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一日:
喉又微痛,急以藥解之。英文散文。作筆記。陸壽長來長談[1]。挺生將辭此地附中,往聶中丞公學,同居失一良伴矣[2]。散步至何家角。閱法文。閱 The Glory that was Grub Street 畢。
十二月二日:
作筆記,達下午。閱 Feeling Experience & Its Modalities 畢。層次井然,真法國人書也。閱 I Forbid the Banns, Peter Ibbetson。閱法文。評圈蘇詩二卷。兩作書與季。學書。
十二月三日:
起頗遲。改作文畢。下午赴上海觀法文電影。歸閱雜書。早睡。
十二月四日:
兩得季書,皆復。為季點定文字。得申甫師書,即復[3]。閱 Lawrence: “Apropos of Lady Chatterley’s Lover,” “Pornography & Obscenity”,畢之[4]。閱《示兒編》,閱《國朝詩人徵略續編》,皆溫故書也。英文散文。翻看雜詩。
十二月五日:
英作文。作筆記。閱 Read, Phases of English Poetry,畢之 。代挺生一課。式圭為朱公謹求撰一聯,挽一老婦人,奉佛甚虔,而又受基督教洗禮,力主女子參政,辦理地方教育者。為大書十八字云:「融通佛耶,天堂即淨土;主持政教,巾幗而鬚眉。」
閱孫奕《示兒編》。在宋人中極為精實,訓詁之學遠出沈存中之上,說詩文尤資注家之采擷,摘數事:
東坡〈喜雨亭記〉「使天雨珠」云云,本劉陶〈改鑄大錢議〉。
所舉「假對」各例,後世「無情對」、「詩鐘」皆從此出。參觀《鶴林玉露》卷十駁葉石林。
「詩中倒用字以昌黎為多。[5]」按不僅趁均,如云「寒飢出無驢」、「盤蔬冬春雜」是也。
「秦之焚書,由來已漸,《孟子‧萬章篇》所謂『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是也。」按其說甚新,牛弘、胡元瑞所未及也。
十二月六日:
喉又微痛,服藥旋愈,心甚惡之。詩、英文散文。閱 On Translating Homer, Love-Letters of a Worldly Woman,皆畢之。又閱《新華春夢記》,其首二卷,不失為奇作。不得季書,意甚憤鬱。
十二月七日:
得季書,即復。閱 Peter Ibbetson 畢。讀 Scepticism & Animal Faith。閱 Lewes: Biographical History of Philosophy,蓋以哲學人化,為作傳記也。文筆雖不精潔,亦尚流利。而成見深,學問陋,往往強作解人,以為哲學不出 Idealism、Scepticism 二派。又謂哲學之演化事實,證明 science of metaphysics 之不可能,而孔德之學說為登峯造極。其他議論荒謬者亦至多,如云如培根、笛卡兒易其環境,培根亦不失為佳士,而笛卡兒必為墨吏云云,糞土之言,中人欲噦。閱 Dickinson: Meaning of Good, A Dialogue,極清晰。
緟繙《國朝詩人徵略》及《二編》各一過。《二編》之失,余《注》六二月二十一日已言之,援引絕無剪裁,全失論詩之旨。《前編》所采未備者,如樂蓮裳等,重加別裁可也。若洪北江等,《前編》徵引已詳,兹復連篇累牘,載其論輿地之文,無非欲借此加一按語,賣弄兔園冊子中地理學問耳。阿桂條下之附〈砲考〉,亦此類也。偶有談藝之語,莫非庸陋酸腐,如著糞土。而偏不安於鈔纂,眼熱技癢,處處加以評語。憎兹多口,信老將至而耄及之矣。又好言性理,真章實齋論隨園所謂「喬坐衙」者。南山喜談男女之情,復言心性之理,一則少年之結習未除,一則老朽之暮景已迫也。兹錄數事:
葉蘭雪有句云:「春帶愁來秋帶病,一年多半斷腸時。」【按白樂天〈急世樂〉云:「秋思冬愁春恨望,大都不得意時多。」】予放之云:「春有春愁,秋有善病,等閒白了少年頭。[6]」今見李棣(《萼芳詩鈔》)「怪道詩人容易老,送春纔過又悲秋」,乃知葉句本此。
陳其銘(《心山詩稿》)〈讀史〉云:「玉樹春燈同一例,南朝天子總無愁。」二句包舉得好。【《歸愚詩鈔餘集‧觀燕子箋絕句》云:「燕子箋同後庭曲,兩朝天子總無愁。」】
樂蓮裳〈綠春詩〉有云:「小徑隔花成絕塞,疎簾蔽月抵長門。」憶古月堂前「男賓止步」四字,為之一笑,旋云有得矣。
南山為覃溪撰年譜,本之詩集,未見覃溪自撰年譜也。正可參證。
《聽松廬詩話》亦盛推隨園之七律,與瓶水齋同。
吳巢松絕句云:「縷衫檀板記當年,嗚咽秦淮比杜鵑。自古興亡家國恨,个中偏要著嬋娟。」吾國喪邦之君,自夏桀、商紂、周幽以下,無不如 Antony 之有 Cleopatra 者,感均哀艷,亦一奇也。
《南山詩話》有襲《蠡勺編》者,如徐方虎〈烏鬚藥詩〉是也。
偶繙《飲氷室文集附集》。任公之文,通體雅正者極尟。即小品題跋,亦時時有報館主筆語。所作白話文尤笨重,如〈苦痛中的小頑意兒〉一篇,正言厲色,濫詞惡調。結語云:「我在傷心時節尋些消遣,我想無論何人也該和我表點同情。」讀之而不肌膚起栗者幾希。
十二月八日:
英文散文。作筆記。閱雜書。作筆記。閱《齊東野語》,此亦宋人筆記中佳作也。一條論吳江三高祠不應祀范蠡,以其為吳仇也,極新穎[7]。
閱羅大經《鶴林玉露》,識見、文筆均極高妙,向來草草看過也。《四庫提要》專主記誦,故於此書亦粗率了之。錄數則:
「或問:杜詩云『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何也?余曰:此自嘆之詞。蓋拘束以度日月,若鳥在籠中;漂泛於乾坤間,若萍浮水上。本是形容淒涼之意,乃翻作壯麗之語。」
○「諺云:『吃拳何似打拳時。』實為至論。歐公為諫官時,最號敢言。及為執政,主濮園稱親之議,諸君子嘩起攻之,公執之愈堅,作〈濮議〉兩篇。此公之過也。」
○「薛能詩云:『當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荊公晚年喜誦之。然能之論非也,孔明所成事甚大。出師未捷身先死,此天也。荊公毒流四海,甘引小人,豈天也哉!自古隱士出山,自伊尹、傅說、太公而下,皆做些事。」
○「趙季仁曰:『某有三願:一識盡世間好人,二讀盡世間好書,三看盡世間好山水。』余曰:『盡則安能,但到處莫放過耳。[8]』季仁因言:『朱子聞有佳山水,必往遊。』仁者樂山,固自可見。」
○卷四論詠梅一節,可補《四庫提要》別集類二十元郭豫亨《梅花字字香前》、《後集》一條。
○「張子房蓋俠士之知義、策士之知幾者。早年似荊軻,晚年似魯仲連。不代大匠斵,故不傷手。荊公詩極是。朱文公謂其『只是占便宜,攛掇他人』,是也。邵康節之學,亦與子房相似,觀《擊壤集》亦可知。」
○「古詩云:『人生不滿百,常褱千歲憂。』[9]」
十二月九日:
陰寒。得季書,即復。閱雜書。得顧家銓書。圈識彭甘亭文、舒鐵雲詩。
十二月十日:
顧家銓來。學書。作筆記。圈識彭文、舒詩。挺生為購得《養一齋詩話》、《尚絅堂全集》,可喜也。
挺生極好學,而不善文詞,蹇吃勿達意。每作書致尊親,慘淡經營,廢紙成堆,良久脫稿,佶屈鈎棘,好為翻騰跌盪,且夫然而,之乎者也,狼藉滿紙,莫辨命意所在。式圭較通順,而生硬槎枒,如露筋祠中偶象,如博物院中骸骨,亟宜精進,毋使人笑大人門下有未達之弟子也。
閱雜書。夜寒徹骨,擁被清坐,聞村犬吠風霜中,狺狺不息,憮然久之。雖背毛腹毳,而戶外霜濃風峭,寒威不可禁當也。強聒勿舍,吾甚愧之。
十二月十一日:
寒。得季書,即復。得丸善書,即復英文。評識彭文、舒詩。閱雜書。
十二月十二日:
寒。作書致季。出小考題。作書致賓四。
蒙文通稱余文格在北宋大家以上,其意可感,其說則謬[10]。予上下九千年,胸中絕無秦、漢、唐、宋之畛域,既非下棋之以先著逞強,亦異積薪之以後來居上。能廓海天之觀,自無町畦之執。雖周情孔思,一以貫之可也,更何有於北宋!蒙君為井揅老人高疋弟子,力主蜀學,本以門戶壇坫安身立命。說經談藝,比物此志,宜其虐今雄古,高論不根,雖能識曲,未為𦔽真。余故曰:好之者不如知之者也。
評識彭文、舒詩。
予謂文人亦可分「先天才情派」如太白、「後天經驗派」如少陵。太白一成不變,少陵與年俱進。太白蟬蛻塵穢,擺脫世網;少陵經事長智,積理富才。太白不失赤子之初心,少陵有同黃花之晚節。施愚山對洪昉思所謂「彈指即現」、「平地築起」,當如是觀。若徒就風格之空靈與質實言,尚墜文字障中,非究竟義矣。(余向讀 Santayana: Winds of Doctrine 中論 Shelley 一文,即恍然有悟于此。昨與薛公俠丈談及,渠亦云然,故識之[11]。故太白、長吉、東坡之類,感人不深,亦在於此,以其太飛行絕迹,不近人情也。)【昌黎、柳州亦是其例,昌黎謫潮後文筆未進,柳州謫永則窮而後工也。「先天派」之作不必編年,「後天派」之作必須編年,參觀《注》十九三月四日。《人間詞話》云:「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紅樓》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先天才情」者,或具摯情,《人間詞話》之說是也;或具風趣,則能作達而不滯;或具幻想,則為觀空而不粘。】
[1] 陸壽長(1906- ?),字上之,江蘇嘉定人,光華大學畢業。時任光華大學校長室英文秘書。
[2] 1916 年,聶其傑(1880-1953,時任上海中華商會主席、工部局華董)秉其父聶緝槼(1855-1911)遺願,於上海創辦聶中丞華童公學,後易名為緝槼中學,今為市東中學。
[3] 張申府(1893-1986),原名張崧年,字申甫,河北獻縣人。1920 年任北京大學助教時,與陳獨秀、李大釗成立《每周評論》,後成立中國共產黨,1925 年退出。周恩來入黨,即由其介紹。先後任教於里昂大學中國學院、廣州大學、黃埔軍校、暨南大學、大陸大學、大夏大學、中國大學、北京大學。1930年應馮友蘭邀赴清華大學,任教哲學系。
[4] 篇名原文皆無引號。
[5] 此處雙圈。
[6]《國風》半月刊第三卷第十一期(1933 年 12 月 1 日)刊錢鍾書〈壬申年秋杪雜詩並序〉(錄十首),第十首云:「崢嶸萬象付雕搜,嘔出心肝方教休;春有春愁秋有病,等閒白了少年頭。」范旭侖先生謂:「『善』字疑衍。」
[7]「三高祠」原作「三賢祀」。
[8] 此處雙圈。
[9] 范旭侖先生謂:「此處似中斷,當續錄下文:『淵明以五字盡之:「世短意常多」;東坡則倒轉陶句作「意長日月促」。』」
[10] 蒙文通(1894-1968),名爾達,字文通,四川鹽亭人。1911 年入存古學堂,受教於廖平、劉師培二先生。1923年後從歐陽竟無攻佛學。歷任中央大學、成都大學、河南大學、北京大學、河北女子師範學院、四川大學、華西大學教職,著有《古學甄微》、《古族甄微》、《古地甄微》、《古史甄微》、《經學抉原》、《越史叢考》、《道書輯校十種》等。
[11] 薛鳳昌(1876-1943),字公俠,號硯耕,別署筆名有蟄龍、病俠、邃漢齋主、K.H.生等,江蘇蘇州人。清末秀才,早年遊學日本。曾任教同川學堂、浦東中學、吳江縣立中學、無錫江蘇省立第三師範、光華大學、東吳大學。後創辦私立同文中學。著有《龔定庵年譜》、《語石考證》、《松陵文徵》、《籍底拾殘》、《遊庠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