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9日 星期六

起居注(十四)g

193418日~122



一月八日

微雪。作筆記。張傑出獄。得志希師書,錄其詩見贈,云為渡英之紀念。驚鴻脫兔之字,把玩無斁。詩亦放筆為直幹。即復,并錄予詩與之,復題一首。得季快函,云下半年願來光華,得朝夕相近。意可感,而勢不能。兒女之痴,為之腸轉。即電復不可,并作書。得藝生書、覲虞書。諸君宴挺生,余亦往。終日擾擾。

 

〈志希師手錄佳什見賜噴珠漱玉之詞脫兔驚鴻之字堪稱雙絕把玩無斁師詩放筆直幹胆粗才大敬贊二十八字未足仿彿于萬一〉[1]

快覩蘭鯨一手并英雄餘事以詩鳴著花老樹枝無醜食葉春蠶筆有聲[2]

 

閱葉鞠裳《緣督廬日記鈔》十六冊畢,一篇眠食帳耳。學問性情,兩無所見,文筆亦未脫俗。此為王君九鈔訂本,原附詩文皆已別編入《奇觚廎詩》、《文》兩集,而又有〈課作史論〉兩首、〈和曹叔彥詩〉數首,體例亦未純也。惟中間記「戊戌」、「庚子」兩變,身居日下,聞見較真,雖持論頗偏,而載筆差可徵信。「緣督廬」者,葉氏燕居處,余嚮讀《奇觚廎詩集‧兩雲麾碑》詩注知之。略記數事:

卷三,三十六頁錄高伯足〈城西〉七律二首,集所無,原四首,集僅載二也。

卷四,五頁謂《萍洲可談》為偽書,朱彧為宣和間人,而書中及朱文公、楊誠齋、周益公。

卷四,九頁云:「全謝山全從《有學集》出,而詆牧齋不忠不孝,逢蒙之殺羿也。」

卷四,三十六頁云:「少陵『指揮若定失蕭曹』出《抱朴子‧外篇‧臣節》『儀蕭曹之指揮』。」【按《柳亭詩話》謂「伯仲之間」用《典論》,「指揮若定」用《史記‧陳平傳》。】

卷四,四十三頁云:「定厂〈東南罷番舶議〉、〈濬吳淞江之碑〉、〈鍼魏〉三篇皆未收入集。」

卷四,六十三頁云:「《觀古閣叢稿‧題泉册》云:『沈均初收藏甲都下,中年遽逝,太夫人慟之,取所藏悉焚之。』噫,此老為人所紿矣。沈氏物固在,當時摧燒者,非兔園冊即會計簿耳。趙撝叔歾,亦聞人言秘帙遭盜刼,亦沈故知也。」

葉氏鄉曲之見極深,至謂樊山〈彩雲曲〉為吳人所不忍聞,又極好翁蘇齋,又謂《孽海花》乃《碧雲騢》之類。生平有二痛心事,一則喪子,一則其第一妾陳氏下堂求去也。葉氏妻既南歸,遂竊納陳為簉室而別居焉。及妻返,乃師船山故智,以陶然亭為可中亭。亦文人佳話也。

 

一月九日

考,閱卷。得季書、李高潔書,皆復。李索相片。

 

一月十日

得璧恒書店書、季書,皆復。代挺生監考閱卷。

 

一月十一日

閱卷。赴上海照相,購得《瓶笙館修簫譜》、《劉孟塗全集》、《藤香館詩詞刪存》、《郘亭詩鈔》[3]。得季書,即復。哲肫師來長談。作文。

 

一月十二日

作文畢。忽得源寧師書,知遭父喪、妻父喪,車覆折齒,遇盜刼,家居不欲任事,殆賦閑而諱之也。可謂「沒興一齊來」矣。往訪之,形容憔悴,言語牢騷。痛罵北京,而時時流露故都之思,殆窮大失居之所致。居室甚精美,而遜京寓遠甚,不解其何以捨彼適此也。以 Paradoxy 借之。五時歸。得曾以燦書,知在上海,即復。吟詩。夜寒甚,季途中可憐。又聞津浦車屢遇盜刼,又竊為危之,所冀吉人天相耳。

 

一月十三日

監考,閱卷,均畢。作書致覲虞、致季、致桂中樞。大人先歸,余與挺生、式圭及鍾英、鍾漢將以明日行。閱 Untermeyer: Modern British Poetry,畢之。束裝。

 

一月十四日

陰寒欲雪。與式圭、挺生、鍾漢、鍾英同返錫,余為汽車油氣所中,作惡幾欲嘔盡心肝。又以行李繁多,致誤火車班次。車中人頭相摩擦,爭毆時作。過南翔,始得隙地小坐,精神漸蘇。下午三時到錫,同出浴、小食。訪槑厂姊,渠又有弄瓦之災,大失所望,以之寄䍩人家[4]。立譚數語而出。薄暮大雪。長談,於文章運會大有所悟,暇當寫定之。

 

一月十五日

雪未已。與式圭踏雪赴公園啜茗,挺生期而不至,蓋與其叔岳情話也。南方雪隨下隨消,徒增拖泥帶水之苦,絕乏粉粧玉琢之景。大人喚出小飲。理書。船山《薑齋詩話》極稱東坡「為報鄰鷄莫驚覺,更容殘夢到江南」之句[5]。按東坡別有「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休打五更鐘」,與此同機杼。[6]實皆本唐人「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一詩。無意悟出,殊以為喜。牛子蕉葉之量,而貪杯酌,徒出醜耳[7]。得季快信,余已先作一信矣。閱 Theology in the English Poets

 

一月十六日

雪止。夙興,赴蘇州。挺生同車到上海,將搭船返里也。訪覲虞談,渠與憲良,如蛾眉之鬥尹邢,以予有賀年柬致憲良,有妬意,復以車中曾請季一飯,有德色。余謂之曰:「清華同學中,人皆知為通而實通者,鄙人也;人不知為通而真通者,足下也。此外諸君,皆汪中所云『讀書數年,可幾於不通』者也。其勿妄自菲薄!張石洲云:『駑馬自應勤十駕,良朋相與志千秋。』願與足下共勉。鄙人好名,足下好貨,此又相得益彰,為驂之靳者也。」渠乃色然喜,𢘛然笑,陽滿於大宅。訪季,短髮齊眉,仍還舊觀,痴黠不可名言。快談至下午五時,欲看石老,已不及,即歸。得詩一首。申甫師託季帶來書四冊,公超師託帶印本柳如是像及舊墨一挺,皆作書謝。作書致覲虞。作書致季。

 

〈即目〉[8]

        吳遊鎮日,歸車憑眺。氷厚雪殘昏雅接翼翔而復集想今夜

    無枝可依矣

蜿蜒雪路走雷車往看朝霞返暮霞嚮晚西風加意緊盤空多少欲栖鴉[9]

 

一月十七日

赴郵局取書。訪唐蔚老談。以《小謨觴館附錄》借之。閱 Morris: Six Theories of Mind, Tytler: Principles of Translation, Brooke: Theology among English Poets。鳳儀、世勛來[10]。與管略談。振心以《自然室詩稿》相贈。枯硬寒儉,宋詩之中下者,尚未能挽長用強也,與《待焚室詩》皆不脫油滑氣,又所存過多,經石遺痛芟,而滓穢之去不盡[11]。予隨意舉一首示管略曰:「〈舟中自歎〉云:『青山綠水碧悠悠,送我生離事事憂。萬里相思同皓月,隻身乘興任輕舟。平生抗志雲中鶴,今日飄蓬海上鷗。自歎有家難久住,風塵擾擾復東遊。』其格調之庸俗固不必言,即論意理,那得通?既云『青山綠水』而復云『碧悠悠』,牀上架牀。『生離』二字太重,『事事憂』三字不詞。既云『生離事事憂』,何得又云『乘興』?自相矛盾。『飄蓬』對不過『抗志』,既以『飄蓬』自比,何得又以『海上鷗』為喻?一動一植,究何所屬?『悠悠』、『擾擾』、『事事』,疊字太多。」管略駭狀,乃舉〈奉題吷菴師畫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並兩峯寒〉詩,問曰:「此詩《石遺詩話續》極稱之,兄謂何如?」余對曰:「既峯高日難到矣(『應是峯高日到難』),則雪不能融,不得云『雪水不曾乾』也(『終年雪水不曾乾』)。雪水化為百道飛泉,猶可說也(『化為百道飛泉落』),「照見霜葉丹」者何物耶?將謂飛泉耶?則飛泉急湍本不主照。得謂積雪耶?則雪光可以映發,不能照見,「孤楓霜葉」亦對不過「百道飛泉」(『照見孤楓霜葉丹』)。第五句放筆高吟(『幾欲振衣凌絕頂』),則第六句宜如何出奇制勝,有無路有村之觀,乃嗒然作爾許語,譬如高唱入雲,忽然喑啞,且「高處不勝寒」即首兩句之意,又複出矣(『頗愁高處不勝寒』)。結二句意亦顛倒,蓋乞得畫本之後,乃覺紅塵遠也(『城居頓覺紅塵遠,乞得先生畫奉看』)[12]。」管略驚歎不已,余乃以所評鐵雲詩示之,曰:「余於古今詩人無所厚薄,非持論刻,則下筆不能謹慎也。」余又曰:「短詩必須在讀者胸中產生一完全景象,長詩必須在讀者胸中保持一完全景象。短詩不能有頭無尾,長詩不能見尾忘頭。」

 

一月十八日

雪。得季書,即復。式圭去,潤圃來。以 Bedy Roses 寄季[13]。閱Theology of English Poets, La canne de M. de Balzac,皆畢。閱 Six Theories of Mind。閱 Ernest Dimnet: What We Live By,分真、美、善三部,為俗人說法,了無新見,惟〈序〉中比人類道德生活(moral life)為二層樓(two-storied house),樓下為日常生活,樓上為精神生活,差資談助。

 

一月十九日

大寒。閱《柳子厚集》。閱《尚絅堂集》。赴弔一同宗之喪。光甫來,為作函致沈芝萍[14]。得季書,即復。閱 6 Theories of Mind, Ghosts of Piccadilly

 

一月二十日

大寒。赴蘇州訪季,以所畫像出示。下午訪石老,精神完固。五時車歸。作書致季,致石老。閱 Alexander: Spinoza 畢。石老極讚予書。

 

一月二十一日

大寒。與管略長談。讀《尚絅堂集》。閱 Wolfson: Spinoza,畢之。仲則「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靈芬館極稱之,其實有本。王百穀《謀野集‧與梁伯龍書》云:「足下尺五虬髯,白如霜,尚沉湎慾海,以為羲和之輪未駛,而更加策耶?」此又本之司空圖詩【〈狂題〉第十五首[15]】:「昨日流鶯今日蟬,起來又是夕陽天。六龍飛轡長相窘,更忍乘危自著鞭。」《鶴林玉露》卷十四記楊誠齋語好色者云:「閻羅王未曾相喚,子乃自求押到。」亦即此意。仲則特反用之耳。

 

一月二十二日

得季書,即復。作書致光華書店。催取照片。覲虞忽來,傍晚去,并索 Barbusse: L’Enfer。此公好敚人之愛,天下之忍心害理人也。忍痛予之。閱 Six Theories of Mind 畢。


[1] 此首《槐聚詩存》未收。

[2] 末二句密圈。錢鍾書 1934 1 8 日致羅家倫函云:「志希夫子詩伯:寫賜佳章,詞翰雙絕。噴珠漱玉之詩,脫兔驚鴻之字。把玩無斁,忍俊不禁,因復鈔呈俚句,比於醜婦之見翁姑耳。伏維夫子有以正之。受業錢鍾書拜呈。」詩題作〈重展志希夫子新詩詩才肆而詩膽大力破餘地少陵所謂放筆直幹者非絺章繪句之徒所能道其隻字鍾書蟲吟碌碌相對不禁慚飯顆矣敬贊二十八言未足仿彿于萬一〉,自注:「吳巢松本少陵『翡翠蘭苕、鯨魚碧海』語,自題其集曰『蘭鯨』,意謂酣放精微兼而有之。歐公云:『下筆春蠶食葉聲。』宛陵云:『老樹著花無醜枝。』故詩云云。」

[3]「瓶笙館修簫譜」原作「瓶笙樓吹蕭譜」。

[4]「槑厂」即錢梅安,錢基成獨女。錢基厚《孫庵年譜》光緒二十一年乙未九歲云:「伯兄生女後適秦者,余以其梅雨時節生,為戲取乳名曰『梅安』,父亦笑而仍之。」

[5]「為報鄰鷄莫驚覺,更容殘夢到江南」原作「寄語鄰鷄莫報曉,倘容殘夢到江南」。

[6]「先生」原作「相公」。

[7] 錢鍾英乳名「阿牛」。

[8] 此首《槐聚詩存》未收。

[9] 末二句密圈。

[10] 鳳儀不詳待考。王世勛為錢鍾書輔仁中學同學。

[11] 馮振(1897-1983)原名馮汝鐸,字振心,號自然室主人,廣西北流人。曾執教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國立南寧師範學院、廣西大學、廣西師範學院。著有《七言絕句作法舉隅》、《自然室詩稿與詩詞雜話》、《老子通證》、《荀子講記》、《呂氏春秋高注訂補》、《韓非子論略及提要》、《詩詞雜話》等。陳衍《石遺室詩話續編》:「馮振心,亦北流人,精小學及子部書,教授江南各大學,著述甚富。其《荀子講記》,尤多切當。肆力為詩古文詞,詩有雄直氣。」

[12]「城居」原作「塵居」。

[13] 不悉待考。

[14] 不悉是否錢梅安婿秦鏡宇(字光甫,江蘇無錫人)。沈芝萍(之萍、制平、磐度、泮度,1904-1995),江蘇無錫人。錢鍾書桃塢中學學長。上海南方大學英文專修科肄業。曾任教無錫市第二中學(輔仁中學)、蘇州大學(江蘇師範學院)。

[15]「狂題」原作「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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