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7日 星期六

起居注(十四)a

起居注(十四)[1]

19331025日~115


 

十月二十五日

英文散文。閱 Van Dyne: The Canary Murder Case [2]。赴上海看電影。得季書,即復。食蟹。

 

十月二十六日

出小考題。購《隨園三十六種》,洋五元。閱 Watson: Excelsior,畢之。學生來者甚夥。薙髮。


十月二十七日

小考三門。得季書,即長復,腹心盡布矣。憂煩不已。翻看《隨園三十六種》。閱 Julian Huxley: Essays in Popular Science,畢之。評閱蘇詩一卷。

 

十月二十八日

作與季書,未發。得羅志希等復信,尚順利[3]。作筆記。閱柯南道爾小說數種。閱 Symons: Figures of Several Centuries 畢。

翻看《隨園三十六種》。簡齋著作既多,往往相複。同一意也,見於《文集》,見於《詩話》,見於《尺牘》,見於《隨筆》。重言申明,三四不厭。統觀全集,自能知之。簡齋之作《詩話》,非徒標榜聲氣,亦以答客難而解嘲,先發制人,令評者無隙可乘。回護防範,極為周密。前所舉卷十四論選詩「七病」(按《補遺》卷四「人有訾余《詩話》太濫」一條可參觀),其一端也。《尺牘》中,〈答彭賁園〉云:「平生愛詩如愛色,每讀人一佳句,有如絕代佳人過目,明知是他人妻女,於我無分,而不覺中心藏之,有忍俊不禁之意,此《隨園詩話》之所由作。」區區樂善之懷云云,豈其然乎?《詩話》卷五「明洪紫溪自言三十年讀書云云」一則,即《尺牘》中〈答澗泉〉一簡意。《隨筆》中「兩歧語自佳」,即《尺牘‧答唐靜涵問坐位又一書》之意。《隨筆》中「有史無經」,即《文集》中〈史學例議序〉之意【《日知錄》卷三「魯頌商頌」條:「孟子曰:『其文則史。』不獨《春秋》也,六經皆然」】。《牘外餘言》中「某禪師愛余慧業」云云,即《詩集》卷三十六〈雜書十一絕句‧之二〉之意。此均微物細故,尚復層見疊出,他可知矣。《詩話》與《隨筆》相犯尤多。詳參密稽,俟之異日。

隨園《詩話》、《文集》中力薄考據,以為盡人能為,不如著述之須「未易才」。而《隨筆》中一條云:「考據最難。」此余所謂「回護」也。

《詩話》卷八記過潤州,見僧壁對聯云:「要除煩惱須成佛,各有來因莫羨人。」按張船山詩云:「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即襲此,傷事主矣。無意發見。

千古文人,未有如隨園之不諱好色,佻㒓自喜者。贈待年之婢,納懷胎之妾,無所忌憚,言之津津。甚至門生故友,亦復評頭論足,幾欲以牡荊外嬖待之,宜其見斥於章實齋。即隔世相師之俞曲園,亦期期以為不可矣(參觀《春在堂隨筆》卷十摘隨園《紀游冊》)【然古來罪隨園最甚者為譚復堂,《日記補錄》至以兆東南大亂歸過之】。《詩話》所載,尚非無恥之尤者。《尺牘》中,則淫言媟語淋漓盡致,〈答朱石君〉一書又力自申辯(中亦及劉霞裳)。為隨園作傳者,不可不讀。至其生平所接狡童神女,讀《詩集》可以一一見之(隨園以好色為多情,乃 Don Juan 之類)。

「喜心翻倒」一語,《尺牘》中屢用之(〈答相國〉、〈與書巢〉)。冒鶴亭大可引以解嘲。

《尺牘》中屢論方望溪文,皆極平允。此是隨園好處,所謂「能識異量之美」,所謂「不相菲薄不相師」也。

《牘外餘言》隽語最多,當細評之。

袁翔甫《隨園瑣記》,可作《小倉山房詩》本事讀,可與伍拉納《批本隨園詩話》參觀。伍拉納言隨園中鬧鬼,又言居人怨離城市太遠。《瑣記》亦云園中多狐(《詩話》卷九亦云:「地曠多樹,夜中鳥啼甚異,家人多怖之」),又云:「去市二里,往返需時。」然伍拉納所不滿於隨園者,正翔甫所引以自豪者也。

《談瀛錄》僅《涉洋管見》一種,未全。余家別有單行全行也。

《三十六種》中,余家有重本者,《文集》、《詩集》、《外集》、《詩話》、《隨筆》、《尺牘》、《談瀛錄》凡七種。

評閱蘇詩,所獲不少。閱 Mansfield: In a German Pension

 

十月二十九日

陰寒。作筆記。改作文試卷,黃茅白葦,污眼塞心,發風動氣。幸鍾英竺於手足,有難同當,為我分勞耳[4]。評點《東坡詩》二卷。閱In a German Pension, Whirligig of Taste畢。

翻看《隨園三十六種》。《食單》大妙,惟亦有強作解事者。而信手拈來,盡成妙諦,此才可㤅也。

《詩話》卷十一有摘宋人絕句,可與《靈芬館詩話》參閱。嚴東有書未之見。

《詩話補遺》卷一「某太史詩集四十餘卷」一則云云,豈即〈論詩絕句〉之夫己氏耶[5]

祝芷塘詩云:「自笑眉愁遞酒波,厭厭長夜奈卿何?摩登伽自無神咒,不是阿難定力多。」即 La Rochefoucauld: Maximes, no. 122: “Si nous résistons à nos passions, c’est plus par leur faiblesse que par notre force” 之意。

子才於雲松、苕生雖引為同調,不無忮刻之意,故屢引人言以自尊大。如《補遺》卷八趙同曜、卷十中金纖纖所云是。卷七則夫子自道,居然以「無情均」斥兩家矣。【又卷三「詩雖奇偉」一節。】


十月三十日

英文散文。得季書、鳳瑑書,皆復[6]。得賓四書[7]、季同書[8]、校樣。《國風》迄未寄來,已出版半月矣,可奇也[9]。閱 Development of English Biography, Coffee & Repartee,畢之。購《滂喜齋叢書》一部。寫書籤。理書。閱雜書。


十月三十一日

陰雨。得季書,即復。英作文。作筆記。閱 Authors Living & Dead, Modern Temper, Contact Between Minds, Mark Rutherford: Autobiography。圈注蘇詩二卷。得霞妹書[10]。作書致盛企康[11]。以戲言與式圭失歡,過而悔之[12]。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既不能峻厓㟁于前,自不可嚴責備于後。然彼咎固有應得者。


十一月一日

陰。傍晚日出。夜月甚美,清泠可愛。得季書,即復。作書致霞妹。詩學、英文散文。一學生來談。為挺生題跋所得書[13]。閱 Modern American Poetry,至晚畢之。閱 F.L. Lucas: Authors Dead and Living 畢。閱番禺陳璞《尺岡草堂遺詩》畢。清健有性靈,五律、七古最善,七律有句無章。璞亦工畫,視張松心年輩略後,為黄香石弟子。《石遺詩話》卷十八有詳評。閱《大雲山房札記》二卷,皆方言訓詁之類,有精確者。此書見《咫進齋叢書》中。


十一月二日

學生來。作書致丸善購書[14]。得張其昀書、李長之書[15]。得公超師書,欲余主幹《新月》,即作長復,文采頗佳。師來書云鄭西諦、傅東華皆不通,戲名之曰「雜膾」[16]。余復云:「此二人一東一西,不是東西,直 kitchen middens 而已。稱之曰『雜膾』,尚見吾師忠厚也」云云。得季書、恩鈿書,即復[17]。閱 British Bookman, London Mercury 各四冊。購《彭甘亭全書》十冊,凡六元。


十一月三日

詩學。山谷〈詠雪奉呈廣平公〉第二句云:「忽憶江清水見沙」,任注引劉禹錫、韓退之語,謂「沙以喻雪」。余按:非也,山谷意謂冬旱得雪乃解,故結語云:「政使盡情寒到骨,不妨桃李用年華。」「水見沙」云云,言水涸盡耳。下午回里。晚食蟹。


十一月四日

傷風。出游市肆,請諸弟小食于閣盧香西餐館。下午看電影,晚又食蟹。繙看《甌北詩集》,於隨園不能無妬心也。《復堂日記補錄》亦謂蔣心餘《評四六法》頗隱刺簡齋。文人相忌,自古而然。隨園之於二子詩,亦屢致不足,儼然以先進自居也。


十一月五日

雨。管略請小心[18]。上午十一時五十二分特快來滬。同車一六歲女郎,眉目如畫,明媚可愛。玩其風神,大似季康。想伊六歲時,亦如此嬌穉也。與之調笑,聊遣途中岑寂。此女姓顧,亦無錫人。以《念劬廬叢刊》與《隨園詩文集》贈式圭。以向所得《小謨觴館文集》贈挺生。閱《復堂日記補錄》、《續錄》一過。《補錄》卷一乃同治時避地閩中所作,少年氣盛,好為大言(如云:「符雪樵比黃仲則」,「韓愈創叫囂之文」,「秀水朱氏之考證、海寧查氏之詩,吾可折箠使之」,「朱子畢世未嘗通經」等等)。多所擊排而漫無根據,徒持門戶。卷二則已入光緒時,虛鋒略盡,往往與少年時未定之見不相侔矣。譬如《補錄‧一》八月三日:「閱《文徵》中三魏及邵青門文,如入村塾,如遊童山,殊少歡緒」;《補錄‧二》十月朔則云:「青門文間架太多,似提頓、轉折皆預設成心,非所謂『不得不行,不得不止』者也。第夙慧劬學,力崇正體,雖蹊徑未化,而縝密鎔練,往往有節奏、可諷誦,二百年間一作者」;《續錄》四月廿七日則云:「《邵子湘全集》吐音高亮,謹塗轍,不守門戶,固雅才也。詩勝于文,文亦不陋劣。」《補錄‧一》正月□日:「《閱微草堂筆記》讀畢。《四庫提要》稱『欽定』,則是代言之體,而河間每稱『予撰』云云,恐非體。今人有陸心源者,特著一書駁難《提要》,獻嘗指為狂悖,然紀實有以召之」【按《曲園尺牘》中有〈致存齋書〉,亦論此】;《續錄》三月十三日則云:「《閱微草堂筆記》事理、文章,皆可闓悟後人處。」《補錄‧二》九月朔:「曾文正詩亦欲為鐘鏞之響,而失之獷矜」;九月廿一日:「曾文正詩不足觀,文獨絕」;《續錄》三月初八日則云:「曾文正詩鏜鎝權奇,不免一『厲』字。」《補錄‧二》四月廿一日:「閱《漢學商兌》,亦所謂『鍼砭不中腧穴』者也」;《續錄》三月廿九日則云:「《漢學商兌》巨刃摩天,尚非徐夫人匕首。」《補錄‧一》八月十三日:「爽秋詩文,稗販與罔誣皆有之,然精處不可沒」;《續錄》正月廿日則云:「爽秋詩以玄為體,以質為用,近《篋中》、《極玄》二集。中唐、北宋間可參位置。」先後持論牴牾,正可覘復堂進步。

復堂皮裏陽秋,正復不淺。其詳隲文字者不論,摘論人數事:同治五年正月十三日:「戴子高竊余前年所得陳碩父傳校簡子走蘇州,咄咄怪事。」同治十年四月廿一日:「閱戴子高《論語注》,取之劉申受、宋于庭者大半,間有鄙說,然皆不言所本,殆欲後世作疏耶?首題『戴氏注』,可異也。」同治三年三月廿六日:「稼孫耆金石,是其一生最長之處,而骨董氣太甚。巧偷豪敚,最貪人之得。己之所有,珍秘以為奇貨。同人中所由鄙之者也。」五月二十日:「稼孫竺耆,不惜心力,若去其近利之見,故是畸人。」光緒十二年十月初二日:「益甫《勇廬閒詰》比之《銜蟬小譜》尤孤僻,《昭代叢書》中往往有此。祖龍不出,行且塞滿天地。益甫與余相交卅年,王元美所謂『妄則有之,庸則未也。」光緒十六年十月廿五日:「督部招餞,午赴之。督部以談藝為息勞,實則勞于號令不時,起居不節耳。」光緒十九年六月朔日:「赴南皮先生之招。雖文酒清集,究非多事封疆之所宜也。」《補錄》中有一則論《常州駢體文錄》不出屠敬山手,可備考。

繙閱《靈芬館詩》。𠐺伽著作中,以詩話與詞最為擅場,文則下乘,詩其中駟也。七絕清空如話,不食烟火。此外各體,殊嫌脆薄滑率。

作筆記。作書致季,未發。



[1] 封面已脫却。頁首標藍色圓珠筆字「钱钟书日记」,不知出何人手。日記始自 1933 10 25 日,終於 1934 2 28 日。其時錢鍾書執教於上海私立光華大學英文系,並兼《中國評論週報》(The China Critic)特約撰述,已與楊季康訂婚。范旭侖先生謂:據《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第一冊第660頁,此冊日記題名「《起居注》十四」。圖片來自匿名網友。首二頁眉有「孟舉次均再……蒼云好士……也情牽」等字,餘則模糊不辨。

[2] 書名原文皆無下劃線。

[3] 羅家倫(1897-1969)時任國立中央大學校長。

[4] 錢鍾英(1913-1978)當時尚在光華大學英文系肄業。

[5]「一代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阮亭詩。」

[6] 常風(1910-2002),原名鳳瑑,字鏤青,筆名蓀波,山西榆次人。錢鍾書清華室友,曾任教於北京大學、山西大學。著有《棄餘集》(1944年北平新民印書館)、《窺天集》(1948 年上海正中書局)。

[7] 錢穆時在北京大學講授中國通史。

[8] 張岱年(1909-2004),字季同,別號宇同,河北獻縣人。1928年考入清華大學,旋即退學,又報考北京師範大學教育系,1933年畢業。曾執教清華大學哲學系、私立中國大學、北京大學哲學系。

[9] 南京《國風》半月刊第三卷第八期(1933 10 16 日)載錢鍾書〈中國文學小史序論〉一文。

[10] 錢鍾霞(1916-1985)。錢基博《金玉緣譜》(1942):「女霞中學畢業,老妻遂留自佐;以故無女大學生之頭銜,而亦無女大學生之習氣;治家奉母,勤生節用,飯能自煮,衣能自紉;足不履劇場,手不拊賭具,口不銜紙煙;應接賓朋,指麾傭僕,米鹽料量,胥女之賴!操作有暇,詩書以娛。吾家藏書多;吾女雜覽亦不少;線裝之書,耳濡目染;凡有涉獵,靡不通曉!然誦覽之書多,而寫作之功少;操管濡墨,楚楚大致,足以記姓名,寫家信而已,無才為女學士,然不害為良家女!」

[11] 盛企康(1909-1963),江蘇崇明人。錢鍾書清華大學同學。曾任崇西中學校長。

[12] 陳獻夏(1909-1967),原名祖釐,字式圭,改名獻夏,字叔言,室名後雨鈔堂,浙江寧波人。光華大學文科畢業,歷任輔仁中學、培成女中等國文教師。著有《離騷釋義》、《後雨鈔堂書目》。錢鍾書首部詩集《中書君詩初刊》(1933)跋云:「陳君式圭、張君挺生慫恿刊拙詩,忍俊不禁。」《槐聚詩存》有〈陳式圭郭晴湖徐燕謀熙載諸君招集有懷張挺生〉(1938)一詩,又〈雜書‧之四〉(1939)云:「徐燕謀晴湖擅詞翰,陳髯式圭亦軼群。」

[13] 張傑(1911-1974),字挺生,號拔羣,江西信豐人。1932 年畢業於光華大學中文系,後歷任光華附中、國立師範學院附中、大庾中學等校教職。錢鍾書執教光華大學時,與張傑同一寢室。錢基博〈自我之檢討〉記:「民國二十二年十二月,上海各大學被捕二百多人;那時,我在光華大學。一天,是冬至的隔夜,夜間十二時,電燈熄,我已上床,聽得足聲歷落;旋有人叩吾房門;開視,乃吾兒子鍾書,披衣赤足,低聲說:『張傑被捕!』張傑,是附中國文教員;鍾書,是大學英文講師;兩人同住吾隔壁房間,對面床;據稱:正將入眠,聽得房門鎖響;疑為竊喊,叱問。乃門開;見一人持手槍,一人持手電筒,揭帳問『你是什麼人?』一聽是『錢鍾書』就轉身喝張傑起,背綁而出。我叫鍾書相陪去看附中主任廖世承,去到樓底頭,有一人持手槍喝禁,不許動。到天明,乃知上海各大學一夜捉人不少。」(參觀下十二月二十一日日記。)後因吳稚暉從旁疏通,張傑及光華學生方得獲釋。

[14] 日本東京丸善(Maruzen)書店。

[15] 張其昀(1901-1985)當時主編《國風》。李長之(1910-1978),原名李長治、李長植,筆名何逢、方棱、棱振、張芝、梁直。山東東營人。錢鍾書清華同學。後任教北京師範大學,著有《陶淵明傳論》、《中國文學史略稿》、《李白》等。

[16] 鄭振鐸(1898-1958)、傅東華(1893-1971)當時合主《文學》筆政。

[17] 蔣恩鈿(1908-1975),江蘇太倉人。錢鍾書清華大學同學,楊絳振華女校好友。

[18] 徐景銓(1897-1934),字管略,一字選青,江蘇常熟人。無錫江蘇省立第三師範學校畢業,曾任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教授。《中書君詩初刊》中有〈哭管略〉二首,原刊《國風》半月刊第五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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