以之論漢文（《論文》卷五），而偶有搔癢處，頗可采。在清人談藝之作中，宗旨尚正。絕未見他書稱引，何也？《詩談》分「統論大旨」、「統論各體」、「評論自漢迄本朝」諸門，《論文》分「統論」、「細論」、「評品」諸門，殊有條貫，非隨筆信摭之比。雖謂詩文不宜言理，而儼以道學自命，故筆舌亦效語錄。
《詩談》卷一：「人多謂詩貴和平，只要不傷觸人。其實三百篇中有罵人極狠者。如『胡不遄死』、『豺虎不食』，謂之乖戾可乎？（按曾異撰《紡授堂集》卷一〈徐叔亨山居次韻詩序〉云：『「碩鼠碩鼠」，不罵人乎？「鴟鴞鴟鴞」，不罵人乎？「雄狐綏綏」，不罵人乎？「蜉蝣之羽」，不罵人乎？猶曰：此託物罵之耳。「相鼠有體」，罵人也；「子之不淑」，罵人也；「乃如之人兮」，罵人也；「夫也不良」，罵人也；「維是褊心」，罵人也；「中冓之言」，罵人也；「彼其之子，不稱其服」，罵人也；「燕婉之求」，罵人也；「子之湯矣」，罵人也；猶曰此風人之致，非〈大、小雅〉正聲。二〈雅〉中，如惡惡之〈巷伯〉無論，他如「仳仳彼有屋」，罵人也；「為鬼為蜮」，罵人也；「彼何人斯」，罵人也；「廢為殘賊」，罵人也；「具曰予聖」，罵人也；「大風有隧」，罵人也；「哀今之人」，罵人也；「人有土田」，罵人也。乃若「赫赫師尹」，呼其人而罵之矣！「家父作誦」，自呼其人而罵人矣！「庶曰式臧」，罵夫矣！「君子信讒」，罵父矣！「國步滅咨」，罵國矣！「赫赫宗周」，罵王后矣！「昊天不惠」，罵天矣！「將安將樂」，朋友相罵矣！「如蠻如髦」，兄弟九族罵矣！』又按王從之《滹南遺老集》卷三論宋人言《論語》之失有三，其三曰『求之過厚』：『凡人有好則有惡，有喜則有怒，有譽則有毀，聖人亦何以異哉？而學者一以春風和氣期之。凡忿疾譏斥之詞，必周遮護諱而為之說。至於杖叩原壤，呼之為賊，范純夫猶曰因才教誨，此過於厚者也。』正可參觀。）蓋罵其所當罵，如敲抃加諸盜賊，正是人情中節處，故謂之『和』。又如人有痛心，便須著哭，人有寃枉，須容其訴，如此心下才鬆爽，故謂之『平』。只這兩字，人先懂不得，又講甚詩？」
「詩須於學問之外，仍留天趣為佳。如美桃熟至八分，微帶青脆甘酸，此為上品。若至十月中旬，肉如爛醬，一味甜俗，不足當知味者品題矣。」按《論文》卷二亦云：「生與脆相近，如桃熟八分，食之爽口。若極熟糜爛，一味甜俗而已。」
「虎邱山下茶館，江寧城裏古器鋪，乾淨絕無點塵，陸離光可奪目，此正是俗處。」
「一氣運掉，掣轉如意。故事，湊筆也。厚厚堆起，與本意絕不相關者，強搬故事也。」
「用奇字奇語，全要有配有襯，不則似乞丐破帽上嵌夜明珠。」
卷二：「好詩只在布置處見本領，不然便成四副春聯。」
卷三：「莫吃一家飯，久之便被豢養得慣了。只看蜂之釀蜜，豈止一花。」
「集句」一條皆摘自《閩小記》及《書影》，加以評語。張氏嘗謂少時好櫟園詩，見其雅緻，摹仿不休（卷一，又卷六）。又謂：「筆記小品惟放翁最大雅瀟灑。周櫟園《閩小記》雅秀絕倫，自是隽品，然較之《老學菴筆記》，猶未免有意為文」云云（《論文》卷四）。推重櫟園如此，亦其陋也。又摘葉小鸞受記對答諸聯。取法高者，有閒工夫及此等口角乎？
卷四：「杜詩〈暮歸〉：『霜黃碧梧白鶴棲』，三色作一句，不見堆砌。」按彼此襯託，故《西河詩話》卷一云：「此言碧梧以霜見黃耳。李北地用其語曰：『野寺霜黃鎖碧梧』，天壤尚有黃霜耶？」
卷七：「吳野人嘯咏草萊，自是逸品。一為貴官獎拔，遂身入塵俗，志在藉資於人，面貌便非本色。與杜茶村相似，憐才者諒之。」
卷八：「詞令妙品，不必盡出文人。某村一家賽神，其姻家醵錢賞巫者，久飲不去，徐告之曰：『親家翁酒醉飯飽，如此明月，西溝橋道新修，試與一條棒，在此過夜何如？』字字催走，却作留語。明人詩『佯謂公勿渡，隱窺王不留』，正得此訣。」
《論文》卷一：「古人言之有物，能見其大。後人文如一擔燈草，燒灰不及數合。」
「才讀一未見之書，愛其新穎，極力嘔吐在文字上，此胃不化穀之症也。」
「今人作文好用典故襯貼實跡，如割死人肉粘在活人面上，模樣更看不得。」
卷二：「古文有南、北派：南派以八家為宗，自宋濂傳至歸有光；北派以秦漢為主，李攀龍、王世貞倡之，李夢陽和之。」按分派甚確。以空同為和，而于鱗、鳳洲為倡，先後顛倒。此如《詩談》卷五說義山〈重過聖女祠〉詩「夢雨」二字為「夢中之雨」，卷八引「公毋渡」為「公勿渡」，而又注明其為樂府篇名，皆鄙陋之徵。
「文之主宰，如五臟之有心，其肝、肺、腸、胃皆護衛而為之用者。若腔子中止有一心，內裏便不實，外體亦不充矣。按《詩談》卷一云：「昔在都訪方朝初，叩其所傳，云石泉羅翁教曰：『凡詩，正面無多，當從四傍渲染』」云云，可參觀。
卷五：「錢牧齋古文，其俗在骨。詩文序及贈送、賀壽之詞，皆油滑腐爛，無一近古者。稱引詩書傳記，重複氾濫，令人厭憎。緬懷八家，何曾有此！[61]」按《詩談》卷六云：「牧齋詩苦無真性，大抵祇有四套：一宦遊，二名士，三禪和，四脂粉。四者外，無風人之致矣。」
張氏於近代詩，不道漁洋、梅村，而稱丁葯園（《詩談》卷六），尤推杜茶村（卷七：「予讀茶村詩，閉閣虛衷，潛迎其神，倏忽之間，心知懸解。蓋由養深味厚，洊近自然，未嘗不用意而滅其痕，無處非使筆而斂其鍔。攖拂勾帶，象亦通微，使人悠然可會，而捫之平潔，君子在下之道也。舉凡抑鬱感嘅，俱在離合掩映之外，司馬德操復見於今，殆吾師乎。」《論文》卷五云：「茶村文清蒼饒味，委婉得筆，品在櫟園之上」）。於近代文，不道侯、魏、汪，而上稱遵巖、鹿門（《論文》卷五），尤推歸震川（卷一：「文字乍看似好，久看減色者多已。必熟看冷看，愈久愈佳，此為第一。吾於震川見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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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枝山文集》四卷畢[62]。《四庫提要》收《懷星堂集》三十卷，此則何義門所藏明謝雍手錄本也。如《明文授讀》卷四十九所選之〈唐子畏墓志〉即未收，《列朝詩集》丙九所選諸詩亦多不見。《明詩紀事》丁籤卷十二載枝山〈口號〉云：「枝山老子鬢滄浪，萬事遺來剰得狂。從此日和先友對，十年漢晉十年唐。」余最喜之，此《集》竟未錄。則缺遺蓋不少矣。枝山文好為古艷峭潔，而纖澀傷氣格，修詞亦欠妥貼。詩庸詞俗藻，更遜於文。《藝苑巵言》評為「盲賈人張肆，頗有珍玩，位置總雜不堪[63]」者是也。游戲率意之什，反勝其精心雕繪之作，然亦無甚滋味。枝山好作艷體，《列朝詩集》所選，可見一斑。謝氏所錄，十不存一，真「刪除花月少精神」者也。
卷一〈畫魚記〉、〈伯時父史圖記〉皆學昌黎〈畫記〉。〈舟中臥行記〉、〈譙樓鼓聲記〉、〈京遊五記〉中之曲阿、澗聲二則、〈游福昌寺入佛殿後記〉則學子厚遊記。《集》中文字毋過此數首。
卷二〈朱性父詩序〉有曰：「疲詞腐韻，無天然之態。如東鄰乞一裾，北舍覓一領，錯雜裝掇，識者可指而目之曰：此東家裾也，此北戶領也。趨識凡近，蹇歩茍止，望不出簷外，行不越户限。篇句之就，如貨劵公牒，顓顓焉不敢超夐常狀之一二。抑又齊量寒薄，一取便竭，言梅必著和羮，道鶴不脱九臯。别號縱横，居扁齷促，慶生挽死，妄頌謬哀」云云，寫詩派末流濫惡之狀極備[64]。「别號縱横」，則同卷〈近時人別號〉云：「道號別稱，古人間有之，非所重也。予嘗謂為人如蘇文忠，則兒童莫不知為東坡；為人如朱考亭，則蒙稚亦能識為晦庵。嵬瑣之人，何必妄自標榜？近世蓋惟農夫不然，自餘人未嘗無別號。而其所稱，非膚淺則狂怪，又重可笑。『蘭』、『菊』、『泉』、『石』之類，爾稱汝謂，一坐百犯。又兄『山』則弟必『水』，伯『松』則仲、叔必『竹』、『梅』。近者，襁褓嬰孺亦且有之。如無錫大家，乳媼負一孺子，其族子且年長，謂人：『此吾友梅叔也』」云云【此文亦見枝山所作《前聞記》（《記錄彙編》卷 202）】。按此與盜自稱「守愚不敢」何異？舒鐵雲〈懷王仲瞿〉詩有云：「後世好標榜，稱謂日日新。走卒號居士，達官署山人。我愛王仲瞿，其人毋他殊。既不取別號，亦不畫小照。」《文史通義》卷三〈繁稱篇〉所謂「造私肊之山川，構空中之樓閣。其風實熾于前明。夫盜賊自為號，將以惑眾；娼優自為號，將以媚客。逸囚改名，懼人知也；出婢更名，易新主也」云云，可參觀。【《桐江續集》卷三十〈王一初名字說〉：「然古庶人無字，近世雖執事圂圊者亦有字。……妾婦則飛燕、太真，盜賊則綠林、長白。僧有號，道有號。而近世標榜特多。謂醉翁又六一居士，謂涪翁又山谷道人，鉅公名士可也。今則巫醫卜祝，皆立齋顏菴匾，下至負担之夫亦有之。」《陽春白雪》卷三劉時中〈端正好〉。】又同卷〈官銜〉云：「官銜歷代不同，然受者無可易之理。此實王制，非他文字比也」云云，亦可與《通義》卷二〈文理〉、〈古文公式〉參觀。
卷三〈觀湖宛轉思及楊子〉：「湖上秋風生碧漪，看來都作憶君思。君於湖水元何與？此意冥茫自不知。」
〈奉和沈先生垂慰〉：「信我有心非轉石，對人無口辨懸河。」
〈憶閨〉：「寒發清霜夜箭遲，欺人客月入孤帷。遙憐添上香衾處，應是心腸到我時。」
〈絕句〉：「因名為利苦奔馳，換得身疼氣似絲。到此都尋參與術，名難將息利難醫。」
〈憶虎邱〉：「千人石邊老朴樹，今朝應說我儂顛。山中遠志尋常話，胡亂離山便半年。」「真娘宅畔三株樹，笑殺王郎薄倖人。何處風流能勝此？枉將拋下沒情親。」
〈代東園梅〉：「祝家園裏一株梅，舊是三郎手自栽。今歲寒花開欲盡，三郎何處不歸來？」
卷四〈秋日齋院雜題〉七絕十五首，似學誠齋未到家之作。
〈奉和沈先生戲贈性父短視之篇〉五排而一味鋪張，比擬亦未新切[65]，如云：「對樹常疑屋，尋芳不辨柯。臨觴更喚酒，披縠妄稱羅。回身避石獸，揮策叱銅駝。堂名勞想像，壁障枉摩挲。占面悲歡誤，答儀輕重訛。短軀皆主簿，長帽即東坡。過鵲憎鴉噀，眠猪誤狗訶」云云。世俗《三笑姻緣》彈詞謂枝山短視，按此詩知其不然。
〈促金生許川扇不至〉：「漆金何似漆玄好廷美許川扇余喜黑漆，惡金漆者，節骨還輸直骨奇舊多作直骨，今刻竹節文，徒勞更無趣。李丈曾呼三益友故丈人李公謂川扇有三益：障日、障小雨、可支額小睡，金郎休捱九秋期。」【《淵穎集》卷七有〈東夷倭人小摺疊畫扇子歌〉；《五雜組》卷十二[66]：「古人多用羽毛之屬為扇，故『扇』字從『羽』。今世以毛扇為賤品，惟吳、蜀二扇通行。吳中泥金，最宜書畫。元以前多用團扇，未有摺者。元初東南夷使者持聚頭扇，人共笑之。國朝始用摺扇。」按《水滸‧花和尚倒拔垂楊柳》一回，林沖手執一把西川摺疊紙扇子，則其書必成於元以後。劉龻《五石瓠》卷三曰[67]：「國朝創製器物，前代所無，《暖姝由筆》載九事，其四為摺扇。」《野獲編》卷二十六：「聚骨扇自吳製之外，惟川扇稱佳，歲貢萬數柄。宋人畫仕女止有團扇，摺扇自永樂間外國入貢始有之。」按《江湖後集》卷二十李龏有〈摺疊扇〉絕句。】
【《野獲編補遺》卷四摘枝山所作〈風流遁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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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李葆恂《義州李氏叢刊》畢[68]。凡七種，中惟《無益有益齋讀畫詩》曾寓目。《近代詩鈔》中所收文石詩，皆見《紅蠃山館遺詩》至《紅螺山館詩鈔》。本惜抱宗旨，染指明七子之什。想石遺未見，即見，亦未必契賞耳。《舊學盦筆記》、《三邕翠墨簃》二書每相發明，最資攷訂。
《舊學盦筆記》云：「往在鄂省，聞陽湖惲伯初大令云其曾祖子居先生，有手寫《紅樓夢論文》一書，用黃、朱、墨、綠筆，仿震川評點《史記》之法，精工至極，兼有包慎伯等題跋」云云。按郝蘭臯《曬書堂筆錄》卷三「談諧」條云：「余以乾隆、嘉慶間入都，見人家案頭必有一本《紅樓夢》。」又楊掌生《夢華瑣錄》記《京師竹枝詞》曰：「開談不論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又平景蓀《霞外捃屑》卷九「石頭記」條論《續夢》諸書。近人鄧之誠《骨董瑣記》卷六謂慈禧熟讀《紅樓夢》，自比賈太君。此數事，皆徵小說舊聞者所未及。
《筆記》又云[69]：「向閱金聖嘆所評《水滸傳》，首載耐厂一〈序〉，極似金氏文筆，心竊疑之。後得明刊本，果無此篇。此本刻於天啟末年，正李卓吾身後名盛之時，故備載李氏偽評。其中詩詞贊語頗多，九天玄女亦是長讚，金氏只采『仙容』、『妙目』八字，頓成絕世妙語，真有點鐵成金手段。至字句之異，更僕難數。大抵金評所謂『俗本作某』者，此本皆然；所謂『古本』者，皆其肊改。與《平四寇》共為一百二十回，然一片鑄成，并無前後之說。」按此早開胡適之之說。【《越縵堂筆記補》咸豐九年十二月初二日全錄《水滸》施耐厂〈自序〉，以為「深知朋友之樂，惝怳杳冥，霞情烟思，性情之至詣，文章之逸品。」】
又云[70]：「阮文達極賞《儒林外史》，謂：『作者係安徽望族，所譏乃其鄉里來商於揚而起家者，與土著無干。作者一肚皮憤激，借此發洩，與太史公作謗書，情事相等，故筆力亦十得六七。』傾倒極矣！予謂此書，不惟小說中無此奇文，恐歐、蘇後具此文筆者亦少。明之歸、唐，國朝之方、姚,皆不及遠甚。只看他筆外有筆，無字句處皆文章，褒貶風刺，俱從太史公〈封禪書〉得來」云云。按此節亦未見稱引。阮文達語，不知何本？倘見手札耶？
《筆記》及《三邕翠墨簃》卷四[71]，皆載厲樊榭手跡集外詩二首，〈奉謝葦村學長兄惠西洋畫用山谷謝鄭閎中惠高麗扇韻〉：「歐羅巴國滄溟外，能寫丹青到眼中。解識乾坤如許大，男兒真是可憐蟲！」「茀林士女工歌舞，持較西洋定不如。紅袖彈絲瀑泉側，下方更有右行書。」【沈寐叟〈乙卯五月重至西湖口號〉曰：「苧蘿人作拂菻妝，為借曇雲掩淚光」云云，即西子亦西妝之意。】按樊榭集中有詠古刺水詩，《忠雅堂集》則有詠西洋畫古詩。
【《灤陽消夏錄》亦載此聯。[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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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唱經堂聖人千案》與《通宗易論》、《語錄纂》等，皆所謂《聖歎內書》也[73]。取禪門公案二十五則敷說，唇吻翻騰，初無勝諦。《聖歎外書》中，唯《水滸》、《西廂》最有辯慧，助談益智。批《左傳》、杜詩、歐陽永叔詞等，皆浪費筆墨。《內書》各種尤病理鑿語絮，牽強附會，而糾膠不可解，了無勝義。惟禪機本非義學，故由渠橫說豎說耳。
〈序〉云：「考死囚有案，治篤疾有案。公案者，譬諸死囚，則聖人與學人，只是兩造質對。又譬諸篤疾，則學人是病，聖人是藥。」此數語小有致。〈獨超案第十三〉西堂南泉百丈侍馬大師翫月問答後半節云：「何為月愛三昧？是三昧如，八月十五，月光盛滿，有靜女人，為愛月故，於自深房，露井中坐。時夜轉深，萬響沈寂，天上地下，如水一色。是靜女人，不覺微嘆。而是女人，身無疾苦，亦無種種，不如意事，又無遠人，攖其懷抱。何以故？都無所為，但愛心起，斯發長嘆。迦葉當知，是靜女人，實不望月，惟自嚬哦，垂頭而坐。所以者何？是時房中，闌干簾幕，階砌井床，乃至几案，上設琴箏，及于香罏，壺瓶盞楪，無非月也。時女人身，髩髮瓔珞，玉臂跳脫，上衣下裳，以至羅襪，亦莫不是，月所映也。是以女人，不望於月，但自垂頭，斂肩側身，睇諸一切，宛轉而嘆。復次迦葉，是靜女人，正發嘆時，為復愛月，為愛一切，闌干等事？迦葉當知，若是女人，愛一切者，晝日無月，亦應生愛；于晝無愛，應知不愛，闌干種種，一切事也。是靜女人，正愛於月，以月遍映，闌干簾幕、階砌井床，一切處故，故復傍徨，流睇而嘆。復次迦葉，是靜女人，於闌干上，愛彼月時，既取月色，遺闌干否？亦復嫌于，闌干諸法，汙染月色，擇去闌干，方愛月否？不也迦葉。月色無有，喻如虛空。不應闌干，上有月色，如世白堊，薄若魚鱗。止因夜靜，明月中時，天無纖雲，以為遮障，種種一切，如闌干等，則皆呈露，清涼本體。迦葉當知，闌干呈露，名為月色，非有月色，加闌干也。若加得者，便可刮去，何故無人，刮月藏篋？然是女人，只名愛月，終不說為，愛闌干者。迦葉當知，月天子者，能為眾生，作大陰涼，普令一切，塵勞停息。是靜女人，夜深坐月，微發嘆聲，是非生心，愛於彼月，正為陰涼，入其身中，無量塵勞，應時停息，塵勞息時，同體悲現，視諸闌干，一切物事，有情無情，成一眷屬，別久初聚，悲極發嘆。是故不得，說愛闌干，何以故？取種種名，名曰闌干；不取於名，非闌干也。但見呈露，純是清涼，是故止可，說為愛月。復次迦葉，是靜女人，發嘆聲時，非特不可，說愛闌干，亦復不可，說為愛月。何以故？愛月義者，女人有愛，愛於外月。既是月光，流入身中，停息塵勞，悲切成愛，則是愛者，即是月成。月即是愛，愛即是月；在空成月，在心成愛。附麗不同，宛有異相，安知闌干？一切身中，月光流入，亦不成愛。特以非類，互不相愛。迦葉當知，此大三昧，不名愛月，名曰月愛」云云。絕妙著色修多羅，聖嘆《才子書》中壓卷文字。有此才，可以如房融之偽造《楞嚴》矣！張景運《秋坪新語》卷七「金聖嘆」條謂：「聖嘆在京師東四牌樓街心遺矢，坊卒斥之，金怒罵，遂致橫禍腰斬，唐詩蓋其讖云。」真齊東野［語］……[74]。【「月愛三昧」語出《湼槃經》二十：「譬如盛夏之時，一切眾生常思月光。月光既照，鬱熱即除。月愛三昧，亦復如是，能令眾生除貪惱熱。」】【《徧行堂文集》卷一〈月愛三昧說〉。】
【好望文生義，如《語錄》卷二〈雜華林〉云：「天眼觀實，慧眼觀空，彗以掃除為義」；〈隨手通‧南華釋名〉云：「何以名『華』，實不可說也」（〈念佛三昧〉又云：「因非實相，曰『花』」）。小慧可節取，唯此而已。說造字十則，穿鑿無聊也。《左傳釋》唯〈鄭伯克段於鄢〉「既而悔之」評云：「看他上文如許怨毒，到此忽然有『悔之』二字，何意寒谷有此一線之春？答曰：此見莊公之處叔段與姜氏，已是二十分快暢。凡人於報復之事，只有一分未暢快，他還二十分都是怨毒。只須此一分也快暢了，他便徒然有個不安之心，從中直動出來。須知此際正是他二十分都滿處」云云，頗得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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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何義門先生集》十二卷，又《家書》四卷畢[75]。詩文才思皆短劣。文拈弄有制藝氣，詞條豐濫處，又似錢蒙叟惡道。詩則并不能為試帖也。書牘多資掌故，惜所指人不甚了了。義門以安溪保舉，得侍禁近，而招讒取禍，幾遭毒手。書中時憂機穽，提撕警覺，可與《榕村語陸續編》參觀也。【繆荃孫《藝風堂雜鈔》卷 6 載義門軼詩四首、軼文四首。】
卷一〈菰中隨筆序〉：「亭林先生歿後，遺書悉歸東海相國。然不知愛惜，或為人取去。」
卷四〈與友人書〉：「鄧文潔乃西江前輩，非理學，非場屋。千子論文按時文，與王、李談詩文等，門閥甚大，枝派極亂。」
「傅青主臨王大令字一手卷，又楷書杜詩一冊頁。王帖極熟，乃是其皮。功夫雖多，犯馮先生楷字之病，不及慈谿先生遠甚。楷書專使退筆，求古而適得風沙氣。每詩下必記數語，發口鄙穢，爛詆宋賢，則又蟾蜍擲糞也。二十年轟雷灌耳，一見興盡。顧甯人字跡乃學青主，多一聞見耳。」
卷五〈與友人書〉：「今日惟百詩先生與竹垞先生為海內二老，一以精，一以博。」按卷七〈寄弟書〉：「竹垞先生肯將萬卷堂書目抄本圈出，甚感！我在內言及此老，真如公孫毘邪之泣李將軍也，惜其不略少數歲耳。」又〈家書摘錄〉：「閻百詩先生扶病赴四府之召，加以炎暑，於初九日謝世。惜哉！竹垞先生近何如？所輯《明詩綜》，去取幾於無目。高季迪名價却要松江幾社諸妄語論定，即此已笑破人口。詩話并有將《列朝小傳》中語增損改換，據為己有。甚矣其寡識而多事也！二十年來所敬愛之人，一見此書，不覺興盡。封面再得渠親寫八分書，便是二絕矣！」又按《嘯亭雜錄》謂「四王府」乃安節郡王，非雍正潛邸，《張石洲年譜》則駁其說。
「昔有作〈弔李太白墓〉文者，其密友規之曰：『勿輕措手，須怕此公識字。』」
卷六〈復董訥夫〉：「神龍、景雲而後，沈、宋裁為律詩。一清一濁，用字甚嚴。稍有出入，即為詩病。利吻輕唇，無纖毫差忒者，白詩注中載王右丞『秦川一半夕陽開』乃〈想夫憐〉第二句，則當日諸公詩舉可歌也。元微之稱昌黎近體云：『玉磬聲聲徹，金鈴個個圓。輕新便妓唱，微妙入僧禪。』其為律詩，亦何嘗專事倔強者乎？子美間作吳體，不過偶爾遊戲。山谷專以此自雄，張伯雨又專法山谷。既略聲病，何名律詩？」
卷七〈與李世得書〉：「弟從來無一人肯閱三篇。甲子科，山西楊承儒者，曾為弟點完兩篇，至今尚感其意。」
〈與某書〉：「金先生想此興未闌，精力猶壯，何妨逢場作戲。使程、朱生此時，亦必應舉。坐邀蒲輪恐不可施之唐、宋以後也。」按《儒林外史》第十三回馬二先生與蘧公孫論孔夫子生今日亦必下場作八股一段，用意正同[76]。黃公度《人境廬詩草》卷二〈述懷再呈靄人樵野丈〉第一首論八股，第三首云：「兩漢舉賢良，六朝貴門第。設科不分目，我清重進士。孔孟生今日，必就有司試。豈能無斧柯，皇皇行仁義」，又本《外史》。然馬二先生最惡雜覽，義門却不然。《蔣樗厂存稿》卷二〈書舊本莊子後〉云：「塾師言：『此兒性頗強記，然好雜學。恐舉業一道，不足以承弓冶之傳。』先君子曰：『是不然。吾昔從何義門先生遊，先生盡出邸中書令博觀，三載始畢，舉業為益工。』」
卷十〈兩浙訓士條約〉：「震川應舉之文，可班於蘇、曾之間，而當年有『時文不時』之譏。」
「後人俎豆震川，而推排湯若士。豈知詩筆一理，有曹、劉即有沈、謝，有少陵即有義山，竝行不悖。」按此篇數十則乃義門看家學問所在，憶梁茞林《制義叢話》未采及。
卷十二〈馮己蒼謂作江韻詩皆愚物偶和王荊公韻為一篇希不見哂於馮氏也〉。
徐松〈義門先生小集跋〉：「翁覃谿言義門為人短小麻鬍，綽號『袖珍曹操』，幼時頗魯，因游道院見蝴蝶飛而心開。」
《何義門家書》卷一：「刑部獄官家人及禁子伏侍，每日主僕出恭皆是他們揩。」
「殿中事極煩，部部書要問我，賴精神可以支撐。脾氣自有，事後忽然變好。此皆鬼神之佑也。」
「成絅齋為陳季方說話不實，有『逢陳且聽三分話』之謔。」
「餘郎甚長成，倘得身材像阿爹便好。我最自嫌矮小也。」
「祝枝山《集略》祝續竟不識字。」按卷二又云：「觀《集略》，則祝續竟似不甚通。人家養兒子亦何容易！」
「《世說》雖小書，然觸處皆是詩料，又是宋詩對病之藥也。」
卷二：「陳師洛所選《歸雅集》，可以笑斷肚腸。『雅』字當平聲讀也。」
「宋板《莊子》乃項子京舊藏，却將郭象〈序〉改作王霶，必新學盛行時為此射利，書坊承之不改。如遇毛斧季，當反疑郭象冒王霶矣。」
「陳其年四六，讀了便可抄寫成篇，只永遠與古人家數告絕矣。沈碻士所選《唐詩》，其批語處處可以噴飯，真毒藥也！」
卷三：「龍友每來寓中，竟日麾之不去。將架上書東抽一本，西抽一本，翻攪不休。盛暑中為他兩日混纏，受了暑氣，以致痢疾。亟買氷一塊，置案下，然不足以禦之。程曉嘲熱客之詩，真不徒作。」
「近日親友中妻女患病者，用吾言兼吃『益母膏』，無不神效。并有男子患痞塊，我教之瞞人吃此藥恐人嘲笑，亦有神效。」
卷四：「滿口馬賦。」按當即今所謂「馬虎」。
「內中要本朝人著作是真，然文集必不可。萬一中有一二語違礙，則反害及其人矣。」
【按《援鶉堂筆記》中，多存義門論學論文語不見《讀書記》中者。卷四十六一則記義門尤詳，載其〈題友人扇頭墨筆生菜〉一絕句（「安肅黃芽欲作莖，如飴輦運入神京。晴牕潑墨緣何事？偏動憂葵賤女情」）：「時值景陵倦勤，儲位久虛，故託寄漆室之憂云爾。寢饋舉子業，然艱於自運，入號舍，咿唔晝夜不成篇。安溪嘗云：『以屺瞻之學，天假一枝筆，其可敵乎！』於詩無所解悟。少宗仰馮鈍吟，嘗以詩就正新城王司寇，王謂人曰：『屺瞻談時文自佳，何必詩耶？』何聞，大恨，終其身。[77]」】
[1]《手稿集‧中文筆記》61-226 頁。
[2]《中文筆記》第一冊 61 頁。
[3]《中文筆記》第一冊 62-7 頁。
[4] 原文脫落「精禱」二字。
[5]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6]「無以應」原脫「應」字，「不喜人言」原作「不喜人喜」。
[7]「鬚」原作「髭」。
[8]「詩人之學」原作「詩人之詩」。
[9] 原文無「參觀」二字。
[10] 原文脫落「乎」字。
[11]「卷二十」原作「卷二十一」。
[12]「毛會侯文序」原作「毛會侯文集序」。
[13]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14]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15]《中文筆記》第一冊 68-72 頁、73 頁後半（73頁前半錯簡，當接袁潔《蠡莊詩話》一節之末）。
[16]「歸愚」原作「國愚」。
[17]「相視而笑」原作「相似而笑」。
[18]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19] 原文改「離」為「去」，欠妥。
[20]「卷三」原作「卷二」。
[21]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22]「卷十九」原作「卷十八」。
[23]《中文筆記》第一冊 73 頁前半錯簡，後半自「卷二十」至「不遺餘力矣」跳接於此。
[24]「列朝詩集」原脫「朝」字。
[25]《中文筆記》第一冊 74-8 頁。
[26]「明諸子」原作「明七子」。
[27] 詩題原脫「觀」字。
[28]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29]《中文筆記》第一冊 79-81 頁。
[30]《談藝錄‧三三》已補（香港中華書局 1986 年補訂本 448 頁；北京三聯書局 2001 年補訂重排版 370-1 頁）。
[31]「心猶未死」原作「心還未死」。
[32]《中文筆記》第一冊 82-6 頁。
[33]「蠡莊」原作「彝莊」。
[34]「成文」原作「成文理」。
[35] 此處引文斷句有誤，「詩也」二字當下屬後文節略者。原文作「……則思得近似者以充之。詩也者，文章之尤物也。」
[36]《中文筆記》第一冊 87-90 頁。
[37]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38]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39] 此段殘句補於《中文筆記》第一冊 87 頁眉，前半脫落，不知所指為何。
[40]《中文筆記》第一冊 91-100 頁。
[41]「名為」原作「命為」。
[42]「皆爭」原作「皆身」。
[43]「董香光」原脫「董」字。
[44]《康熙字典》：「《廣韻》、《集韻》之石切，音隻。義同。又《字彙補》與雙同。見復古編。」又，網友燕小然君謂：「『布濩』見司馬相如〈上林賦〉。此句蓋謂蔡隸顏楷如天子園囿，千奇萬態，蔚為大觀。錢公之解既須改字，且『頌』字無著落矣。」甚是！
[45]「屢筇支」原作「數筇支」，「孤芳」原作「孤花」。
[46]「乞酒」原作「吃酒」。
[47]「黯黮」原作「黯黯」。
[48]「私論此事」原作「私論此論」。
[49]「癡騃」原脫「癡」字，「巧毒」原作「巧羞」。
[50]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51]「奇」字不確。
[52]《中文筆記》第一冊 100-6 頁。
[53]「澠池」原作「澠地」。
[54]《談藝錄‧二九》（香港中華書局 1986 年補訂本 103-4 頁；北京三聯書局 2001 年補訂重排版 310-1 頁）。
[55] 末一「雙檜」原作「雙桂」。
[56]「自昔」原作「自惜」。
[57]「此等詩」原作「此等人」。
[58]「欲盡」原作「易盡」。
[59] 此處似有錯簡或殘破，頁尾脫落「沙鷗」二字。
[60]《中文筆記》第一冊 107-8 頁。
[61]「緬懷」原脫「懷」字。
[62]《中文筆記》第一冊 109-10 頁。
[63] 先生此處引文句讀與通行者有異，「楷法」二字上屬。
[64]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65]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66]「五雜組」原作「五雜俎」。
[67]「五石瓠」原作「五石觚」。
[68]《中文筆記》第一冊 111、207 頁。
[69]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70]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71]《中文筆記》第一冊此處錯簡，111 頁後當跳接 207 頁（「《筆記》及《三邕翠墨簃》卷四」至「詠西洋畫古詩」）。
[72] 此語補於《中文筆記》第一冊 110 頁眉，不知所指為何。
[73]《中文筆記》第一冊 112-4 頁。
[74] 本頁截斷於此，「語」字幾全剪去。
[75]《中文筆記》第一冊 115-8 頁。
[76]「十三回」原作「十二回」，「蘧公孫」原脫「孫」字。
[77]「久虛」原作「多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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