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三日：
奇寒。閱 South Wind 畢。閱法文。得季書，即復。
閱《尚絅堂詩》五十二卷畢。以「尚絅」為名，固知如安仁鋪錦，不貴聲希味澹，而以藻繢為尚者矣。醇甫有數稱奇，無權造命。中年上第，十載一官。久絀得伸，乍揚復抑。晚遭末疾，神智俱昏（見《浪跡叢談》）。一時題襟館交好中，遭遇最奇。故其才華絢爛，有如丹鳳之鳴；而意緒騷屑，復同窮鳥之吟。塗澤律切，荂𧀮紛說。其意也悲，其韵也迫。法梧門、郭𠐺伽二〈序〉尚多皮相。【《北江詩話》評為「荷露烹茶，甘香四徹」。】兹摘錄余眉批數則於下：
「〈陳平〉詩云：『笑問社中分肉手，如何處置一杯羹？』可謂俯拾即是，不取諸鄰。」
「〈神仙〉云：『一表通天弔刼灰，兩家武帝總堪哀。西池王母西天佛，看盡人間富貴來。』包舉周密。」
「〈春陰得句〉云：『燕子樓深聞太息，楊花路遠費商量。』葉蘭雪倣此作一聯云：『人靜似聞花太息，春愁惟與燕商量。』頗有出藍之歎。」
「〈芳樹〉云：『風露幾番成獨立，星河昨夜為誰低？』自仲則『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蛻化[1]。」
「〈夜思〉云：『草蟲無字詩。』五字好。」
「七言古體詞芊綿而意平鈍，七言近體有時纖仄似詞語，幾有《眉厂集》之誚。」
「〈吳閶雜詩〉：漁洋最擅此種詩，不著邊際，專用空圓之筆，懷古跡，紀土風，而不抒情述事，如〈秦淮〉、〈真州〉諸作均是。芙初雜詩，亦專為此體。」
「芙初七古心摹手追，不出長吉、飛卿，僅得其冶豔，而失其險激，亦是殼子詩也。七律佳句亦祇是屬詞比事好，用意無深省。屬詞比事又專走現成一路。」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芙蓉山館則死氣沉沉，併女郎詩而不能為也。」
「楊麗而滯，劉麗而浮。楊冗率，而劉空廓。滯多死色，浮尚有靈機。」
「〈郭外晚歸〉云：『野花過雨有殊色，村綠生烟無定姿。』改為『流水照人無定姿』，豈不力透紙背？」
「〈訪友〉云：『初月欲生影。』清𢼸淡遠。」
「芙初多空套語。麗詞不根，亦成枵響。」
「題多空泛，詩亦不切摯，壓紙無力，處處可移。大家遠如劍南，近如松桂堂，皆有此弊。然陸、彭尚清言見骨，此則一味浮藻耳。」
「〈佛音閣〉云：『等閒小李開圖畫，金碧遙天上晚晴。』舒鐵雲〈玉屏山看晚霞〉云：『中間一抹紅霞影，小李丹青小謝詩。』郭𠐺伽〈望金山〉云：『分明一幅鵝溪絹，小李將軍著色山。』」
「〈秋感〉云：『萬蟲併一秋，瑣碎無全聲。』抵一篇〈秋聲賦〉。」
「〈郊居雜詩〉云：『豆花牛蹋碧豆名。』吾鄉談也。『碧』實作『扁』，芙初改為『碧』，欲以對『雁來紅』也。」
「〈刪定舊詩四律〉云：『賞心只有司空品，華頂孤雲一處歸。』司空《詩品‧飄逸》云：『落落欲往，矯矯不羣。緱山之鶴，華頂之雲。』芙初豈能為是！祇是浮泛耳。又云：『俗眼羞稱東野寒，裁紅暈碧滿春盤。』芙初正是『裁紅暈碧』，與其謂為『郊寒島瘦』，毋寧謂為『元輕白俗』也。」
「〈雨窗雜詩〉云：『東塢夕陽西塢雨，那容人世不炎涼？』此本方子雲『西下夕陽東上月，一般花影有寒溫』。梁節厂則云：『一水飲人分冷暖，眾花經雨有安危。』」
「〈舟中寒食〉：『長亭最是銷魂地，短櫂難為望遠天。』此仿仲則『人間別是銷魂事，客裏春非望遠天』。」【芙初與仲則友善，集中有〈讀仲則遺稿〉七律。〈贈張南山〉七古自注云：「有《兩當軒詩》，君袖去。」】
「〈江頭見桃花〉云：『今日劉郎饒自在，別人栽樹我看花。』鐵雲亦云：『我是隨藍風裏客，看花先感種花恩。』」
「芙初絕句雖無遠均深思，合作亦自鬆脆可喜。」
「〈論交答祁生〉須與《文集》中〈致張臯文書〉參觀。」
「五古之幽冷有鬼趣者，皆佳。餘非所長。」
「芙初為覃谿弟子，與詩盦過從極密，而詩格極不類。〈冬窗後絕句〉云：『生平不著推袁句，洒與倉山淚最多。』詩格亦不似也。」
「芙初五律往往以長吉七古之法行之，奇峭有別趣，下亦不失鍾、譚，上則郊、島之倫，如云：『眾鳥無高夢，微蟲有別腸』、『風聲吹月落，塔影到天無』是也。」
「〈晚過法源寺〉斷句云：『遊絲橫斷闌干角，不許新詩上短牆。』『新』改『題』字較工。」
「芙初〈揚子江雨泊〉云：『江雨夜冥冥，離心落遠汀。戍更沉節鼓，船火亂春星。客路輕憂患，名場減性靈。不辭彈古瑟，知有水龍聽。』此首全仿隨園〈過洞庭〉之作也，詩云：『秋老一峯晴，巴船過洞庭。水搖天地白，山入混茫青。雲氣飛蓬背，霜花落雁翎。今朝吟不得，牕外有龍聽。』沈歸愚〈渡黃河〉第二首亦云：『合流洶湧處，望裏杳冥冥。午日照無色，陰風觸目腥。天涵三楚白，山斷兩淮青。不敢吹長笛，蛟龍恐出聽。』又皆本之楊眉菴〈岳陽樓〉，詩云：『春色醉巴陵，闌干落洞庭。水吞三楚白，山接九疑青。空濶魚龍氣，嬋娟帝子靈。何人夜吹笛？風急雨冥冥。』釋寄禪〈夢洞庭〉一作乃有出藍之歎，詩云：『昨夢汲洞庭，君山青入瓶。倒之煮團月，還以浴繁星。一鶴從受戒，群龍來聽經。何人忽吹笛，使我松間醒[2]？』世人知此數詩者尟，故會萃之，以為脫胎換骨之法。楊不競于先鳴，沈、袁、寄後來居上，劉等諸自鄶也。」【宗渭〈橫塘夜泊〉云：「偶為看山出，孤舟向晚停。野梅含水白，漁火逗烟青。寒嶼融殘雪，春潭浴亂星。何人吹鐵笛，清響破空冥[3]？」邵長蘅〈江急〉：「江急雨冥冥，江豚吹浪腥。濤犇遠岸白，峯逐去帆青。野戍春低樹，灘舟火聚星。長年趁風便，向晚更揚舲[4]。」】
一月二十四日：
得季書、石遺丈書、覲虞書、楊啟樂書[5]。以 Colloquial English 贈啟樂。復季書。為石丈作書致葉長青[6]。石丈以予前日書有「欬唾如聆珠玉，譚笑可卻熊羆」，甚憙之，索寫為聯語。作筆記終日。出遊市肆。閱《尚絅堂文集》二卷畢，邊幅甚狹，不能為長篇，作大題。舍〈祭吳季子廟文〉外，什九小品文也。尚能頓挫，記最工刻劃，書次之，尚多甜俗處。屠敬山《國朝常州駢體文錄序》云：「娟娟之水，曲而善通。濯濯之莖，纖而自葱。毣毣醇甫，杼軸其工。靚妝靜飾，未羨豐容。」亦為過歎矣。秦蕙田有賦，賦可為文學史資料。
一月二十五日：
出購物。得季書、鳳瑑書、企康書。書聯二付，代大人作詩寫屏。天雖寒洌，揮灑尚如意。閱 Ghosts of Piccadilly 畢。作書復鳳瑑、企康。
「欬唾如聆珠玉，笑譚可卻熊羆。癸丑歲暮，重過石遺老人吳門寓廬。談碧海掣鯨之詩，接丹山鳴鳳之論。真力彌滿，老人固未老也。歸致書云云，老人喜其語，書來，謂可作楹帖相貽。因不慚惡札，為石遺室遮壁。」
〈祝過子健及妃李氏七十雙壽代大人[7]〉：
「阿母七旬翁少一，書來介壽索詩篇。諸郎繞膝斑衣彩，二老齊眉玉案圓。大好林泉供唱隨，長留眷屬作神仙。堂前雙酌添籌酒，卜共靈椿比大年。」
《香祖筆記》云：「鍾恮初名恬，字叔靜，惺弟，以諸生終。詩絕有風骨，不肯染竟陵習氣[8]。有《半蔬園集》，惜不傳。古詩如云云，近體如云云。」
《池北偶談》云：「牧齋《列朝詩集傳》仿遺山《中州集》。」又云：「世謂王右丞畫雪中芭蕉，其詩亦然，如『九江楓樹幾回青，一片揚州五湖白』，下連用蘭陵鎮、富春郭、石頭城諸地名，皆寥遠不相屬，大抵古人詩畫只取興會神到。」（此節可備入《注》九。）
一月二十五日至三十一日：
事冗未記。批畢《養一齋詩話》。寫對數付。赴吳一次。閱書四、五種。
二月一日：
寫聯數付。為季校中臥室撰一聯云：「好學曾窺金匱，明粧宜稱玉台。」赴日昇山房定購書。
閱《北江詩話》，評已詳見《起居注》四。好自負，又往往不關詩者亦闌入，其大病也。略訂數事：
卷一曰：「江甯詩人何士顒，居長干里，有友人投一詩曰：『仰首欲攀低首拜，長干一塔一詩人。』」按《隨園詩話》卷一云：「詩人陳製錦字組雲，居南門外，與報恩寺塔相近。樊明徵秀才贈詩云：『仰首陸離低首誦，長干一塔一詩人。』陳嫌不佳。余曰：.『渠用意極妙，但未醒耳。若改「仰首欲攀低首拜」，則精神全出。』陳為雀躍」云云。北江之說，疑出訛傳。子才聞見較真也。
又曰：「《曝書亭集》始學初唐，晚宗北宋，卒不能自成一家。」按《更生齋詩》卷二〈論詩絕句〉有云：「晚宗北宋幼初唐，不及詞名獨擅場。辛苦謝家雙燕子，一生何事傍門墻[9]。」末二句向來不解其指，據《詩話》則不能成家之意也。
又曰：「『生不並時憐我晚，死無他恨惜公遲。』查愼行〈過紅豆山莊〉句。」按《卷施閣詩》卷一〈憶汪大蓮花寺〉腹聯云：「後死未妨還屬我，此生無恨為交君」，即仿此。
卷二曰：「前人〈詠簷馬〉詩下半云：『當世正多事，吾曹方苦兵。那堪簷漏下，又作戰場聲。』」按此明末長洲韓洽詠〈鐵馬〉詩，「漏」原作「宇」，洪氏改訂。議論多舛駁者，如以東坡詩為不如夢得，〈上清宮碑〉詩為東坡自作之類，《越縵日記》有評，可參觀。北江力尊孟郊，與《養一齋詩話》可參觀。又推放翁、初白、甌北之七律，以為「一唱三歎」、「千變萬化」，可與《瓶水齋詩話》論隨園七律參觀。【然《更生齋詩》四〈跋甌北詩話〉云：「初白差難踵後塵 。」自注云：「君意欲以查初白配作八家，予固止之。」按今本《甌北詩話》有初白下及明、清，不止唐、宋矣。】
閱《品花寶鑑》。夜雨潺潺，不識後來吳遊能乞取東風一日晴否[10]？
二月二日：
風寒，天欲雪。
繙看《洪北江詩集》畢。才氣踔越，頗苦率易。雖與仲則、船山、甌北唱和，而詩情之摯，詩胆之險，詩心之活，皆不如也。七絕、五古最佳，早歲《附鮚軒詩》情藻清綺，雅近仲則。苔芩交契，故能笙磬同音焉。晚作漸多粗獷，李蓴客論乾嘉經儒詩有云：「北江健筆有餘妍，憶舊風情詎忍刪。祇惜未除傖父氣，平生多事友船山[11]。」蓋指此也。《瓶水齋集‧題稚存》謂「詩格全身摹杜甫」，大非！大非！〈雲谿春詞〉四十絕淚隨河滿，腸與風回，激枯井而重瀾，送畫梁之餘韻。後來〈和汪大憶舊詩〉、〈道中遣懷〉諸作舊調重彈，終不能及。蓋皆為其適程氏表姊作，《外家紀聞》所謂「有天壤王郎之恨」者也。此恨緜緜，北江詩中蓋屢及之云。先後〈夢遊仙〉數十首，筆仗靈活，非徒事搬弄故實者，雖樊榭不過。《重論文齋筆錄》乃謂其鋒鋩太露，大非！甘亭、芙初、雲伯，徒為笨伯而已。《卷施閣詩》八〈有入都者偶占五篇寄友‧章進士學誠〉一篇，尤備參考[12]。十五〈續懷人詩‧章進士學誠〉：「未妨障麓留錢癖」【此《世說》記祖士少事】，豈實齋好貨耶？卷十九〈虎邱謁白公祠〉有云：「因思白傅談詩好，雅與生公說法同。言外自然參妙悟，个中兼可喻童蒙。」本地風光 ，可資說詩之助。「談」字擬改「吟」字。【《雪橋詩話三集》卷十錄北江〈題秋夜讀書圖〉兩絕，不見集中[13]。】
得李高潔二書。
[1]「似此」原作「如此」。
[2]「昨夢」原作「昨夜」，「使我松間醒」原作「烟碧天冥冥」。
[3]「漁火」原作「漁舍」。
[4]「灘舟火」原作「灘舟水」。
[5] 楊啟樂不詳待考。
[6] 葉長青（1899-1946？），本名俊生，字長青（又作長清、長卿），以字行，福建侯官人。時任教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所著《文心雕龍雜記》方付梓。
[7] 不詳待考。
[8]「絕有」原作「絕無」。
[9]「北宋」原作「北海」。
[10] 錢鍾書〈北遊紀事詩‧之一〉（《國風》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一期，1934 年 6 月 1 日）有「乞取東風晴十日」之句。
[11]「詎忍」原作「未忍」。
[12]「入都」原作「入篇」。
[13]「兩絕」原作「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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