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1日 星期五

起居注(十四)i

193423日~210


二月三日

晴,寒。四時即起與霞少同赴蘇訪季[1]。覲虞旋來,歡敘竟日,并獨過石遺室。八時返家,倦甚。

 

二月四日

書聯二付。張錫君來,為予治喉疾者,大人國專弟子,人極敦竺好學,醫理亦精。葉長青來[2],操術陋哉,不知《圍爐詩話》,謂有《鐵圍爐詩話》,蓋與《鐵圍山叢談》混而為一矣。得季書,云擬八日赴平,欲留不可,為之失神落魄者終日,兩作書與之。昌運來談[3]。終日不快,率二頑弟出觀電影。門裏安心,出門亦不能遣也。閱 Dowson: Poems ,畢之。作詩一首:

 

〈守歲閨詞〉[4]

        覲虞小住即出,不待新正。余呵之曰:「獨不念歲除之夕閨中

    思婦怨慕勞人高燒絳蠟顧影伶俜耶?」退而思其語亦足

    以發,遂作此。予前跋為覲虞寫詩,謂:「君好利兹復不戀家

    。」故以琵琶行中商人比之

郎君今夜尚風塵重利輕離薄倖身蠟影搖紅粧鏡畔燭花不剪卜歸人。」

【此首可與吾鄉王孟端「新花枝勝舊花枝,從此無心念別離。可信秦淮今夜月,有人相對數歸期」比美。王詩載都元敬《南濠詩話》。】

 

繙看王逸塘《今傳是樓詩話》。識力既卑,記誦復隘,文筆亦未能盡俗,以六義為巫祝耳。錄有關掌故者數則:

「廣雅晚歲有《思舊集》之輯,初祇十家:陸眉生、李芋仙、韓果靖公、劉伯洵、張𤫼生、謝𪊲伯、嚴緇生、崔次龍、劉仙石、楊叔嶠。唐鄂生、李稚和、朱眉君、袁爽秋、黃再同,乃易簀前所定。」

「廣雅集外詩殊不多見。汪鞏厂寫示廣雅〈題李次星藍筆畫梅〉一絕云:『喜神舊譜與翻新,的皪雙枝解作春。識得孫卿懷抱在,門墻祝望勝藍人。』」

余《起居注》有駁正逸塘數事,尚是少年喜事之習。今見罅隙可蹈者益多,亦無暇為辯定矣。引管韞山論詩一則云:「近北方詩人多宗蒲城屈徵君悔翁,南方詩人多宗長洲沈宗伯慤士。屈豪而俚,沈謹而庸。施、朱、王、宋之風,於兹邈矣。」可備考。

《中國學報》第二期載張廉卿《書牘摘鈔‧復李中堂》云:「竊聞金石之文與傳狀異體,自昔推蔡中郎、韓吏部為正宗,類皆以典重肅括、簡古覈練擅長,不尚繁詞碎義」云云。按柳子厚亦然,近人王壬秋守此最嚴,顧石公亦識此義,《草堂之靈》所謂「碑傳無別幾數千年」者也。石公語見〈復鄧熙之書〉,余向摘之《起居注》,在校無由核訂也[5]。【廉卿以中郎、吏部並稱,尚屬涇渭未分。韓公變古,以傳狀為金石者也。】

又第一期鄭業斆《獨笑齋金石文考》有〈山谷浯溪題名并詩書後〉,謂此詩乃慨時感事之作,借題發攄,非泛作史評。可備一說。

 

二月五日

覲虞來,留宿。謔浪終日,復如同居時。此君胆薄見小,非患難之交,然小忠小信,謹愿而有風趣,大好家奴也。石遺丈來談。得季書,即復。作書致令銜[6]

翻閱《張右史文集》一過,其詩雍易清真,于蘇門四君子中,不近山谷固矣,與晁之典重、秦之明麗亦復不同。歌行之作,骨停肉勻,筆歌墨舞,尤三家所無。即東坡老手,亦當放一頭出也。韓門弟子皆學韓,而具一體之微。蘇門弟子皆不學蘇,而放百態之新,蘇門誠有功臣矣。

《養一齋詩話》謂秦不如張,竊謂晁古詩硬語排奡,而時時舉鼎絕臏。近詩板滯,既無風致,亦少心聲。學問最博,而才情最缺。張、黃中天雙嶙峋矣。《養一齋詩話》謂為「勁於少游,婉於山谷,腴於後山,精於無咎」,亦知音哉。張近詩於宋人中,波瀾意度最近放翁。下至製題之泛,屬詞之複,亦復相類。率語較多,妥帖略遜,然可入摘句圖者尚不少也。

複語如〈夜〉云:「知時蟋蟀解親牀」,〈將別普濟〉云:「風前紅葉知時落」,〈題堂下桐〉云:「隕葉知時不待風」,〈秋日即事〉云:「蟋蟀知時鳴近壁」,〈題齋壁〉云:「已嘆近秋添白髮,更因多病讀黃庭」,〈老舅寓陳諸況不能盡布以二詩代書〉云:「全仗黃庭能却老,那堪白髪更悲秋」,皆其例也。

右史佳語,《起居注》八已盡摘之。兹復記數事:

〈贈僧介然〉云:「儒佛故應同是道,詩書本自不妨禪。」

〈讀魯直詩〉云:「不踐前人舊行迹,獨驚斯世擅風流。」

〈離山陽入都寄徐仲車〉云:「仕求行道時難偶,意欲謀閒力不能[7]。」

〈登懸瓠城感吳李事〉結句云:「吏部聲名千古在,段碑何處卧蒼苔。」與《梁谿漫志》四載玉局遺文所謂「淮西功業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載斷碑人膾炙,不知世有段文昌」極相似。

〈書壁〉云:「風和庭院絮飛遲。」簡齋「春陰漠漠絮飛遲」蓋本此。

〈偶題〉第二首與〈巫臣〉第二首機杼全同。〈偶題〉已錄《起居注》八,兹并鈔之。〈偶題‧之二〉云:「春水長流鳥自飛,偶然相值不相知。請君試采中塘藕,若道心空却有絲。」〈巫臣‧之二〉云:「咫尺山河不易知,無言莫謂即無思。人間只見枝頭繭,不悟春蠶暗理絲。」「無言」句與〈偶題‧之一〉「莫謂無情即無語」亦複。

《養一詩話》以「亭亭畫舸繫春潭」一首為文潛作,謂此題又有一首,云:「風掉浮烟匝地回」云云。按《四部叢刊》本《右史集》無「亭亭」一首,與「風掉」一首同題者,為「荒山岑寂晚鷄號」云云。潘氏不知何據?

張氏文亦健折能雍容,清氣流行不如山谷,而英姿酣發固為勝之。〈評郊島詩〉謂島貧于郊,〈題吳德仁詩卷〉謂「欲為元亮,則窘陋而難安;欲為樂天,則備足而難成」,〈韓愈論〉謂「愈者,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而健于言」,皆精當。

 

二月六日

與覲虞同車赴蘇,訪季話別。絃彈錄別,花贈將離。夢繞梨雲,淚零蘭露。雖皆知言面在即,而各有忽忽作惡之懷,惘惘可憐之色。旋復哂彼此之情痴,破涕為笑也。季將於八日夜午時行。風霜勿厲,中我玉人!晚歸,即作書與之。閱雜書。

 

二月七日

作書致季。作球戲。閱 Problem of Conduct, The Stolen Body。閱法文。薄暮出,小飲。陸坤一來。Don Quixote 有被褐譯數章,登《獨立週報》,筆致淋漓奧勁,遠出林譯《魔俠傳》上[8]

 

二月八日

作筆記達午。閱雜書。兩作書致季。得季書。赴陸坤一之招飲太和樓,十時歸。管略來談。

 

二月九日

Problem of Conduct, The Stolen Body, Love’s Coming of Age。球戲。照相來,即以寄季。作書致季。得季書,又復。

 

又復夜坐,作一詩寄季:

〈念季平、浦車中第二夜,冒寒嗽疾無恙,并懷覲虞〉[9]

載將離恨乘風去今夕黃河過也無雷走遙憐車犖确霧迷各對月模糊愁心永夜隨輪轉病肺高原得氣蘇拈筆沉吟何限意最先安善祝長途。」【起好!腹聯健婉!】

 

錄費補之《梁溪漫志》中「文字用語助」一條呈大人,以論〈十二郎文〉甚精,世人所未知也。據《常州先哲叢書》本。補之此書,亦宋人筆記中之有根柢,可徵信者。記東坡遺事尤夥【記東坡諸事,尤少人知者】,記數則:

「東坡既和淵明詩以寄潁濱,使為之引,潁濱屬稿寄坡,其下云云。東坡改云云。宣和間蔡康祖得此稿於潁濱第三子遜,始有知者。」

「蜀中石刻東坡文字稿,其改竄處甚多。玩味之,可發學者文思。具注二篇於此(〈乞校正陸贄奏議上進劄子〉、〈獲鬼章告裕陵文〉)。」

「蘇子美奏邸之獄,得罪在慶曆四年,時歐陽公按察河北,子美貽書自辯,集中不載,今錄於此。」

卷六「退之〈贈李愿〉詩」一條譏退之悻悻然有小丈夫氣,可與《靈芬館詩話》參觀,見《起居注》十三[10]

又有論「〈平淮西碑〉誤」一則,亦見讀書細心。遂并《板橋集》中〈讀昌黎上宰相書〉一絕(「常怪昌黎命世雄,功名之際太匆匆。也應不肯他途進,祇把書來上相公」),錄呈大人[11]。皆向來讀韓集者所未及也。【王圖炳《授香書屋詩‧詠史》則云:「洙泗無暖席,齊梁無停軌。吾道大可為,斯人詎可避」;「三上宰相書,誰識艱難意?」】

翻閱《范石湖詩集》。《起居注》十以為質於放翁,文於誠齋,體格斟酌楊、陸之間,而情均意境皆不如。今日之見,無以易此。越縵堂祇解畫皮骨,繡鞶帨,作盆景詩,不能賞誠齋瘦硬通神之作。見石湖吳儂軟語,未洗鉛華,遂推之出誠齋上。王逸塘以耳為目,遽云:「石湖尚有雅音,誠齋不無俗氣」,蓋純以詞頭之多少定雅、俗也[12]。石湖詞藻欠新切,往往穠纖似詞語,槎枒處亦力量單薄。好為七絕,頗有類誠齋者,如《養一詩話》所稱〈春日田園〉一首是。【《柳亭詩話》謂:「石湖〈田園雜興詩〉于陶、柳、王、儲之外,別設樊籬。」】而大多以風韵見長,於宋人絕句中差為別調。恃此與放翁、誠齋衡量,方可陪末座耳。禪語詩極夥,亦楊、陸所無。誠齋一〈序〉頗舒逸,稱石湖詩「清新嫵麗」、「奔逸㑺偉」,宜與《起居注》十一參觀。【吳少詩人。如陸魯望、范石湖之流,皆描頭畫角,不脫吳歈,至高青邱而為優孟衣冠之極。惟近來江弢叔能以元輕白俗之辭,造郊瘦島寒之境,於蘇意擺脫殆盡,最為豪杰,徐仲可詩所謂「吳語至柔詩至剛,眾中振奇有弢叔。」朱竹垞評鄭鉽詩所謂「吳人詩靡,鄭生獨剛」,可以移評也。惜好作議論,氣力高健而未雄厚,出筆太快,一覽無餘,此其大病。不似韓,亦不似黃,黃好掉書袋也。亦不似后山,后山不淺露也。然骨格權奇,與山谷差似,蓋儗議而能變化者歟。】【參觀《舒藝室雜著》乙〈伏敔堂詩跋〉。】【郭匏廬〈談詩絕句〉謂:「不過道俗妙文言,伏敔差堪配陋軒。」陋軒鈍根,弢叔慧心,不能比也。】

 

二月十日

Love’s Coming of Age 畢。

閱陳廷焯亦峯《白雨齋詞話》八卷畢。專事品題,動中肯綮。門牆甚高,規模不小。詞話中,惟《人間詞話》及《藝概》中《詞概》堪共比儗耳。(《詞話》卷六亦謂:「近時興化劉熙載論詞,頗有合處。」)頗衍茗柯之緒論,標舉「鬱」、「厚」二字,宗旨甚卓,於狂花客慧、浮艷囂氣均所不取。自唐而清,以次論列,於古僅以正聲歸碧山,於今僅以雅音取莊中白。所深惡痛絕者,黃山谷、劉改之、蔣竹山、蔣心餘、鄭板橋、郭𠐺伽之類。歐、柳、辛、姜、陳、朱、厲、成,皆有微詞。以為詞當本之〈離騷〉,取舍可謂嚴,淵源可謂遠矣,如詩話中之有養一齋也。惟陳氏於詩,又似非當行,出位之思頗多。笑枋如謂太白「牛渚西江夜」一詩為「七寶樓台,拆碎不成片段」;「鄭板橋詩境頗高,與杜陵暗合」;「東坡詩文不過上品之中下,詞則上之上」;「小倉山房,詩中異端,然佳者尚可百首」,蔣、趙則并一首而不得,「一如赤腳奴,一如賣笑倡」。皆奇謬之談。惟言太白復古而「杜陵變古」,則似奇而確也。

《詞話》中精警之語,未易一一摘。此乃行篋中宜長備之書,亦無須備舉也。其謂:「漁洋詞以風均勝,仍是七絕慣技」;又謂:「漁洋詞含蓄有味,但不沉厚。蓋含蓄之意境淺,沉厚之根柢深。彼力量薄者,每以含蓄為深厚」;又謂:「聖嘆論詩詞,全是魔道,又出鍾、譚之下」;又謂:「婉諷之謂比,明喻則非。《隨園詩話》所載,皆舌尖聰明語」云云,皆備考。又其稱《西青散記》中雙卿詞,亦一奇也。【黃均甫《詞綜續編》亦謂其詞「如小兒女喁喁絮絮,訴說家常見見聞聞,思思想想,曲曲寫來,頭頭是道。情真語質,直接三百篇。」】

閱蔣敦復編次《隨園集外詩》四卷畢。蓋取隨園髫年詩稿,以《詩話》中未入集者附益之。〈到家〉第一絕即詩集卷二〈到家〉一律之原稿,所謂良工之璞也。閱《好逑傳》,畢之。


[1] 錢鍾霞?

[2] 張錫君(1913-1999),江蘇無錫人。無錫國醫專門學院、江蘇省立醫政學院畢業。

[3] 高昌運(1909-1967),江蘇無錫人。錢基厚妻弟,1931年北京大學畢業,1936年獲英國愛丁堡大學碩士學位。曾任無錫中學校長,先後執教浙江大學、國立師範學院、江蘇師範學院。

[4] 此首《槐聚詩存》未收。

[5]「石公」原皆作「石君」。

[6] 孫令銜(1911-1970),江蘇省錫人。楊絳東吳大學同學,時在燕京大學化學系攻碩士學位。1937年,獲美國康奈爾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後,曾執教東吳大學、燕京大學、天津大學等。

[7]「謀閒」原作「求閒」。

[8]「被褐」即大儒馬一浮(1883-1967)。所譯《稽先生傳》連載於《獨立週報》第二年(1913 )第七、八號。林紓(1852-1924)《魔俠傳》,則係 1922 2 月商務印書館出版。

[9] 詩題原已加句讀。一、二、五、六句尾密圈。此首《槐聚詩存》未收。

[10] 此處眉標問號。

[11]「上宰相書」後原衍一「書」字。

[12]「純以」原作「純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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