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三[1]
日本東方文化學院東京研究所藏版《史記會注考證》(1932)
《史記》：瀧川資言《會注考證》雖尠發明，亦頗有薈蕞之功，掛漏在所難免耳。
〇裴駰〈史記集解序〉：「又其是非頗謬於聖人」云云，瀧川《考證》引馮班曰：「〈游俠〉、〈貨殖〉之傳，詞旨激揚，有為而言之，其志有可傷者。孟堅之言，未免深文，至於先黃老後六經，自是史談所論。至遷則不然，父子自不同」云云。按陳祖范《陳司業文集》卷一〈史述〉論此尤暢，略云：「班氏謂子長『先黃老而後六經』，此司馬談〈論六家要指〉則然，子長則否。觀其〈自序〉，隱然父子之間，學術分途。〈帝紀‧贊〉首推《尚書》，〈列傳〉開端云：『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可謂之『後六經』乎？若果『先黃老』，不應列老子於申、韓，而進孔子為〈世家〉；稱老子不過『古之隱者』，而稱孔子為『至聖』，至今用為廟號。於諸子中詳敘荀、孟，又隱然以孟子作主；退之『醇』『疵』之辨，子長已有先覺。」竊謂孔子之道，得子長而始定。又按裴氏此節全本《漢書‧司馬遷傳‧贊》。楊泉《物理論》曰：「班固《漢書》，因父得成，遂沒不言彪，殊異馬遷也。吾觀班固《漢書》，論國體則飾主闕而抑忠臣，敍世教則貴取容而賤直節，述時務則謹詞章而略事實，非良史也！」隱然與孟堅斥子長語針鋒相對，無言不酬。
〇〈五帝本紀〉：《考證》引林伯桐曰：「《禮記‧祭法》謂黃帝正名百物，然則《史記》託始，自有深意。」按周廣業《蓬廬文鈔》卷二〈史記首黃帝說〉略云：「《史記》之首黃帝，非其本意，觀〈五帝本紀‧論〉及〈自序〉，再參之〈封禪書〉，可以知之。一再稱『堯以來』，『陶唐以來』，明乎刪《書》斷自唐虞，前此宜置勿論。然漢自高帝起，有祠黃帝於沛庭；〈外戚世家〉言竇太后好黃老；孝景武帝皆讀其書，武帝用李少君說至有『吾誠得如黃帝，視妻子如脫躧』之歎；〈封禪書〉所載巡狩、改曆諸事，無一不託諸黃帝；公孫卿『黃帝且戰且學仙』一語，尤足為武帝窮極兵力之緣飾。蓋當代天子祖述憲章之帝也。太史公之父自恨不得從封太山；作史之年適當太初元年明堂改建、諸神從祀之時，正用黃帝迎日推筴法。不首黃帝，失臣子將順之道，然而寓規於頌，文微義嚴矣。」
〇〈五帝本紀〉：「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按參觀〈大宛列傳〉：「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山海經》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Plutarch, Lives 首篇 “Theseus” 開宗明義云：“Beyond this there is nothing but prodigies & fictions, the only
inhabitants are the poets & inventors of fables; there is no credit, or
certainty any farther”，可參觀。
〇〈周本紀〉。按朱鶴齡《愚庵小集》卷十三〈讀周本紀〉謂其「記幽、平間事甚略，為考訂之。」
「流為烏，其色赤，其聲魄云」；《考證》：「魄然，狀其聲也。」按「魄」即《後漢書》卷二十三載童謠「城上烏，尾畢逋」，古樂府〈兩頭纖纖〉所謂「腷膊」，皆一音之轉，指振羽聲。
「褒姒不好笑，幽王欲其笑，萬方故不笑。」按今語所謂「千方百計」。又按貴主不笑，人君懸重賞，求啓顏之方，乃西方童話中常事。如 Basile, Il Pentamerone,
Introduzione: “Zoza mai non si vedeva ridere” (Il Pentamerone, tradotto di B. Croce, ed. 1957, p. 3: cf. I. 3, p.
37: “... non c’era ricordo che fin allora [Vastolla] aveva mai riso”; III. 5,
p. 286: “... per lo spazio de sette anni continui [Milla] non si era più
vedetta ridere”, esc.); Brüder Grimm, Kinder-Märchen,
“Die golden Gans”: “Er kam darauf in eine Stadt; da herrschte ein König, der
hatte eine Tochter, die war so ernsthaft, dass sie niemand zum Lachen bringen
konnte” usw. (Antoine Hamilton, Les
Quatre Facardins 則故反之: “Le seul défaut qu’elle eût étoit d'être la plus grande ricaneusedu
siècle: tout la faisoit rire, et rien ne la divertissoit” (Oeuv. Comp., Paris: A. Belin, p. 417)。
〇〈秦始皇本紀〉：「河魚大上。」按談遷《棗林雜俎》聖集引沈懋孝《長水集》：「殷正甫士儋有李于鱗所閱《史記》，於〈始皇本紀〉止圈『河魚大上』、『人頭畜鳴』八字」；陳際泰《太乙山房文集》卷七〈陳昌基新藝序〉：「李于鱗選古最刻，讀〈秦紀〉，獨得『河魚大上』四字而已。」
「長信侯毐作亂而覺。矯王御璽及太后璽以發縣卒及衛卒、官騎、戎翟君公、舍人，將欲攻蘄年宮為亂，王知之。」按此又仿《春秋經、傳》書法，第一句《經》，下數句《傳》也。
「收天下兵，聚之咸陽」；《考證》：觀《考工記》、《左傳》僖十八年、〈趙策〉，皆可見「古代以銅為兵。」然據《韓非子‧五蠹》、《呂覽‧貴卒》、《史記‧范睢傳》，則「昔時亦未嘗不以鐵造兵。」按〈留侯世家〉即言「為鐵椎百二十斤」，豈銅已盡銷，故取鐵耶？凌藥洲揚藻〈博浪椎〉樂府所謂：「奮擊轟天副車折，噫嘻尚有人間鐵」是也。參觀 T.R. Glover, Greek Byways, pp.
61 f.: “The blacksmith in Greek remains a bronze-smith.... Bronze is the metal
of war; iron is for tools (cf. Odyssey,
IX. 391), not weapons”。
「作琅邪臺，立石刻，頌秦德，明得意。」按其詞有「日月所照，舟輿所載。皆終其命，莫不得意。」又下文「侯生、盧生相與謀曰：『始皇為人，天性剛戾自用，起諸侯，并天下，意得欲從』」；「二世曰：『凡所為貴有天下者，得肆意極欲。朕尊萬乘，無其實，作宮室以章得意。』」
「齊人徐市等上書」；《考證》：「『市』即『芾』字，〈淮南王傳〉『市』作『福』，一音之轉。」按《晚晴簃詩匯》卷一六八黎庶昌〈訪徐福墓〉詩云：「禮猶求野訂遺聞，福芾同音契典墳；讀史乃知徐市誤，俗書偶脫草頭文。」[2]
「丞相李斯曰：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按〈趙世家〉武靈王語，〈商君列傳〉商鞅語略同。《漢書‧竇田灌韓傳》王恢曰：「臣聞五帝不相襲禮，三王不相復樂，非故相反也，各因世宜也。」《史記‧高祖功臣侯者表》：「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要以成功為統紀，豈可緄乎」；〈禮書〉：「今上制詔御史曰：『蓋受命而王，各有所由興，殊路而同歸。（中略）議者咸稱太古，百姓何望』」；〈樂書〉：「趙高曰：『五帝、三王，樂各殊名，示不相襲，（中略）亦各一世時之化』」[3]，亦可參觀。實出《莊子‧天運篇》師金論「先王已陳芻狗」一節所謂「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呂氏春秋‧察今篇》所謂「先王之法，經乎上世而來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損之，胡可得而法？凡先王之法，有要於時也，時不與法俱至。譬之若良醫，病萬變，藥亦萬變。病變而藥不變，嚮之壽民，今為殤子矣。故天下七十一聖，其法皆不同，非務相反也，時勢異也。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舟止，從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法為其國與此同：時已徙矣，而法不徙。有過於江上者，見人方引嬰兒而欲投之江中，嬰兒啼，人問其故，曰：『此其父善游。』父雖善游，其子豈遽善游哉？」嚴安上書（《漢書》卷六十四下〈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引鄒衍曰：「政教文質者，所以云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之，故守一而不變者，未覩治之至也。」謝肇淛《文海披沙》卷一謂焚書坑儒本《商君書‧墾令》[4]，謝章鋌《課餘偶錄》卷一謂本《韓非子‧五蠹》，皆不知因時變法為戰國風氣，觀趙武靈王事、《莊子》鄒衍語可知也。〈李斯列傳〉趙高勸李斯曰：「蓋聞聖人遷徙無常，就變而從時，安有常法哉！君何見之晚？」蓋斯知治國立制宜因世損益，高則知安身立命亦須與時屈信。二者皆 Shakespeare, King John, II. I,
The Bastard: “Commodity, the bias of the world” etc. (Complete Works, ed. G.L. Kitteredge, p. 483)，其理相通，其事則往往相格，殊耐思索。
「制曰：『可！』（中略）坑之咸陽」；《考證》：「胡三省曰：『秦焚天下人所藏之書，其博士官所藏固在。項羽燒秦宮室，始併博士所藏者焚之。此所以後之學者咎蕭何不能於收秦圖書之日併收之。』鄭樵曰：『陸賈、酈食其皆秦之儒生；叔孫通秦時待詔博士數歲；陳勝起，二世召博士、諸生三十餘人問。秦未嘗不用儒也。始皇所坑，蓋一時議論不合者耳。』」按〈樂書〉李斯諫二世曰：「放棄《詩》、《書》，極意聲色，祖伊所以懼也」；《考證》：「可見官府仍藏《詩》、《書》。」實則《有不為齋隨筆‧甲》早引〈樂書〉此數語而論之曰：「斯能為此諫而又議燒《詩》、《書》者，燒天下之私藏耳，蓋猶有在官者。」劉海峯〈焚書辨〉殆得其實，宋蕭參《希通錄》已發此意，皆未引〈樂書〉。光氏首拈〈樂書〉，誠得間矣！〈焚書辨〉見《海峯文集》卷一，略謂：「博士之所藏具在，未嘗燒也。……書之焚，非李斯之罪，而項籍之罪也。……蕭何漢之功臣，而六經之罪人也。」皆本胡三省語，光氏不知。《希通錄》見《說郛》卷六及《續百川學海》甲集，有云[5]：「乃方伎之士，非儒者。」則遠不如鄭樵之論。《漢書‧儒林傳》云：「及至秦始皇，兼天下，燔詩、書，殺術士。」所謂「術士」，正指儒生，觀上、下文可知，絕非「方伎之士」。故師古註引衛宏〈詔定古文官書序〉博士諸生入驪山阬谷說瓜，發機土壓事（《藝文類聚》卷八七引《古文奇字》略同，唯增云：「使人上書曰：瓜冬有實」，意較明晰）。《論衡‧書解篇》云：「秦雖無道，不燔諸子，諸子尺書文篇具在」；趙歧〈孟子題辭〉云：「逮於亡秦，焚滅經術，坑戮儒生，孟子徒黨盡矣；其書號為諸子，故篇籍得不泯絕。」《文心雕龍‧諸子篇》、逢行珪〈鬻子敘〉皆主此說。秦所焚祇私家儒書而已乎？又按憎鄙儒書，春秋末已然。《左傳》哀公二十一年，齊人歌曰：「唯其儒書，以為二國憂」，特至李斯而極。《困學紀聞》卷六一則可參觀。[6]【〈屈賈列傳〉稱賈誼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於郡中」，《漢書‧賈誼傳》則云：「以能誦《詩》、《書》屬文，稱於郡中。」賈生見時，《詩》、《書》未出，而馬、班載筆如是，亦足徵人間尚流傳未絕也。】【劉師培《左盦集》卷三〈六經殘於秦火考〉謂：「《韓非子‧和氏篇》云：『商君教孝公燔詩書而行法令』，是秦代禁學之始。蕭何所收『圖書』，即〈張蒼傳〉『明習天下圖書計籍』之『圖書』，非『六藝』。民間所存之經亡於秦火，而博士所藏又亡於項羽之火也。是以說書徵伏生，問禮徵申公。」未引〈樂書〉及〈屈賈列傳〉。】【Elizabeth Selden, China in German
Poetry from 1773 to 1833, pp. 212, the episode of “der grosse Bücherbrand” in Heinrich Stieglitz, Bilder des Orients,
Bd. IV (1833). The holocaust was caused by a chance remark from a lazy student:
“Weil gar zu arg / Die vielen Bücher ihn gequält, dem Unmuth / Er durch ein Grabesliedchen
Luft gemacht / ‘Fänd’ ein gescheiter Bücherbrand / Doch Eingang in des Kaisers
Land, / Und holt’ herunter von den Wänden / Den Quark von ungewaschnen Händen! /
... Wie manchem Baccalaureus / Wär das ein
feliger Genuss! / Er hätte ja beim Promoviren / Fortan
viel weniger zu citieren.”】
「乃秘之，不發喪。棺載轀涼車中，故幸宦者參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按《紀錄彙編》卷一二七陳沂《蓄德錄》云：「文皇晏駕於榆木川，楊文敏公、金文靖公恐事洩，盡取軍中錫器，鎔為殮具，覆以隆衣，日進膳如故。錫工盡除，以滅其跡。至京師，人未之知也。」與轀涼車事，何相類乃爾！
趙高諫二世曰：「天子稱朕，固不聞聲。」按〈李斯列傳〉高曰：「天子所以貴者，但以聞聲，羣臣莫見其面，故號曰朕」；《漢書‧王莽傳中》：「後常翳雲母屏面，非親近莫得見也」；《三國志‧吳書‧陸凱傳》：「晧性不好人視己，羣臣侍見，皆莫敢迕。凱說晧曰：『夫君臣無不相識之道，若率有不虞，不知所赴』」；《古今事文類聚》卷二引《翼聖傳》：「玉帝所居，常有紅雲擁之，雖真仙亦不得見其面」，皆此意也。【〈始皇本紀〉三十五年：「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語。』……自是後莫知行之所在。」】趙高之言，居心固不可問，使二世為英主，則亦可節取而善用之。李習之〈吏部侍郎韓公行狀〉云：「凡令史皆不鎖，聽出入。或問公，公曰：『人所以畏鬼，以其不能見也，鬼如可見，則人不畏矣。選人不得見令史，故令史勢重；聽其出入，則勢輕』」（《全唐文》卷六三九）。天子、令史，小大一理，退之殊有會心。〈禮運〉孔子早曰：「故政者，君之所以藏身也」，康成注謂：「輝光於外，而形體不見，如日月星辰之神」，則《韓非子‧主道第五》「道在不可見，用在不可知。虛靜無事，以闇見疵。掩其跡，匿其端，下不能原；去其智，絕其能，下不能意」（參觀〈二柄第七〉曰：「今人主不掩其情，不匿其端」；〈揚權第八〉曰：「上固閉內扃，從室視庭」；又〈外儲說右上第三十四〉載申子語）。《鄧析子》曰：「為君者，滅影匿形，羣下無私」；《關尹子‧一宇篇》曰：「吾道如處暗；夫處明者不見暗中一物，而處暗者能見明中區事」；《鶡冠子‧夜行篇》曰：「隨而不見其後，迎而不見其首，成功遂事，莫知其狀。圖弗能載，名弗能舉。致信究情，復反無貌。故聖人貴夜行。」蓋儒、道、名、法皆以藏身掩跡為主道也。St. Paul, I Timothy, VI. 16: “... dwelling in light unapproachable; whom
no man hath seen, nor can see...” I Henry
IV, III. ii 亦云：“Had I so lavish of my
presence been, / So common-hackney’d in the eyes of men” etc., “By being seldom
seen, I could not stir / But like a comet I was wonder’d at” etc. (op. cit., p. 565); 又 Dante, Purgatorio, XVII. 57: “e col suo lume se
medesmo cela [il divino spirito]”[7] (Commedia Divina, ed. N. Sapegno, p.
585); Paradise Lost, III. 375 ff.: “Fountain
of light, thyself invisible / Amidst the glorious brightness where thou sitt’st
/ Throned, inaccessible” etc.; VI. 25-8: “On to the sacred hill / They led him
high applauded, & present / Before the seat supreme; from whence a voice, /
From midst a golden cloud, thus mild was heard”; X. 32 f.: “Eternal Father,
from his secret cloud / Amidst...”; X. 447-8: “Down a while / He [Satan] sat
[on his high throne], & round about him saw, unseen”[8]，均相印證。掩情區端為主道主柄，可與 Richelieu: “Savoir
dissimuler est le savoir des rois” (E. Genest, Dict. des Citations francaises, p. 305); Louis XI: “Qui nescit
dissimulare, nescit regnare” (Père Bouhours, Les Entretiens d’Ariste et d’Eugène, III, éd. Armand Colin, 1962,
p. 99; M. Praz, The Flaming Heart, p.
99 引 L. Guicciardini, Ore di Ricreazione 則作 “Chi non sa simulare non sa regnare”[9]); Dryden,
The Hind & the Panther, P. I, ll.
66-9[10]: “Thy
throne is darkness in th’ abyss of light, / A blaze of glory that forbids the
sight; / O teach me to believe Thee thus concealed, / And search no farther
than thyself revealed” 參觀。
「子嬰三族高家，以徇咸陽」；《考證》：「吳裕垂曰：『司馬貞云：高本趙諸公子，痛其國為秦所滅，誓欲報仇，乃自宮以進。以勾踐事吳之心，為張良報仇之舉。」按《陔餘叢考》卷四十一亦云然。呂星垣《白雲草堂詩鈔》卷下〈下邳謁留侯廟〉二首有序，略謂「孫淵如示《史記索隱戔言》，知留侯博浪之逃，趙高匿之也」；詩之一有云：「趙高趙國諸王孫，求為秦賊支體殘。趙高名在列仙傳，何得仙家濫其選？索隱戔言頗辨冤，鹿馬計勝長平戰」；詩之二有云：「日中白虹匿無跡，王孫本是邯鄲客。頗死牧廢無英雄，山河西吞惜無策。顛覆咸陽志已酬，組繫子嬰維爾力。」《湖樓筆談》卷三據〈蒙恬傳〉謂高「世世卑賤」，非趙諸公子；《霞外捃屑》卷八上謂今本《索隱》無此語，不知《叢考》何本。《雲自在龕隨筆》卷一引《周禮折衷》云：「趙高是病廢，非刑餘；張良擊始皇不中，大索十日不得，蓋匿高所也。高、趙公子，與良均欲報秦者」；《復堂日記》卷四載清泉歐陽軒赤城《月到山房詩‧趙高》云：「當年舉世欲誅秦，那計為名與殺身！先去扶蘇後胡亥，趙高功冠漢諸臣」，又〈閱古逸史趙高為趙公子抱忠義之性自宮為趙報仇張良大索時即避高家〉云：「大賈滅嬴憑女子，奇謀興漢詎蕭曹？留侯椎鐵荊卿匕，不及秦宮一趙高！」
「趙高欲為亂，恐群臣不聽，乃先設驗，持鹿獻於二世，曰：『馬也。』」按《禮記‧禮器篇》：「或素或青，夏造殷因」；鄭注：「變白黑言素青者，秦二世時，趙高欲作亂，或以青為黑、黑為黃，民言從之，至今語猶存也」；《正義》僅引《史記》指鹿為馬事，而說之曰：「其以青為黑，以黑為黃，即鹿馬之類也。鄭去胡亥既近，相傳知之。」《後漢書‧文苑傳上》崔琦答梁冀云：「將使玄黃改色，馬鹿易形乎」；章懷注亦僅引《史記》鹿馬事，實當并引《禮記》康成此注釋上句也。《容齋續筆》卷十六以高德儒指鳥為鸞，與趙高指鹿為馬事相擬，似亦未知有指黑為黃之事者。
〇〈項羽本紀〉：「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按《孫子‧九地篇》云：「師與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杜牧注：『使無退心，孟明焚舟是也』），焚舟破釜，若驅羣羊而往。」《太平御覽》卷四八二引太公《龍韜》云：「武王伐殷，乘舟濟河，兵車出，壞船於河中。太公曰：『太子為父報仇，今死無生。』所過津梁，皆悉燒之。」Julius Caesar 出師，亦焚舟楫，斷橋梁，置之絕地，《孫子》所謂「投之于險」也。
「楚戰士無不一以當十。（中略）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中略）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按三用「無不」，如火如荼。〈本紀〉末「項王自度不能脫，曰：『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中略）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之罪也。（中略）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三用「天亡」，如歌如哭。貫華堂本《水滸》第四十四回裴闍黎見石秀出來，「連忙放茶」，「連忙問道」，「連忙道：『不敢！不敢！』」，「連忙出門去了」，「連忙走」；得法於此。又如〈袁盎鼂錯列傳〉：「錯父曰：『劉氏安矣！鼂氏危矣！吾去公歸矣！』」疊三「矣」字，有風雨錯落之致。《漢書》作：「劉氏安矣！而鼂氏危。吾去公歸矣！」神味索然。《滹南遺老集》卷十五詆《史記》「字語冗複」，舉「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為一例，誠無可為子長辯護，《漢書‧陳勝項籍傳》即作「諸侯軍人人惴恐」（下文祇作「膝行而前」，蓋節去兩「無不」）。然滹南識苛而泥，痛斥子長文法最疎、虛字不妥。《升庵全集》卷四十七論不知者妄改《史記》云：「俗士以帖括講章之耳目，而欲窺雄深雅健之心胸，無怪其然。」則亦不啻為滹南言之矣。《史記》此類冗字，如〈平準書〉：「天下大抵毋慮皆鑄金錢矣」；〈季布欒布列傳〉：「身屢典軍搴旗者數矣」；〈袁盎鼂錯列傳〉：「嘗有從史嘗盜盎侍兒」；〈張釋之馮唐列傳〉：「有如萬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抔土」；〈魏其武安侯傳〉：「唯灌將軍獨不失故。」《漢書》唯「從史盜盎侍兒」一語較潔適，他如「有如萬分一假令愚民取長陵一坯土」，「唯灌夫獨否」，雖省字而冗複之病未除也。至《史記‧張丞相列傳》之「老，口中無齒」，《漢書》作「口中無齒」[11]（《史通‧內篇‧敍事第二十二》云：「《漢書‧張蒼傳》曰：『年老，口中無齒』，去『年』及『口中』可矣」，蓋誤記）。《容齋隨筆》卷一謂《史記‧衛青傳》「校尉李朔一節五十八字，《漢書》省去二十三字，然不若《史記》為樸贍可喜」，則阿其所好。《史記》此節實蕪蔓，不如《漢書》。虞兆隆《天香樓偶得》駁容齋語，謂「非定論」，又謂《漢書》僅省二十一字，是也。
「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按〈高祖本紀〉王陵亦曰：「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淮陰侯列傳〉韓信亦曰：「項羽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此所謂婦人之仁」云云。當是面軟而心狠者，故〈項羽本紀〉記「襄城堅守不下，已拔，皆阬之」，「阬秦卒二十餘萬人」，「引兵西屠咸陽」；《高祖本紀》：「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為人僄悍滑賊，諸所過無不殘滅。』」
「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桮杓』云云」；《考證》：「董份曰：必有禁衛之士，訶訊出入，沛公恐不能輒自逃酒。且置車騎，間道步走二十里，亦已移時。沛公謂良曰：「度我至軍中，公乃入」，三人俱出良久，羽在內竟不一問，范增亦不亟召，在外無一人為羽之耳目。史固難盡信哉！」[12]按沛公如廁，「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下文了無交代，尤漏筆也。
「范增曰：『唉！（中略）吾屬今為之虜矣！』」按上文增謂項莊曰：「不者，若屬皆為虜矣。」「吾屬」、「若屬」，映帶入妙，神情語氣全出。不曰「將」，而曰「今」，極言其迫不終日。下文周苛罵項王曰：「若不趣降漢，漢今虜若，若非漢敵也」；〈淮南衡山列傳〉：「上曰：『吾特苦之耳，今復之』」（《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作「令復之」；師古注：「令其自悔，即追還也」）；〈汲鄭列傳〉：「上曰：『君薄淮陽耶？吾今召君矣』」（《漢書‧張馬汲鄭傳》師古注：「言後即召也」）；《國策‧趙策三》：「或謂建信君曰：『君因言王而重責之，蓇之軸今折矣』」，皆立即之意，將來而逼近現在，略如英文之 presently（參觀 Aristotle, Physics, IV. 13: “‘Presently’ or ‘just’
refers to the part of future time which is near the invisible present ‘now’” (The Basic Works of Aristotle, The Random
House, p. 297)）。
「項王謂漢王曰：『天下匈匈數歲，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按《穀梁傳》僖公元年，「公子友謂莒挐曰：『吾二人不相說，士卒何罪！』屏去左右而相搏。」杜子美〈寄張山人彪〉詩云：「蕭索論兵地，蒼茫鬥將辰。」屏去左右，兩人相搏，即所謂「鬥將」也。後世史籍野記所載，已詳《陔餘叢考》卷四十補《池北偶談》引《劇談錄》矣。Huizinga, Homo Ludens, tr. R.F.C.
Hull, 92: “The single combat in archaic culture is essentially agonistic. Christian
arguments advocated single combat as a means of avoiding unnecessary bloodshed:
‘Better for one to fall than the whole army.’ In the later Middle Ages it was
customary for kings & princes at war to set about waging a single combat
between themselves & so to end their ‘querelle pour éviter effusion de sang
chrestien et la destruction du peuple.’” 參觀 Chronicles of Henry of Huntingdon, “Rolls
Series”, p. 81[13]:
“Car insensati necis perriculam totiens incurrimus? Pugnent singulariter qui
regnare student singulariter”。
「項王乃悲歌慷慨。（中略）美人和之」。按《尺牘新鈔》三集卷二釋道盛即覺浪〈與某〉云：「余獨謂垓下是何等時，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馬逃亡，身迷大澤，亦何暇更作歌詩！即有作，亦誰聞之而誰記之歟？吾謂此數語者，無論事之有無，應是太史公『筆補造化』，代為傳神。」
「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按見七七二則論《左傳》僖公二十八年楚王使謂子玉語。
「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耶？何興之暴耶！」按《滹南遺老集》卷十二指摘《史記》議論之謬，斥之曰：「陋哉此論！人之容貌，偶有相似。商均、舜之親子，不聞其亦重瞳，而千餘年之遠，乃必重瞳耶？舜玄德升聞，豈專以異相之故而暴興？後世狀人君之相者，類以舜重瞳為美談，皆遷啟之也。後梁朱友敬自恃重瞳當為天子，作亂伏誅，亦本此之誤也。悲夫！」王氏析理允當，如此處是也；論文則每苦拘墟矣。
〇〈高祖本紀〉：「母曰劉媪」；《索隱》：「貞打得班固泗水亭長古石碑文，云：『母温氏』。貞與賈膺復、徐彥伯、魏奉古等執對反復，沉歎古人未聞。」按《潛邱劄記》卷一舉金石證史之例[14]：魏太和中得犧尊；漢章帝時得白玉琯，孟康引證〈律曆志〉「竹曰管」說之非；《史記‧儒林傳》張晏注引伏生碑證其名「勝」，而未及此。《後漢書‧鄧騭傳》「遭元二之災」」，章懷太子注謂：「即元元」，引「石鼓銘凡重言者皆為『二』字」為證，雖所釋未當（見《容齋隨筆》卷五、《趙氏金石錄》卷十四〈跋楊厥開石門頌〉，謂「元年、二年」也）[15]，亦屬其類。歐陽永叔《六一題跋》卷五〈唐孔穎達碑〉云：「于志寧撰，字沖遠，可以正傳之謬《舊唐書》本傳字仲達，《新唐書》本傳字沖遠」[16]，遠在其後矣。又按《太平廣記》卷三一○引《纂異記‧三史王生》，漢高之靈怒斥王生，有曰：「朕廟外〈泗水亭長碑〉昭然具載矣，曷以外族温氏而妄稱『烏老』乎？讀錯本書，且不見義」云云，即指《索隱》所言。
「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按《事文類聚後集》卷四載可正平〈漢高帝〉詩云：「殺翁分我一杯羹，龍種由來事杳冥。何用生兒作劉季，暮年無骨葬昭靈！」思路迥不猶人。
「遂圍成臯，漢王跳。」按〈荊燕世家〉：「遂跳驅至長安。」《漢書‧高帝紀上》如淳注：「『跳』言逃，謂走也」，晉灼註：「『跳』，獨出意也」；〈陳勝項籍傳〉師古注：「輕身而急走也。」〈荊燕吳傳〉：「遂跳驅至長安」，師古無注。
「問醫，曰：『病可治。』」按《漢書‧高祖紀下》：「曰：『疾可治。』不醫曰可治」，宋祁等謂舊本無「不醫」五字。《周書》卷四十七高祖疾，內史柳昇私問姚僧垣曰：「至尊貶膳日久，脈候何如？」對曰：「天子上應天心，或當非愚所及。若凡庶如此，萬無一全」[17]，即「不醫曰可治」之說也。
〇〈呂后本紀〉：「斷戚夫人手足， 使居厠中，命曰『人彘』」；《考證》引《漢書‧外戚傳》「厠」作「鞠城」，師古注：「謂窟室也。」按此班書之失，「人彘」之名，遂不可解矣。《論衡‧雷虛篇》：「呂后斷戚夫人手，去其眼，置於厠中，以為人豕，呼人示之。」蓋厠溷亦為豚笠豕圈，《國語‧晉語》胥臣對文公曰：「少溲於豕牢」，韋昭注：「豕牢，厠也；溲，便也」；《漢書‧武五子傳》：「厠中豕羣出」，師古注：「厠，養豕圂也。」戚夫人居厠中，故曰「人彘」。《全晉文》卷一五二苻朗《苻子》：「朔人獻燕昭王大豕者，曰：『非大圊不居，非人便不珍。』」[18]豕食穢，而其字音又與「矢」同，後世遂已為謔。《太平廣記》卷二五似引《朝野僉載》張元一嘲武懿宗詩云：「忽然逢著賊，騎豬向南竄」，自解之曰：「騎豬者，夾豕走也」，蓋謂驚惶而矢溺俱下也。
〇〈禮書〉：「自子夏，門人之高弟也。猶云：『出見紛華盛麗而說，入聞夫子之道而樂，二者心戰，未能自決』」；《考證》：「子夏之言，未詳所出。」按出《韓非子‧喻老篇》，《韓詩外傳》卷二則作閔子騫。
「制詔御史曰：『蓋受命而王，各有所由興，殊路而同歸。』」按〈平準書〉：「天子曰：『朕聞五帝之教，不相復而治：禹湯之法，不同道而王。所由殊路，而建德一也。」皆本《易‧繫辭》：「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漢書‧司馬遷傳》太史公談論六家要指，即引《易》語而申之曰：「此務為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
〇〈律書〉：「六律為萬事根本焉。其於兵械尤所重。（中略）教笞不可廢於家，刑罰不可捐於國，誅伐不可偃於天下」；《考證》引《呂覽‧蕩兵篇》：「故怒笞不可偃於家」云云。按標題為「律書」而言兵戎，說者滋惑，蓋不知古人每以兵、刑為一也。《國語‧魯語》臧文仲曰：「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鉞；中刑用刀鋸，其次用鑽笮；薄刑用鞭扑。故大者陳之原野，小者致之朝市」；〈晉語六〉范文子曰：「君人者，刑其民成，而後振武於外。今吾司寇之刀鋸日弊而斧鉞不行，內猶有不刑，而況外乎？夫戰，刑也；細無怨而大不過，而後可以武刑外之不服者」；長魚矯曰：「亂在內為宄，在外為姦，御宄以德，御姦以刑」；杜牧《樊川文集》卷十〈孫子注序〉云：「兵者，刑也。刑者，政事也。為夫子之徒，實仲由、冉有之事也。不知自何代何人，分為二途，曰：文、武」，皆相發明。杜佑《通典》以兵制附刑後，是其遺意。參觀《四庫提要》卷八十一《續通典》條（僅引臧文仲語）。
「自是之後，名士迭興。」按〈李斯列傳〉：「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魏其武安侯列傳〉：「進名士家居者貴之」；〈韓長孺列傳〉：「皆天下名士」；〈張耳陳餘列傳〉：「聞此兩人魏之名士也」；《漢書‧王莽傳上》：「收贍名士。」《尺牘新鈔》卷八陳龍正〈與友〉云：「名士之稱，起於諸葛之巾服臨戎也。勳略震世，（中略）不改士風。故懿嘆而稱之，重在士不在名。簡穎吟哦，郵筒往復，動稱名士，重在名不在士。毋乃未識名士之義耶！」語甚名隽，蓋指《裴子語林》馬國翰輯本卷上司馬懿稱諸葛亮曰：「可謂名士矣！」然渾忘「名士」之稱，始見《禮記‧月令》「勉諸侯，聘名士」，而《史記》屢道之。《太平御覽》卷五五五載王導祭衛玠，教云：「此君風流名士」，尤開後世習稱。《明文授讀》卷十徐應雷〈名士論〉云：「名士者，非姓名流傳，人人皆知其名之謂也。姓名非令名也」，亦與陳氏言相發明。又按舒白香《湘舟漫錄》卷一云：「『風流』二字，乃君子無入而不自得之象也。」解釋殊妙。
〇〈封禪書〉：《考證》：「洪邁曰：『東坡〈趙德麟字說〉曰：「漢武帝獲白麟，司馬遷、班固書曰：『獲一角獸，蓋麟』云；『蓋』之為言，疑之也。」予觀《史》、《漢》所記事，或曰「若」，或曰「云」，或曰「焉」，或曰「蓋」，皆含深意。』」按馬遷此篇，用「云」字最夥，如「其詳不可得而記聞云」，「其牲用駵駒、黃牛、羝羊各一云」，「或曰郊上帝諸神祠所聚云」，「則若雄鷄其聲殷殷云」，「風輒引去，終莫能至云」，「聞其言不見其人云」，「聞若有言『萬歲』云」。層出錯見，使通篇有惚恍迷茫之致，真文章高手。東坡語當矣，而尚未盡。馬遷原文曰：「郊雍，獲一角獸，若麟然；有司曰：『蓋麟』云。」一「然」，一「云」，尤見字不輕下。〈孔子世家〉：「俱適周問禮，蓋見老子云」；〈伯夷列傳〉：「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合觀則意自明。獸一角，有其物，而為麟與否，有司迎合，不可必也；孔子適周，有其事，〈老子韓非列傳〉亦道之，而果問禮老聃與否，傳說悠久，不可稽也；箕山有冢，馬遷目擊，而真埋許由埋骨之所與否，俗語流傳，不可徵也。[19]是則「蓋云」者，信其事之果有，而疑其說之或非耳。明七子撏撦《史記》，最好學此。如李空同〈詩集自序〉云：「李子曰：『曹縣蓋有王叔武云。其言曰』」；《宗子相集》卷五〈贈許簿之海寧敘〉云：「予少侍家君，家君每言鄉長者，必曰許先生云」；〈贈趙公敘〉云：「余束髮出游外傅，蓋與子隆子同舍云」；〈游燕子磯記〉云：「余讀金陵諸記，其東北蓋有燕子磯云」；卷六〈游滴水巖記〉云：「余讀汀記，歸化東北五里蓋有滴水巖云」；張肖甫佳胤〈李滄溟先生集序〉云：「蓋余嘉靖間為滑令云，而濟南李先生守順德」；《弇州四部稿》卷一二四〈與汪正叔〉云：「僕嘗謂謝茂秦可作諸佛菩薩云」[20]；《王奉常集‧文部》卷六〈張侍御詩集序〉云：「某為兒時，則聞家大人言督學御史張公云。」耳所親聞，口所自言，身所確經，而作存疑句調，令人笑來。傳志之文，其例更繁。艾千子《天傭子全集》卷五〈再與周介生論文書〉指斥文之剿襲，有曰：「如太史公曰：『予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云。』蓋相去千年，疑其人之有無也。每見空同、鳳洲為人作志銘，輒曰：『蓋聞嘉靖間有某老先生云』，此豈千年後疑詞耶」云云，正謂此。
「為方仙道，形解銷化，依於鬼神之事。」按《純常子枝語》卷十八論此云：「李少君之前言神仙者，不特不託之老子，并未嘗託之黃帝也。」
「三神山，未能至，望見之焉。」按 Sehnsucht 所取象也，詳見第七七○則論〈河廣〉。又按費錫璜論〈封禪書〉「三神山」，謂是「方士之謬語。蓬萊者，蓬蒿草萊也；方壺、方丈者，棺之形也；圓嶠者，墓之象也；瀛洲、弱水者，黃泉也，至則溺矣，故曰：『反居水下』；『其物盡白』者，喪之儀也。蓋言世之好神仙者，必至於是而後甘心。其未至是，則可望而不可即也；及至是，則又與世人絕，是生人終不可至也。」《文史通義‧外篇二‧書貫道堂文集後》引其說而稱之曰：「雖近附會，然可為惑者解。」[21]
「李少君能使物。（中略）言上曰：『祠竈則致物』。」【「依物怪欲以致諸侯。」】按〈齊悼惠王世家〉：「舍人怪之，以為有物而伺之」；〈留侯世家〉：「學者多言無鬼神，然言有物」，皆謂精怪。
「少君曰：『仙者乃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考證》：「茅坤曰：『至是始以封禪為不死之術』。」按下文公孫卿：「封禪七十二王，唯黃帝得上泰山封。申公曰：『漢主亦當上封，上封能仙登天矣』」，又丁公曰：「封禪者，合不死之名也。」[22]《全三國文》卷十八曹子建〈辨道論〉深慨「帝者位殊萬國，富有天下，乃為匹夫所罔。忽椒房之麗，而求素女常娥；輕黼黻之飾，而思雲衣雨裳。隆禮傾產，經年累稔，終無一驗」云云，論正而識甚淺。【〈贈白馬王彪〉：「虛無求列仙，松子久吾欺」；曹操〈善哉行〉：「痛哉世人，見欺神仙」；鮑照〈升天行〉：「窮途悔短計，晚志重長生。」】《全唐文》卷七○九李德裕〈方士論〉云：「秦皇、漢武，非好道者也。蓋以享國既久，歡樂已極，馳騁弋獵之力疲矣，天馬碧鷄之求息矣，魚龍角牴之戲倦矣，絲竹鞞鼓之音厭矣，以神仙為奇，以方士為玩，亦庶幾黃金可成，青霄可上，固不在於嗇神煉形矣。余聞武宗之言，是以知耳。嘗於便殿言及方士，皆譎詐丕誕，不可信也。上曰：『吾知之矣。宮中無事，以此遣悶耳』」云云，庶幾得之。然雖窺遣日之意，而未道貪生之隱情，故言封禪者，必牽合不死也。
〇〈封禪書〉：「丁夫人、雒陽虞初等以方祠詛匈奴、大宛焉。」按《仇池筆記》上：「漢武帝惡巫蠱如仇讎，蓋夫婦、君臣、父子之間，嗷嗷然不聊生矣！然〈封禪書〉云云，己且為巫蠱，何以責其下？此最可笑。」
〇〈宋微子世家〉：「王偃盛血以革囊，懸而射之，命曰：『射天』。」按《國策‧宋衛第三十二》記康王「射天笞地」；Hugo, La Fin de Satan: “La
Trappe d’en bas et la Trappe d’en haut” 寫 Nemrod 已征服全球，遂欲佔領天界，駕鷹車飛昇，十二月不及天，乃彎弓高射 (Oeuv. poétiq. complètes, Ed.
Bernard Valiquette, pp. 947-8)。
〇〈趙世家〉：「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按「即」者，「若」也，「假如」也。下文云：「祝曰：『趙宗滅乎，若號；即不滅，若無聲』」；〈蕭相國世家〉：「君即百歲後，誰可代君者」；〈季布欒布列傳〉：「將軍能聽臣，臣敢獻計；即不能，願先自剄」[23]；〈袁盎鼂錯列傳〉[24]：「即私耶，吾不受私語」；〈淮南衡山列傳〉：「即言漢廷治，有男，王怒，以為妄言，非也」，「山東即有兵，漢必使大將軍將而制山東」；〈酷吏列傳〉：「所治即上意所欲辠，予監史深禍者；即上意所欲釋，與監史輕平者。所治即豪，必舞文巧詆；即下戶羸弱，時口言『雖文致法，上裁察』」[25]，又「即有避，因其事夷之」，「即無勢者，視之如奴」；〈大宛列傳〉：「即不聽，我盡殺善馬」；〈滑稽列傳〉：「即欲就之，易為漆耳」；《戰國策‧秦策一》甘茂曰：「王今以漢中與楚，即天下有變，王何以市楚也」；〈趙策三〉魯仲連曰：「即有所取者，是商賈之人也」；《漢書‧公孫劉田王楊蔡陳鄭傳》陳咸與陳湯書曰：「即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死不恨」；〈隽疏于薛平彭傳〉：「即不疑多有所平反，母喜笑」；〈馮奉世傳〉：「蕭望之獨以奉世奉使有指，而擅矯制違命，發諸國兵，雖有功效，不可以為後法。即封奉世，開後奉使者利，爭逐發兵，要功萬里之外，為國家生事于夷狄」；〈循吏傳〉王生曰：「天子即問君何以治渤海，君不可有所陳對」；〈匈奴傳上〉郭吉曰：「今單于即能前與漢戰，天子自將兵待邊；即不能，亟南面而臣于漢」；〈西南夷兩粵朝鮮傳〉：「馬、牛、羊即予，予牡，毋與牝」；〈外戚傳下〉：「常給我言從中宮來，即從中宮來，許美人兒何從生中」；〈王莽傳下〉：「即令臣莽非是，願下雷霆誅臣莽」，皆是此訓。【王念孫《讀書雜志‧史記六》：「〈匈奴列傳〉：『今單于能即前與漢戰。』案：『能即』當為『即能』。《漢書‧西南夷傳》注：「『即』猶『若』也」，又引〈酷吏傳〉、〈龜策傳〉為例，於經引昭詩二年《左傳》、莊三十二年《公羊傳》等。[26]」【《弇州四部稿》卷一一九〈與宗子相‧之五〉：「長安諸貴人即盡逐我輩相苦耶？苦我輩者，如人之苦飛鳥，鎩而束縛之無奈耳」；卷一三二〈題王雅宜書雜詠帖〉：「以指畫腹曰：『祝京兆許我書狎主齊盟；即死，何以見此老地下？』」】
「夫人置兒絝中」；《考證》：「《新序‧節士篇》作『袴』。」按喬松年《蘿藦亭札記》卷六云：「今所著『袴』，漢謂之『褌』，周時固未有也。〈內則〉所謂『襦袴』，乃以邪幅纏脛，上覆以裳。《急就篇》分『褌』、『袴』為兩物，顏注於『袴』曰『脛衣也』，於『褌』則曰『合襠謂之褌』，蓋本《釋名》。『袴』即今人之『衩袴』，『褌』即今之『袴』也。上官后防閑宮人，作『窮袴』，謂不必邪幅，不必裳，不必深衣，誠便於貧人。或謂《史記》趙武藏於絝中，嬰兒雖細，難置褌中。此史公好奇之言，且『中』字或是中間之意」李枝青《西雲札記》卷二「古今袴異」條略同。【《青箱雜記》卷九：「神宗朝，皇嗣屢缺，余嘗詣閣門上書，乞立程嬰、公孫杵臼廟，優加封爵，以旌忠義，庶幾鬼不為厲，使國統有繼。是時，適值鄆王服藥，上覽之矍然，即批付中書，授臣將作監丞，敕河東路訪尋二人遺跡，乃得其冢於絳州太平縣。詔封嬰為成信侯，杵臼為忠智侯，因命絳州立廟，歲時致祭。余所上書，略曰：『……國家傳祚至今，皆二人之力也。』」《容齊隨筆》卷十說其事曰：「自晉景公至元豐，千六百五十年矣，古先聖帝、明王之墓，尚不可考，豈復有兆域所在乎？絳郡以朝命所訪，姑指他邱壟為之詞以塞責耳。……狃於出位陳言以得寵祿，遂有訐蔡新州十詩之事。」】【山谷〈題榮州祖元大師此君軒〉：「程嬰杵臼立孤難，伯夷叔齊採薇瘦」；陶潛〈讀史述九章‧之四‧程杵〉（「望義如歸，允伊二子」[27]）。】【潘次耕《遂初堂詩集》卷一〈忻州嬰杵廟〉五古二首。】【高懋功《雲中紀程》壬辰九月二十四日引容齊□□李本甯考此最詳，且謂朔無遺腹孤，其子乃趙嬰通朔妻而生。】
〇〈趙世家〉屠岸賈等事，《新序‧節士上》、《說苑‧復恩》疑取之《史記》。紀君祥《趙氏孤兒》楔子[28]：「將神獒鎖在淨房中，三五日不與飲食，於後花園紮下一個草人，紫袍玉帶，象簡烏靴，與趙盾一般打扮；草人腹中懸一付羊心肺，某牽出神獒來，將趙盾紫袍剖開，著神獒飽餐一頓，依舊鎖入淨房中。又餓了三五日，復行牽出，那神獒撲著便咬，剖開紫袍，將羊心肺又飽餐一頓。如此試驗百日，度其可用。……某牽上那神獒去。其時趙盾紫袍玉帶，正立在靈公坐榻之邊。神獒見了，撲著他便咬。」
此篇扁鵲視趙簡子疾一節，又見〈扁鵲倉公列傳〉，趙武靈王論變法又與〈商君列傳〉大同。蓋此篇取之《戰國策‧趙策二》，〈商君列傳〉又取之《商君書‧更法篇》[29]，而未參伍稽核，皆□失檢處。武靈王曰：「夫有高世之名，必有遺俗之累」，又曰：「夫有高世之功者，負遺俗之累」，數語之間，自相重複。《戰國策‧趙策二》祇有後二句，不識史公何能冗疊如此？
〇〈陳涉世家〉：「苟富貴，毋相忘！」按詳見第七三三則論《全唐文》卷二九四王泠然〈與御史高昌宇書〉原見《唐摭言》卷二。
〇〈外戚世家〉：「陳皇后挾婦人媚道，其事頗覺，於是廢陳皇后。」《考證》：「沈欽韓曰：『《周官‧內宰》：「禁其奇衺」，鄭云：「若今媚道」，賈氏云：「鄭舉漢法證經，《列女傳》：『夏姬美好無匹，內挾伎術，蓋老而復壯者三』，此類也。」』愚按《漢書‧外戚傳上》策曰：『皇后失序，惑於巫祝』，即『媚道』，賈疏非也。」[32]按上文早曰：「長公主日讒栗姬短於景帝曰：『挾邪媚道』」，何故未注？《漢書‧外戚傳下》：「孝武許皇后寵亦益衰，而後宮多新寵，后姊平安剛侯夫人等為媚道，祝詛後宮有身者」云云，其辭尤明。《金瓶梅》第十二回潘金蓮賂劉賊瞎所作回背、《紅樓夢》第二十五回趙姨娘賂馬道婆所為、《綠野仙踪》第六十七回何氏賂趙瞎子所為、《聊齋志異》卷六〈孫生〉則老尼所授術，即媚道也。Antoine Hamilton: “L’Enchanteur Faustus” 論 Henri II 寵 Jeanne Shoar 云：“Elle avait de la beauté; mais il s’en fallait bien qu'elle en eût assez
pour fixer une légèreté comme la sienne [Henri II’s], si le diable ne s’en
étoit mêlé; car, en ces temps-là, tout le monde tenait pour constant que
c’était par sortilége et pure magie qu’elle s’é- toit fait aimer, et qu'elle
conservoit sa conquête” (Oeuv. Comp.,
Paris: Chez A Belin, 1818, p. 480)，可以參觀 。【《淮南萬畢術》：「馬毛犬尾，親友自絕：取馬毛犬尾置朋友若夫婦衣中，自相憎矣。」】
褚先生曰：「臣為郎時，問習漢家故事者」云云。按敘事甚工，翩翩有史遷筆意，而議論三處「丈夫龍變」云云、「浴不必江海」云云、「豈可謂非聖賢哉」云云乖謬迂遠。〈梁孝王世家〉、〈滑稽列傳〉、〈日者列傳〉皆有「褚先生曰」云云，文詞亦佳；〈三王世家〉、〈龜策列傳〉「褚先生曰」兩節較平鈍。俞樾《湖樓筆談》卷三謂褚先生「人未易輕」，是也。陳繼儒《太平清話》卷上曰：「吾友徐孟儒欲刪《史記》中褚先生所補，元美公曰：『漢人之語幾何！而足下忍去之也？』」語亦有致。
〇卷六〈齊悼惠王世家〉：「魏勃曰：『失火之家，豈暇先言大人而後救火乎？』」按《鹽鐵論‧第五十九大論》云：「是猶遷延而拯溺，揖讓而救火也」；宋濂《宋文憲公全集》卷三十七〈燕書〉「趙成陽堪其宮火」一則，即本其意敷陳。
〇〈蕭相國世家〉：「相國為上在軍，乃拊循勉力百姓，悉以所有佐軍。（中略）客有說相國曰：『（中略）得百姓心，十餘年矣，皆附君。（中略）上所為數問君者，畏君傾動關中。今君胡不多買田地，賤貰貸以自汙？上心乃安。』」按《國策‧趙策一》：「腹擊為室而鉅。（中略）主謂腹子曰：『何故為室之鉅也？』腹擊曰：『臣羈旅也，爵高而祿輕，宮室小而帑不眾。主雖任臣，百姓皆曰：「國有大事，擊必不為用。」今擊之鉅宮，將以取信於百姓也。』主君曰：『善！』」一取信於君，一取信於民，而皆置恒產，以示其有恒心，如出一軌。
〇〈陳丞相世家〉：「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按〈張耳陳餘列傳〉：「夏說說田榮曰：『項羽為天下宰，不平。盡王諸將善地，徙故王王惡地。」
〇〈絳侯周勃世家〉：「人有上書告勃反，下廷尉」云云，「持節赦絳侯，復爵邑。絳侯既出，曰：『吾嘗將百萬軍，然安知獄吏之貴乎！』」按《漢書‧張陳王周傳》兩「絳侯」皆作「勃」，遂失襯托，損色不少。貫華堂本《水滸》第六回魯智深之自稱忽而「灑家」忽而「小僧」，第四十四回於裴闍黎忽稱「賊禿」忽稱「和尚」，於潘巧雲忽稱「婦人」忽稱「淫婦」，錯落不齊而絲毫不苟，頗窺此旨。周勃論獄吏語，當與《漢書‧賈鄒枚路傳》路温舒上書「秦有十失，其一尚存，獄吏是也」云云參觀。
「將軍令曰：『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索隱》引《六韜》，《考證》引《白虎通》。按〈司馬穰苴列傳〉：「穰苴曰：『將在軍，君令有所不受』」；〈孫子吳起列傳〉：「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即《孫子‧九變篇》所謂「將受命於君，（中略）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爭，君命有所不受」；〈地形篇〉所謂「故戰道必勝，主曰：『無戰』，必戰可也；戰道不勝，主曰：『必戰』，無戰可也」。
〇〈五宗世家〉：「膠西王端陰痿，一近婦人，病之數月，而有愛幸少年為郎，為郎頃之與後宮亂」。按此勢所必然。《飛燕外傳》云：「父馮萬金。江都王孫女姑蘇主嫁江都中尉趙曼，曼幸萬金，萬金得通趙主，一產二女」；《漢書‧霍光傳》云：「初光幸監奴馮子都，及顯寡居，與子都亂」[33]；《後漢書‧梁冀傳》云：「冀愛監奴秦宮，得出入壽所，壽見宮，輒屏御者，託以言事，因與私焉。宮內外兼寵，威權大震」；《南齊書‧皇后傳》云：「鬱林王何后為妃時，便與外人姦通，在後宮復通帝左右楊珉之，與同寢處如伉儷；珉之又與帝相愛褻，故帝恣之。」《聊齋志異》卷二〈俠女〉則所謂「爾愛其艾豭，彼愛爾婁豬」；Juvenal, Satires, II. 60: “Dives
erit magno quae dormit tertia lecto”【Juvenal & Persius, Loeb, p. 22】是也。【Casanova, Memoirs, tr. Arthur Machen, X, p. 127; Petronius,
Satyricon, cxiii (p. 236).】【《靈芬館詩二集》卷四〈送汀漚侍史歸閩〉。[34]】
〇〈伯夷列傳〉：「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考證》引《呂覽‧誠廉篇》記夷、齊相視笑曰：「以此紹殷，是以亂易暴也。」按《文選》范蔚宗〈宦者傳論〉：「雖袁紹龔行，芟夷無餘，然以暴易亂，亦何云及」，李善《注》引《史記》伯夷歌：「以暴易亂兮」；《後漢書‧宦者列傳》章懷太子注亦引《史記》曰：「以暴易亂兮」，與今本「以暴易暴」各明一義，而今本涵意尤深。Phaedrus, I. xv. 1-2: “In principatu commutando civium / nil praeter
domini nomen mutant pauperes”，謂易主人之名，未變奴役之事，亦即「以暴易暴」之旨。近世 G. Mosca, V. Pareto, R. Michels 輩所說（參觀 S. Hook, Reason, Social Myths &
Democracy, pp. 120-1[35]），四字足盡之矣。
「盜蹠日殺不辜」云云。按〈游俠列傳〉又以盜蹠與伯夷並論，云：「伯夷醜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跖、蹻暴戾，其徒誦義無窮。」蓋謂不特天道無憑，即人間議論亦無公道耳。〈游俠列傳〉引「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為有德』」，正此意。戴安道〈釋疑論〉即為史公〈伯夷傳〉而作，詳見第四○五則論《全晉文》卷一三七。【〈外戚世家〉一節移此。[36]】【又按史公不信天道，觀〈伯夷列傳〉可知（見第七七一則論《詩‧正月》「視天夢夢」）。唯其不信天道 (Justice)，故人事悉委之於天命 (Fate)，〈伍子胥列傳〉記申包胥語所謂「人眾者勝天，天定亦能破人。」〈魏世家〉：「說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國削弱至於亡，余以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內，其業未成，魏雖得阿衡之佐，曷益乎？」正與〈項羽本紀〉「天亡我，非戰之罪」相發明。然又持陰德報施之說，則冥冥中自有綱維主張，非「夢夢」者，亦議論之滲漏處也。如〈韓世家〉：「韓厥之感晉景公，紹趙孤之子武，以成程嬰、公孫杵臼之義，此天下之陰德也。韓氏之功，於晉未睹其大者也。然與趙、魏終為諸侯十餘世，宜乎哉」；〈田敬仲完世家〉：「故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後；及完奔齊，懿仲卜之亦云。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專齊國之政，非必事勢之漸然也，蓋若遵厭兆祥云」；〈陳丞相世家〉平曰：「我多陰謀，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亦已矣」；〈白起王翦列傳〉客曰：「不然。夫為將三世者必敗。必敗者何也？必其所殺伐多矣，其後受其不祥。今王離已三世將矣」；〈李將軍列傳〉王朔曰：「禍莫大於殺已降，此乃將軍所以不得侯者也。」皆果報之說，雖託之陳平自言，或望氣者言，而合之〈韓世家〉「太史公曰」云云，則正無乎不同。】
〈管晏列傳〉：「後百餘年而有晏子焉。」按《齊東野語》卷十復舉〈孫子吳起列傳〉：「孫武既死，後百餘歲有孫臏」；〈屈原賈生列傳〉：「自屈原沉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而未引〈刺客列傳〉：「其後百六十有七年而吳有專諸之事」，「其後七十餘年而晉有豫讓之事」，「其後四十餘年而軹有聶政之事」，「其後二百二十餘年秦有荊軻之事」；〈滑稽列傳〉：「髠嘗在側，其後百餘年，楚有優孟。……其後二百餘年秦有優旃。」
「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按〈司馬穰苴列傳〉：「世既多《司馬兵法》，以故不論，著穰苴之列傳焉」；〈孫子吳起列傳〉：「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吳起兵法》。世多有，故勿論，論其行事所施設者。」
〇〈老子韓非列傳〉。按此為列傳第三篇，次〈伯夷〉、〈管晏〉之後。釋圓至《牧潛集》卷六〈書宣和史記後〉云：「余居臨安，有持大板《史記》，而〈列傳〉老子為首。心甚怪之，莫知其本所出。因閱《國朝會要》，見宣和某年有旨，升老子於〈列傳〉首。乃悟所見蓋宣和本，今不行矣。」唐開元二十三年敕升〈老子列傳〉於〈伯夷列傳〉上，早在宣和以前。圓至所見，殆宋刻之沿唐本耳。
「莊子皆空語無事實。」按知此而本篇載孔子贊老子語，乃盡述莊子，何哉？
「非為人口吃，不能道說，而善著書。」按參觀第四二五則論范曄〈獄中與弟姪書〉。
「余獨悲韓子為〈說難〉，而不能自脫耳。」按〈孫子吳起列傳〉：「孫子籌策龐涓明矣，然不能蚤救患於被刑。吳起說武侯以形勢不如德，然行之於楚，以刻暴少恩亡其軀。悲夫！」〈白起王翦列傳〉：「白起料敵合變，出奇無窮，聲震天下，然不能救患於應侯。」史公反復致意，所感深矣。
太史公曰：「虛無因應，變化於無為。」按即太史公談〈論六家要旨〉所謂「道家無為，又曰無不為。（中略）其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中略）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中略）虛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綱也。」《老子》反復言之，二十七章曰：「善行無轍迹，善言無瑕謫，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揵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王弼注：「順自然而行，不造不始。順物之性，不別不析。因物之數，因物自然，不設不施」；三十七章曰：「道常無為而無不為」，王弼注：「順自然也」；四十九章曰：「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王弼注：「動常因也」；五十四章曰：「善建者不拔，善抱者不脫」，王弼注：「因其根而後營其末，不貪於多，齊其所能」；六十四章曰：「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莊子‧齊物論》亦曰：「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又曰：「聖人不從事於務」，郭象注：「務自來而理自應耳，非從而事之也。」「因」字最為道家要旨。《呂覽‧決勝篇》：「凡兵者，貴其因也。因也者，因敵之險以為己固，因敵之謀以為己事」；〈孫子吳起列傳〉：「善戰者因其勢而利導之」；《戰國策‧燕策一》：「聖人之制事也，轉禍而為福，因敗而成功」[37]，又曰：「知者之舉事也，轉禍而為福，因敗而成功者也」，正此意。他如「因地制宜」、「因物付物」，「因」之時義大矣哉！參觀〈秦始皇本紀〉李斯論變法，又〈佞幸列傳〉論時。理民治國、格物致知，其道無乎不同。Bacon, Novum Organum, Aphorism
129: “Naturae enim non imperatur, nisi parendo”，所謂 “parere”，即順也，因循也。《莊子‧養生主》庖丁解牛，自言：「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因其固然」；〈達生〉丈夫游呂梁縣水，自言：「與齊俱入，與汨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私焉。」曰「因固然」，曰「從道而不私」，是其的解。[38]
〇〈孫子吳起列傳〉。按《容齋隨筆》卷十三論孫臏減竈書樹，斥為不合事理。《鮚埼亭集》卷二十九〈孫武子論〉謂孫子不知兵，而《十三篇》則出於知兵者之手，蓋縱橫家所偽為。皆可補《考證》之漏。
〇〈蘇秦列傳〉：「且使我有洛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按〈范睢蔡澤列傳〉：「太史公曰：『然二子不困戹，惡能激乎』[39]」；〈平原君虞卿列傳〉：「然虞卿非窮愁，亦不能著書以自見於後云。」蓋功言之建立，必由困窮之啟發，亦如文章之窮而後工也。Epicurus: “The beginning & the root of all good is the pleasure of
the stomach; even wisdom & culture must be referred to this” (B. Russell, Hist. of Western Philosophy, p. 266); Persius,
Choliambi, 8: “Magister artis
ingenique largitor / Venter”; Horace, Epist.
II. ii. 51: “Paupertas impulit audax / ut versus facerem”; G. Bruno, De Gli Eroici Furori, Dialogo I: “... le
necessitadi parturiscono le fatiche e studi, e questi per il più de le volte la
gloria d’immortal splendore” (Opere di G.
Bruno e T. Campanella, a cura di A. Guzzo e di R. Americo, pp. 574-5)，參觀第五八則論程大昌《考古編》卷七、第四六一則論 Ch. Sorel, Histoire comique de
Francion, Liv. III (éd. É. Roy, I, pp. 123-4)。[40]《困學紀聞》卷八云：「『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古之士所以異於民也。蘇秦無二頃田，而奔走游說，豈所謂士乎哉？」鄭震〈讀書愚見〉《說郛》卷二十云：「有田可以養氣，孟子所謂『無恒產者無恒心』。蘇秦曰：『使我有洛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乃是說無田至此。」
〇〈樗里子甘茂列傳〉：「滑稽多智，秦人號曰『智囊』」；《索隱》：「鄒誕云：『滑、亂也，稽、同也。辨捷之人，言非若是，言是若非，謂能亂同異也。』」[41]按〈滑稽列傳〉題下《索隱》亦云：「滑、亂也」云云，較此處為簡，亦不言鄒誕語。《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滑稽則東方朔、枚臯」，師古注：「滑稽，轉利之稱也。滑、亂也，稽、礙也，言其變亂無留礙也。一說：稽，考也，言可滑亂不可考校也。」前說與鄒誕無乎不同，蓋異而不同，則礙而不通；淆亂異同，則礙泯滯釋矣。《三國志‧魏書‧王衛二劉傅傳》裴注引《文章敘錄》論應璩〈百一詩〉云：「其言雖頗諧合」，亦謂其滑稽，「合」即「同」也，可相印證。亂同化礙之解，甚有妙諦。Arthur Koestler, The Act of
Creation, p. 28: “Our language reflects 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Jester & the Sage: ‘witticism’ is derived from ‘wit’ in its original sense”;
p. 50: “cf. German Witz & wissen; French spirituel & jeu d’esprit;
amuse from muse”，正「滑稽多智」之的詁也。P. 27: “The
logical pattern is the same all three cases [Humour, Discovery, & Art]: the
discovery of hidden similarities”; p. 35: “The pattern... is the perceiving of
a situation or idea in two self-consistent but habitually incompatible frames
of reference, the event or idea is not merely linked to one associative
context, but bisociated with two”; p.
45: “When two independent matrices of perception or reasoning interact with
each other the result is either a collision
ending in laughter, or their fusion
in a new intellectual synthesis, or their confrontation
in an aesthetic experience”; p. 94: “The creative act of the humorist consisted
in bringing about a momentary fusion between two habitually incompatible
matrices.”「無留礙」、「亂同異」，即 “fusion”, “bisociation”。吾國數千年前已發其意矣。[42]Samuel Butler, Alps & Sanctuaries, pp. 43-4 論 “misunderstanding” 云[43]：“power of fusing ideas depends upon the power of confusing them”，亦相通。Kant, Anthropologie, §54: “Der
Witz paart (assimiliert) heterogene Vorstellungen, die oft weit auseinander
liegen” (Sämtl. Werk., hrsg.
Grossherzog Wilhelm, Bd. I, S. 407); Jean Paul, Vorschule der Ästhetik, §44: “Der ästhetische Witz, oder der Witz
im engsten Sinne, der verkleidete Priester, der jedes Paar kopuliert, tut es
mit verschiedenen Trauformeln” (Werke, München:
Carl Hanser Verlag, Bd. V, S. 173); Th. Vischer: “Er [der Witz] traut die Paare
am liebsten, deren Verbindung die Verwandten nicht dulden wollen” (quoted in
Freud, Der Witz und seine Beziehung zum
Unbewussten, 3te Auf. S. 3)，皆所謂「能亂同異」也。[44]
〇〈孟嘗君列傳〉[45]：「孟嘗君太息歎曰：『客見文一日廢，皆背文而去。（中略）如復見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馮驩曰：『君獨不見夫朝趣市者乎？平明，側肩爭門而入；日暮之後，過市朝者掉臂而不顧。非好朝而惡暮，所期物亡其中。」[46]按〈廉頗藺相如列傳〉：「及復用為將，客又復至。廉頗曰：『客退矣！』客曰：『吁！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汲鄭列傳〉：「太史公曰：『夫以汲、鄭之賢，有勢則賓客十倍，無勢則否，況眾人乎！』」三節重言申明，寄慨深矣。劉孝標〈廣絕交論〉云：「凡斯五交，義同賈鬻」，即「市道」之說。然歸宿於「繐帳猶懸，門罕漬酒之彥；墳未宿草，野絕動輪之賓」，是言生死見交情，非史公盛衰徵世態之旨。盧思道〈勞生論〉云：「及鄧通失路，一簪之賄無餘；梁冀就誅，五侯之貴將起。向之求官買職，晚謁晨趨，刺促望塵之舊遊，伊優上堂之夜客，始則亡魂褫魄，若牛兄之遇獸，心戰色沮，似葉公之見龍；俄而抵掌揚眉，高視濶步，結侶棄廉公之第，携手哭聖卿之門。」（《全隋文》卷十六）淋漓盡致，足申史公未盡之意。《全唐文》卷七七六李義山〈別令狐拾遺書〉：「足下知與此世者居常紿於其黨何語哉？必曰：『吾惡市道！』嗚呼！此輩真手搔鼻皻而喉噦人之灼痕為癩者，市道何肯如此耶！今一大賈，（中略）是何長者大人哉！（中略）此豈可與此世交者等耶？（中略）時之不在，勢之移去，雖百仁義我，百忠信我，我尚不顧矣，豈不顧已，而又唾之。」則子長、孝標之歎，猶為淺之乎言之矣！然義山語尚不如昌黎〈柳子厚墓志銘〉之摯闢（「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徵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47]），真千古至文！
〇〈春申君列傳〉：「兩虎相鬬，而駑犬受其弊。」按〈廉頗藺相如傳〉：「今兩虎相鬬，其勢不俱生」；〈魏豹彭越列傳〉彭越曰：「兩龍方鬬，且待之。」
「盡滅春申君之家。而李園女弟，初幸春申君有身，而入之王所生子者，遂立為楚幽王。是歲也，秦始皇立九年矣。嫪毐亦為亂於秦，覺，夷其三族，而呂不韋廢。」按忽及秦事，映帶之妙，全本《戰國策‧楚策四》來，祇改易二字而已（《國策》作「遂立為楚幽王也。是歲，秦始皇立……，覺，夷三族」），非史公自出心裁也。《法言‧淵騫篇》論文信君曰：「穿窬之雄乎？」春申君偷樑換柱，行事不謀而合，身敗名裂，亦與相類。故放筆天外，捉置一處，大有浮山越海而至，與羅山合體之觀。
〇〈樂毅列傳〉：「薊丘之植，植於汶篁。」按詳見第七二一則論《文泉子集》多倒句。
〇〈田單列傳〉：「乃收城中得千餘牛，（中略）束兵刃於其角，而灌脂束葦於其尾，燒其端。（中略）牛尾熱，怒而奔燕軍。」按 Plutarch, Lives 中，Fabius 傳記 Hannibal 突圍事略類：“He caused two thousand head of oxen which he had in his camp, to have torches or dry fagots well fastened to their horns, & lighting them in the beginning of the night... When
the fire burnt down the horns of the beasts to the quick, they... wild with
their pain, ran dispersed about” etc. (“The Modern Library”, p. 217)，特燒角與燒尾有異耳。
〇〈魯仲連鄒陽列傳〉。按《冷廬雜識》卷一稱「史公以一句縱，一句操」，而於「一篇中屢見之者」，如此篇「天下之賢公子也」、「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云云，似未探本。此節文章誠妙，然悉取之《戰國策‧趙策三》，句法操縱，亦仍其舊，未可歸美子長。竊謂古籍中用操縱法最佳者，毋過《公羊傳》宣公十五年宋人及楚人平之「將去而歸爾」、「吾今取此，然後而歸爾」、「吾猶取此，然後歸爾」、「臣請歸爾」、「吾亦從子而歸爾」。真絕調也！又按宋俞玉吾《書齋夜話》卷一有「經傳之文，『耳』即『而已』，『爾』即『如是』」條。[48]《揅經室外集》卷三〈四庫未收書提要〉極稱之，謂：「凡云『而已』者，急言之曰『耳』，古音在第一部，凡云『如此』者，急言之曰『爾』，古音在第十五部；如《世說》『聊復爾耳』，謂『且如此而已』也。二字音義絕然不同，唐宋人至今每每譌錯」云云。即據《公羊傳》此數語，已足證其論之不盡然。又如元魏譯《賢愚經‧檀膩䩭品第四十六》：「由汝邪心，於父母舍，更蓄傍婿；汝在夫家，念彼傍人，至彼小厭，還念正婿，是以爾耳」；元魏譯《雜寶藏經》卷十〈老婆羅諂偽緣第一百十八〉：「我出家人，憐愍一切，畏傷蟲蟻，是以爾耳」，則祇是謂「是以如此」，絕不能以「耳」釋作「而已」也。
鄒陽從獄中上梁孝王書，《考證》：「真德秀曰：『此篇用事太多，而文亦浸趨於偶儷。』」按「太史公曰：『鄒陽辭雖不遜，然其比物連類，有足悲者。』」「比物連類」即〈老子韓非列傳〉之「屬書離辭，指事類情」，「離」與「儷」通，《文心雕龍》第三十五篇〈麗辭〉是也。[49]西山之評，殊有眼力。《四庫提要》卷一八九〈四六法海〉條云：「自李斯〈諫逐客書〉始點綴華詞，自鄒陽〈獄中上梁王書〉始疊陳故事，是駢體之漸萌也。」[50]即隱本西山之說。
〇〈呂不韋列傳〉：「因使其姊說華陽夫人曰：『吾聞之，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按〈外戚世家〉：「及晚節色衰愛弛，而戚夫人有寵」；《漢書‧外戚傳上》李夫人曰：「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戰國策‧楚策四》王曰：「婦人所以事夫者，色也。」《史記》「以色事人」語本此。】又《韓非子‧說難》「及彌子瑕色衰愛弛，得罪於君」；《戰國策‧楚策一》江乞說安陵君曰：「以色交者，華落而愛渝」；《詩‧衛風‧氓》小序：「華落色衰，復相棄背」；太白〈妾薄命〉：「昔日芙蓉花，今成斷腸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佞幸列傳〉：「太史公曰：『甚哉愛憎之時！』」所謂「時」者，正指色之盛衰。竊謂李夫人臨終轉向歔欷，不見武帝，非洞澈人情世態者，不能有此行徑。《甌北詩鈔‧七言古之三‧題周昉背面美人圖》云：「君不見李夫人，病態恐使君王見，君王臨問下羅幬，轉向牀陰不見面。」當與五言古二〈題許松堂亡姬小像〉合觀，略云：「欲以美人傳，必甘少年死。倘或過少年，其人已不美。西施壽百年，寧復吳王憐。徐娘自知老，專恃多情牽。君方為姬悲，我且為姬喜。留此初開花，賺得君淚泚。試從此別後，預想頭白容。知君婉惜情，不復如此濃。」Wm Hazlitt, Conversations of James
Northcote: “I think a great beauty is most to be pitied. She completely
outlives herself... It is like a king who is dethroned & reduced to serve
as a page in his own palace” (J. Thornton, ed., Table Talk, “Everyman’s”, p. 268)；《潛研堂詩續集》卷八〈真娘墓〉云：「一枝先折獨流芳，休怨紅顏命不長。若待門前車冷落，鷄皮誰復問眞娘」；《天真閣集》卷十一〈牂柯悼玉歌〉云：「春花不落日以槁，美人不死日以老。與為愛弛彌子瑕，寧為看殺衛叔寶。（中略）我道郎真了死生，早拚埋玉博深情。他時玉貌鬑鬑有，未必如斯切念卿」【《兩般秋雨盫隨筆‧惜蘭詞‧序》（為歌僮韵蘭作）：「與其為彌子瑕之色衰，毋寧作衛叔寶之看殺」】；《古微堂詩集》卷四〈怨歌行‧之三〉云：「君縱歸來妾已老，膏沐安能澤枯槁？不如長客塞庭道，夢我別時顏色好」；Byron: “Elegy on Thyrza”: “Nor need I to repine / That all those charms
have pass’d away / I might have watch’d through long decay. // The flower in
ripen’d bloom unmatch’d / Must fall the earliest prey; / Though by no hand
untimely snatch’d. / The leaves must drop away. / And yet it were a greater
grief / To watch it withering, leaf by leaf, / Than see it pluck’d to-day; / Since
earthly eye but ill can bear / To trace the change to foul from fair. // I know
not if I could have borne / To see thy beauties fade; / The night that follow’d
such a morn / Had worn a deeper shade. / Thy day without a cloud hath pass’d, /
And thou wert lovely to the last, / Extinguish’d, not decay’d; / ... //”，皆此意也。然李義山〈槿花〉絕句云：「未央宮裏三千女，但保紅顏莫保恩」，此意又諸家所未窺矣。參觀《陽春白雪》卷七鄭覺齋〈念奴嬌〉：「琢玉傳情，斷金訂約，總是愁根本。誰知薄倖，肯於長處尋短！舊日掌上芙蓉，新來成刺，變盡風流眼。自信華年風度在，未怕香紅春晚」；Swift: “Letter to a Very Young Lady on Her Marriage”[51]: “You
have but a very few years to be young & handsome in the eyes of the world; &
as few months to be so in the eyes of a husband, who is not a fool”: Maurice Allem, Portrait de Sainte-Beuve, p. 214: “Quand elle [Mme Sophie d’Arbouville] fut mourante,
il voulut l’aller voir. Elle ne consentit pas à le recevoir. Par un sentiment de
suprême pudeur? Par un sentiment de suprême coquetterie et pour ne pas montrer
à son ami un visage ravagé?”，亦李夫人之作用也。參觀第六四七則論《拜鵑堂詩集》卷二〈落花〉「人非薄命不成佳」。[52]又按陸游《南唐書》卷十五〈大周后傳〉：「初后寢疾，小周后已入宮，后偶褰幔見之，驚曰：『汝何日來？』（中略）后恚，至死，面不外向」云云，與李夫人事又貌同心異矣。
〇〈刺客列傳〉：「趙襄子最怨智伯，漆其頭以為飲器。」按或謂杯觴，或謂溲具。《韓非子‧難三》：「知伯頭為飲杯」，而〈喻老〉則曰：「漆首為溲器。」王觀國《學林》卷四考「飲器」為飲酒之器。《呂覽‧義賞篇》謂：「擊智伯，斷其頭以為觴」，則非如《十二樓》第六種《萃雅樓》第三回權汝修以嚴世蕃頭顱製成溺器，作詩云「我溺汝口，以淨易穢」也。【《道應訓》：「知伯與襄子飲，而灌襄子之首。……大敗知伯，漆其首以為飲器。」】〈大宛列傳〉：「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漢書‧張騫李廣利傳》師古注曰：「〈匈奴傳〉云：『以所破月氏王頭共飲血盟』」【《牧齋初學集》卷四〈以頂骨飲器勸酒次秀才韻〉：「酒旗已分臨天駟， 飲器休辭倒月氏」】，然則飲酒之器是也。則若 Byron 致 J.C. Hobhouse 所言，在 Newstead Abbey 左近得髑髏，製為杯酌 (Leslie A. Marchand, Byron: A
Biography, vol. I, p. 165)；又 Gesta
Romanorum, Cap. 56 記一貴人殺通其婦者，以髑髏為食器，置胾其中，命婦每飯取食 (John Dunlop, The History of
Fiction, 4th ed., p. 194); E.J. Trelawney, Letters, ed. J. Buxton Forman, p. 13, note: Trelawney’s “determination
not to let Shelley’s skull be ‘profaned’
[by Byron] by being used as a drinking-cup!” (Trelawny, Records of Shelley Byron & the Author, Penguin, p. 172: “Shelley's
should not be so profaned”); Gautier, Histoire
du Romantisme, éd. Charpentier, p. 51: “Le crâne avait appartenu à un
tambour-major tué à la Moskowa, et non à une jeune fille morte de la poitrine,
nous dit Gérard, et je l’ai monté en coupe au moyen d’une, poignée de commode
en cuivre fixée à l’intérieur de la boîte osseuse. On remplit la coupe de vin”
etc.。【José María Arguedas & Ruth Stephan, The Singing Mountaineers Songs & Tales
of the Quechua People, p. 10: “Of his skin we shall make drum / Of his
teeth necklace / of his bone flute / And we shall drink in his head.”】【Gibbon, Decline &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ch. 45: “The king of the Lombards [Alboin] contemplated with
delight the head of Cunimund; & his skull was fashioned into a cup... to comply with the savage custom of his
country. It appears from Strabo, Pliny, & Ammianus Marcellinus, that the same
practice was common among the Scythians” (“The World’s Classics”, V, p. 8; cf.
p. 14); p. 55: “[Nicephorus’] skull, enchased with gold, was often replenished
in the [Bulgarian] feasts of victory” (vol. VI, p. 145); Peacock, Melincourt,
ch. 4, Mr Sylvan Forester: “I have had the skull [dug up from the old cemetery]
polished & set in silver. You shall drink your wine out of it, today” (The Novels of T.L. Peacock, Simpkin,
Marshall, Hamilton, Kent & co., p. 502).】【Herodotus, IV. 65, [The Scythians]: “if he be rich, he covers the head
[of his bitterest foe] with the raw hide, & gilds the inside of it and so
uses it for a drinking-cup” (Loeb, II, 263).】【“A Riddle”: “I sat wi’ my love, and I drank wi’ my love / And my love
she gave me a light. / ...” (I sat in a chair made of my love’s bones, & drank
out of her skull, & was given light by a candle made of her fat) (G.
Grigson, The Faber Book of Popular Verse,
p. 324).】【《魏書‧僭晉司馬叡傳》：「王平之死未葬，［孫］恩剖棺焚屍，以其頭為穢器」；張唐英《蜀檮杌》：「乾德三年三月，唐兵入蜀，王宗弼與之有隙，先捕而殺之，梟首金馬坊，百姓皆溺之」；《朝野僉載》卷二：「謝祐為刺客截其首去。後曹王破家，簿錄事得祐頭，漆之題『謝祐』字，以為穢器。」】【嵇含《南方草木狀》：「椰樹之實，……圓而且堅。……有漿，飲之得醉。俗謂之『越王頭』，云：昔林邑王與越王有故怨，遣俠客刺得其首，懸之於樹，俄化為椰子。林邑王憤之，命剖以為飲器，南人至今效之。當刺時，越王大醉，故其漿猶如酒云。」[53]】【《後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烏滸人」注引萬震《南州異物志》：「利得人食之，不貪其財貨，並以其肉為肴葅，又取其髑髏破之以飲酒。以人掌趾為珍異，以食長老。」】
〇〈李斯列傳〉：「從獄中上書。」按見第七三五則《全唐文》卷四三二僕固懷恩〈陳情書〉。
〇〈張耳陳餘列傳〉：「太史公曰：『何鄉者相慕用之誠，後相倍之戾也？豈非以利哉！』」按《漢書‧張耳陳餘傳‧贊》全用《史記》語而改末句為「勢利之交，古人羞之，蓋謂是矣！」又〈樊酈滕灌列傳〉：「天下稱酈況賣交也」（《漢書‧樊酈滕灌傅靳周傳‧贊》：「天下稱酈況賣友」）。蓋平交之勢利，於〈孟嘗君〉、〈廉頗〉所嘆食客之勢利，又等而下之矣。《法言‧重黎篇》：「問餘、耳，曰：『光初』」，即史公「鄉相慕，後相倍」之意。《豫章黃先生文集》25〈跋陷蕃王太尉家書〉：「物固不一能，士固不一節。酈寄賣友而存君親，君子以為可。」
〇〈魏豹彭越列傳〉：「有司治，反形已具。」按〈季布欒布列傳〉：「反形未見」；《漢書‧淮南衡山濟北王傳》：「謀反形已定。」陳后山〈次韻春懷〉云：「老形已具臂膝痛」，真善於點化。參觀《戰國策‧齊策五》蘇秦說齊閔王曰：「此亡國之形也」；〈楚策一〉邯鄲之難，景舍謂楚王曰：「趙有亡形，趙見亡形」；〈燕策一〉：「蘇代過魏，齊使人謂魏王曰：『伐齊之形成矣』」；《三國志‧吳書‧諸葛恪傳》裴注引《漢晉春秋》：「彼之亡形未有如今者也。」【《全唐文》667 白居易〈請罷兵第二狀〉[55]：「請而後捨，模樣可知」；〈第三狀〉：「只使陛下威權轉銷，天下模樣更惡」；〈論行營狀〉：「若比向前模樣，用命百倍相懸。」】
〇〈黥布列傳〉：「隨何曰：『大王與項王俱列為諸侯，北鄉而臣事之。』[56]」按〈田儋列傳〉：「田橫謂其客曰：『橫始與漢王俱南面稱『孤』；今漢王為天子，而橫迺為亡虜，而北面事之，其耻固已甚矣！』」《容齋續筆》卷四引田橫自剄前語，取《三國志‧呂布傳》記布將死，乃語曹操曰：「明公所患，不過於布。今布將騎，明公將步，天下不足定」相較，而以東坡〈答范淳甫〉詩斷之曰：「猶勝白門窮呂布，欲將鞍馬事曹瞞！」
「太史公曰：『英布者，其先豈春秋所見楚滅英六皋陶之後哉？身被刑法，何其拔興之暴也！』」按〈項羽本紀〉：「太史公曰：『羽豈其苗裔耶？何興之暴也』」，亦此筆法。《漢書‧霍光金日磾傳‧贊》曰：「死財三年，宗族誅夷，哀哉！昔霍叔封於晉，晉即河東，光豈其苗裔乎！」[57]正師史遷。
〇〈淮陰侯列傳〉：「信度：『何等已數言上，上不我用。』」按〈田儋列傳〉：「高帝聞之，乃大驚。『以田橫之客皆賢，吾聞其餘尚五百人在海中。』」徑用「吾」、「我」字代述心事，即 “le monologue intérieur”，正所謂 “a direct quotation of
the mind” (Lewis Leary, Contemporary
Literary Scholarship, p. 267 引
Lawrence E Bowling 語)。
「王必欲用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爭天下，非信無所與計事者。」按〈廉頗藺相如列傳〉：「王必無人，臣願奉璧往使」；〈酈生陸賈列傳〉：「必聚徒合義兵誅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漢書》作「必欲」；〈匈奴列傳〉：「必我行也，為漢患者」；「必」字皆含「如」、「若」、「倘」之意。今語所謂「如果」即「必」也。《論語‧公治長》：「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皇侃疏謂：「一家云：『十室之邑若有忠信如丘者』」；《左傳》襄公二十三年，申豐對曰：「其然，將具敝車而行」；杜注云：「猶必爾」；正以「必」為疑詞。參觀〈趙世家〉「即」字。
「項王使人《漢書‧韓彭英盧吳傳》作『武涉』往說齊王信曰：『（中略）足下所以得須臾至今者，以項王尚存也。當今二王之事，權在足下；足下右投則漢王勝，左投則項王勝。項王今日亡，則次取足下。（中略）何不反漢與楚連和，參分天下王之？』」按下文信曰：「果若人言，『狡兔死，良狗亨；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又〈韓信盧綰列傳〉臧衍見張勝曰：「公所以重於燕者，以習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諸侯數反，兵連不決也。今公為燕欲急滅豨等，豨等已盡，次亦至燕，公等亦且為虜矣。公何不令燕且緩陳豨，而與胡和。事寬，得長王燕。（中略）太史公曰：『內見疑彊大，外倚蠻貊以為援。』」詳見第二七七則論《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卷五吳王夫差〈矢書射文種〉、第七三七則論《全唐文》卷五八五柳宗元〈敵戒〉。[59]〈李斯列傳〉「從獄中上書」亦可參觀。Machiavelli, Il Principe, cap. 3: “Di che si cava una regola generale, quale non
mai o raro falla, che chi è cagione che uno diventi potente, ruina” (Opere, a cura di M. Bonfantini, p. 14); Discorsi Sopra la Prima Deca di Tito Livio,
I. 29: “È tanto, dunque, naturale questo sospetto ne’ principi, che non se ne
possono difendere; ed è impossibile ch’egli usino gratitudine a quelli che con
vittoria hanno fatto, sotto le insegne loro, grandi acquisti... questo vizio
della ingratitudine o per avarizia o per sospetto, si vedrà come i popoli non
mai per avarizia la usarono, e per sospetto assai manco che i principi” (pp.
157, 155, 158)，正此意。「右投」、「左投」二語，即〈季布欒布列傳〉所謂「當是之時，彭王一顧，與楚則漢破，與漢而楚破。」
蒯通曰：「蹠之狗吠堯，堯非不仁，狗固吠非其主。」按〈魯仲連鄒陽列傳〉陽從獄中上書梁孝王曰：「今人主誠能去驕慠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於士，則桀之犬可使吠堯，跖之客可使刺由。」《國語‧齊語》：「桓公曰：『夫管夷吾射寡人中鈎，是以濱於死。』鮑叔對曰：『夫為其君動也。君若宥而反之，亦猶是也』」【《管子‧小匡篇》「夫」字作「彼」；《讀書雜識‧管子四》、莊九年《左傳正義》引《管子》】；《戰國策‧齊策六》貂勃對田單曰：「跖之狗吠堯，非貴跖而賤堯也，狗固吠非其主也。」《宋元學案》卷八十高載為犬噬，作賦詈之曰：「逐利不顧，則從跖而吠堯；為養所移，則事齊而背漢」，可謂簡□。《梁書‧馬仙琕傳》擁兵不附，高祖勞之曰：「射鈎斬祛，昔人所美，卿勿以殺使斷運自嫌」，仙琕曰：「小人如失主犬，後主飼之，便復為用」，高祖「笑而美之。」[60]？」；《三朝北盟會編‧靖康中帙》卷五十四引《遺史》：「范瓊大呼曰：『自家懣只是少個主人，東也是吃飯，西也是吃飯；譬如營裏長行健兒，姓張的來管著是張司空，姓李的來管著是李司空。』」正〈游俠列傳〉引鄙人之言所謂「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為有德」，《舒藝室隨筆》卷四謂「已」當作「己」，猶「身」也，甚是。能豢養我者，即為有德之人。[61]《周書‧文帝紀上》侯景曰：「我猶箭耳，隨人所射，安能自裁。」[62] F. Guicciardini, Ricordi, 4: “Se e principi, quando viene loro bene, tengono poco
conto de servitori, per ogni suo piccolo interesse gli disprezzano mettono da
canto; che può sdegnarsi o lamentarsi uno padrone se e ministri, purché non
manchino al debito della fede e deir onore, gli abbandonano o pigliano quelli
partiti che siano più a loro beneficio?” (Opere,
a cura di V. de Caprariis, pp. 97-8)，則通論也！痛語也！而亦怒辭也！
〇〈田儋列傳〉：「田橫之高節，賓客慕義而從橫死，豈非至賢！余因而列焉。無不善畫者，莫能圖，何哉？」《索隱》：「天下非無善畫之人，而不知圖畫田橫及其黨慕義死節之事，何故哉？歎畫人不知畫」；《考證》引顧炎武語，謂「畫」與「圖」乃策畫、圖謀之意，歎「以橫兄弟之賢，而不能存齊。」按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四云：「封膜，周時人，善畫，見《穆天子傳》。」蓋《穆天子傳》卷二：「封膜晝於河水之陽，以為殷人主」，彥遠讀誤本，「晝」字作「畫」，遂憑空添出一畫人。《四庫總目》卷一一三《繪畫備考》條、孫志祖《讀書脞錄》卷五、沈濤《交翠軒筆記》卷四、喬松年《蘿藦亭札記》卷五皆言之。司馬貞謂史公致慨於世無丹青妙手，亦同此曲解，然頗可窺唐時重繪事之風焉。
〇〈酈生陸賈列傳〉：「數見不鮮，無久慁公為也！」[63]按《漢書‧酈陸朱劉叔孫傳》作「數擊鮮，毋久溷女為也」，師古注云：「謂：『我至之時，女宜數數擊殺牲牢，與我鮮食，我不久住亂累汝也。』」《援鶉堂筆記》卷十六、《訂譌類編》卷一、《通俗編》卷十三皆本《漢書》以解《史記》語，以「鮮」為新鮮之食，則是常來之客，不煩殺牲治鮮食。黃生《義府》卷下則解為久則生厭，父子間亦宜少過往。竊謂《禮記‧文王世子》：「命膳宰曰：『末有原』」；鄭注：「『末』猶『勿』也，『原』、再也，勿有所再進」；《正義》：「在後進食之時皆須新好，無得前進之物而有再進。」可以移釋《史記》語。「鮮」者，「新好」也；「不鮮」者，「原」也。頻來則召慢取怠，宿饌再進。陸生乃道人情之常，非戒其子不煩擊鮮也。《漢書》語意適反，乃命其子速治新饌，俾己食竟便去，不久留招厭。《禮記‧曾子問》：「不知己之遲數」，鄭注：「『數』，讀為『速』。」師古釋為「數數」，非也。王次回《疑雨集》卷四〈舊事〉第一首云：「一回經眼一回妍，數見何曾慮不鮮」，則與黃生意同；卷一〈和孝儀看燈詞〉第九首云：「舊曲蔫來不耐聽」，「鮮」與「蔫」正相對。
〇〈扁鵲倉公列傳〉：「長桑君出藥予扁鵲，飲以上池之水，三十日，視見垣一方人；以此視病，盡見五藏癥結。」按安世高譯《奈女耆婆經》記耆婆於宮門前逢一擔樵小兒，遙視悉見此兒五藏腸胃分明，「心念《本草經》說有藥王樹，從外照內，見人腹藏，此兒樵中，得無有藥王耶？」「上池水」、「藥王樹」之異想虛願，即 X 光之造因也。
「意有五女，隨而泣，意怒罵曰：『生子不生男，緩急無可使者！』」按明李濂《醫史》云：「倉公神醫，乃生五女而不男，其師公乘陽慶亦年七十餘無子，足證醫家無種子之術。」其理為，《四庫總目》卷一○五稱引為「千古未發之論，有足取焉。」
「濟北王侍者韓女病。（中略）臣意診脈曰：『（中略）病得之欲男子而不可得也。』」按俞理初《積精篇》（見《國粹學報》辛亥年第四、五號）引此及《抱朴子‧釋滯篇》、《素問‧痿論》、《道藏》、《千金方》等書，論男女不交「陰陽壅閼之病」。
〇〈魏其武安侯列傳〉武安曰：「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桀壯士相與議論，腹誹而心謗，不仰視天而俯畫地。」[64]按蘇老泉〈辨姦論〉云：「收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65]即此意，而語更切。又按《漢書‧蓋寬饒傳》：「許伯入第，寬饒卬視屋而歎曰：『美哉！然富貴無常，忽則易人，此如傳舍，所閱多矣。』」退之〈王承福傳〉「吾操鏝以入富貴之家有年矣」一節唱歎佳文，即本之發揮。
〇〈韓長孺列傳〉：「語曰：『雖有親父，安知其不為虎？雖有親兄，安知其不為狼？』」按貝瓊〈行路難〉：「我以為父，安知非虎？我以為兄，安知非狼？」朱琰《明人詩鈔‧正集》卷二極賞之，以為「從『緜緜葛藟』化出」，不知其逕用漢語也。其意則《鄧析子‧無厚篇》所謂：「天於人無厚，君於民無厚，父於子無厚，兄於弟無厚。」參觀 G. Fumagalli, Chi l’ha detto?,
9a ed., p. 117 — A. Gabelli: “Lo Stato è un ente che può aver tutto,
eccetto il cuore” 及 Napoleon III: “La
politique n’a pas d’entrailles”; Nietzsche,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Vom neuen Götzen”: “Staat heisst das kälteste aller kalten Ungeheuer...
Falsch sind selbst seine Eingeweide” (Alfred Kröner Verlag, S. 69-70)。又 Marx 屢引 David Hansemann: “In
Geldsachen hört die Gemütlichkeit auf”[66] (Preussens erster Reichstag, 7te
Teil, 1847, S. 55)。《史記》此〈傳〉僅記建元六年，「匈奴來請和親，天子下議」，王恢與韓安國廷辯，兩造各申己見而已。明年元光元年，王恢請攻匈奴，《史記》未載異議，《漢書》卷五十二〈竇田灌韓傳〉則詳著恢又與安國廷辯之詞，恢以為「擊之便」，安國以為「勿擊便」，皆持之有故，回環往復者三。《戰國策‧趙策三》秦破長平，「索六城於趙」，趙王與樓緩、虞卿計，一言「予」，一言「勿予」，亦往復者三，皆記言之佳觀焉。
〇〈李將軍列傳〉：「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考證》：「何焯曰：『《呂覽‧精通篇》云：「養由基射虎，中石，矢乃飲羽。」』」按《韓詩外傳》卷六：「楚熊渠子夜行。見寢石以為伏虎，彎弓射之，沒金飲羽」，《新序‧雜事四》亦記之，與李廣事較類。《蘆浦筆記》卷一謂《能改齋漫錄》以《漢書》李廣事及《新序》熊渠子事入類對門，而不及《北史》李萬歲事，萬歲為李遠字也。《周書‧李遠傳》：「見石於叢蒲中，以為伏兔，射之而中，鏃入寸餘，太祖賜書曰：『昔李將軍廣親有此事，公今復爾，可謂世載其德；雖熊渠之名，不能獨擅其美』」，已將三事並舉矣。
〇〈匈奴列傳〉中行說曰：「必我行也，為漢患者。」按陳造《江湖長翁文集》卷二十九〈文法〉云：「文有順而健，有逆置而彌健，遷、固多得此法。『必我也為漢患者』，『必湯也令天下重足而立、側目而視』；『必我也』『必湯也』置之於上，其語彌健而法，作文至此妙矣」[67]；陸以湉《冷廬雜識》卷四舉《漢書》倒句，「必我也為漢患者」亦在諸例中，皆未愜允，又削去「行」字，曲成其說。張文虎《舒藝室隨筆》卷四謂「也」通「耶」，「者」者，語絕之詞，今文牘猶用之，言必欲我行耶，則當為漢患，亦未解「必」字之義。「必」有「如」、「若」、「脫」、「倘」之意，已見前論〈淮陰侯列傳〉。〈汲鄭列傳〉汲黯曰：「必湯也」云云，亦此意。一則謂：若使我行，必為漢患；一則謂：若使湯為公卿，必殘民以逞。「也」不須釋作「耶」，「者」即「人」，中行說自道耳，非如《西游記》六十八回朱紫國招醫皇榜、八十七回凰仙郡祈雨榜文所謂「須至榜者」，《儒林外史》五十回通緝萬中書牌票所謂「須至牌者」。《太平廣記》卷四八八元微之〈鶯鶯傳〉：「徐謂張曰：『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必也」尚作「倘」、「若」解，是《史》、《漢》舊詁也。
〇〈衛將軍驃騎列傳〉：「天子嘗欲教之孫吳兵法，對曰：『顧方略何如耳，不至學古兵法。』」按與岳武穆語同。
〇〈平津侯主父列傳〉。按《潛邱劄記》卷二云：「廉易而恥難」，如公孫弘布被脫粟，不可謂不廉，而曲學阿世，何無恥也！馮道刻苦儉約，不可謂不廉，而更事四姓十君，何無恥之甚也！「蓋廉乃立身之一節，而恥實根心之大德，故廉尚可矯，而恥不容偽。」[68]
主父曰：「且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按《左傳》哀公十六年：「拘石乞而問白公之死焉。（中略）曰：『不言將烹。』乞曰:『此事克則為卿，不克則烹，固其所也。何害！』」；《全唐文》卷八九七羅隱〈廣陵妖亂志〉諸葛殷「族人競以謙損戒殷，殷曰：『男子患於不得遂志，既得之，當須富貴自處，人生寧有兩遍死者！』[69]」可以比勘。
主父「遍召昆弟賓客，數之曰：『始吾貧時，昆弟不我衣食，賓客不我內門。今吾相齊，諸君迎我，或千里。』」按〈蘇秦列傳〉「蘇秦之昆弟妻嫂」一節、〈司馬相如列傳〉「於是卓王孫、臨邛諸公」一節、〈汲鄭列傳〉「太史公曰」一節，三事相類。交態炎涼，反復不厭，史公殆深有所感也。
〇〈西南夷列傳〉：「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邛都最大。」此西方修詞所謂 “climax”, “gradatie”
(Demetrius, On Style, V, §270,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p. 465; H. Lausberg, Handbuch der literarischen Rhetorik, I, S. 315: “Die gradatio ist eine fortschreitende
Anadiplose [reduplicatio]” asw.;
James Reeves, The Voice of the People, p. 212: “cumulative
songs”[70])。史公〈報任少卿書〉中，「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亦此結構。他如宋玉〈好色賦〉「天下之佳人，莫若楚國」一節、李翺〈感知己賦〉「見善而不能知」一節（見第七三久則論《全唐文》卷六三四），均有拾級循徑，而造絕頂、登極峯之致。然皆不如《戰國策‧楚策四》莊辛謂楚襄王：「君不見夫蜻蛉乎？」一節之尤窮奇觀。汪容甫《述學補遺‧修禊序跋尾》云[71]：「今體隸書以右軍為第一，右軍書以〈修禊序〉為第一，〈修禊序〉以定武本為第一，世所存定武本以此為第一，在于四累之上。」「四累之上」語出《呂覽‧順說篇》惠盎說宋康王「臣有道於此」云云，波瀾僅亞於《國策》一節耳。然則名此法為「累上」可矣。
〇〈司馬相如傳〉。《考證》：「劉知幾曰：『司馬相如為〈自敘傳〉，具在集中，子長因錄斯篇。』」按《漢書‧揚雄傳‧贊》曰：「雄之〈自序〉云爾」，蓋全取雄〈自序〉。據《文選》卷四十三劉孝標〈重答劉秣陵沼書〉善《注》引「劉峻〈自序〉云云」，與《梁書》本傳同。則《梁書》亦采孝標〈自敘〉耳。吾國自傳之作，當昉自司馬長卿矣。
相如、文君事，參觀第七三五則論《全唐文》卷三九六鄭少微〈憫相如賦〉。【〈外戚世家〉論卓文君事移此。[72]】【〈外戚世家〉：「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於臣，父不能得之於子，況卑下乎？既驩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非通幽明之變，惡能識乎性命哉？」[73]按慨男女妃匹，忽高言性命，一若小題大做，實徵卓識。《曝書亭詩集》卷二〈無題〉云：「織女牽牛匹，姮娥后羿妻；神人猶薄命，嫁娶不須啼。」《湘綺樓日記》光緒四年十二月四日謂〈司馬相如傳〉特載卓文君之奔，史公有微意在，惜未以此數語印證之（詳見第七三五則論《全唐文》卷三九六鄭少微〈憫相如賦〉）。蓋婚姻之道，智力無所用之。當時重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幾於暗中摸索。好逑怨耦，唯有以宿世姻緣、前生註定為解。故切身經濟中，最使人安命或怨命者，此一事也。西土亦每云：“Ehen werden im Himmel geschlossen (das halb fallen die Leute nach der
Heirat aus den Wolken)” (K. Spalding &
K. Brooke, A
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German Figurative Usage, p. 547); “Matrimoni e
vescovati / son dal cielo destinati” (A. Arthaber, Dizionario comparato di proverbi, p. 388); “Marriage is a lottery”,
“Marriage is destiny”, “Marriages are made in heaven” (The Oxford Dictionary of English Proverbs, p. 291; The Merchant of Venice, II. ix, Nerissa: “Hanging & wiving goes by destiny”; All’s Well That Ends Well, I. iii, Clown’s
song: “Your marriage comes by destiny”); W.G. Sumner, Folkways, p. 396: “The aleatory element in marriage is very large”。Milton 尤慨乎言之：“For either /
He [Man] never shall find out fit Mate, but such / As some misfortune brings
him, or mistake; / Or whom he wishes most shall seldom gain / Through her
perverseness, but shall see her gained / By a far worse, or if she love,
withheld / By Parents, or his happiest choice too late / Shall meet, alreadie
linked & Wedlock-bound / To a fell adversarie, his hate or shame”[74]
(Paradise Lost, Bk. X, 898 ff.)。史公因妃匹而及天命，良有以哉！《後漢書》卷五十九〈郅惲傳〉光武廢郭后，惲言：「臣聞夫婦之間，父不能得之於子，君不能得之於臣，況臣欲得之於君乎？」即本史公意，而更明豁。】
相如〈游獵賦〉：「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琘、琨珸、瑊玏、玄厲、瑌石、武夫。」按他如禽獸、華果，莫不牽連標舉，《文心雕龍‧詮賦篇》所謂「相如〈上林〉繁類以成豔」也。《天傭子集》卷二〈王子鞏觀生草序〉遂譏漢賦不過「排比類書」。《潛邱劄記》卷五至斥謂：「此等說話，罪不容誅。」竊以為漢賦窠臼固板重可厭，然善用其法，未嘗不可化堆垛為煙雲，如元曲《百花亭》第三折王煥叫賣是也（第四八則）。西方詩文亦有此訣，見第六九九則（論 Il Pentamerone）。Paradise Lost, XI,
385-411 [all Earth’s Kingdoms]: “Of Cambalu ... / ... / Call El Dorado”;
479-489 [A lazar house wherein were laid all diseased]: “Of gastly spasm... /
... / ... & joint-racking rheums”即其例。
【「子虛」、「烏有」、「無是」。】
「相如口吃而善著書」；《考證》引〈韓非列傳〉：「非為人口吃，不能道說，而善著書。」按〈儒林列傳〉兒寬「善著書，書奏敏於文，口不能發明也」（《漢書‧公孫弘卜式兒寬傳》：「善屬文，然懦於武，口弗能發明也」）。揚雄、摯虞、潘岳、郭璞等皆然。《全宋文》卷十五范曄〈獄中與諸甥姪書〉云：「往往有微辭，言乃不能自盡，口機不調利，以此無談功。」則蔚宗亦其類也。李冶《敬齋古今黈》卷三云：「長卿、子雲皆蜀人，能文而吃。玉壘、銅梁之氣，於兹二人，獨厚之以游、夏之才，而又吝於宰我、子貢之舌，何歟？」Walter Muschg, Tragische
Literaturgeschichte, 3te Auf., 1957, S. 409: “Corneille: ‘J’ai
la plume féconde et la bouche stérile, / Bon galant au théâtre et fort mauvais
en ville; / Et l’on peut rarement m'écouter sans ennui / Que quand je me
produis par la bouche d’autrui’ (Oeuv.,
éd. ‘Grands Écrivains de la France’, X, 477). Über den
unnachahmlichen schriftlichen Plauderer Wieland berichtet Mozart seinem Vater
[27 Dez. 1779]: ‘Er hat einen Defekt in der Zunge, vermög er ganz sachte redet
und nicht sechs Worte sagen kann, ohne einzuhalten.’ Der Ekstatiker Kleist
stotterte, auf Grillparzer litt an einem Sprachfehler.” 參觀 Garrick: “Here lies poet Goldsmith, for shortness called Noll, Who
wrote like an Angel, but talked like poor Poll” (Goldsmith, Miscellaneous Works, “The Globe Edition”,
1869, p. lv)。近人 Alred Adler 所謂 “Minderwertigkeit” 是矣：“As physicians have long known, damage to certain organs in the body is
sometimes followed by a compensatory reaction, e.g., damage to a kidney or lung
may be followed by increased compensatory functioning of the undamaged organ. Adler
believed that there are similar reactions in the psychological sphere... Painters
have suffered from defective vision or musicians from deafness... ‘To be a
human being means the possession of a feeling of inferiority that is constantly
pressing on towards its own conquest’” etc. (J.A.C. Brown, Freud & the Post-Freudians, “Pelican Books”, p. 38)。【王子淵〈洞蕭賦〉：「使夫性昧之宕冥」云云，終曰：「寡所舒其思慮兮，專發憤乎音聲。」言瞽者精於樂，亦「補償」之意。】【Cf. Bacon, Essays, “Of
Deformity”.】
相如上疏諫馳逐野獸云：「卒然遇軼材之獸，駭不存之地，（中略）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中略）枯木朽株盡為害矣。」按〈鄒陽傳〉獄中上梁孝王書云「故有人先談（《漢書》作『游』），則以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中略）而素無根柢之容，（中略）則人主必有按劍相眄之跡，是使布衣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東觀漢記》班超疏曰：「鉛刀一割之用。」】一言無用者亦足為害，一言無用者亦能有益，足為比喻貌同心異之例。參觀第三二○則曹植〈蝙蝠賦〉、三三五則諸葛亮〈與人書〉、七三二則 D. Provenzal, Dizion. delle Immagini, p. 287、七七○則《詩‧谷風》。
〇〈汲鄭列傳〉：「大將軍青侍中，上踞廁而見之。」按 Montaigne, Essais, I. 3: “...
des princes, qui pour depescher, les plus importants affaires, font leur
throsne de leur chaire percée (Éd. Bib. de la Pléiade, p. 37)。
〈汲鄭列傳〉：「忿發罵曰：『天下謂刀筆吏不可以為公卿！』」按〈蕭相國世家‧贊〉即謂何為「秦時刀筆吏」，蓋刀筆吏之為公卿，已成有漢以來故事，黯誠黯矣！揚雄《法言‧問道篇》云：「刀不利，筆不銛，而加諸砥」，一若筆亦金鐵所為，有似西洋古代之 stilus 者，則如「大夫不得造車馬」之類，所謂「從一而省文」也（詳見第七六九則論《繫辭》上：「吉凶與民同患」[76]）。Heine, Reisebilder, II, “Norderney”:
“... hingegen kein Stil, sondern ein Stilett ist die spitzige, zustossende
Schreibart des französischen Arztes Antommarchi” (Gesam. Werk., hrsg. G. Karpeles, II, S. 96)，亦雙關刀筆，而語尤隽。
「上曰：『君薄淮陽耶？（中略）吾徒得君之重，臥而治之。』」按《戰國策‧中山策》末羼入秦昭王命白起伐趙一節，有云：「君雖病，強為寡人臥而將之。」
「太史公曰：『下邽翟公有言』」云云。按《漢書‧張馮汲鄭傳》以此節上屬〈鄭當時傳〉末「當時死，家無餘財。先是下邽翟公」云云，於翟公署門語後逕承以「〈贊〉曰」。橫生枝節，全失倫脊，不忍割愛之過也。
〇〈酷吏列傳〉：「始為小吏乾沒。」按詳見第七二八則論《太函集》卷九十七〈與方景武書〉。
【〇〈酷吏列傳〉：「乾沒。」（七二八則又〈趙世家〉論「即」字。）】
〇〈大宛列傳〉：「張騫出隴西，匈奴得之，留騫十餘歲，與妻，有子，然騫持漢節不失。」按《漢書‧張騫李廣利傳》亦本之。《史記‧匈奴列傳》僅云：「漢遣蘇武厚賂單于，單于益驕。」《漢書‧李廣蘇建傳》遂詳載武留北庭事，記其「杖漢節牧羊，臥起操持。」至娶胡婦生子事，則於篇終「上問左右：『武在匈奴久，豈有子乎？』武因平恩侯自白」云云補出。
「昆莫生棄於野。烏嗛肉蜚其上，狼往乳之。」按與 Romulus 兄弟事同 (“where a wolf came & continued to suckle them, while birds of
various sorts brought little morsels of food, which they put into their mouths”
— Plutarch, Lives, “The Modern
Library”, p. 25)。《周書‧異域傳下》謂突厥族盡滅。有一兒十歲，刖足，棄草澤中。牝狼飼以肉，與合，有孕，生十男，其一姓即阿史那也。
〇〈游俠列傳〉：「郭解以軀借交報仇。」按〈刺客列傳〉嚴仲子曰：「臣有仇」；聶政曰：「老母在，政身未敢以許人也」[77]（全本《國策‧韓策二》），適相對照。《聊齋》卷四〈田七郎〉則老母厲色曰：「老身止此兒」云云，可謂善於翻新。
〇〈佞幸列傳〉。按此〈傳〉亦徵史公創識，參觀第七七一則論《詩‧秦風‧駟鐵》。〈傳〉載「閎、籍之屬」，特天子所寵嬖者耳。〈五宗世家〉記膠西王端「陰痿，一近婦人，病之數月，而有愛幸少年為郎」，是諸侯之佞幸也。《漢書‧哀帝紀‧贊》曰：「雅性不好聲色，即位痿痺」，而〈佞幸傳〉曰：「董賢為人美麗，哀帝望見，悅其儀貌，由是始幸」，與膠西王事劇類。《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六云：「看官聽說：原來那本事不濟的，專好男風」，可以釋陰痿而愛幸少年。
「諺曰：『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無虛言。非獨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按《漢書‧佞幸傳‧贊》始曰：「柔曼之傾意，非獨女德，蓋亦有男色焉。」史公拈出「士宦」者，蓋以害於其政，故著之史冊。若僅止比狎頑童，則其事不勝書，而亦不足奇，何勞特著男色以比於女色乎？【Bentham on “alleged mischiefs” of homosexuality: “the strength of the
influence exercised by the female sex over the male, sometimes to good, sometimes
to evil, purposes, instances are to be found in abundance; if any such
influence exercised over a person of the male sex by a male, an example is scarcely
to be found”[78]
(quoted in C.K. Ogden, Jeremy Bentham,
1832-2032, p. 102)，蓋未知《史記》、《漢書》也。】
「文帝夢欲上天，不能，有一黃頭郎從後推之上天，顧見其衣裻帶《漢書‧佞幸傳》作『尻帶』後穿。（中略）即見鄧通，其衣後穿，夢中所見也。召問其名姓，姓鄧氏，名通《漢書》多一句『鄧，猶登也』，文帝說焉。」按「姓鄧氏，名通」五字，卒讀若詞費，實則諧聲褻語，《漢書》「鄧，猶登也」蓋強詞掩飾耳。「鄧」者「臀」，「通」者「尻後穿」，故文帝之說，非徒以其狀貌應夢，亦說其名之符實也。又按《陳書‧韓子高傳》：「容貌美麗，狀似婦人。文帝甚寵愛之，未嘗離於左右。文帝嘗夢見騎馬登山，路危欲墮，子高推捧而升」，事略類。
「甚哉愛憎之時！」按〈滑稽列傳〉：「此知可以言時矣」；〈貨殖列傳〉：「白圭樂觀時變，趨時若猛獸摯鳥之發」；《國語‧越語下》范蠡曰：「臣聞從時者，猶救火追亡人也，蹶而趨之，唯恐勿及」；《呂覽‧首時篇》亦云：「聖人之見時，若步之與影之不可離」；《戰國策‧秦策三》秦客卿造謂穰侯曰：「聖人不能為時，時至而弗失」；《孟子‧公孫丑上》引齊諺[79]：「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Machiavelli 所謂 “temporeggiare” (Il Principe,
cap. 2; Opere, a cura di Mario
Bonfantini, p. 5); “temporeggiarsi” (Discorsi
sopra la Prima Deca di Tito Livio, I. 33; p. 163), “procedere con le
qualità de tempi” (Il Principe, cap.
25; p. 81), “procedere coi tempi... accomodarsi alla diversità de’ temporali” (Discorsi, III. 9; p. 344-5) , “si concordano col tempo” (Discorsi,
III. 9; p. 343); Guicciardini 所謂 “Le cose medesime che tentate in tempo sono facili
a riuscire anzi caggiono quasi per loro medesime, tentate innanzi al tempo, non
solo non riescono allora, ma ti tolgono ancora spesso quella facilitá che
avevano di riuscire al tempo suo: però non correte furiosi alle cose, non le
precipitate, aspettate la sua maturitá, la sua stagione” (Ricordi, §78; Opere,
a cura di Vittorio de Caprariis, p. 114)，皆時宜也。李夫人臨終側面，可謂知「愛憎之時」矣。
〇〈滑稽列傳〉：「太史公曰：『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按〈傳〉言齊威王「國且危亡，左右莫敢諫」，楚莊王下令曰：「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而淳于髡、優孟之流冒威之不測，言人所不敢。《國語‧晉語二》優施謂里克曰：「我優也，言無郵」；韋昭注：「郵，過也」，即 King Lear, I. iv. 220: “all-licens’d fool” (Complete Works, L. Kittredge, p. 1206) 【Enid Welsford, The Fool: His
Social & Literary History, p. 14】。此倡優之所以不畏刀鋸鞭扑（〈晉語六〉：「刀鋸日弊」，韋注：「小人之刑」；〈魯語〉：「薄刑用鞭扑」；King Lear, I. iv. 129: “Take heed, sirrah — the whip”; 198: “we’ll have you
whipp’d”），敢於諷諫也。
「優孟曰：『馬者，王之所愛也。而以大夫禮葬之，薄！請以人君禮葬之。』」按所謂 “reductio ad absurdum”。如《孟子‧滕文公章》孟子問陳相：「許子必種粟、織布、織冠、為陶冶乎？」皆充類以見其說之謬也。
「優孟曰：『請為大王六畜葬之。以壠竈為椁，銅歷為棺，齎以薑棗，薦以木蘭，祭以糧稻，衣以火光，葬之於人腹腸。』」按李泰伯《盱江全集》卷三十六〈論文〉第一首云：「若見江魚須慟哭，腹中曾有屈原墳」同卷〈屈原〉云：「何事靈均不知退？却將閑肉付江魚」；惠洪《禪林僧寶傳》卷十九：「端獅子見持死鷄疾行者，曰：『為貍害，法不可食，將棄水中。』端苦求之。曰：『當得偈，乃可與。』端跪作祭文曰：『維靈生有鷹鸇之厄，死有湯鑊之災；奉為轉化檀越，施肚與汝作棺材』」《癸巳存稿》卷十三〈佛教斷肉述義〉自日本不染居士《護法資治論》轉引羅山《神社考》云：「叡山僧為鮒魚說法：『汝放不可生，生亦不可久。汝身入我腹，我心入汝身』」云云，可參觀；方虛谷《桐江續集》卷三十二〈孔端卿東征集序〉摘其〈至日本高麗覆舟〉七古中句云：「千生萬命魚為槨」，歎為「奇絕」；《王陽明全書》卷二十五〈瘞旅文〉云：「縱不爾瘞，陰崖之狐成羣，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曾弗人《紡授堂二集》卷九〈出都僅百里見餓殍三，愴然感賦‧之三〉云：「饞犬却能知掩骼，好將人葬腹腸中」；李笠翁《一家言》卷五〈活虎行〉云：「豢以死肉不屑食，欲食生物屠心肝；是畜投之若固有，天生肚腹為衾棺。」Gorgias Leontini 稱飢鷹 (Vultures)
為 “Living sepulchres”
(Longinus, III, “The Loeb Classical Lib.”, p. 129); Lucretius, V. 991 [on
beasts eating men]: “Viva videns vivo sepcliri viscera busto”; Ennius, Annals, fr. 141-2: “Vulturus in silvis
miserum mandebat homonem. / Heu! quam crudeli condebat membra sepulchro!” (Remains of Old Latin, “The Loeb
Classical Lib.”, I, p. 50);
Achilles Tatius, Leucippe & Clitophon, III. 5: “If our fate is to become food
for sea-beasts, let one fish destroy us & one maw swallow us, that even in
the fish, we may have a common tomb”; Seneca the Elder, Controversiae, IX, praef: “Birds that fly, fish that swim, beasts
that run, find graves in our insides”; The
Notebooks of Leonardo da Vinci, tr. E. MacCurdy, I, p. 69: “Man & the
animals are merely a passage & channel for food, a tomb for other animals,
a haven for the dead”; Jacopone da Todi: “Lauda delle Malattie”: “Elegome en
sepultura / Ventre de lupo en voratura” (L.R. Lind, Lyric Poetry of the Italian Renaissance, p. 64); Ariosto, Orlando Furioso, X. 28: “Di disagio
morrò; né chi mi cuopra / Gli occhi sarà, né chi sepolcro dia, / Se forse in
ventre lor non me lo dànno / I lupi, ohimè, ch’in queste selve stanno” (ed.
Ulrico Hoepli, p. 84); Basile, Il
pentamerone, V. 9: “ti sarà cataletto una padella e sepoltura un ventre”
(traduzione di B. Croce, ed. Laterza, 1957, p. 525); Milton, Samson Agonistes, 103: “My self, my
sepulchre, a moving grave” (cf. “An Epitaph on the Marchioness of Winchester”
[who died in childbirth]: “And the languished mother’s womb / was not long a
living tomb”); Pope, Essay on Man,
III. 162: “Of half that live the butcher & the tomb”; Lamb: “A Dissertation
upon Roast Pig”: “He hath a fair sepulchre in the grateful stomach of the
judicious epicure — & for such a tomb might be content to die” (The Essays of Eha, “Everyman’s Library”,
p. 146); Émile Goudeau: “La Revanche des Bêtes”: “Et l’écrevisse aura, vive,
dans l’eau bouillante, / L’infernal baiser du carmin; / Et, morne enterrement!
l’huître glisse vivante / Au sépulcre de l’abdomen” (P. Mille, Anthropologie des Humoristes français
contemporains, 272); The Thousand
Nights & One Night, tr. P. Mathers, II, p. 229: “‘Can you tell me what
tomb moved about with its contents?’ ‘The whale which took down the Prophet
Jonah into its belly.’” 皆可比勘。Il pentamerone 語尤與優孟語相似。
〇〈貨殖列傳〉。按文筆奇恣騰驤，固不待言，而卓識大胆，洞燭世情，不屑高論飾說，尤為難能可貴。蓋人事往往匪知之艱、行之難，而以言之為最不易。舉世成風，日用習為，而無人敢拈出道破、明詔大號。以事之必然為理所當然。若史公此篇，亦庶幾 Machiavelli, Il Principe 之類也。E. Cassirer, The Myth of the State,
p. 155: “If we wish to compress the Prince
into a short formula we could perhaps do no better than to point to Taine’s
words in the Intrduction to his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ture that a historian should speak of human actions in the
same way as a chemist speaks of different chemical compounds”; J.H. Whitfield, Machiavelli, p. 67: “What
is the keyword of the Prince? Is it
not necessity, which, as noun,
participle, or adjective, occurs 76 times in this short treatise of only 26
chapters?”[80]
讀〈貨殖列傳〉，當作如是觀。《漢書‧司馬遷傳‧贊》論史公「是非繆於聖人」，舉其「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以為一「蔽」，烏足以知此！汪兆鏞《微尚齋雜文》卷一〈讀史記貨殖傳〉駁姚姬傳說，略謂：「此〈傳〉與〈平準書〉相表裏，所以重商政，非譏切好利也。惲子居曰：『〈貨殖〉亦天人古今之大會也。』」亦未搔著癢處。
「財幣欲其行如流水。」按參觀第三六九則論《全晉文》卷一一一魯褒〈錢神論〉。
「白圭曰：吾治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按兼嚴密、嚴酷二義。後世計學及商戰之旨，發於此矣。
「由此觀之，賢人深謀於廊廟，論議朝廷，守信死節，隱居巖穴之士設為名高者，安歸乎？歸於富厚也。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賈歸富。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故壯士在軍，（中略）不避湯火之難者，為重賞使也。其在閭巷少年，攻剽椎埋，（中略）不避法禁，走死地如騖者，其實皆為財用耳。今夫趙女鄭姬，（中略）目挑心招，出不遠千里，不擇老少者，奔富厚也。（中略）醫方諸食技術之人，焦神極能，為重糈也。吏士舞文弄法，刻章偽書，不避刀鋸之誅者，沒於賂遺也。」按參觀 Rabelais, Le Quart Livre, ch.
57 論 “Et tout pour la trippe” (Oeuv. Comp., éd. Jean Plattard, IV, pp. 205-7); Quevedo: “Letrilla”:
“Poderoso caballero / es don Dinero” (Eleanor L. Turnbull, Ten Centuries of Spanish Poetry, p. 304); Giusti, Gingillino, III, st. 32: “Io credo nella
Zecca onnipotente / e nel figliuol suo detto Zecchino” (G. Fumagalli, Chi l’ha detto?, 9a ed., p.
94)。「廉吏久，久更富」，即《儒林外史》第八回王太守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亦即《戰國策‧趙策三》平原君述公子牟語所謂「貴不與富期而富至」也。「廉賈歸富」之「歸」，即上文「歸於富厚」之「歸」，歸結之意。舊注「歸」為「財富流通」之意，大誤。廉賈謀利薄，利薄則貨速售，速售則易致富。參觀英諺 “Small profits &
quick returns”；意諺 “Il morto mangia il vivo”。
「家貧親老，妻子軟弱，歲時無以祭祀、進酒醵飲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慙恥，則無所比矣！（中略）無巖處奇士之行，而長貧賤，好語仁義，亦足羞也！」按參觀《世說新語‧汰侈篇》石崇見顏回、原憲像，曰：「士當令身名俱泰，何至以甕牖語人」；《醒世姻緣傳》第三十三回：「聖賢千言萬語叫那讀書人樂道安貧。（中略）我想，說這樣話的聖賢畢竟自己處的地位也還挨的過的日子。（中略）連稀粥湯已沒得一口呷在肚裏，那討『疏食簞瓢』？（中略）孔夫子在陳剛絕得兩三日糧，（中略）我想那時的光景一定也沒有甚麼『樂』處。倒還是後來的人說得平易，道是『學必先於治生』」（王陽明《傳習錄》卷上：「許魯齋謂『儒者以治生為先』之說亦誤人」）。《易餘籥錄》卷十引《史記》此數語而附記汪容甫曰：「儒者固不可得非義之利，然養父母，蓄妻子，詎可不講生財之計？譬如老母病，須服人參，得則生，不得則死；為人子者，遂心安而忍之乎？」
〇〈太史公自序〉：「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按《漢書‧楚元王傳》劉向上〈封事〉，亦云：「二百四十二年之間，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韓非子‧姦劫弒臣篇》云：「諺曰：『厲憐王』。此不恭之言也。雖然，古無虛諺，不可不察也，此謂劫殺死亡之主言也。（中略）厲雖癰腫疕瘍，上比於春秋，未至於絞頸射股也，下比於近世，未至於餓死擢筋也。（中略）由此觀之，雖『厲憐王』可也」；〈備內篇〉云：「《桃左春秋》曰：『人主之疾死者，不能處半。』」Shakespeare, Richard II, III.
ii, King: “For God’s sake let us sit upon the ground / And tell sad stories of
the death of kings! / How some have been deposed; some slain in war, / Some
haunted by the ghosts they have depos’d; / Some poisoned by their wives, some
sleeping kill’d — / All murder’d: for within the hollow crown / That rounds the
mortal temples of a king / Keeps Death his court” (Complete Works, ed. G.L. Kittredge, p. 525); Alfred de Vigny, Journal d’un Poète, éd. Conard, p. [81]: “Il y
a deux choses que l’on conteste bien souvent aux rois: leur naissance et
leur mort. On ne veut pas que l’une soit légitime, ni l’autre naturelle.”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晉灼注：「唯唯，謙應也；否否，不通也。」按即德語 “Ja nein” 之的譯，乃英語所謂 “Well, no”，非 “Yes & No” 如 James Joyce, Ulysses 中，Leopold
Bloom 在淫肆答老妓 Bella Cohen 問倘相憶耶：“Nes. Yo”；或 Evelyn Waugh, Unconditional Surrender, p. 179, Uncle
Peregrine 答 Gay 問其歡暢不：“Yes & no. More no than yes
perhaps”，答其問見某婦興會高乎：“Yes &
no. More yes than no”。《升庵全集》卷四十八：「子曰：『賜也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蓋辭讓而對，事師之理。鬻子對文王、武王、成王，皆曰：『唯！疑』，太史公曰：『唯唯！否否！』，皆可證。」而章行嚴《邏輯指要》二四二頁論 “Multiple question” 云：「蕭《選》中賓主問答各篇，答語輒冠以『唯唯否否』四字，正反并用。蓋篇中所問，遽以一面之詞作答，大抵不能罄意。『唯唯否否』亦謂是者『唯』之，非者『否』之，從而區以別焉爾。唯吾文有之，大可寶貴！」立說甚巧，然實非「唯唯否否」之本意。觀史公〈自序〉接四字以「不然」二字，雖亦「唯」，而祇是「否」之意甚明。章氏似未求此語之朔，亦未知升庵之論，至云「唯吾文有之」，則其於西學之淺嘗粗涉，亦可見矣！
「乃論六家之要指曰。」按見七七八則。
【〈自序〉：「為《太史公書》。」按光律元《有不為齋隨筆》云云（見本則首）。[82]】〇［移末］光聰諧《有不為齋隨筆》卷甲云：「錢辛楣《考異》言《史記》元稱《太史公》，漏引《法言‧問神篇》、〈君子篇〉、《晉書‧劉殷傳》、《魏書‧崔鴻傳》等。《後漢書‧班彪傳》『司馬遷著史記』是泛言作史，故下文又云『《太史公書》』。《漢書‧五行志》引『史記成公十六年』云云，出《周語》，謂之『史記』，亦是泛言，顏注誤為司馬遷撰，其實〈魯〉、〈晉世家〉皆無此文。〈周本紀〉云：『太史伯陽讀史記』；〈陳杞世家〉云：『孔子讀史記』；〈十二年表〉云：『孔子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老子列傳〉云：『史記周太史儋見秦獻公。』劉知幾云：『遷因舊目，名之《史記》』，上句是而下句失考。」
【《法言‧寡見》：「司馬子長有言，曰五經不如《老子》之約也，當年不能極其變，終身不能究其業。」】
七七四[83]
續四二五則：
《全晉文》卷三四盧諶〈與司空劉琨書〉：「《易》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書非盡言之器，言非盡意之具矣。況言有不得至於盡意，書有不得至於盡言耶！」按《漢書‧趙尹韓張兩王傳》張敞上封事曰：「夫心之精微口不能言也，言之微眇書不能文也。」
〇《全晉文》卷七一皇甫謐〈篤終論〉略謂：「氣屬於天，尸藏於地。尸與土并，反真之理。衣衾所以穢尸，棺槨所以隔真。必將備其器物，用待亡者，如其無知，則空奪生用，而啟奸心。夫葬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見也。而大為棺槨，備贈存物，無異於埋金路隅而書表於上也。」按其意全本《呂覽‧節喪》、〈安死〉兩篇及《漢書‧楊胡朱梅云傳》楊王孫〈報祁侯書〉。「埋金」兩語甚隽，隱括《呂覽‧安死篇》所謂「今有人於此，為石銘置之壟上，曰：『此其中之物，具珠玉玩好財物寶器甚多，不可不抇，抇之必大富，世世乘車食肉。』人必相與笑之，以為大惑。世之厚葬也有似於此。」亦已逗後世笑林所謂「此地無銀三十兩」之謔。王孫〈書〉云：「乃今日入地而明日發，此真與暴骸於中野何異」，語便平直矣。又按《邵氏聞見後錄》卷二十二云：「張侍中耆遺言厚葬，晏丞相殊遺言薄葬，二公俱葬陽翟。元祐中，同為盜所發，侍中壙中，金玉犀珠充塞，盜不近其棺，所得已不勝負，皆列拜而去。丞相壙中，但瓦器數十，盜怒不酬其勞，斵棺取金帶，亦木也，遂以斧碎其骨。厚葬免禍，薄葬致禍，楊王孫之計疏矣。」[85]此事正在情理之中，而實出意計之外，所以有「莫安排」之說也。【《新五代史‧雜傳第二十八‧溫韜傳》。】【白樂天新樂府〈草茫茫‧懲厚葬也〉（「驪山腳下秦皇墓」，「奢者狼籍儉者安」，「漢文葬在灞陵原」）。】【鮑溶〈經秦皇墓〉、〈倚瑟行〉。】【《野客叢書》25〈漢嫁娶喪葬過制〉條引楊王孫〈書〉，以《鹽鐵論》、《潛夫論》、貢禹（「虛地上以實地下」）……】【《後漢書》卷卅九〈趙咨傳〉遺書勑子胤：「夫亡者，……既已消仆，還合糞土。土為棄物，豈有性情，而欲制其厚薄，調其燥濕耶？」】
【〇《全晉文》卷九十六陸機〈豪士賦〉：「欲隕之葉，無所假烈風；將墜之泣，不足繁哀響也。」按可以評香山〈琵琶行〉結語「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全晉文》一○五張輔〈名士優劣論〉。《野客叢書》卷五斥其妄論班固毀貶鼂錯，不如馬遷。二〈傳〉對勘，可知輔之言甚妄，殆不可曉。】
〇《全宋文》卷二十宗炳〈書山水序〉：「豎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迥。」按《漢書‧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淮南王安上書曰：「以地圖察山川要塞，相去不過寸數，而間獨數百千里」；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云：「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里」；劉長卿〈會稽王處士草堂壁畫衡霍諸山〉云[86]：「青翠數千仞，飛來方丈間」；《中州集》卷六〈跋伯玉命簡之米元章楚山圖〉云：「薺列楓林葉浮舸，巧捉魁梧入么麼」，已成題畫常調矣。《演繁露》卷九引《太平廣記》：「正元十一年，賈眈進〈華夷圖〉，廣三丈，率以一寸折百里。」[87]
【卷 21 宗炳〈明佛論〉（三百五十四則論孫綽〈喻道論〉，七百三十七則論權德輿〈送靈澈上人〉）。】
〇《全宋文》卷五五虞通之〈為江斆讓尚公主表〉。按極寫驕妻弱婿瑟縮局趣之苦。《北史‧魏臨淮王孝友傳》載孝友上表曰[88]：「將相多尚公主，王侯娶后族，故無妾媵，習以為常。（中略）父母嫁女，則教之以妬；姑姊逢迎，必相勸以忌。持制夫為婦德，以能妬為女工。」張果謂王迴質、蕭華曰：「娶婦得公主，甚可畏也」（《太平廣記》卷三十〈張果〉條引《明皇雜錄》、《宣室志》、《續神仙傳》）。《幽閒鼓吹》記唐宣宗聞駙馬弟鄭顗得危疾，而萬壽公主在慈恩寺看戲場，怒且歎曰[89]：「我怪士大夫不欲與我為親，良有以也。」《野獲編》卷五「駙馬受制」、《補遺》卷一「主婿遭辱」、《五雜組》卷十五「國朝駙馬」諸則合觀，所謂「左右整刷，以疑寵見嫌；賓客未冠，以少容致斥」，則猜忌及於男色。《藝文類聚》卷三十五引〈妬記〉：「有人姓荀，婦庾氏，大妬忌。凡無鬚人不得入門。客若共牀坐，亦賓主俱敗。」《孽海花》載費屺懷妻逐江建霞事，皆其類。南北朝此風極盛。沈休文〈懺悔文〉（《全梁文》卷二十三）自言：「追尋少年，血氣方壯；淇水上宮，誠無云幾；分桃斷袖，亦足稱多」；《北齊書‧廢帝紀》：「令楊愔傳旨，謂國子助教許散愁曰：『先生在世何以自資？』對曰：『散愁自少以來，不登孌童之牀，不入季女之室』」；〈元韶傳〉：「文宣帝剃韶鬚髯，加以粉黛，衣婦人服以自隨曰：『我以彭城為嬪御』」；《宋書‧宗室列傳》（義宗）、〈謝惠連傳〉皆及謝惠連愛幸小史杜德靈，居父憂，為賦詩十餘首，〈乘流遵歸渚〉篇是也；[90]〈王僧達傳〉僧達私款之族子確，欲逼留之，以其年少美姿容；《魏書‧孝文五王傳》汝南王悅「又絕房中，更好男色」；又〈外戚傳‧馮誕傳〉：「姿質研麗，高祖寵誕，每與誕同輿而載，同案而食，同席坐臥。誕薨，高祖哀不自勝，聲淚不絕」（疑亦斷袖，伯起隱約其詞耳）；又〈徒何慕容廆傳〉：「年十二，亦有龍陽之姿，［苻］堅又幸之」；又〈僭晉司馬叡傳〉：「桓溫言其主弈少同閹人之疾，初在東海、琅邪國，親近嬖人相龍、朱靈寶等並侍臥內」；《晉書‧五行志下》：「惠帝之世，京洛有人兼男女體，亦能兩用人道，而性尤淫，此亂氣所生。自咸甯、太康之後，男寵大興，甚於女色，士大夫莫不尚之，天下相倣效，或至夫婦離絕，多生怨曠，故男女氣亂而妖形之作也」；《北史‧儒林傳》：「張雕武少美貌，為王元則所愛悅，故偏被教。因好學，遍通五經」；《北史‧辛德源傳》：「沈靜好學，美儀容，中書侍郎裴讓之特相愛好，兼有龍陽之重。」【《搜神記》卷十四：「元帝永昌中，暨陽人任谷，因耕，息於樹下，忽有一人著羽衣就淫之。既而不知所在。谷遂有妊。積月，將產，羽衣人復來，以刀穿其陰下，出一蛇子，便去。谷遂成宦者」（明王士性《廣志繹》卷三）：「萬曆間又有儀賓生兒之異，……一神託胎於其腹中，臨產輒自言欲破肋出，其人懼，求從穀道，神嫌穢不肯，再三求乞，請以香水數斛澡之，乃從，澡畢，乃滅形」】。】《太平廣記》卷三八九潘章、王仲先事，未標出處，亦疑六朝時艷稱者。餘見第一七一則論《梅花草堂筆談》卷十一「《水滸傳》却無『破老』一事」條，第六二二則論《瀛奎律髓》卷七〈風懷類‧序〉。[91]
〇《全梁文》卷一梁武帝不噉魚肉，復斷房室，四體小惡，劉澄之謂是飲食過所致，姚菩提謂是房室過所致，「默然不復詰問。」按〈敕責賀琛〉亦云：「朕不與女人同屋而寢，亦三十餘年；日常一食。」此等特如周妻何肉，何關帝德？乃沾沾自喜、斤斤自雪，則臺城之敗，人以「佞佛」相譏，固其宜矣。
〈斷酒肉文〉：「今出家人，噉食魚肉，極自艱難。或避弟子，或避同學，或避白衣，或避寺官。懷挾邪志，崎嶇覆藏，然後方得一過噉食。或云：『肉非己殺，以錢買肉，亦復非嫌。』《楞伽經》所謂：『以財網肉，死墜地獄。』（中略）有癡人云：『我祇噉魚，實不食肉。』亦應開示：不殊水陸眾生，同名為肉。」按「崎嶇覆藏」四字形容頗妙，近世嘲僧所謂「溺器中煮肉」者是也。劉敬叔《異苑》卷五記沙門慧熾沒後，見形於沙門道賢，謂曰：「君旦食肉，美否？」曰：「美。」熾曰：「我生不能斷肉，今落餓鬼地獄」云云，亦見六朝僧戒未為嚴淨。《楞嚴經》卷六「我令比丘食五淨肉」一節，明言佛滅度後，釋子不得食肉，非為「正受猪羊鷄鴨三昧」者見《清異錄》卷一〈釋族〉門開方便門也。【拾得詩：「我見出家人，總愛喫酒肉」（又：「嗟見世間人，個個愛吃肉」）。】參觀《癸巳存稿》卷十二〈佛教斷肉述義〉。噉魚非食肉之說，不啻為天主教人持齋言之： Poggio, Liber Facetiarum: “A
Spanish bishop who was travelling on a Friday, stopped at an inn & sent the
waiter to buy some fish. Since no fish was to be found, the waiter bought two
partidges, & the Bishop asked him to cook them for lunch. The waiter, who
had bought them to be cooked on a Sunday, was quite stunned by the request. The
Bishop said: ‘I eat them as if they were
fish. Don’t you realize that I am a priest? Which do you think is a greter
miracle, to change bread into the body of Christ or partridges into fish?” (Charles
Speroni, Wit & Wisdom of the Italian
Renaissance, p. 51); T.L.S., May
15, 1953, p. 317 引 J.B. Labat, Voyages en Espagne et en Italie (1730),
vol. VI, p. 113 記一事云：“A Turk who
had gained freedom from the Pope’s galleys by accessing conversion, was found
out eating meat on Friday. ‘Tu fais très-mal, nous en avertirons le Vicaire du
S. Office. Et moi leur dit le Turc, je vous assure que c’est du poisson... on
m’a mené à l’Eglise, on m’a jette un peu d'eau sur la tête et on m’a dit, tu es
Chrétien. J’ai fait la même chose, j’ai jetté un peu d’eau sur ce qui vous
paroît de la viande et j’ai dit tu es poisson, voilà pourquoi j’en mange
aujourd’hui...’” (見 May 22, p. 233 引拉丁寓言 “De Lupo et Mutone” 及 Henryson 寓言 “The Fox & the Wolf”)，可發一噱。
【〇《全梁文》卷十九。《藝文類聚》卷十九載昭明太子〈大言詩〉、王規〈大、細言應令詩〉，似皆賦而匪詩。嚴當是以其題為「詩」，故不錄耳。王錫詩云：「杖千里之木，𩷆橫海之鱗」，即陸龜蒙〈自遣詩三十首‧四〉「長鯨好鱠無因得，乞取艅艎作釣舟」也。】
〇《全梁文》卷二十八沈約〈與徐勉書〉[92]：「外觀傍覽，尚似全人，而形骸力用，不相綜攝，常須過自束持，方可僶俛。」按余年來，遂身嘗此說。裴景福《河海崑崙錄》卷一光緒三十一年九月十四日：「嘗聞仁和王相國語人曰：『每我早起時，如持新雨傘，硬將他撑開』」亦正如吾意中語。【《蘇詩合注》四十一〈次前韻寄子由〉：「我少即多難，邅回一生中。百年不易滿，寸寸彎強弓。」】
卷三十二〈懺悔文〉[93]：「暑月寢卧，蚊蝱噆膚，忿之於心，應之於手，歲所殲殞，略盈萬計。」按《高僧傳》卷十一：「道法姓曹，每夕輒脫衣露坐以飼蚊蝱」；《劍南詩稿》卷五十七〈自警〉云：「拍蚊違殺戒，引水動機心。」餘見第四三八則論許棐《梅屋詩稾‧瑛上人》，帝七二四則論《太平廣記》卷九九〈惠祥〉條。
〇《全梁文》卷四五范縝〈答曹思文難〉：「子謂神遊蝴蝶，是真作飛蟲耶？若然者，或夢為牛，則負人轅輈，或夢為馬，則入人跨下，明旦應有死牛死馬。」按稚騃可哂。然諸〈難〉以思文樹義最為鈍拙，旗鼓正相當耳。《莊子‧齊物論》僅云：「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大宗師〉僅云：「且女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於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皆謂覺、夢，非謂形、神。曹、范以入夢為出神，以胡蝶為游魂，失莊子本意。古希臘亦以胡蝶為人魂，故 Dante, Purgatorio, X. 124-5: “Non
v’accorgete voi, che noi siam vermi / nati a formar l’angelica farfalla”[94] (La Divina Commedia, a cura di N. Sapegno,
p. 518)，參觀 Salomon Reinach, Orpheus, Eng. tr., p. 85; Don Cameron Allen, Image & Meaning, pp. 30-1。或謂埃及已然：“One of the emblems among the Egyptians was Psyche, who... was
originally no other than the Aurelia, or butterfly...” (John Dunlop, The History of Fiction, 4th
ed., p. 54)。【Disraeli, Curiosities of Literature, III, p. 207 on
the “allegorial inventions” for “the transmigration of the soul”: “A butterfly
on the extremity of an extinguished lamp.”】
〇《全梁文》卷五二王僧孺〈太常敬子任府君傳〉：「少孺速而未工，長卿工而未速。」按卷六十劉孝綽〈昭明太子集序〉云：「長卿徒善，既累為遲；少孺雖疾，俳優而已。」
〈與朱元思書〉：「烽烟俱淨，天山共色。」按《全陳文》張正〈見山賦〉云：「暎白鶴而同高，混青天而共色。」
〇《全梁文》卷六四張纘〈妬婦賦〉：「乍隔帳而窺屏，或覘窗而瞰牖。（中略）閨房之所隱私，牀笫之所討論。咸一朝之發洩，滿四海之囂喧。」按此〈賦〉見《藝文類聚》卷三十五，同卷引《妬記》載姓荀人「婦庾氏，大妬忌，為屋不立齋室，唯有廳事，不作後壁，令在堂上，泠然望見外事。」則較張〈賦〉所謂「窺屏」、「瞰牖」更為簡捷矣。「發洩」、「囂喧」二語，即馮敬通〈與婦弟任武達書〉所謂「房中調戲，布散海外」（《全後漢文》卷二十）。如《醒世姻緣傳》八七回郭總兵事、九一回吳推官事是也。亦有謂妬非惡德，妬婦可以養生者，詳見第七二八則論倪鴻《退遂齋詩鈔》卷六〈戲書妬婦記後〉。
〇《全梁文》卷六八劉令嫺〈祭夫文〉：「雹碎春紅，霜彫夏綠。」按范甯〈穀梁傳集解序〉云：「嚴霜夏墜，從弟彫落，二子泯沒」（《全晉文》卷一二五）。
〇《全後魏文》卷三三李瑒〈自理〉：「是以明者為堂堂，幽者為鬼教。佛非天非地，本出於人，應世導俗，其道幽隱，名之為鬼，愚謂非謗。」按李綽〈尚書故實〉云：「某經云：佛教上屬鬼宿，蓋神鬼之事，鬼暗則佛教衰矣。吳先生嘗稱有《靈鬼錄》，佛乃一靈鬼耳。」
〇《全後魏文》卷五九釋道安〈魔王報檄文〉：「大夢國長夜郡未覺縣寱語里。」按《朝野僉載》：「辛亶為吏部侍郎，選人為之榜，曰：『枉州抑縣屈滯鄉不申里銜恨先生』云云」，亦其體。
〇《全上古三代文》卷六引《太平御覽》卷七三七：「武王代殷，丁侯不朝，太公乃畫丁侯於策，三箭射之，丁侯病困。」按卷七引《御覽》一三九、《藝文類聚》五九略同，即《封神演義》四八、四九回紮草人為趙公明，射以桑枝弓、桃枝箭事所本，參觀 Maurice Garçon & Jean
Vinchon, Le Diable, p. 80 所謂 “Le Sagittaire”。若《演義》四四回姚天君紮草人象姜子牙，呪去魂魄，則所謂 “L’Envoûtement”。《漢書‧武五子傳》：「江充遂至太子宮掘蠱，得桐木人」；《廣陵妖亂志》：「呂用之伏誅，有軍人發其中堂，得一石函，內有桐人一枚，長三尺許，身披桎，口貫長釘，背上疏駢鄉貫、甲子、官品、姓名，為厭勝之事，以是駢每為用之所制」（《太平廣記》卷二八三）[97]；《醒世姻緣傳》七六回薛素姐之於狄希陳；《野叟曝言》一一三回靳直之於東宮、文素臣，屬前類。《紅樓夢》二五回馬道婆之於鳳姐、寶玉；《綠野仙踪》六七回趙瞎子之於周璉；《聊齋志異》卷六〈孫生〉則老尼之於孫生與辛氏，屬後類。La Celestina, I: “a otros daba unos corazones de cera llenos de agujas quebradas” (éd.
Aubier, pp. 156-8) 當亦是 “Le Sagittaire”。參觀 John
Webster, The Duchess of Malfi, IV. i:
“... it wastes me more / Than were ’t my picture, fashion’d out of wax, / Stuck
with a magical needle, & then buried / In some foul dunghill” (Plays by Webster & Ford, “Everyman’s
Library”, p. 152)，亦如 The Ingoldsby Legends: “The Leech of Folkestone” (ed. Grant Richards, pp. 540 ff.) 記 Thomas Marsh 事也。若Bruno, Candelaio, III. iii 寫 Scaramuré (Opere di G. Bruno e di T. Campanella, a
cura di A. Guzzo e R. Amerio, pp. 92-3)，Aretino, I Ragionamenti, I 寫一老尼 (L’Oeuvre du Divin Arétin, éd.
“Les Maîtres d’Amour”, I, pp. 60-1) 所為，則 “L’Envoûtement”，《史記‧外戚世家》、《漢書‧外戚傳》所云「媚道」者。《陳書‧高宗二十九王傳》：「長沙王叔堅為左道厭魅以求福助，刻木為偶人，衣以道士之服，施機關，能拜跪，晝夜於日月下醮之，祝詛於上」云云，則不知何屬。【Maurice Rat, Dict. des Locutions
françaises, p. 72: “chaud comme une caille”, Antoine Mizauld: “Maris qui
voulez être aimés de vos femmes, femmes qui voulez être aimées de vos maris,
vous n’avez qu’à prendre un couple de cailles dont vous extrairez les deux coeurs
pour les porter sur vous, à savoir: le mari celui du mâle, et la
femme celui de la femelle, et vous pouvez compter que vous ferez très bon
ménage.” [98]】
〇《全上古文》卷十宋玉〈高唐對〉。按第二七七則已引《莊子‧天運篇》補正《通俗編》卷一之說。Havelock Ellis, Studies in the
Psychology of Sex, VI, pp. 387-9: “Thus in myth, saga, popular belief &
speech, the analogy of rain with urine is familiar... In many parts of the
world, indeed, rain is regarded as the urination of a divine being... The Greek
word for urination united the ideas of emitting both urine & semen, thus
still further emphasizing the idea of impregnating the earth... Rank refers to
the German word schiffen, to urinate, as being also used for rain...”; Hans Licht, Sexual Life in Ancient Greece, Eng. tr. by J.H. Freese, p. 189: “The
Greeks called the sky Uranus, understanding by the name the generative power of the sky
which penetrates the earth with warmth & moisture, & through which the
earth brings forth every living thing.” 行雲行雨，實取義於此。心理同故物象同，Vico, Scienza Nuova, §144: “Idee uniformi nate appo intieri popoli tra
essoloro non conosciuti debbon avere un motivo comune” (Opere, a cura di F. Nicolini, p. 439) 是也。以小說家附會斥之，其識淺矣。Bruno, Candelaio, IV. ix,
Marta: “Tra tanto, oggi, gran mercé a Barra, ché, se lui non fusse, potrei
giurare, che più di sette mesi sono, che non me ci ha piovuto. Ieri, feci dir
la messa di Sant’Elia contro la siccità, questa mattina, ho speso cinque altre
grana de limosina per far celebrar quella di S. Gioachino ed Anna, la quale è
miracolosissima a riunir il marito co la moglie”[99] (op. cit, p. 123; A. Guzzo’s note: “La
metafora oscena”)，非雲雨之喻耶？E. Partridge, Dictionary of Slang, 4th ed., p. 928: “The Urinal of the Planets”; H.
Küpper, Wörterbuch der deutschen
Umgangssprache, Bd. I, 3te Auf., S. 424: “Es schifft”，即 Ellis 所云【Cf. Manfred Lurker ed., Wörterbuch der Symbolik, S. 102:“Blitz
und Donner”】。
〈好色賦〉：「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按《說苑‧反質篇》云：「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寶珠不飾，何也，質有餘者，不受飾也」【《孔子家語‧好生篇》同，無「寶珠不飾」及「者」[100]】，是「著粉」二語的解。後世如張祜〈集靈臺〉之「却嫌脂粉污顏色」，李賀〈瑤華樂〉之「鉛華之水洗君骨，與君相對作真質」，蘇軾〈西江月〉之「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皆此意也。Byron: “She Walks in Beauty”: “One shade the more, one ray the less, / Had
half impair’d the nameless grace / Which waves in every raven tress, / Or
softly lightens o’er her face”；唐太宗〈小池賦〉：「減微涓而頓淺，足一滴而還深」，則機杼不同。《品花寶鑑》第三十八回屈道生云：「『增之一分則太長』，則此人真長，減一分必不為短；『減之一分則太短』，則此人真短，增一分必不為長。亦語病也。」吹索毛瘢，殊非篤論。〈賦〉語特形容其體貌罔有纖芥毫髮之憾，正如《彌勒下生經》言修梵摩嚴貌端正云：「不長不短，不肥不瘦，不白不黑，不老不少。」八「不」字與〈賦〉中四「太」字，皆無過與不及，允執厥中，恰到好處之旨爾【《長阿含經》言玉女寶面貌端正云[101]：「不長不短，不粗不細，不白不黑，不剛不柔」】。【〈招魂〉[102]：「長人千仞。」】【〈神女賦〉：「穠不短，纖不長。」】
〇〈宋玉集序〉：「薑桂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女因媒而嫁，不因媒而親也。」按《韓詩外傳》卷上、《新序‧雜事五》皆記「宋玉因其友見楚襄王，襄王待之無以異，乃讓其友，友曰」云云；《淮南子‧說山訓》曰：「因媒而嫁，而不因媒而成；因人而交，不因人而親」；張文成〈游仙窟〉曰：「新婦曾聞綫因針而達，不因針而䌥，女因媒而嫁，不因媒而親」【元微之〈桐花〉：「非琴獨能爾，事有諭因針。」歷來無解者，實用此俗諺】。晁文元《法藏碎金錄》卷二曰：「二姓之親，因媒而成；親成而留媒不遣，媒反為擾。一真之道，因智而合；道合而留智不遣，智反為礙」，即以媒喻代《金剛經》所謂「筏喻」也（「筏喻」詳見《中阿含經》五十四《阿梨吒經》[103]、《增益阿含經》卷二十三之六、卷三十八之五；《大慧語錄‧禪人求讚》云：「過橋便拆橋，得路便塞路」，亦「筏喻」之變文）。
〇《全漢文》卷二十枚乘〈上書諫吳王〉：「夫銖銖而稱之，至石必差；寸寸而度之，至丈必過。石稱丈量，徑而寡失。」按《淮南子‧泰族訓》曰：「寸而度之，至丈必差；銖而稱之，至石必過。石稱丈量，徑而寡失；簡絲數米，煩而不察。」
〇《全漢文》卷二十二司馬相如〈美人賦〉：「古之避色，孔墨之徒，聞齊饋女而遐逝，望朝歌而迴車。譬猶防火水中，避溺山隅。此乃未見其可欲，何以明不好色乎？」按妙語至理。《聊齋志異》卷六〈小謝〉條但明倫評：「於搖搖若不自持之時，而即肅然端念，方可謂之真操守、真理學；彼閉戶枯寂自守，不見可欲可樂之事，遂竊竊以節操自矜，恐未必如此容易」，即此意也。舒白香夢蘭《游山日記》卷二，七月丁酉：「余嘗謂鎮國公永珊曰：『公已絕葷久矣，亦尚思肉味否？』公正色答曰：『凡事之所貴，必貴其難；苟不知肉味之美，而絕不茹葷，亦奚足尚？」參觀 Mme de Staël, Mémoires (Dix Années d’Exil), éd. Charpentier,
p. 324: “Comme nous nous entretenions des tentations du monde, je dis au père
trappiste combien je l’admirais d’avoir ainsi tout sacrifié pour s’y dérober.
‘Nous sommes des poltrons, me dit-il, qui nous sommes retirés dans une
forteresse, parce que
nous ne nous sentions pas le courage de nous battre
en plaine’”; Crébillon le fils, Le Sopha,
éd. Flammarion, pp. 138-9: “‘En quoi consiste la vertu?’ demanda Moclès. ‘Dans la
privation absolue des choses qui flattent le plus les sens. Qui peut sçavoir
quelle est la chose qui les flatte le plus? celui-là seul qui a joui de toutes.
Si la jouissance du plaisir peut seule apprendre à le connoître, celui qui ne
l’a point éprouvé ne le connoît pas; que peut-il donc sacrifier? Rien, une
chimère; car, quel autre nom donner à des désirs qui ne portent que sur une
chose qu’on ignore? Et si... la difticulté du sacrifice en fait seule tout le
prix, quel mérite peut avoir celui qui ne sacrifie qu’une idée”[104]【Montaigne, Essais, III. 2: “On
ne peut se vanter de mépriser et combattre la volupté, si on ne la voit, si on
l’ignore, et ses grâces et ses forces et sa beauté, plus attrayants”】。故陳眉公《見聞錄》卷三記王龍溪謂陸平泉曰：「他人以戒定慧救貪嗔痴，公須以貪嗔痴救戒定慧」【王夫之《搔首問》以此為龍溪語唐應德】。Meister Eckhart 亦謂修道者不先失足入邪塗，尟成大器 (“Ouch noch erfrâget man selten, daz die liute koment zuo grôzen
dingen, sic sîen ze dem êrsten etwaz vertreten”) (見 Carl Jung, Psychologischen Typen,
Zürich, 1946, S. 340 引)。Goethe 所以歎「皎如雪，非真潔」(“Der Schnee
ist eine erlogene Reinlichkeit”) (Spruchweisheit
in Vers und Prosa, in Sämtl. Werk.,
“Tempel-Klassiker”, Bd. III, S. 308)，以其觸物便污，避物方淨也。又見第五則論Saint-Evremond, Problème à
l’imitation des Espagnols。又按《西京雜記》卷二謂長卿「悅文君之色，遂以發痼疾，乃作〈美人賦〉以自刺，而終不能改」云云，與〈賦〉意不合。
《全漢文》卷23 董仲舒〈士不遇賦〉。
〈元光元年舉賢良對策‧之三〉：「冊曰：『善言天者必有徵於人，善言古者必有驗於今。』……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策一〉：「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 sympatheia animism (Vico,
Goethe) 【Cicero, De Divinatione, II, 34 (二五三則論 Leopardi, p. 184-6)】。〈對策‧一〉：「春者，天之所為也；正者，王之所為也。上承天之所為，而下以正其所為」（七七二則引《經義述聞》）【《管子‧四時》、〈五行〉兩篇】【參觀《呂氏春秋‧制樂篇》所舉五行災祥以人君行善改諸例】。人亦天之一物，必有同者，但亦必有異 (Montaigne)【〈士不遇賦〉：「苟肝胆之可同兮，奚鬚髮之足辨也」】。羅隱〈董仲舒〉：「災變儒生不合聞，謾將刀筆指乾坤。偶然留得陰陽術，閉却南門又北門。」Feuerbach: “Die Theologie ist die Anthropologie” (Das Wesen des Christentums)【Freud, Zur Psychopathologie des
Alltagslebens, 8te Auf, p. 311: “Ich glaube in der Tat, dass ein
grosses Stück der mythologischen Weltauffassung, die weit bis in die modernsten
Religionen hinein reicht, nichts anderes ist als in die Aussenwelt projizierte
Psychologie”】【T.B.L. Webster, Greek Art & Literature, p. 128: “Diogenes
of Apollonia propounded the equation (5) air = mind = God. The phenomena of
weather were referred to the physical causes instead of to divine anger at
human misdemeanours” (367, cf. Cyclops,
320).】【E. Cassirer,
An Essay on
Man, p. 94 on the Stoic maxim “the sympathy of the
Whole” (sympátheia ton hólon).】
〇《全漢文》卷三一杜欽〈說王鳳〉：「男子好色，五十未衰：婦人四十，容貌改前。以改前之容，侍於未衰之年，而不以禮為制，則其原不可救。」[105]按語本《韓非子‧備內第十七》云：「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婦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婦人事好色之丈夫，則身見疏賤。」參觀 Euripedes (§24 in Nauck, Trag. Graec. Fragm.): “It is highly
wrong to join together two young persons of the same age; for the strength of
man lasts far longer, while the beauty of the female body passes away more
rapidly”; Aristotle, Politics, VII. 16: “Woman should marry when they are about
eighteen years of age, & men at seven & thirty; then they are in the
prime of life, & the decline in the powers of both will coincide” (The Basic Works of Aristotle, The Random
House, p. 1302); Bruno, Candelaio, IV.
viii, Bonifacio[106]: “... voi
siete cosa da cemiterio, perché una femina che passa trentacinque anni, deve
andar in pace, ideste in purgatorio a
pregar Dio per i vivi” (op. cit, p.
120); Balzac, Physiologie du mariage, “Aphorismes” 14: “Physiquement, un homme est plus longtemps homme que
la femme n’est femme . Relativement au
mariage, la différence de durée qui existe entre la vie amoureuse de l’homme et
celle de la femme est donc quinze ans” (Oeuv.
Comp., éd. Louis Conard, XXXII, p. 44)。《周官‧媒氏》、《禮記‧曲禮》、〈內則〉皆云男子三十而娶（〈內則〉作「有室」），女子二十而嫁，夫妻有十歲之差，正緣洞察此理，知齊年則難偕老也。Frederick Locker, Patchwork, p.
88: “A wife should be half the age of her husband with sevens years added. Thus, if the gentleman is 20, his wife
should be 17. If he is 37 she should be 25; & so on. No lady of the ripe
age of 57 has a right to the luxury of a spouse who is less than a century.” 然〈內則〉又云：「故妾雖老，年未滿五十，必與五日之御」，鄭注：「五十始衰，不能孕也。妾閉房不復出御矣」，則又於女為平情，於男為虐政矣。《湘綺樓日記》民國四年九月廿五日：「看唐詩『蛾眉鶴髮』云云，不覺有感。女寵而論年，是不知寵嬖者也。唐玄之於楊妃，庶幾非好少者，武氏之控鶴，亦庶幾自忘其年者。余有句云：『安得長見垂髫，如君百歲不祧』；登徒子其異於宋玉乎！」雖為周嫗解嘲，要知好色與多情之別者矣。餘見第四七二則論《富山遺稿》卷一〈西子〉詩、第七六九則論《易經‧歸妹》、第七七三則論《史記‧呂不韋列傳》。
【《全漢文》卷三十四貢禹〈上書〉。《野客叢書》卷四：「大率與賈誼《新書》同」（「胡以孝弟循善為？善書而為吏耳；胡以行誼禮節為？家富而出官耳」）。】
【〈羽獵賦〉。《全唐文》卷一四三卷論李百藥〈封建論〉。】
〇《全漢文》卷五二揚雄〈逐貧賦〉[107]：「舍汝遠竄，崑崙之顛；爾復我隨，翰飛戾天。舍爾登山，巖穴栖藏；爾復我隨，陟彼高岡。舍爾入海，泛彼柏舟；爾復我隨，載沉載浮。我行爾動，我靜爾休；豈無他人，從我何求？」按寫貧之如影隨形，如疽附骨，無遠勿屆，無幽勿入。後世賦愁如庾子山〈愁賦〉、辛稼軒〈鷓鴣天〉「欲上高樓去避愁，愁還隨我上高樓」，皆借子雲機杼而別織縑素者也。參觀第二八四則論《浪語集》卷十一〈春愁詩效玉川子〉、第七六七則論 Hermann Hesse: “An die
Melancholie”。
卷五二〈答劉歆書〉。按汪之昌《青學齋集》卷十二〈揚子方言真偽辨〉謂《方言》決非子雲作，此〈書〉亦可疑。[108]
卷五三〈解嘲〉：「不知一跌將赤吾之族也。」按《漢書‧揚雄傳下》師古注：「見誅殺者必流血，故云『赤族』。」徐《筆精》卷六云：「『赤族』言盡殺無遺類也。古人謂空盡無物曰『赤』，如『赤地千里』、『其家赤貧』；今人言不著衣曰『赤條條』。」
【《全後漢文》卷十八馬融〈長笛賦〉：「觀法於節奏，察變於句投，以知禮制之不可逾越焉。」按參觀第七七二則《左傳》昭公元年。】
〇《全後漢文》卷五四張衡〈髑髏賦〉：「冬水之凝，何如春氷之消？」按庸手便言「冬氷」、「春水」矣。正如淵明〈讀山海經〉第一首「微雨從東來，好風與之俱」，庸手便謂「好風從東來，微雨與之俱」也。
【《全後漢文》卷 69 蔡邕〈筆賦〉、成公绥〈筆賦〉、郭璞〈筆贊〉。《野客叢書》卷十六謂：「〈毛穎傳〉自結繩以及秦，陰陽、卜筮、占相、醫方、族氏、山經、地志、九流、百家之書，皆所詳悉」，即本此數文。】【蔡邕〈筆賦〉：「染元墨以定色，畫乾坤之陰陽，讚宓皇之洪勳，敘五帝之休德，揚蕩蕩之明文。紀三王之功伐兮，表八百之肆覲。傳六經而綴百氏兮，建皇極而序彝倫」；《全晉文》59 成公绥〈故筆賦〉：「注玉度於七經，訓河洛之讖緯，書日月之所躔，別列宿之舍次」；121 郭璞〈爾雅圖贊‧筆〉：「經緯天地，錯綜群藝。」】
〇《全後漢文》卷九三阮瑀〈文質論〉：「醜器多牢，華璧易碎。」[110]按白香山〈簡簡吟〉所謂：「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The Best of Gracian, tr. Thomas G. Corvan, p. 7: “So too, can we compare the lives of the
cracked kitchen pot, which although used, never breaks & the valued vase
which prematurely shatters at the first stroke.”
〇《全三國文》卷四十三魚豢〈典略〉：「余曩聞劉荊州嘗自作書，欲與孫伯符，以示禰正平。正平蚩之，言『如是，為欲使孫策帳下兒讀之邪？將使張子布見乎？』」按《文心雕龍‧詔策篇》云：「是以淮南有英才，武帝使相如視草；隴右多文士，光武加意於書辭」，可以參觀。
〇《全三國文》卷四七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轉乃起耳。」按 Leonardo da Vinci, The Notebooks,
Eng. tr. by E. MacCurdy, II, p. 582: “Neither protract nor delay the visit to
the privy (non aspectar, ne indugiare il
cesso)”，尤無賸義。蓋人之常習，兼此二者。事畢流連不起，亦疏懶之一端也。
「豈可見黃門而稱貞哉？」按《全晉文》卷一一七《抱朴子》佚文云：「閹官無情，不可謂貞；倡獨不飲，不得謂廉」；《全唐文》卷六八五皇甫湜〈答李生第二書〉云：「豈可見黃門而稱貞」；《文史通義‧內篇二‧古文十弊‧之五》云：「豈可見奄寺而頌其不好色哉！」Hugo, Les Châtiments, Liv. IV, no. 6: “À des
journalistes de robe courte”: “Vierges comme l’eunuque, anges comme Satan” (Oeuv. Poét. Comp., Ed. B. Valiquette, p.
278); Louis Veuillot, Les Odeurs de Paris,
éd. P. Lethielleux, p. 85: “Entre eux [les parasites impuissants autour des
ateliers], ils se donnent le glorieux nom de réfractaires, à peu près comme l’enuque brûlé de convoitises, qui
ferait étalage de vertu contre les agaceries des sultanes”; Oscar Wilde, Letters, ed. R. Hart-Davis, p. 658: “I
see in the self-restraint of the supposed high standard merely the
self-restraint of the impotent, & the chastity of the eunuch.” 參觀 Heine, Die Heimkehr: “Doch
die Kastraten klagten, / Als ich meine Stimm’ erhob; / Sie klagten und sie
sagten: / Ich sänge viel zu grob” (Werke
und Briefe in 10 Bänden, Aufbau Verlag, 1961, Bd. I, S. 144)。然讀《小雅‧巷伯》之《傳》，萋斐貝錦之譖，毛《傳》謂「是必有因，避嫌不審」，舉顏叔子、魯男子事為說。是雖閹官黃門乎，仍為不貞之讒所中也。故孔沖遠《正義》既申毛《傳》謂：「事有嫌疑，故讒者得因之而為罪也。顏叔子雖執燭繼薪，人不可以家到戶說，奸否難明」；而復斡旋之曰：「《傳》言此者，證避嫌之事耳。此寺人，奄者也，非能身有奸淫。其所嫌者，不必即是男女是非之事。」可謂用心良苦。【Mirabeau on Louis-Philippe, le duc d’Orleans: “Il est lâche comme un
laquais. C’est un eunuque qui a toujours en le dèsir sans l’éjaculation”[111]
(Georges Poisson, Choderlos de Laclos ou
l’obstination, p. 244).】【《淮南子‧說山訓》：「刑者多壽，心無累也」，高誘註：「刑者，宮人也，心無情慾之累，精神不耗，故多壽也」；《全三國文》卷八魏文帝《典論》：「廬江左慈知補導之術，……至寺人嚴峻，往從問受。閹豎真無事於斯術也，人之逐聲，乃至於是。」】
〇《全晉文》卷十八何劭〈王弼傳〉云：「何晏以為聖人無喜怒哀樂。弼以為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同於人者五情也。聖人之情，應物而無累於物者也。今以其無累，便謂不復應物，失之多矣。」按平叔陳義過高，以聖人同於天地（參觀第七六九則論《易‧繫辭》「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故輔嗣匡正之。《世說‧傷逝第十七》：「王戎（一作王衍）喪兒，悲不自勝。山簡曰：『何至於此？』王曰：『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亦即平叔之意。裴頠〈崇有論〉（《全晉文》卷三十三）云：「夫盈欲可損，而未可絕有也；過用可節，而未可謂無貴也」[112]；《劉屏山全集》卷一〈聖傳論〉云：「李翺〈復性〉三篇其言非不高妙，然非子思《中庸》之學也。《中庸》之學未嘗滅情也。善養性者，不汩於情，亦不滅情，不流於喜怒哀樂，亦不去喜怒哀樂。非合非離，中即契焉。」儒家之說與道家心異貌同，毫釐千里。《論語‧先進》：「顏淵死，子哭之慟」；何平叔《集解》引馬融、孔安國皆謂「哀過也」，皇侃《義疏》引郭象曰：「人哭亦哭，人慟亦慟，蓋無情者，與物化也」，繆協曰：「聖人體無哀樂而能以哀樂為體，不失過也。」[113]《莊子‧養生主》：「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遯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郭象注：「感物太深，不止於當，遁天者也；將馳騖於憂樂之境，雖楚戮未加，而性情已困，庸非刑哉！」又〈大宗師〉：「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處喪蓋魯國。（中略）』仲尼曰：『（中略）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怛㤞而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皇疏引郭象語，正本《莊子》來。蓋援儒歸老，以孔子之感深哀過，強說為心無累而情不困耳。若〈大宗師〉記孟子反、子琴張臨子桑戶屍鼓琴而歌，〈至樂〉記莊子妻死，「箕踞鼓盆而歌」，則并駭形怛惋而無之矣。孫楚〈莊周贊〉云：「妻亡不哭，亦何所歡？慢弔鼓缶，放此誕言。殆矯其情，近失自然」（參觀第三五四則），是也。〈檀弓〉：「季武子寢疾，及其喪也，曾點倚其門而歌」[114]，鄭注：「明己不與也」，《正義》：「明己不與武子，故無哀戚。」疑未得其意，點也放曠，或與莊生合契。又〈檀弓〉原壤母死，登木歌「貍首」，《正義》斥皇侃說「原壤是上聖之人，或云是方外之士」，不知皇即以道家論之耳。《全晉文》卷六十孫楚〈原壤贊〉早曰：「壤之輈張，絕滅禮教，實交仲尼，同機合奧；聖以之臧，俗以之笑，獨協區外，孰知其妙！」《論語‧憲問‧原壤夷俟章》皇疏已昌言壤為「方外聖人」，孔為「方內聖人」矣。[115]【《全三國文》卷五二嵇康〈聖賢高士傳‧原憲〉。】希臘古哲人 άπάθια 之說與輔嗣主張相似，參觀 Epictetus, Discourses, B. I, ch. 18: “I do not mean
that you may not groan, but do not groan in spirit” (The Discourses & Manual, tr. P.E. Matheson, vol. I, p. 100);
IV. 1: “The inner citadel is destroyed not by fire or sword, but by judgements”
(vol. II, p. 125; cf. III. 18: “When any disturbing news
is brought you, bear this in mind that news cannot affect anything within the
region of the will” — vol. II, p. 51; Manual,
V: “What disturbs men’s
minds is not events but their judgements on events” — vol.
II, p. 215; Marcus Aurelius, Meditations,
tr. J. Jackson, VIII. 41, p. 152: “The mind remains untouched by fire or sword,
tyranny or malediction”); Manual,
XVI: “Do not hesitate to sympathize with him [a bereaved father] so far as
words go, & if it so chance, even to groan with him; but take heed that you
do not also groan in your inner being” (II, p. 219)。又 C.M. Bowra, From Virgil to Milton,
p. 58: “St. Augustine hints at this [Aeneas as a Stoic] when he touches
on Aeneas’ treatment of Dido & treats it as being typically Stoic because
while he sheds tears for her, his purpose is not shaken by her sufferings: mens immota manet, lacrimae volvuntur inanes”
(IV. 449); The Era of Goethe: Essays
Presented to James Boyd, p. 18: “Wilhelm von Humboldt urges the cultivation
of detachment. He has always aimed at two things: ‘mich empfänglich zu halten
für jede Freude des Lebens, und dennoch...
unabhängig zu bleiben, niemandes zu bedürfen, auch
nicht der Begünstigungen des Schicksals, sondern auf mir allein zu stehen, und
mein Glück in mir und durch mich zu bauen’ (Briefe
an eine Freundin, hrsg. A Leitzmann, I, 50)... p. 40: ‘Es muss im Innern eine
eigene Welt geben, über die die Wellen des Lebens nur hinwegschlagen und die still
und verborgen sich fortbildet’ (Wilhelm und
Karoline von Humboldt in Ihren Briefen, hrsg. Anna von Sydow, IV, 43); ‘Mein
Leben muss bleiben, was es einmal gewesen ist: Beschauen und Nachdenken’ (Ib., III, 141)”。非即人哭亦哭、人慟亦慟，而不損心、不累情耶？Aulus Gellius, The Attic Nights,
Bk. XII, ch. 5: “I accompanied the philosopher Taurus to see the Pythian games.
On our way we called on a famous Stoic philosopher at the town of Lebadia. The
philosopher was suffering from colic. The stifled groans that burst from him, &
the heavy sighs that escaped his panting breast, revealed his suffering, &
no less his struggle to overcome it... Taurus said: ‘It was a profitable
experience in beholding the encounter & contest of a philosopher with pain. As you
saw, there were obvious signs of a battle between soul & body [virtutis et corporis] for the man’s
possession. A wise man
can endure & put up with certain evils, but he
cannot altogether exclude them from his consciousness (Haec ergo vir sapiens tolerare et exanclare potest, non admittere
omnino in sensum sui non potest).... Why a man involuntarily winks when
someone’s hand is suddenly directed against his eyes? Why he becomes terrified by loud
thunder, why he is shaken by sneezing, why he sweats in the heat of the sun or
grows cold amid severe frosts? For these & many other things are not under
the control of the will, the judgment, or the reason, but are decrees of nature
& of necessity (Haec enim et pleraque
alia non voluntas nec consilium nec ratio moderatur, sed naturae necessitatis
que decreta sunt)’”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II, pp. 370-82)，足相發明【《東塾讀書記》卷 16】。
〇《全晉文》卷八九王沉〈釋時論〉：「眼罔嚮而遠視，鼻𪖷𪖐而刺天。」按上句所謂「目中無人」，下句所謂「昂頭天外」。「罔嚮」二字，真能繪難寫之狀。
〇《全晉文》卷一三八張湛〈嘲范甯〉：「此方云用：損讀書一、減思慮二、專内視三、簡外觀四、旦晚起五、夜早眠六。長服不已，洞見牆壁之外。」按楊彥齡《楊公筆錄》云[116]：「余自幼病目昏，徧求名方二十餘年，略不少愈，因得張湛與范甯治目疾六物方，遂却去諸藥不御」；温飛卿〈訪知玄上人遇曝經〉云：「惠能不肯傳心法，張湛徒勞與眼方」；黃山谷〈次韻元實病目〉云：「道人常恨未灰心，儒士苦愛讀書眼；要須玄覽照鏡空，莫作白魚鑽蠹簡」；陳簡齋〈目疾〉：「著籬令惡誰能繼，損讀方奇定有功。」[117]參觀 Fielding, Love in Several Masques,
I. v, Lord Formal: “Reading is the worst thing in the world for the eyes; I once
gave in to it, & had in a very few months gone through
almost a dozen pages in Cassandra. But
I found it vastly impaired the lustre of my eyes. I had, in that short time,
perfectly lost the direct ogle” (F. Homes Dudden, Henry Fielding, I, p. 24 引)。又按《全後漢文》卷二十馮衍〈與婦弟任武達書〉：「唯一婢，武達所見，頭無釵澤，面無脂粉，形骸不蔽，手足抱土。」亦大類 Tom Jones 記 Mrs
Partridge 事：“In order to guard
herself against matrimonial injuries in her own house, as she kept one
maid-servant, she always took care to chuse her out of that order of females
whose faces are taken as a kind of security for their virtue”[118] (Bk.
II, ch. 3, “Everyman’s Library”, I, p. 42); Byron, Don Juan, Canto I. 48: “She [Donna Inez] scarcely trusted him from
her sight; / Her maids were old, & if she took a new one, / You might be
sure she was a perfect fright, / She did this during even her husband’s life —
/ I recommend as much to every wife” (Variorum Edition, by T.G. Steffan &
W.W. Pratt, II, p. 48)。明人汪廷訥《獅吼記》第七齣柳氏為陳季常納簉室「滿頭花」、「後庭花」、「眼前花」、「折枝花」四人是也。[119]
七七五[120]
雜書：
談藝者祇道眼之於色，耳之於聲，佛書所謂根不待接之「離中知」也。鼻、舌、身、香、味、觸皆接根之「合中知」，則比之自鄶（參觀 J.
Volkert, System der Ästhetik, Bd. I,
S. 94-100; B. Croce,
Estetica, 10a
ed., pp. 517 ff.; R. Bayer, Histoire
d’Esthétique, p. 73; F.E. Sparshott, The Structure of Aesthetics, p. 330）。而鑑賞之識、審別之力，又取喻於舌之辨味（參觀 Croce, Estetica, pp. 208 ff., 529；又第八一則、二二七則），二事若相鑿枘。夫味即觸之一種，E.E. Kellett, Fashion in
Literature, p. 3: “Taste comes
from tangere — it is an intensive
form of that verb. In this sense, the tangent tastes the circle... We came to
limit tasting to touching with the tongue or palate, & forgot entirely that
it once was used of contact with the tips of fingers” 其言是也。Samuel Butler
嘗欲作文，題曰：“The Sense of Touch: An essay showing that all the
senses resolve themselves ultimately into a sense of touch, and that eating is
touch carried to the bitter end” (The
Notebooks, ed. H.F. Jones, p. 230)，殊有妙解。蓋舌之於味，最為親切融冶，非若其他識、塵之尚判物、我界也。故佛書有「識食」之喻（見第二五則）。Novalis, Fragmente,
§999: “Der Sinn überhaupt isst, verdaut” (ed. E. Kamnitzer, S. 348); Feuerbach:
“Das Geheimnis des Opfers”: “Der Liebe ist... herzliches und mündliches Essen”
(Sämmtl. Werke, hrsg. Wm Bolin & Fr.
Jodl, Bd. X, S. 60)（參觀第六二○則），亦隱然以口之於味為眼、耳、鼻、身、色、聲、香、觸之究竟義矣。常語如「秀色可餐」、「一口水吞了他」亦相發明。Dante, Purgatorio,
VIII. 76-8, Nino de’ Visconti 言其婦在世已忘逝者，云：“Per
lei assai di lieve si comprende / quanto in femmina foco d’amor dura, / se
l’occhio o ’l tatto spesso non l’accende”[121];
Milton, Paradise Lost, VIII. 579 ff.
Raphael 誡 Adam 云：“But, if the sense of touch, whereby mankind / Is
propagated, seem such dear delight / Beyond all other, think the same voutsafed
/ To cattle & each beast” (Poetical
Works, “Everyman’s Lib.”, p. 175); Alexander Bain, Emotions & Will: “Touch is both the alpha & omega of
affection” (H. Ellis, Studies
in the Psychology of Sex, III, p. 6 引)，可以參觀。【《大智度論》卷十七〈釋初品中禪波羅蜜〉：「云何呵觸？此觸是生諸結使之大因，繫縛心之根本。何以故？餘四情各當其分，此則遍滿身識；生處廣故，多生染著，此著難離」；又卷三十五〈釋奉缽品第二〉[122]：「世間中五欲第一，無不愛樂；於五欲中，觸為第一，能繫人心；墮在深泥，難可拯濟。以是故，諸天方便，令菩薩遠離婬欲。……若受餘欲，猶不失智慧；婬欲會時，身心荒迷，無所省覺，深著自沒。以故諸天令菩薩離之」云云，蓋以色欲為觸覺之極致。】
〇《史通‧內篇‧載文第十六》云：「上出禪書，下陳讓表，其間勸進殷勤，敦諭重沓，跡實同於莽、卓，言乃類於虞、夏。」按《外篇‧疑古第三》云：「以古方今，千載一揆，斯則堯之授舜，其事難明，謂之讓國，徒虛語耳。」《三國志‧魏書‧文帝紀》裴注引《魏氏春秋》云：「帝升壇，禮畢，顧謂羣臣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Shakespeare, King Richard III,
III. vii 寫此甚妙，Buckingham 所謂 “Play the maid’s part:
still answer nay & take it” (Complete
Works, ed. G.L. Kitteredge, p. 876) 是也。【又兩葉後引《外篇‧疑古》。[123]】【《外篇‧疑古》第二事曰：「必以古方今，千載一揆，斯則堯之授舜，其事難明，謂之讓國，徒虛語耳。」[124]按《三國志‧魏書‧文帝紀》漢獻帝禪代，魏王四讓，裴注引《魏氏春秋》：「禮畢，顧謂羣臣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韓非子》言鯀與共工阻堯以天下傳於舜，故舜放殛之；《潛夫論‧賢難篇》亦言其事。高其倬《味和堂詩集》卷五〈望故鄴都感魏晉石趙事有作〉云：「衰興瞥眼過飛鴻，敏手沉機事略同。盡假伊周為狡獪，幾疑舜禹亦英雄。」[125]皆可參觀。四讓事大類 King Richard III, III. vii 寫 Richard 與 Buckingham 一節，《後漢書‧孔融傳》與曹操書所謂「以今度之，想當然耳。」Ch. Seignobois, La Méthode
historique appliquée aux sciences sociales, p. 25: “La méthode historique
est exclusivement une méthode d’interprétation psychologique par analogie”; p.
120: “Si les faits rapportés
dans les documents n’avaient pas été analogues à
ceux que nous observons, nous n’y pourrions rien comprendre”; E. Bernheim, Lehrbuch der historischen Methode und der
Geschichtsphilosophie, 6tes Auf., S. 12: “Es ist darum eine
große Einseitigkeit, zu sagen, die Geschichte lehre uns die Gegenwart aus der
Vergangenheit verstehen, wenn man nicht hinzufügt: und sie lehrt uns die
Vergangenheit durch die Gegenwart verstehen.”】
〇《史通‧內篇‧載文第十六》：「觀其政令，則辛、癸不如；讀其詔誥，則勳、華再出。」按黃東發《黃氏日抄》卷六七論范石湖文云：「然公亦嘗帥沿海，討論申明，無異在蜀、廣。而沿海吾居也，考之事實，率不可行，今無聞焉。或者蜀、廣去天萬里，其弊誠有如公所言者。而沿海於行都為切近無事之地，公銳意事功，不能不姑為是條畫而已耶？嗚呼！自昔士大夫建明，多爛然於髙文大册之間；而至今小民疾苦，終蹙然於窮簷敗壁之下。」言之尤痛切。參觀 Gibbon, Decline &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ch. 29: “A tyrannical statute always proves the existence of
tyranny; but a laudable edict may only contain the specious professions, or
ineffectual wishes, of the prince, or his ministers”; L. Brunschvicg, Le progrès de la conscience dans la
philosophie occidentale, t. II, p. 747: “La base de toute psychologie
sociale est dans l’écart entre l’institution, telle qu’elle est enregistrée par
la lettre du droit, et la vie véritable de la société... ‘Quand une mésure est
préscrite par plusieurs ordonnances d’un roi de France, peut-on en conclure que
cette mésure est devenne une institution? On peut dire avec autant de
vraisemblance: c’est la preuve que cette institution n’a pas existe... Voila
pourquoi l’analyse des constitutions donne une idée fausse de la réalité...’
(Seignobois)...”。
〇《史通‧內篇‧言語第二十》：「必諱彼夷音，變成華語，等楊由之聽雀，如介葛之聞牛，斯亦可矣。而於其間，則有妄益文彩，虛加風物，遂使沮渠、乞伏，儒雅比於元封；拓跋、宇文，德音同於正始。」按《外篇‧雜說下第九》云：「夫以記宇文之言，而動遵經典，多依《史》、《漢》。何異莊子述鮒魚之對，而辯類蘇、張；賈生敘鵩鳥之辭，而文同屈、朱。施於寓言則可。」皆斥記言之增華失實也。後世傳奇院本盛行寓言，杜撰之中，亦有未可一例者。如凌濛初《談曲雜劄》云：「今之曲既鬭靡，而白亦兢富，甚至尋常問答，亦不虛發閒語，必求排對工切。花面丫頭，長腳髯奴，無不命詞博奧，子史淹通。總來不解『本色』二字之義，故流弊至此耳。」[126]其理與子元所說相通，其事則子元不及知矣。
〇《內篇‧言語第二十》：「夫本質如此，而推過史臣，猶鑑者見嫫姆多媸，而歸罪於明鏡也。」按即《韓非子‧觀行篇第二十四》所云「鏡無見疵之罪」，而一反《淮南子‧銓言訓第十四》所云「鑑見其醜則善鑑」，而與王爾德一語同。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Preface: “The 19th century dislike of
realism is the rage of Caliban seeing his own face in a glass” (Works, ed. G.F. Maine, p. 17)，實本之 Stendhal,
Armance, Avant-propos: “Ils [Picard et Mazères, auteurs de la comédie des Trois Quartiers] ont présenté un miroir
au public; est-ce leur faute si des gens laids ont passé devant ce miroir? De
quel parti est un miroir?”[127] (Romans et Nouvelles, “La Bibliothèque de
la Pléiade”, I, p. 26; in a note on pp. 1422-3 Henri Martineau quotes for
comparison the epigraph to Rouge et Noir,
ch. 13[128]:
“Un roman est un miroir
qu’on promène le long d’un chemin”, & the first
preface to Lucien Leuwen: “Un roman
doit être un miroir”)。參觀第二二八則論 Corneille, La
Place Royale, II. ii。《外篇‧惑經第四》亦云：「蓋明鏡之照物也，妍媸必露，不以毛嬙之面或有疵瑕，而寢其鑑也。」“De quel parti est un miroir?” 可與
Goethe, Spruchweisheit in Vers und Prosa
引不知何人語：“Nichts wird leicht ganz unparteiisch wieder
dargestellt. Man könnte sagen: hievon mache der Spiegel eine Ausnahme, und doch
sehen wir unser Angesicht niemals ganz richtig darin; ja der Spiegel kehrt
unsre Gestalt um und macht unsre linke Hand zur rechten. Dies mag ein Bild sein
für alle Betrachtungen über uns selbst” (Sämtl.
Werke, ed. “Tempel-Klassiker”, III, S. 421) 比勘。
〇《內篇‧敘事第二十二》：「大抵編字不隻，捶句皆雙，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應以一言蔽之者，輒足為二言；應以三句成文者，必分為四句。猶售鐵錢者，以兩當一，方成貿遷之價也。」《外篇‧雜說下第九》云：「對語儷辭，盛行於俗。史之載言，亦同于此。姚最《梁後略》稱高祖曰：『得既在我，失亦在予。』變『我』稱『予』，互文成句，求諸人語，理必不然，此由避平頭上尾故也。」[129]按《文心雕龍‧麗辭第三十五》斥張華詩「游雁比翼」、「歸鴻接翮」等為「對句之駢枝」，蓋言偶而意孤者。Demetrius, On Style, §24: “There
are members which, though not antithetical, give an appearance ofantithesis
because of the antithetical form” (Everyman’s Library, p. 206); R.W. Bond, ed.,
The Complete Works of John Lyly, I,
p. 121: “The perpetual strain after antithesis often leads Lyly into
difficulties. Sometimes it is transparently artificial, unsupported by an
opposition”; Pascal, Pensées, I. 27 (éd.
Victor Giraud, p. 58): “Ceux qui font des antithèses en forçant les mots, sont
comme ceux qui font de fausses fenêtre pour la symétrie.” 至於言雖遮、表異詮，意未破、立殊用（宗密《禪源諸詮集》卷三曰：「說鹽不淡是『遮』，云鹹是『表』」），亦終為駢枝而已。參觀第七八七則論《文史通義》長排偶句調近時文。【陳大士《已吾集》卷八〈陳氏三世傳略〉：「每股合掌，則四股可矣，將倂其一股而亡之。」】
〇《外篇.雜說上第七》：「《公羊傳》云：晉靈公使勇士殺趙盾，見其方食魚飱，曰：『子為晉國重卿而食魚飱，是子之儉也。』蓋公羊生自齊邦，不詳晉物，以東土所賤，謂西州亦然。」按明通之論。哀公六年《公羊傳》陳乞曰：「常之母，有魚菽之祭」，何劭公《解詁》云：「齊俗婦人首祭事。言魚豆者，示薄陋無所有」；《戰國策‧齊策四》馮諼彈鋏節，始為食草具之客，繼比門下之魚客，復比門下之車客；《國語‧楚語上》：「屈到嗜芰，有疾，召其宗老而屬之，曰：『祭我必芰。』及祥，宗老將薦芰，屈建命去之，曰：『其《祭典》有之曰：「國君有牛享，大夫有羊饋，士有豚犬之奠，庶人有魚炙之薦」』」；〈楚語下〉觀射父答昭王曰：「祀加于舉。天子舉以太牢，祀以會；諸侯舉以特牛，祀以太牢；卿舉以少牢，祀以特牛；大夫舉以特牲，祀以少牢；士食魚炙，祀以特牲；庶人食菜，祀以魚。上下有序。」齊、楚皆魚米之國，故不貴魚也。蔣超伯《南漘楛語》卷二云：「今山右得魚甚艱，有『魚龍鴨鳳』之諺，春秋時不然也」，因舉《公羊傳》殺盾食魚飱為例，蓋未覩子元之書耳。
[2]「遺聞」原作「遺文」。
[4]《文海披沙》卷一〈焚書坑儒有本〉：「焚書坑儒……實本於商鞅變法之初，鞅之言曰：『無以爵任與官，則民不貴學問。』」「無以」云云，出《商君書‧墾令》。手稿此處原作「《商君書‧變法》」，《管錐編‧史記會註考證‧四‧秦始皇本紀》改為「《商君書‧更法》」（同上，429 頁），皆誤。
[6]「齊人歌曰：『唯其儒書，以為二國憂。』春秋之季，已輕儒矣，至戰國而淳于髠有賢者無益之譏，秦昭王有儒無益之問，末流極於李斯。」
[8]《管錐編‧史記會註考證‧四‧秦始皇本紀》引《失樂園》，「a golden cloud」作「a glorious cloud」，「round
about him saw, unseen」作「round about him saw, but unseen」（同前，438 頁）。
[12]《考證》原文作：「董份曰：當時鴻門之宴，必有禁衛之士，訶訊出入，沛公恐不能輒自逃酒。且疾走二十里，亦已移時。沛公、良、噲三人俱出良久，羽在內，何為竟不一問？而在外竟無一人為羽之耳目者，任其出入往來，而莫之誰何，恐無此理。矧范增欲擊沛公，惟恐失之，豈容在外良久，而不亟召之耶？此皆可疑者，史固難盡信哉！」《管錐編‧史記會註考證‧五‧項羽本紀》此節引文較確（同前，451 頁）。又「軍中」原作「車中」。
[16]「字沖遠」原作「字沖達」。〈唐孔穎達碑〉原文：「右〈孔穎達碑〉，于志寧撰。其文磨滅，然尚可讀。今以其可見者，質於《唐書》列傳，傳所缺者，不載穎達卒時年壽：其與魏鄭公奉敕共修《隋書》亦不著；又其字不同，傳云字仲達，碑云字沖遠，碑字多殘缺，惟其名字特完，可以正傳之繆，不疑以沖遠為仲達，以此知文字轉易，失其真者，何可勝數！」
[17]「姚僧垣」原作「姚僧坦」。
[18]「人便」原作「大便」。
[19]「馬遷」原作「司遷」。
[20]「僕嘗謂」原脫「謂」字。
[22]「封禪」原作「封神」。
[23]「能聽」原作「且聽」，「願先」原作「敢先」。
[24]「袁盎鼂錯列傳」原作「袁盎申屠嘉列傳」。
[26]「龜策傳」原作「靈龜傳」。
[28]「趙氏孤兒」原作「趙兒孤兒」。
[29]「更法篇」原作「變法篇」。
[31] 此處所補六字，當指班固〈典引〉之以孔子為「漢臣」而非「聖師」，即《管錐編‧史記會註考證‧一三‧孔子世家》所謂「孔子之於劉漢，遂似希伯來先知之於『彌賽亞』，一若凡所制作莫非預為漢地而亦皆專為漢地。……試以班較馬，區別灼然；遷推為前代之聖師者，固乃引為本朝之良弼焉」（同前，478 頁）。
[32]《史記會註考證》及《手稿集》引文，「衺」字原皆誤作「袤」。
[34]「汀漚侍史」原作「漚汀侍史」。詩四首，其一：「夙有盟言未要寒，馴鷗翻作放鷴看。去程浩盪三千里，前度經過十八灘。當日衣裳今揜，歸時登眺莫憑闌。釣徒我已頭銜署，可肯重來伴釣竿。」其二：「研北香南日夕偕，王褒僮約幾曾乖。差池短翼堂前燕，跋涉長途牀下鞵。舊事都成如雨絕，新詩莫比左風懷。送春時節傷春客，消得連宵酒似淮。」其三：「周郎顧曲我多慚，換羽移宮略未諳。新調偶然翻白石，舊人不道有何戡。勾留越女三年笑，嬌軟吳音一味憨。歸去蠻鄉還憶否，荔支香裏望江南。」其四：「吳根越角兩年過，此去那禁喚奈何。結柳肯隨韓吏部，散花不著病維摩。蒲桃金井前題在，蓑笠滄州昔夢多。一隻白漚留不住，江南誰說好煙波。」
[35] “As Mosca
puts it: ‘Political power always has been, and always will be, exercised by organized
minorities, which have had, and will have, the means, varying as the times
vary, to impose their supremacy upon the multitudes.’ In peaceful times, the
means are public myths and legal frauds; in a crisis — force... Mosca’s ‘law’
appears in Pareto under the principle of ‘the circulation of the elite.’... Michels
reaches the same conclusion through considerations that are more empirical... All democratic movements, therefore, are self-defeating. They are doomed
by ‘the iron law of oligarchy.’ According to this law ‘the majority of human
beings, in a condition of eternal tutelage, are predestined by tragic necessity
to submit to the domination of a small minority, and must be content to
constitute the pedestal of an oligarchy.’”
[37]「為功」原作「成功」。
[39]「惡能」原作「安能」。
[40]「卷七」原作「卷八」。
[41]「言是若非，謂能亂同異」原作「說是若，能亂異同」。〈滑稽列傳〉題下《索隱》則作「言是若非，說是若非，言能亂異同。」
[42]「同異」原作「異同」。
[44]「同異」原作「異同」。
[45]「孟嘗君」原作「孟嘗客」。
[49]「屬書離辭」原作「屬事離辭」。
[52]「拜鵑堂」原作「問鵑堂」。
[56]「北鄉」原作「北面」。
[58]「五八五」原作「五八六」。
[63]「慁」原作「溷」。
[64]「俯畫」原作「俯視」。
[69]《管錐編》引此，「兩遍」誤作「兩邊」（同上）。
[71]「汪容甫」原作「汪容」。
[75]「兮」原作「矣」。
[76]「七六九則」原作「七六則」，「患」原作「憂」。
[77]「政身」原作「臣身」。
[79]「上」原作「下」。
[88]「臨淮王」原作「淮陽王」。
[89]「駙馬弟鄭顗」原無「弟」字。
[90]「乘流遵歸渚」原作「乘流遵渚」。
[91]「六二二」原作「六二一」。
[92]「二十八」原作「二十三」。
[94]《煉獄篇》第十章：「你們沒覺察嗎？我們出生就注定╱是蟲，然後朝天蝶的境界蛻變。」
[95]「謝中書」原作「謝從事」。
[96]「高山」原作「高上」。
[97]「二八三」原作「二八四」。
[100]「好生篇」原作「三恕篇」。
[102]「招魂」原作「九辯」。
[103]「五十四」原作「五十五」。
[105]「救」原作「解」。
[107]「五二」原作「五一」。
[109]「八二」原作「八一」。
[110]「碎」原作「破」。
[112]「未可謂無貴」原作「未可貴無」。
[113]「不失」原作「故無」。
[119]「陳季常」原作「陳季」。
[124]「授舜」原作「讓舜」。
[125]「衰興」原作「興衰」。
[126]「閒語」原作「閒話」。
[129]「理必不然」原作「理或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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