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27日 星期五

起居注(十四)d

1933121日~1212


十二月一日

喉又微痛,急以藥解之。英文散文。作筆記。陸壽長來長談[1]。挺生將辭此地附中,往聶中丞公學,同居失一良伴矣[2]。散步至何家角。閱法文。閱 The Glory that was Grub Street 畢。

 

十二月二日

作筆記,達下午。閱 Feeling Experience & Its Modalities 畢。層次井然,真法國人書也。閱 I Forbid the Banns, Peter Ibbetson。閱法文。評圈蘇詩二卷。兩作書與季。學書。

 

十二月三日

起頗遲。改作文畢。下午赴上海觀法文電影。歸閱雜書。早睡。

 

十二月四日

兩得季書,皆復。為季點定文字。得申甫師書,即復[3]。閱 Lawrence: “Apropos of Lady Chatterley’s Lover,” Pornography & Obscenity”,畢之[4]。閱《示兒編》,閱《國朝詩人徵略續編》,皆溫故書也。英文散文。翻看雜詩。

 

十二月五日

英作文。作筆記。閱 Read, Phases of English Poetry,畢之 。代挺生一課。式圭為朱公謹求撰一聯,挽一老婦人,奉佛甚虔,而又受基督教洗禮,力主女子參政,辦理地方教育者。為大書十八字云:「融通佛耶,天堂即淨土;主持政教,巾幗而鬚眉。」

閱孫奕《示兒編》。在宋人中極為精實,訓詁之學遠出沈存中之上,說詩文尤資注家之采擷,摘數事:

東坡〈喜雨亭記〉「使天雨珠」云云,本劉陶〈改鑄大錢議〉。

所舉「假對」各例,後世「無情對」、「詩鐘」皆從此出。參觀《鶴林玉露》卷十駁葉石林。

「詩中倒用字以昌黎為多。[5]」按不僅趁均,如云「寒飢出無驢」、「盤蔬冬春雜」是也。

「秦之焚書,由來已漸,《孟子‧萬章篇》所謂『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是也。」按其說甚新,牛弘、胡元瑞所未及也。

 

十二月六日

喉又微痛,服藥旋愈,心甚惡之。詩、英文散文。閱 On Translating Homer, Love-Letters of a Worldly Woman,皆畢之。又閱《新華春夢記》,其首二卷,不失為奇作。不得季書,意甚憤鬱。

 

十二月七日

得季書,即復。閱 Peter Ibbetson 畢。讀 Scepticism & Animal Faith。閱 Lewes: Biographical History of Philosophy,蓋以哲學人化,為作傳記也。文筆雖不精潔,亦尚流利。而成見深,學問陋,往往強作解人,以為哲學不出 IdealismScepticism 二派。又謂哲學之演化事實,證明 science of metaphysics 之不可能,而孔德之學說為登峯造極。其他議論荒謬者亦至多,如云如培根、笛卡兒易其環境,培根亦不失為佳士,而笛卡兒必為墨吏云云,糞土之言,中人欲噦。閱 Dickinson: Meaning of Good, A Dialogue,極清晰。

緟繙《國朝詩人徵略》及《二編》各一過。《二編》之失,余《注》六二月二十一日已言之,援引絕無剪裁,全失論詩之旨。《前編》所采未備者,如樂蓮裳等,重加別裁可也。若洪北江等,《前編》徵引已詳,兹復連篇累牘,載其論輿地之文,無非欲借此加一按語,賣弄兔園冊子中地理學問耳。阿桂條下之附〈砲考〉,亦此類也。偶有談藝之語,莫非庸陋酸腐,如著糞土。而偏不安於鈔纂,眼熱技癢,處處加以評語。憎兹多口,信老將至而耄及之矣。又好言性理,真章實齋論隨園所謂「喬坐衙」者。南山喜談男女之情,復言心性之理,一則少年之結習未除,一則老朽之暮景已迫也。兹錄數事:

葉蘭雪有句云:「春帶愁來秋帶病,一年多半斷腸時。」【按白樂天〈急世樂〉云:「秋思冬愁春恨望,大都不得意時多。」】予放之云:「春有春愁,秋有善病,等閒白了少年頭。[6]」今見李棣(《萼芳詩鈔》)「怪道詩人容易老,送春纔過又悲秋」,乃知葉句本此。

陳其銘(《心山詩稿》)〈讀史〉云:「玉樹春燈同一例,南朝天子總無愁。」二句包舉得好。【《歸愚詩鈔餘集‧觀燕子箋絕句》云:「燕子箋同後庭曲,兩朝天子總無愁。」】

樂蓮裳〈綠春詩〉有云:「小徑隔花成絕塞,疎簾蔽月抵長門。」憶古月堂前「男賓止步」四字,為之一笑,旋云有得矣。

南山為覃溪撰年譜,本之詩集,未見覃溪自撰年譜也。正可參證。

《聽松廬詩話》亦盛推隨園之七律,與瓶水齋同。

吳巢松絕句云:「縷衫檀板記當年,嗚咽秦淮比杜鵑。自古興亡家國恨,个中偏要著嬋娟。」吾國喪邦之君,自夏桀、商紂、周幽以下,無不如 Antony 之有 Cleopatra 者,感均哀艷,亦一奇也。

《南山詩話》有襲《蠡勺編》者,如徐方虎〈烏鬚藥詩〉是也。

偶繙《飲氷室文集附集》。任公之文,通體雅正者極尟。即小品題跋,亦時時有報館主筆語。所作白話文尤笨重,如〈苦痛中的小頑意兒〉一篇,正言厲色,濫詞惡調。結語云:「我在傷心時節尋些消遣,我想無論何人也該和我表點同情。」讀之而不肌膚起栗者幾希。

 

十二月八日

英文散文。作筆記。閱雜書。作筆記。閱《齊東野語》,此亦宋人筆記中佳作也。一條論吳江三高祠不應祀范蠡,以其為吳仇也,極新穎[7]

閱羅大經《鶴林玉露》,識見、文筆均極高妙,向來草草看過也。《四庫提要》專主記誦,故於此書亦粗率了之。錄數則:

「或問:杜詩云『日月籠中鳥,乾坤水上萍』,何也?余曰:此自嘆之詞。蓋拘束以度日月,若鳥在籠中;漂泛於乾坤間,若萍浮水上。本是形容淒涼之意,乃翻作壯麗之語。」

○「諺云:『吃拳何似打拳時。』實為至論。歐公為諫官時,最號敢言。及為執政,主濮園稱親之議,諸君子嘩起攻之,公執之愈堅,作〈濮議〉兩篇。此公之過也。」

○「薛能詩云:『當時諸葛成何事,只合終身作臥龍。』荊公晚年喜誦之。然能之論非也,孔明所成事甚大。出師未捷身先死,此天也。荊公毒流四海,甘引小人,豈天也哉!自古隱士出山,自伊尹、傅說、太公而下,皆做些事。」

○「趙季仁曰:『某有三願:一識盡世間好人,二讀盡世間好書,三看盡世間好山水。』余曰:『盡則安能,但到處莫放過耳。[8]』季仁因言:『朱子聞有佳山水,必往遊。』仁者樂山,固自可見。」

○卷四論詠梅一節,可補《四庫提要》別集類二十元郭豫亨《梅花字字香前》、《後集》一條。

○「張子房蓋俠士之知義、策士之知幾者。早年似荊軻,晚年似魯仲連。不代大匠斵,故不傷手。荊公詩極是。朱文公謂其『只是占便宜,攛掇他人』,是也。邵康節之學,亦與子房相似,觀《擊壤集》亦可知。」

○「古詩云:『人生不滿百,常褱千歲憂。』[9]

 

十二月九日

陰寒。得季書,即復。閱雜書。得顧家銓書。圈識彭甘亭文、舒鐵雲詩。

 

十二月十日

顧家銓來。學書。作筆記。圈識彭文、舒詩。挺生為購得《養一齋詩話》、《尚絅堂全集》,可喜也。

挺生極好學,而不善文詞,蹇吃勿達意。每作書致尊親,慘淡經營,廢紙成堆,良久脫稿,佶屈鈎棘,好為翻騰跌盪,且夫然而,之乎者也,狼藉滿紙,莫辨命意所在。式圭較通順,而生硬槎枒,如露筋祠中偶象,如博物院中骸骨,亟宜精進,毋使人笑大人門下有未達之弟子也。

閱雜書。夜寒徹骨,擁被清坐,聞村犬吠風霜中,狺狺不息,憮然久之。雖背毛腹毳,而戶外霜濃風峭,寒威不可禁當也。強聒勿舍,吾甚愧之。

 

十二月十一日

寒。得季書,即復。得丸善書,即復英文。評識彭文、舒詩。閱雜書。

 

十二月十二日

寒。作書致季。出小考題。作書致賓四。

蒙文通稱余文格在北宋大家以上,其意可感,其說則謬[10]。予上下九千年,胸中絕無秦、漢、唐、宋之畛域,既非下棋之以先著逞強,亦異積薪之以後來居上。能廓海天之觀,自無町畦之執。雖周情孔思,一以貫之可也,更何有於北宋!蒙君為井揅老人高疋弟子,力主蜀學,本以門戶壇坫安身立命。說經談藝,比物此志,宜其虐今雄古,高論不根,雖能識曲,未為𦔽真。余故曰:好之者不如知之者也。

評識彭文、舒詩。

予謂文人亦可分「先天才情派」如太白、「後天經驗派」如少陵。太白一成不變,少陵與年俱進。太白蟬蛻塵穢,擺脫世網;少陵經事長智,積理富才。太白不失赤子之初心,少陵有同黃花之晚節。施愚山對洪昉思所謂「彈指即現」、「平地築起」,當如是觀。若徒就風格之空靈與質實言,尚墜文字障中,非究竟義矣。(余向讀 Santayana: Winds of Doctrine 中論 Shelley 一文,即恍然有悟于此。昨與薛公俠丈談及,渠亦云然,故識之[11]。故太白、長吉、東坡之類,感人不深,亦在於此,以其太飛行絕迹,不近人情也。)【昌黎、柳州亦是其例,昌黎謫潮後文筆未進,柳州謫永則窮而後工也。「先天派」之作不必編年,「後天派」之作必須編年,參觀《注》十九三月四日。《人間詞話》云:「客觀之詩人,不可不多閱世。閱世愈深,則材料愈豐富,愈變化。《水滸》、《紅樓》之作者是也。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先天才情」者,或具摯情,《人間詞話》之說是也;或具風趣,則能作達而不滯;或具幻想,則為觀空而不粘。】



[1] 陸壽長(1906- ?),字上之,江蘇嘉定人,光華大學畢業。時任光華大學校長室英文秘書。

[2] 1916 年,聶其傑(1880-1953,時任上海中華商會主席、工部局華董)秉其父聶緝槼(1855-1911)遺願,於上海創辦聶中丞華童公學,後易名為緝槼中學,今為市東中學。

[3] 張申府(1893-1986),原名張崧年,字申甫,河北獻縣人。1920 年任北京大學助教時,與陳獨秀、李大釗成立《每周評論》,後成立中國共產黨,1925 年退出。周恩來入黨,即由其介紹。先後任教於里昂大學中國學院、廣州大學、黃埔軍校、暨南大學、大陸大學、大夏大學、中國大學、北京大學。1930年應馮友蘭邀赴清華大學,任教哲學系。

[4] 篇名原文皆無引號。

[5] 此處雙圈。

[6]《國風》半月刊第三卷第十一期(1933 12 1 日)刊錢鍾書〈壬申年秋杪雜詩並序〉(錄十首),第十首云:「崢嶸萬象付雕搜,嘔出心肝方教休;春有春愁秋有病,等閒白了少年頭。」范旭侖先生謂:「『善』字疑衍。」

[7]「三高祠」原作「三賢祀」。

[8] 此處雙圈。

[9] 范旭侖先生謂:「此處似中斷,當續錄下文:『淵明以五字盡之:「世短意常多」;東坡則倒轉陶句作「意長日月促」。』」

[10] 蒙文通(1894-1968),名爾達,字文通,四川鹽亭人。1911 年入存古學堂,受教於廖平、劉師培二先生。1923年後從歐陽竟無攻佛學。歷任中央大學、成都大學、河南大學、北京大學、河北女子師範學院、四川大學、華西大學教職,著有《古學甄微》、《古族甄微》、《古地甄微》、《古史甄微》、《經學抉原》、《越史叢考》、《道書輯校十種》等。

[11] 薛鳳昌(1876-1943),字公俠,號硯耕,別署筆名有蟄龍、病俠、邃漢齋主、K.H.生等,江蘇蘇州人。清末秀才,早年遊學日本。曾任教同川學堂、浦東中學、吳江縣立中學、無錫江蘇省立第三師範、光華大學、東吳大學。後創辦私立同文中學。著有《龔定庵年譜》、《語石考證》、《松陵文徵》、《籍底拾殘》、《遊庠錄》等。


2020年11月21日 星期六

起居注(十四)c

19331130

 


十一月三十日

學書。得季書,即復。作筆記。忽檢得李高潔所問一事,急作書告之。作書致《中國評論週報》,擬以文投之也。

閱《嶺南遺書》中凌揚藻譽釗《蠡勺編》,徒事抄撮,絕無論斷,聞見亦不廣也。略記數事:

「高密李憲噩懷民與弟蓮塘編《中晚唐詩人主客圖》,以張籍、賈島為主,朱慶餘、李洞以下客焉。張不事雕鏤,賈力求險奧。」【按李氏之說,全本楊升厂援張垍〈集序〉之說,《養一齋詩話》痛駁之。《詩人徵略》、《蠡勺編》不知出處,深推李氏,已可笑。郭曾炘《匏廬詩存‧題國朝名家詩集絕句》有云:「唐音十選輯夫于,中晚仍遺主客圖。師友一門高密李,么絃未恨賞音孤。」郭氏自言深好潘氏書,《詩存》中有〈題養一詩集柈湖文集〉七古,比之東坡之携陶、柳二集過嶺、定厂之〈三別好〉,豈未見《詩話》耶?】【復初齋〈書李石桐重訂主客圖後二首〉駁之,極有見,以為唐賢五律前惟右丞為正,則少陵為大。陵後則「義山、樊川,不襲杜而造其微處,寄託深厚。人第知義山〈籌筆驛〉七律,亦知小杜〈籌筆驛〉五律乎?知白香山樂府,亦知義山〈有感〉五律乎」云云。】

「詠雲詩此亦竊《聽松廬詩話》如王荊公云:『誰似浮雲知進退,才成霖雨便歸山』,美之也。宋人云:『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閒處作奇峯』,責之也。汪東山云:『閒雲莫戀山頭住,四海蒼生正望恩』,勉之也。陳狷亭云:『卻怪紛紛頻出岫,不曾行雨竟空還』,諷之也。[1]

「何喬遠《閩書》言福清林子充著《論語詩》五十首,林之奇解《論語》多引之。《千頃堂書目》載許魯齋有《大學詩》七絕一卷。皆在尤西堂《論語詩》之前。」

「太末葉敬君曰:『《詩》:「三事大夫,莫肯夙夜;邦君諸侯,莫肯朝夕」,此歇後體。』,語雖似半,而意已全。若後人作歇後語,如『斷送一生惟有,破除萬事無過』,此則侏儒之隱言耳。元人〈清江引〉曲云:『蕭蕭五株門外柳,屈指重陽又』,歇後也。《詩》云:『天命不又』、『室人入又』、『矧敢多又』,已先之矣。」

《嶺南遺書》中,又有釋成鷲跡刪《紀夢編年》一卷。明、清間人,恣厲矜躁,不類佛弟子,而事跡多奇,可入《虞初新志》,與汪介人、夏之蓉諸作相比。

【按參觀下一月八日。】

閱《守山閣叢書》本《萍洲可談》,乃知沈存中有悍婦,捽鬚,血肉并出。閱《高齋漫錄》曾慥,乃知歐公亦愳內不容侍女也(《茶香室叢鈔》引葉夢得《避暑錄話》「歐公闢佛,而薛夫人好佛,公不能禁」為疑,觀此可知耳【按《避暑錄話》又謂:「公晚聞富韓公得道於浄慈本老,因心動,從荐福寺顒華嚴問説。」則知退之、大顛事不誣。又《石林燕語》謂:「公近視,讀書甚艱,使人讀而聽之」】)。《漫錄》載荊公字謎頗多,可補通常各則。又云:「元祐初,溫公拜相,更易熙豐政事。荊公在鍾山,親舊恐傷其意,不敢告語。有舉子京師歸,公問有何新事,對曰:『近有指揮,不得看《字說》。」公曰:『法度可改,文字亦不得作乎?』是夜聞公繞牀行至達旦,於屏上書『司馬光』三字凡數百。」

陳長方《步里客談》下卷多論文語,頗有可采者,如云:「後山『李杜齊名吾豈敢,晚風無樹不鳴蟬』,為學老杜『鷄蟲得失』云云、山谷『坐對真成』云云而不類。」又云:「〈三器論〉、〈下邳侯傳〉皆退之文字,〈下邳侯傳〉或為擬作,退之傳〈毛穎〉如伶人作戲,初出一諢語,滿場皆笑,此語豈再出耶?〈董晉行狀〉書廻紇、李懷光二事,『之』、『乎』、『者』、『也』皆未當,亦非退之作。」又云:「子厚文章大體似紀渻子養鬥鷄。在中朝時,方虛驕而恃氣;永州以後,猶聽影響;柳州以後,望之似木鷄矣。」

吳聿《觀林詩話》,《四庫提要》極稱之,兹錄數事:

「涪翁〈漁父詞〉本樂天『眉月晚生神女浦,臉波春傍窈娘堤。』顧況亦以『新婦磯』、『女兒浦』作對。」 

○「《南史》;『邱仲孚喜讀書,常以中宵鐘鳴為限。』乃知半夜鐘聲不獨見唐人詩句。」 

○「山谷云;『余從半山老人得古詩句法云:「春風取花去,酬我以淸陰。」』」 

○「半山嘗于江上人家壁間見一絕云:『一江春水碧揉藍,船趁歸潮未上帆。渡口酒家賒不得,問人何處典春衫。』深味其首句。已而作小詞,有『揉藍一水縈花草』之句。」 

○「陳後山跋舊詞引古語,乃東坡〈題藏春〉兩絕之一。」其他可補注東坡、半山集者甚多。

王正德《餘師錄》四卷,皆輯論文之語,自北齊以迄宋,而次序顛倒。蔚老或未知此[2]

赤壁不在黃州,《讀史方輿紀要》有五赤壁,參觀《蠡勺編》二十三、《可談》二,又放翁《入蜀記》四。


閱甘亭詩畢。《正集》八卷,《續集》二卷,繆朝荃重編刊本也。諸家評語,朝荃所采,《附錄》中粲然已備,惟缺定厂《己亥雜詩》中「詩人瓶水與謨觴」一絕。後來《越縵日記》(三十一冊六十五頁)亦有評隲,稱《樓煩集》之多名篇,譏《傭書集》之落宋調,則繆氏不及見耳。予於書眉頗多評識,兹擷其大者、要者錄之於此:

繆小山〈序〉云:「注釋綜博,相傳以為先生自注。」按畢憲曾《揖山樓詩集‧輓彭徵士甘亭》第一首自注云:「去年與予書,欲弟子輩注集。」黃景濂《友蓮詩鈔‧哭甘亭內姑丈》第二首自注云:「時以詩注屬較。」可見甘亭實綜其成,而託名於孫氏叔姪者,不同章藻功之《思綺堂四六注》,而近錢遵王之《初》、《有學集詩注》矣[3]。其注於熟用典故略而不釋,其所援據,皆鈎新摘異,尤非尋常箋疏家所能辦。如〈讀史雜詠〉第六首「《晉書》」一條[4]、〈月夜作〉「杜甫〈有感〉詩」一條[5]、〈小窗〉「『書探』句」一條[6]、〈春日偕止齋南林薄游勺園有作〉第一首「李廓〈落第〉詩」一條[7],皆中肯綮、有制裁,非漫衍徒事引證者,斷出甘亭授意也。若〈即事〉「《春宴錄》」一條,則非注而直為補白矣[8]

○評〈廣小遊仙三十首〉云[9]:「只是才多,終嫌詞奪。雖有饋貧之糧,頗乏拯亂之藥。寄意甚庸,運典雖有僻者,用法甚欠翻新。」

○評〈書止齋詩稿後〉云[10]:「非不妥帖排奡,終嫌掇皮未真。」

○評〈古詩柬王含谿觀察〉第三首云[11]:「此亦堪為《懺摩錄》題詞。」

○評〈柬裴立齋并道別二首〉云[12]:「偶用白戰,便爾淺露無意理,如霜降水涸矣。惟『扁舟歸骨亦歸人』一句可取。」

○評〈客京口寓居興善寺山樓雜詠〉云[13]:「數絕有清真,有情均,無麗詞滅質之病,《集》中希見。」

○評〈里中除夕〉「得歸何恨暫時人」句云[14]:「低回不盡,句法從老杜『香稻啄餘鸚鵡粒』來。」

○評〈將之淮上留別家人〉第三首云[15]:「戴文節〈寄內〉云:『別來餐飯卿休減,秋後衣裳我自添。』真切多矣。」又云:「甘亭詩時苦悶,時苦纖,運典欠醒欠活,幸有氣勢,否則便堆砌矣。」

○評〈夜宿聞風閣放歌〉云:「力欲放筆直幹,行氣行空,終為狐穴兔園家當所累。」

○評〈淮安郡齋歲暮雜感〉第十二首「進酒看人骨肉全」句云[16]:「袁海叟『看人兒女大』一聯,無此語之沉摯。」

○評〈初夏得家人信〉第二首「不道比來餐數減,卻將強飯屬離人」云[17]:「此二語較戴文節意更深。」

○評〈東軒晚坐三首〉云[18]:「絕句中寫景尚用詞頭,所謂熟處難忘。

○評〈題沈欽韓詩卷〉第二首「兵多行慮譁,書多語愁蔓。何以節宣之?一心制眾亂。不見陸士衡,才富轉為患。亦有淮陰侯,多多乃益辦」云[19]:「甘亭病痛,政復在此。」第三首「今人詠史詩」、「無乃彈詞若」云:「又道著自己短處,君子不以人廢言可也。」第五首「所嫌好奇博,不復勤簸揚。墨瀋恣淋漓,心苗轉微茫」云:「自知甚明。」又「立言必根情,選字必擷芳」云:「『選字』句誠然,『立言』句未必。」又總評云:「此甘亭之文心詩品也,讀此《集》者不可不知。就詩而論,亦纚纚清暢,意理充盈,非徒事鞶帨。《靈芬館詩話》力稱之,有以也。」

○評〈子白謁選北上贈行〉「活人先要自加餐」句云[20]:「切身經濟是加餐。」

○評〈題吳巢松詩三首〉云[21]:「空作感慨話,便不如題沈文起之作矣。」

○評〈題錯刀圖歌〉結語云[22]:「臨去秋波,通體皆活,此山谷〈演雅〉法也。」

○評〈得吳巢松嶺南書却寄五十均〉云[23]:「才藻紛披,苦乏開閤,鋪張排比,遺山所謂杜陵之『碔玞』也。」

○評〈寂寂〉以下數首云[24]:「數詩均綿麗工整,尚未能以『有厚入無間』也。」自注云:「予論詩之詞條豐蔚者,輒以此五字進退之,《人間詞話》所謂『隔』與『不隔』也。少陵云:『老年花似霧中看』,山谷云:『隔簾聽琵琶』,此『隔』也。晦堂云:『聞木樨花香,吾毋隱乎爾』,此『不隔』也。張南山謂甘亭詩『麗多於沉』,信然。」又云:「『殘葉任教三徑滿,秋衣先替一家愁。[25]』力透紙背,能以『有厚入無間』。仲則『全家都在秋風裏,九月衣裳未剪裁』不得專美於前。」【按「隔」與「不隔」參觀 Arnold: “On Translating Homer” 中引 Coleridge 詩所謂「mist」也[26]。】

○評〈自題詩集〉云[27]:「雍容矜貴,不抗不卑。自來自題集者,無此得體。」

○評〈揚州郡齋雜詩〉云[28]:「極資掌故。欲當時曾賓谷、伊墨卿聲氣之盛者,不可不讀此[29]。」

○書卷八尾云:「昌黎之奇恣,東坡之豪爽,長吉之詭麗,義山之穠艷。翡翠蘭苕是其色相,鯨魚碧海是其氣力。雖未兼擅諸家之長,而已盡備諸家之格,真槃槃大才也。於詩家陽剛之美,所闕有間者,雄渾而已,以其不脫攢眉努目耳。」

○評〈寒夜獨飲〉云[30]:「流利暢通,不為鋪張拈弄,絢爛歸平淡矣。」

○評〈有會而作十三首〉云[31]:「此數詩中,遂有清言見骨者。雖不到右丞,庶幾太祝。」

○評〈春餘〉「濃綠漸肥紅漸瘦,怪他花葉有乘除」云[32]:「此《續集》詩境也。」

○評〈城西二詠‧曇陽觀〉「犁舌能興獄」云[33]:「此指玉茗,注引《法苑珠林》,諱之也。《三婦評牡丹亭》說此最解頤。」

○評〈悼亡〉第十首「禪心自懶花叢顧,世眼寃將柳氏猜」云[34]:「讀之失笑。」又總評云:「悼亡詩之最多者,無過曲園,次則西堂,皆鬥多誇靡,如官庖宿饌,香積陳齋,方丈當前,終無滋味。唐人〈詠蜀葵〉所謂『動人嫌處只緣多』是也。惟吾邑鄧濂〈斷腸詞〉七律三十首,哀感頑艷,仙心鬼趣,《金荃》之麗製,《玉台》之新詠《玉台》所錄有歡寡愁殷之作,少穆〈序〉所云,見駁於余作文學史,令讀者累欷隕涕[35]。信可比肩微之,抗手樊榭,視樂蓮裳〈綠春詞〉先後七律六十首有過無不及。鄧遺集未刊此詩,手稿在余家。甘亭之作,殊嫌儉率,然尚不失為漁洋、道古,如曲園、西堂,固呵奴使之也。」

○評〈出門別亡妻匶〉「孤樽聊自餞,雙淚復誰彈」云[36]:「悽摯抵十二首〈悼亡〉。」

○書《續集》卷末云:「才華大減,骨力稍進,究心三乘,亦徒為口頭禪而已。」

甘亭七言佳聯,《國朝詩人徵略》中標舉殆盡。其「六更幐帙撐魚目,百軸油拳禿鼠鬚」,可為余日記題詞,蓋余日記多談藝,又作於午夜也[37]

石遺丈有聯云:「園小花栽儉,窗虛月到勤」,自負為「勤」、「儉」對中之別調。甘亭〈遷居詩〉云[38]:「西堂撲棗僮能恕,別院分花我不廉」,「恕」、「廉」二字亦用得好,然不如石丈句之奇闢而妥帖也。

〈道上見驅驢者被以錦韉寶轡感賦二首〉云[39]:「關山雨雪晝淒淒,方麯何人走大隄?轉眼風前有衰盛,翻教肥馬不成嘶。」「一樣金珂耀絡纓,弄風得意自長鳴。誇他令僕人才好,忘卻麒麟地上行。」可與九月二十一日〈轅下駒〉二首參觀。

〈花燭詞〉云[40]:「阿儂消瘦倦花顛,色界刪除兜率天。恰似東坡蕉葉量,但看人醉也欣然。」與十月廿九日祝芷塘一絕同為詞令妙品。

〈雨夜對酒〉云[41]:「瀟瀟定何物,能使羣動靜?」此意斬新。

〈立春日口占時將出門〉云:「北道征人已買槎,雁羣北返亦牙牙。一般拋卻卻江南去,但只春鴻是到家。[42]」竊謂予〈吳遊雜詩‧之四〉云:「相逢脈脈別依依,每苦情深語轉稀。祇有垂楊不解恨,送人客去送春歸。」與先生之作用意略同,而風均較勝。

【郭匏廬〈論詩絕句〉云:「萬卷謨觴恣一斟,甘亭老未換青衿。蘭鯨早貴非同調,祇有𠐺伽共命禽。」自注:「甘亭沉博絕麗,惟《靈芬館集》可頡頏。」大誤!一滯而博,一浮而清也。】



[1]「竟空還」原作「卻空還」。

 

[2] 唐文治(1865-1954),字穎侯,號蔚芝,晚號茹經,江蘇太倉人。時任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校長。

[3]「思綺堂」原作「豈續堂」。

[4] 卷一《樓煩集》。

[5] 同上。

[6] 卷五《傭書集一》。

[7] 卷四《星社集二》。

[8] 卷五《傭書集一》。「春宴錄」原作「春晏錄」。

[9] 卷二《南鴻集》。

[10] 卷三《星社集一》。

[11] 卷四《星社集二》。

[12] 同上。

[13] 卷五《傭書集一》。

[14] 同上。「得歸」原作「歸歸」。

[15] 同上。「家人」原脫「人」字。

[16] 卷六《傭書集二》。

[17] 同上。

[18] 同上。

[19] 同上。

[20] 卷七《葦杭集》。

[21] 同上。

[22] 同上。

[23] 同上。

[24] 同上。

[25] 同上。〈聞秋風〉。

[26] “Whene’er the mist, which stands ’twixt God and thee, / Defæcates to a pure transparency.” 錢鍾書〈論不隔〉一文早道之。

[27] 卷七《葦杭集‧近日刊詩集者紛紛予心非之而友人中有許出資以佐剞劂費者恐異日不能堅持初志料檢之餘漫題四詩於後》:「不求元晏先生序,不要東林佛院交。只與同心二三子,一燈風雨省傳抄。」「厭談風格分唐宋,亦薄空疎語性靈。我似流鶯隨意囀,花前不管有人聽。」「便道詩工豈是才,任人嗤點任嘲詼。此中不築堅城守,敵騎何妨八面來。」「十三齡把四聲研,三十頭顱自黯然。一檢緗囊一搔首,過來無限好華年。

[28] 卷八《觀濤集》。

[29] 范旭侖先生謂:「按『欲』字後似奪『知』字。」

[30]《續集》卷一。

[31] 同上。

[32] 同上。

[33]《續集》卷二。

[34] 同上。

[35] 彼時〈中國文學小史序論〉方載於 10 16 日《國風》,改定稿亦已於 11 26 日完成,將於 12 1 日《國風》以〈中國文學小史序論補遺【本刊第五 [sic] 期載〈中國文學小史緒論〉原稿遺失以下二節補白如下】〉之題刊出。

[36]《續集》卷二。

[37] 卷一《樓煩集‧署齋即事六首‧之五》注:「王定保《摭言》:『有白衣問天竺長老:「僧舍悉懸木魚,何也?」長老不能答,以問悟卞師,師曰:「魚晝夜未嘗合目,亦欲修行者晝夜忘寐,以至于道也。」』王明清《揮麈後錄》:『余家之所有,自吾祖田曹始蓄之。書多用油拳紙。』張彥遠《法書要錄》:『王羲之用鼠鬚筆、繭紙書〈蘭亭序〉。』」

[38] 卷四《星社集二》。

[39] 卷二《南鴻集》。

[40] 卷七《葦杭集》。

[41] 卷五《傭書集一》。

[42]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