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一[1]
［補第七五五則］
《老子》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按 Plato 論 “the inadequacy of language” 有云：“Hence
no intelligent man will ever be bold as to put into language those things which
his reason has contemplated, especially into a form that is unalterable... Names,
I maintain, are in no case stable” (Thirteen
Epistles of Plato, No. VII, tr. by L.A. Post, pp. 96- 7)，冥契而亦的解也。E. Cassirer 說之云：“Die Sprache
wird als ein erster Anfangspunkt der Erkenntnis anerkannt, aber sie ist auch
nicht mehr als ein solcher Anfangspunkt... Sprache und Wort streben nach dem
Ausdruck des reinen Seins; aber sie erreichen ihn niemals, weil sich in ihnen
der Bezeichnung dieses reinen Seins immer die Bezeichnung eines anderen, einer
zufälligen ‘Beschaffenheit’ des Gegenstandes beimischt” (Die Philosophie des symbolischen Formen, Bd. I, S. 63, 65)；蓋謂真如之全體大用，非片詞隻語所能名言，必多方擬議，稍得其梗概之略、迹象之粗，故以名不能定、不能常為苦。【Max Scheler, Die Wissensformen und
die Gesellschaft, p. 63.[2]】Bergson: “Le mot aux contours bien arrêtés, le mot brutal, qui
emmagasine ce qu’il y a de stable, de commun et par conséquent d’impersonnel dans
les impressions de l’humanité, écrase ou tout au moins recouvre les
impressions délicates et fugitives de notre conscience individuelle” (L’Évolution créatrice, p. 100; cf. p. 4:
“l’équivalent statique” [de la durée])，則又苦名之常、名之定，不能犁然有當於心性之流動不居，可謂同歸而殊途者矣。
〇《老子》十一章：「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按王介甫〈老子說〉【《臨川集》68〈老子〉】云：「然工之琢削，未嘗及於無者，蓋無出於自然之力，可以無與也。今之治車者，知治其轂輻，而未嘗及於無也，然而車以成者，蓋轂輻具，則無必為用也矣。如其知無為用而不治轂輻，則為車之術固已疏矣。故無之所以為用者，以有轂輻也；無之所以為天下用者，以有禮樂刑政也。如其廢轂輻於車，廢禮樂刑政於天下，而坐求其無之為用也，則亦近於愚矣！」[3]其言是也，而未得老子之意。老子但告人毋實諸所無耳，非欲人空諸所有也。按《容齋續筆》卷十二云：「莊子論『無用之用』，本老子：『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學記〉：『鼓無當於五聲，五聲弗得不和；水無當於五色，五色弗得不章』，其理一也。今夫飛者以翼為用，繋其足則不成飛；走者以足為用，縛其手則不能走。為國者其勿以無用待天下之士則善矣！」此說宛轉關生，惜解《老》者都未徵引。莊子道「無用之用」有二義，〈人間世〉篇論櫟社樹：「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4]；郭象註：「有用則與彼為功，無用則自全其生。」此一義也，乃偷活苟全之小黠耳；〈山木〉篇已言：「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亦見其非通方利往之大道矣。〈外物〉篇云：「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天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厠足而墊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5]此二義也，即容齋所闡發者。〈徐無鬼〉云：「故足之於地也踐，雖踐，恃其所不蹍而後善，博也」，亦〈外物〉篇「厠足而墊之」之意。《全唐文》卷八○三李磎〈廣廢莊論〉云[6]：「無用之説有三，不可混而同一。有虛無之無用者，則老子埏埴鑿戶之説，其用在所無也；有有餘之無用者，則惠子側足之喻，其用必假於餘也；有不可用之無用者，苗之莠、粟之秕也。」不知一、二之無別；知三之無用，而不知其時或全生之有，膚受皮相。容齋「飛」、「走」之喻，本之《淮南子‧說山訓》云：「走不以手，縛手，走不能疾；飛不以尾，屈尾，飛不能遠。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Livy, II. xxxii. 9-12 齒、手、腹相爭之喻（見第四四七則，參觀 Shakespeare, Coriolanus, I. i —Complete
Works, ed. G.L. Kittredge, p. 920）可相發明。【《淮南子‧説林訓》：「足以𨃨者淺矣，然待所不𨃨而後行」；潘岳〈秋興賦〉所謂：「行投趾於容跡兮，殆不踐而獲底；闕側足以及泉兮，雖猴猨而不履」；《顏氏家訓‧名實篇》：「人足所履，不足數寸，然而咫尺之途，必顛蹷於崕岸，拱把之梁，每沉溺於川谷者，何哉？為其傍無餘地故也。」】
〇十三章：「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7]按後世道士如孫思邈之流侈言保生養身，譬〈玄門大論三一訣〉至以《老子》十四章之「夷」、「希」、「微」附會為「精」、「氣」、「神」，皆大背身為大患之遺意【《抱朴子‧釋滯篇》】。[8]哲人以身為進德入道之累，教宗尤甚。Marcus Aurelius, The Meditations,
IV. 41, Eng. tr. T.J. Jackson, p. 90: “Thou art, as Epictetus said, a little
soul burdened with a corpse.” 欲求解脫，唯有不惜其身，甚且自盲其目，以求不盲於心（見第八一則論 Noctes Atticae, X. 17）。自犍自宮若儀光、空如、Origen 所為，亦復輩出，所謂 “The body was proclaimed enemy, & as an enemy it was treated” (Francis
Thompson: “Health & Holiness”, in Works, III, p. 251; 參觀 St. Paul, Epistle to the Romans,
II. 14: “make not provision for the flesh, to fulfil the lusts thereof”)。佛經至言鬼魂自撻其屍，《經律異相》卷四六引《譬喻經》云：「有人死。魂還，自鞭其屍，曰：『此是我故身。為我作惡，偷盜欺詐，犯人婦女，令我墮惡道中。』」【《法苑珠林》卷九引《分别功德論》：「有諸沙門行諸禪觀。……夜見餓鬼打一死屍，沙門問曰：『何以打此死屍耶？』答曰：『此屍困我如是，是以打之。』道人曰：『何以不打汝心？』」；卷七十一引《譬喻經》：「昔外國有人死。魂還，自鞭其屍。……曰：『此是我故身，為我作惡，……令我墮惡道中，勤苦毒痛，不可復言，是故來鞭之。』」】亦見於四肢九竅之深恨痛惡矣。男女尤為人生大欲所存，故出世者醜詆危言，無所不用其極。佛書如《大智度論》有「女病」、「女賊」、「女鎖」等喻；《寶積經》謂婦人「是障碍本，是殺害本，是繫縛本，是憂愁本，是怨對本，是生盲本」；《淨心誡觀法》謂「四百四病以夜食為本，三途八難以女人為本。」R. de Gourmont, Le Latin mystique,
pp. 28-9: “Ne pouvant vaincre ce péché, les théologiens... le codifièrent, créèrent
la moechialogie” etc. 防之嚴，詈之毒，亦見繫解□□。[9]二者禁欲縱欲，謂心不動，觀於《紅樓夢》二十一回寶玉續〈胠篋〉篇，黛玉所謂「醜語詆他人」者，可以知也。【汪悔翁《乙丙日記》卷三為吾國著作中最恨女人者，至云：「頓覺眼前生意少，須知世上女人多。」】【《螢窗異草二編》卷四〈畫廊〉。】
〇二十六章：「重為輕根，靜為躁君。」按杜子美〈别李秘書始興寺所居〉云：「安為動主理信然」，「安為動主」與「靜為躁君」可謂名開義合者（智者大師《法華玄義》卷三上云：「名異故言開，義同故言合」）。《老子》十五章云：「安以動之徐生」[10]，又少陵語之來歷，正亦不須如其自言「重聞西方止觀經」耳。[11]
〇四十一章：「大音希聲。」按十四章云：「聽之不聞，名曰希。」非閉聰息聽，乃「聽於無聲」，如《詩‧車攻》所謂「有聞無聲」，白樂天〈琵琶行〉所謂「此時無聲勝有聲」，Keats: “Ode on a Grecian Urn”: “Heard melodies are sweet, but those
unheard / Are sweeter” 也。故曰「大音」而不曰「寂音」。Gisèle Brelet: “Music & Silence” 一文論聽樂時，“The listening state of awareness is always straining toward an absence,
toward the moment when the absence will become presence” (Susanne K. Langer,
ed., Reflections on Art, p. 110)，故靜有實有虛 (peopled silence vs. empty silence — p. 111)。〈琵琶行〉之「此時 (the moment) 無聲」蓋靜之實者，比物醜類，「大音」亦猶是爾。Rudolf Otto 言 “means by which the Numinous is expressed in Art” 凡三，曰「暗」，曰「靜」，曰「空」(darkness, silence, emptiness) (The
Idea of the Holy, Eng. tr. J.W. Harvey, pp. 70-3)，其說「靜」即曰：“hear the Silence itself” (p. 72)，非即「聽於無聲」乎？【《淮南子》：「寂寞，音之主也。」】【《揚州畫舫錄》卷十一：「吳天緒（評話）效張翼德據水斷橋，先作欲叱咤之狀。眾傾耳聽之，則唯張口努目，以手作勢，不出一聲，而滿堂中如雷霆喧於耳矣。謂其人曰：『桓侯之聲，詎吾輩所能效狀？其意使聲不出於吾口，而出於各人之心，斯可肖也。』」】
七九二[12]
龐貝古城濕壁畫〈伊菲姬妮亞祀神圖〉(Sacrifice of Iphigenia)
即仿四世紀希臘畫師提曼特斯 (Timanthes) 所作
［補第六八○則］
Pliny, Naturalis
Historiae, XXXV. 36 論 Timanthes 畫有蘊蓄，使人會意于迹象之外 (intellegitur plus semper quam pingitur)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IX, p. 316)，乃指題材與情事，非如東坡〈王維吳道子畫〉所謂「摩詰得之於象外」乃指風格與神韻也。宋人畫院祇候試題，庶幾近之。鄧公壽《畫繼》卷一「徽宗皇帝」條云：「益興畫學，教育眾工。如進士科，下題取士。所試之題，如『野水無人渡，孤舟盡日橫』，自第二人以下，多繫空舟岸側，或拳鷺於舷間，或棲鴉於篷背。獨魁則不然，畫一舟人，臥於舟尾，橫一孤笛。其意以為非無舟人，止無行人耳，且以見舟子之甚閒也。又如『亂山藏古寺』，魁則畫荒山滿幅，上出幡竿，以見藏意。餘人乃露塔尖或鴟吻，往往有見殿堂者，則無復藏意矣」；卷六「戰德淳」條云：「因試『蝴蝶夢中家萬里』題，畫蘇武牧羊假寐，以見萬里意，遂魁」；《夷堅乙志》卷五「王道亨」條云：「政和中，肇置畫學，用太學法補試四方畫工。［王］道亨首入試，試用唐人詩兩句為題，曰：『胡蝶夢中家萬里，子規枝上月三更』。餘人大率淺下，獨道亨作蘇屬國牧羊北海上，被氈杖節而臥，雙蝶飛舞其上。……別畫林木扶疏，上有子規，月正當午，木影在地。……遂中魁選。……又學中嘗以『六月杖藜來石路，午陰多處聽潺湲』為題【荊公〈定林〉絕句（《王荊文公詩箋注》卷四十四）】，餘人皆畫高木臨清溪，一客對水坐。有一工獨為長林絕壑，亂石磴道，一人於樹陰深處傾耳以聽。而水在山下，目未嘗覩也。……亦占優列。」《捫蝨新話》卷九及《吹劍錄》皆記題為「動人春色不須多」，乃作危亭縹渺、綠楊隱映中，一美人憑欄而立；《七修類稿》卷四十三謂英廟時以此題試畫工，「諸人皆於花卉上粧點，戴進畫松頂一仙鶴，一人畫芭蕉下一美婦」；《螢雪叢說》載畫「竹鎖橋邊賣酒家」者祇繪橋頭竹外掛一酒帘，畫「踏花歸去馬蹄香」者祇繪數胡蝶逐馬後；[13]洪北江《玉麈集》卷下記吳中學使以畫試士，『夜雨滴空階』題，一生畫柳色漸昏，衡門半啟，一人倚戶立，左手執燭，右手以硯向簷底承溜，皆與 Pliny 所記 Timanthes 畫 Iphigenia 及畫巨人 (p. 314)，Neacles 畫尼羅河 (XXXV. 37, p. 364) 等耐人思索諸例相印可。即
Shakespeare, The Rape of Lucrece, 1422
ff.: “For much imaginary work was there, / Conceit deceitful, so compact, so
kind, / That for Achilles’ image stood his spear, / Grip’d in an armed hand,
himself behind / Was left unseen, save to the eye of mind: / A hand, a foot, a
face, a leg, a head / Stood for the whole to be imagined” (Complete Works, ed. G.L.
Kittredge, p. 1485)。而Lamb:
“On the Genius of Hogarth” 所稱引 (Works,
ed. E.V. Lucas, I, p. 74)，心思之巧有之，格韻之高則未也。
七九三[14]
［補七七○則］
〈關雎‧序〉：「風，風也，教也。（中略）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正義》云：「微動若風，言出而過改，猶風行而草偃，故曰『風』。《尚書》之三風十愆，疾病也。詩人之四始六義，救藥也。」按《韓詩外傳》卷三云：「人主之疾，十有二發，非有賢醫，莫能治也。（中略）痿、蹶、逆、脹、滿、支、膈、盲、煩、喘、痺、風。（中略）無使百姓歌吟誹謗，則風不作。」[15]《後漢書‧五行志中之上》云：「君炕陽而暴虐，臣畏刑而柑口，則怨謗之氣發於歌謠，故有詩妖」，可釋《韓詩外傳》。所謂「風」即「怨謗之氣」，所謂「歌吟誹謗」即「四始六義」之「風」，蓋雙關風謠、風教二義，正沖遠所謂「病」之與「藥」，此「歧出分訓」之「同時合訓」(integrative disjunctive plurisignation) 也。言其作用 (purpose & function)，「風」者，風諫也，風教也（西洋古修辭學所謂 docere）；言其本源 (origin
& provenance)，「風」者，土風也，風謠也（鄭樵《六經奧論》云：「風土之音曰『風』」，「風」者，出於風土，今語謂之「民歌」）；言其體製 (mode of existence)，「風」通諷，詠歌也，誦讀也，係乎喉舌唇吻者也（今語謂之「口頭歌唱文學」。一字而於詩之淵源體用包舉無遺，又「並行分訓」之「同時合訓」(integrative conjunctive plurisignation) 也。「合訓」、「分訓」之說，詳見第七六九則論《易‧革卦》。說詩中「歧出分訓」而「同時合訓」又一佳例，則〈學記〉云：「不學博依，不能安詩」，康成注：「廣譬喻也，『依』或為『衣』」。《說文》：「衣，依也」；《白虎通》：「衣者隱也，裳者障也」。隱為顯之反，不顯言直道而曲喻罕譬；《呂覽‧重言篇》：「成公賈曰：『願與君王讔』」，《史記‧楚世家》作：「伍舉曰：『願有進隱』」，《集解》：「謂隱藏其意」；《史記‧滑稽列傳》：「淳于髠喜隱」，即此「隱」也。《文心雕龍‧諧隱篇》所謂「內怨為俳」，常州派論詞所謂「意內言外」（參觀謝枚如《賭棋山莊詞話續集》卷五），皆其意。《禮記‧曲禮》、〈內則〉皆有「不以隱疾」，康成皆注：「衣中之疾」，蓋衣者，所以隱障 (modesty, concealment) 也。然而衣并可以炫飾 (ornament, allurement)，故「服為身之章」。《詩‧候人》：「彼其之子，不稱其服」；《中庸》：「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鄭注：「為其文章露見」；《孟子‧告子篇》：「令聞廣譽施於身，所以不願人之文繡也」，趙注：「繡衣服也」，蓋以芳聲播遠擬於鮮衣炫眾；《論衡‧書解篇》：「夫文德，世服也。空書為文，實行為德，著之於衣為服。衣服以品賢，賢以文為差」，且引「鳳羽五色」、「虎毛蚡蜦」等為擬。是則隱身成引目之具，自障見自章之效，相反相成，體合用歧。詩有譬喻，託物寓志：其意恍兮躍如，衣之隱也、障也；其詞煥乎斐然，衣之引也、彰也。沉思翰藻，一「衣」字而同時兼概之矣。
〇〈卷耳〉。按此詩首章「采采卷耳」云云，設為思婦之詞，無疑難也。二、三章「陟彼崔嵬」、「陟彼高岡」云云，說詩者以為亦出思婦之口，則必須贅加此婦設想勞人行役一段。情節既屬鑿空，「嗟我懷人」乃稱其人為「我」（「我馬虺隤」、「我馬玄黃」、「我姑酌彼金罍」、「我姑酌彼兕觥」），又殊扞格。征夫中塗飲酒蘇息，亦非通常懸擬行役景象，不近情理。實則涵泳本文，意義豁然，初不必平地坐起波瀾、直節旁添枝葉。首章思婦之詞，「嗟我」之「我」，思婦自稱也。二、三章勞人之詞，「我馬」、「我酌」之「我」，勞人自稱也。男女異地而情事同時，相提並列，所謂「雙管齊下」，如王摩詰〈隴頭吟〉云：「長安少年游俠客，夜上戍樓看太白。隴頭明月迥臨關，隴上行人夜吹笛。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身經大小百餘戰，麾下偏裨萬戶侯。蘇武纔為典屬國，節旄落盡海西頭。」[16]樓上看星與馬上聽笛，異地而在同時，相形而成對照。【白香山：「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陳陶〈隴西行〉云：「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高菊磵〈清明對酒〉云：「日暮狐狸眠塚上，夜歸兒女笑燈前」，胥用此法。推而至於小說所謂「話分兩頭」，如《紅樓夢》第九十八回云：「却說寶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經昏暈過去，當時黛玉氣絕，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Thackeray, Vanity Fair, ch. 32:
“Darkness came down on the field & city: and Amelia was praying for George,
who was lying on his face, dead, with a bullet through his heart” (“Everyman’s
Lib.”, p. 323)，手眼都同。電影中亦常見之，要莫古於吾三百篇此詩者矣。
〇〈行露〉：「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按雀本無角，鼠實有牙，來連往蹇，相耦不倫。於是明清以來學者，求之於詁訓，驗之於禽獸，曲為之解，以圓其說。如姚園客《露書》卷一謂「『角』應音『祿』，雀喙也。若音『覺』，則雀實無角而鼠有牙。或曰：『鼠有齒無牙。』曰：非也，『象以齒焚』，『牙』不稱『齒』乎，『門牙』，齒也；『齒』不稱『牙』乎？」王船山《詩經稗疏》亦謂「角」為「咮」之假借字。由此之說，則雀實有「角」，亦如鼠有牙矣。毛西河《續詩傳鳥名》謂「角」乃鳥噣之銳出者，雀有噣而不銳出。陳碩甫《詩毛氏傳疏》謂《說文》：「牙，壯齒也」，段注：「齒之大者」，鼠齒不大。由此言之，鼠實無「牙」，亦如雀無角矣。余以為科以修詞之法，當取後說。蓋明知事之不然，而反詞質詰，以證其然，此正詩家妙用。夸飾譬喻，理無二致。「誰謂雀無角？」「誰謂鼠無牙？」正如〈谷風〉之「誰謂荼苦？」，〈河廣〉之「誰謂河廣？」。使雀噣本銳，鼠齒誠壯，茶實薺甘，河可葦渡，則一問一答，無謂多事，充量祇是闢謠、解惑，無關比興。Owen Barfield: “Poetic Diction & Legal Fiction” 一文中論比喻，舉 Christina Rossetti: “Does
the road wind uphill all the way?” 為例，曰：“Is this true? The truer it is to say ‘no’, the better is the poem” (Essay Presented to Charles Wiliams, p.
108)，可與言詩也已！
〇〈柏舟〉：「我心匪鑒，不可以茹」；毛《傳》：「鑒所以察形也，『茹』、度也」；鄭《箋》：「鑒之察形，但知方圓白黑，不能度其真偽，我心匪如是鑒，我於眾人之善惡外內，心度知之」；《正義》：「我心則以度知內之善惡，非徒如鑒然。」按鄭、孔之說糾繞費解。「匪鑒」與心「匪石」、「匪席」並列，果如所云，則石轉而我心不可轉，席卷而我心不可卷，然鑒不可度而我心度，謀篇失其整齊矣。王益吾《詩三家義集疏》謂韓詩說「『茹』、容也」：「《小雅》『柔則茹之』，《釋文》引《廣雅》：『「茹」、食也』，影入鑒中，若食之入口，無不容者。」此說得之。〈禮運〉「飲其血，茹其毛」；《正義》：「茹食其毛以助飽，若漢時蘇武以雪雜羊毛而食之」，可相發明。竊疑毛《傳》「度也」非「予忖度之」之「度」，乃度量之「度」。大度廣量，正韓詩所謂「容」。康成誤解於前，沖遠復追逐其車後耳。《全唐文》卷二百六姚崇〈執鏡誡〉云：「執鏡者取其明也。夫內涵虛心，外分朗鑒。《詩》曰：『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其理焉。」似亦以「茹」為虛而能受之意。余嘗謂內典鏡喻有佳、惡兩意（見《談藝錄》第三六七至八頁）。[17]吾國鏡喻亦有兩義：一者明察，物無遁形，善辨美醜，厥例甚繁；二者渾涵，物來斯受，不擇美醜。〈柏舟〉此二語，及《莊子》云：「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文子‧上德篇》云：「鏡不沒形，故能有形」，皆其例。二義相反相成，此余所謂 “metaphorical polygon” 也。參觀第十九則論 Sainte-Beuve, Portraits littéraires, I, p. 302，第七三二則論 D. Provenzal, Dizionario delle
immagini, p. 287: T. Colsalvatico, Sempre Festa，第七七○則論〈谷風〉「采葑采菲」，第七七五則論《史通‧內篇‧言語第二》，第七九八則論《紅樓夢》第五回。
〇〈桑中‧小序〉：「刺奔也。」按朱子以為詩乃自作。文士如惲敬〈桑中說〉，經生如胡承珙《毛詩後箋》皆深非之。然於《左傳》成公二年申叔跪之父論巫臣所謂「桑中之喜，竊妻以逃」云云，既不敢辤而闢之，于是斤斤辯淫者自作之說，以為踰禮犯法，方且隱秘其事，安肯明詔大號，故必為他人諷刺淫者之作。夫自作與否，誠不可知。就本文而論，則語氣乃淫者自言【Rollenlyrik[18]】。「桑中」、「上宮」記幽會之地；「孟姜」、「孟弋」、「孟庸」記幽期之人；「期」、「要」、「送」記幽歡之詳。直道其事，不著議論，讀之祇知漁色男子自陳先後曾與三婦亂耳。吾國寫 Don Juan (“L’homme à femmes” — G.G. de Bévotte, La Légende de Don Juan, 2e éd., I, p. 3) 篇什，莫古於是。樂府有〈三婦艷〉，則謂同室而共事一夫。此詩言有三外婦，以同地為淫坊，初不必同時也。司馬相如〈美人賦〉云：「暮宿上宮，有女獨處；皓體呈露，時來親臣」；沈約〈懺悔文〉云：「淇水上宮，誠無云幾，分桃斷袖，亦足稱多」；蓋後世以「上宮」為淫肆之代詞矣。
〇〈碩人〉：「碩人敖敖，說於農郊」；毛《傳》：「敖敖，長也；農郊，近郊也」；鄭《箋》：「『說』當作『禭』，衣服曰禭。此言莊姜始來，更正衣服於衛近郊。」按「更正衣服」即所謂「更衣」。徐昂發《畏壘筆記》卷二謂「更衣」有易衣、如廁二解，而未引《詩經》此語。「說」疑通「稅」，《禮記‧文王世子》：「武王不說冠帶而養」；《釋文》：「稅，本亦作脫，又作說。」[19]是稅駕、脫衣皆可曰「說」，謂入國以前停車小息便旋也。
〇〈伯兮〉；毛《傳》：「伯，州伯也」；鄭《箋》：「伯，君子字也。」按君子即夫，少陵〈元日寄韋氏妹〉云：「郎伯殊方鎮」是也。
〇〈狡童‧詩序〉：「刺忽也，不能與賢人圖事。」按朱子《詩集傳》謂是「淫女見絕而戲其所歡之詞」，可謂尊本文而不外騖者，殊勝漢人舊說。尤西堂《艮齋雜說》卷一、毛奇齡《西河詩話》卷四皆記[20]：「高忠憲講學東林，有執〈木瓜〉詩以問者，謂其中並無『男』、『女』字，何以知為淫奔？坐皆默然，蕭山來風季曰：『即有「男」、「女」字，亦何必淫奔？』曰：『何以言之？』曰：『張衡〈四愁詩〉云：「美人贈我金錯刀」，有「美人」字，張衡淫奔耶？』有怫然而起者，曰：『「彼狡童兮」得不以為淫奔乎？』曰：『子不讀箕子〈麥秀歌〉乎？「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狡童」指受辛也。受辛，君也，君淫奔耶？』」尤、毛歎此為越世高談，吾則視之為出位游思，如釋典所云因指而見月耶？抑西諺所謂求影而亡骨也夫。[21]意內言外者，言外之意即順言內之意而申之，即謂之「言內包蘊」可也。非另標名色、自開戶牖，取了不相屬之事物，附會而強說為影射也。詩者，言之不可代、無所待者，意即寓言，象亦自徵，謂之「象徵」(icon, unconsummated symbol) 是也。非如說理致用之文，許讀者得意忘言、登岸舍筏，且但登彼岸，不泥何筏，外指倘明，他詞可易，王輔嗣《易略例‧明象篇》所謂「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觸類可為其象，合義可為其徵。義苟在健，何必馬乎？類苟在順，何必牛乎」，則祇是符號 (sign) 而已 (參觀 Charles Peirce, Collected Papers, ed. C. Hartshorne &
P. Weiss, III, p. 362; V, p. 475; VIII, p. 183; Philip Wheelwright, The Burning Fountain, pp. 60-1; G. Morpurgo-Tagliabue,
L’Esthétique contemporaine, tr. Marcelle
Bourrette Serre, pp. 161-3, 237-8, 251-3; 又Goethe, Spruchweisheit in Vers und
Prosa: “Die Symbolik verwandelt die Erscheinung in Idee, die Idee in ein
Bild, und so, daß die Idee im Bild immer unendlich wirksam und unerreichbar
bleibt und, selbst in allen Sprachen ausgesprochen, doch unaussprechlich bliebe”
— Sämtl. Werk., “Tempel-Klassiker”, Bd.
III, S. 463; Valéry, Commentaire de charmes: “Observez seulement le destin de
la prose, comme elle expire à peine entendue... si nous avons compris, nous
sommes en possession d’exprimer sous d’autres formes l’idée” — Variété, III, p. 74)。前者譬之山水畫：自成位置，不必按畫檢真；各具意匠，不容以此代彼。後者譬之地理圖，須得山川道里之實始中，苟能得實，則彼圖猶此圖也。〈說卦〉云乾為馬，亦為木果；坤為牛，亦為布、釜。蓋意在乾者不言馬而言木果，意在坤者不言牛而言布、釜，無所不可。然而〈車攻〉之「馬嗚蕭蕭」，〈無羊〉之「牛耳濕濕」，易之曰「鷄喈喈」、「狐綏綏」，則牽一髮而動全身，著一子而改全局，通篇情景必隨以更換焉。學人云：「《易》之有象，如《詩》之有比」（參觀第七六九則論《易‧乾卦》），尚是皮相之談耳。白香山〈三月三日〉詩不云乎：「指點樓南玩新月，玉鈎素手兩纖纖」？盡舍詩中之男女、狡童，以為言男女者即非男女，言狡童者即非狡童，作者指目別在言外，深文而大索焉。絳帳談經成為烏臺審案，匡鼎說詩有同管輅射覆，吟風弄月盡供捕風撈月。果玩月出之皎皓乎，而佼人樓上之手，則如遭燕丹之斷矣。徐時棟《煙嶼樓筆記》卷七云：「一士人素以道學自負。解三百篇，輒強勞人、思婦入之理學中。一日賦〈早行詩〉，有『人語出林端』之句。其友忽問曰：『斯人也，為不失赤子心之大人耶？抑閒居為不善之小人耶？』曰：『能早起，尚是正人。』曰：『然則舜之徒耶？蹠之徒耶？』其人怫然。」語雖暴謔，而頗足救尤、毛二氏所述之偏，故附及之。
七九四[22]
明末淩濛初刊閔氏朱墨套印本劉辰翁評《李長吉歌詩》
重閱李長吉詩，偶有會心，志之以補《談藝錄》。前人所論，足相輔佐者，亦附及焉。
〇五四頁[24]：「稍加以理。」按當以一二四頁引《須溪集》卷六〈評李長吉詩〉合觀。[25]《唐摭言》卷十云：「劉光遠慕李長吉為長短歌，尤能埋沒意緒」，又云：「趙牧效長吉為短歌，可謂蹙金結繡，而無痕迹。」二節即謂之品目長吉可也。「埋沒意緒」四字，尤足為牧之「稍加以理」一語注脚。胡元瑞《少室山房類稿》卷一百五〈題李長吉集〉云：「『加以理』且併長吉俱失之，而胡〈騷〉之命也？」亦正須溪之旨。舒白香《古南餘話》卷三云：「長吉才情哀豔過於少陵。如〈榮華樂〉一篇，怨而不怒，旁敲隱刺，妙不容指。善學《楚辭》；試將〈招魂〉、〈大招〉中『些』、『只』語助一一點去，以七字斷句，不全似長吉樂府之聲乎。樊川謂其少理，蓋不能讀〈騷〉。〈騷〉正越理攄情，貴聲情而略詞理者。有娀之女可求乎？鴆可為媒乎？魚可媵乎？天可沖乎？水中可築室而芙蓉可為裳乎？其理安在」云云，則又意過於通。「少理」非指其取象造境之奇詭，乃謂其不如〈騷〉之多風諫，亦謂其「埋沒意緒」，語脈不明，即五五頁引黎二樵評所謂「於章法不大理會」[26]，亦即〈昌谷詩〉末王琢崖註引吳正子語而申之曰：「妍媸雜陳，天吳紫鳳」爾。馬星翼《東泉詩話》卷一評長吉詩「篇幅稍長，則詞意重複，不可貫注。如〈惱公〉長律重見者四十餘字，『花』、『開』、『露』、『飛』、『金』、『蛾』等字皆三見」，可以參觀。[27]
〇五五頁[28]：「長吉文心，如短視人之目力。」按參觀第一二二則論 R. Müller-Freienfels, Psychologie der Kunst, Bd. II, S. 188: “die
ästhetische Distanz”。以此旨論文，莫早於 Maupassant: “La Nuit”: “Chez le romancier la vision, en général, domine.
Elle domine tellement qu’il devient facile de reconnaître, à la lecture de
toute œuvre travaillée et sincère, les qualités et les propriétés physiques du
regard de l’auteur. Le grossissement du détail, son importance ou sa minutie,
son empiètement sur le plan et sa nature spéciale indiquent d’une façon
certaine tous les degrés et les différences des myopies. La coordination de
l’ensemble, la proportion des lignes et des perspectives préférées à
l’observation menue, l’oubli même des petits renseignements qui sont souvent
les caractéristiques d’une personne ou d’un milieu, en dénoncent-ils pas aussitôt
le regard étendu, mais lâche, d’un presbyte” (La Vie errante, éd. Conard, pp. 24-5)。此旨論觀物窮理，莫早於 Charles S. Peirce: “Logic
& Spiritualism”: “myopy or inability to focus on objects too far away... presbyopy
or inability for objects too near”[29] (Collected Papers, ed. C. Hartshorne &
P. Weiss, VI, pp. 376)。他如 Jules Renard, Journal,
éd. NRF, p. 45: “Lu le Besoin d’aimer,
de Paul Alexis. Une manière de voir les choses de gros myope qui, voyant petit,
croit voir fin et vrai”; G. Morpurgo-Tagliabue, L’Esthétique contemporaine, tr. Marcelle Bourrette Serre, pp. 57,
131, 430 述 “Fernbild ou vision optique”, “Nahebild ou vision tactile” 之別，亦相發明。
〇五七頁[31]：牧之序長吉詩，品藻矛盾。按賀貽孫《詩筏》云：「唐人作唐人詩序，亦多夸詞，不盡與作者痛癢相關。此〈序〉中『春和』、『秋潔』二語，不類長吉，似序儲、王、韋、柳五言古詩。而『雲烟綿聯』、『水之迢迢』，又似為微之〈連昌宮詞〉、香山〈長恨歌〉諸篇作贊。若『時花美女』，則〈帝京篇〉、〈公子行〉也。此外數段，皆為長吉傳神，無復可議。」
〇六一頁[32]：「一端相似，推而及之於初不相似之他端，如〈秦王飲酒〉云：『敲日玻璃聲。』」按《東坡集》卷二十〈日喻〉云：「生而眇者不識日，或告之曰：『日之狀如銅盤』，扣盤而得其聲，他日聞鐘，以為日也」，正是此理。E. Cassirer 論初民思索以比擬為主，一端有類，即謂為全體大同 (Pars pro toto) (Die Philosophie
des symbolischen Formen, II, S. 83; Language
& Myth, tr. Susanne K. Langer, pp. 91-3)，可謂探本矣。參觀 Wordsworth: “We have had
the brow & the eye of the moon before; but what have we
reserved for human beings, if their features & organs etc. are to be
lavished on objects without feeling & intelligence?” (Letters: Later Years, ed. E. de Selincourt, I, p. 436); Novalis: “Seltsame
Ausführung eines Gleichnisses — z.B. dieLiebe ist süss, also kommt ihr alles
zu, was dem Zucker zukommt” (Schriften,
hrsg. P. Kluckholm & R. Samuel, Bd. III, S. 311); Léon Guichard, L’Oeuvre et l’Ame de Jules Renard, pp. 336
& 345: “Beaucoup d’images
de Renard... lui venaient tout simplement d’une métaphore
prise à la lettre... Prendre à la lettre les expressions métaphorique courantes
était une tournure de l’esprit de Jules Renard”。《談藝錄》二七頁引《翻譯名義集》卷五語[33]，與 Wordsworth 意相似。岑參〈夜過盤石隔河望永樂〉之「月如眉已畫，雲似鬢新梳」；陸龜蒙〈和襲美新秋言懷三十韻〉之「才疎惟自補，技癢欲誰抓」，皆比喻引申之例。然一不慎，則成笑話，如《漁隱叢話前集》卷五五引《王直方詩話》載王禹錫詩云：「打葉雨拳隨手重，吹涼風口逐人來。」Th. Lipps, Komik und Humor, S.
27: “Die Komik-Verwandle Halbe-und Viertels-Ähnlichkeiten in Gleichheiten”，非其驗歟？
〇六四頁[34]：「孔子有得於水。」按《荀子‧宥坐篇》「孔子觀於東流之水。子貢問於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見大水必觀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云云」一節，應補入。亦見《大戴記‧勸學篇》、《說苑‧雜言篇》、《家語‧三恕篇》。諸喻皆切，而「其流也埤下，踞拘必循其理，似義」、「其赴百仞之谷不懼，似勇」、「其萬折也必東，似志」，尤《文心雕龍‧比興篇》所謂「或擬於心」之佳例。
〇六五頁[35]：「詞若缺負未足，而意則充實有餘。」參觀 Aristotle, Rhetoric, III. vi.
7: “The practice of Antimachus is useful, that of describing a thing by the
qualities it does not possess... [by] employ[ing] epithets from negations”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p. 377; cf. J.W.H. Atkins, Literary Criticism in Antiquity, I, p. 143: “This device... might
be carried to infinity, & as such it is suggestive of subtle & sublime
effects, e.g. Odys. VI. 43; Soph. Antig. 1071; Eurip. Hecuba, 669; Hamlet, I.
v. 77: ‘unhousel’d, disappointed, unanel’d’; Par. Lost, III. 373: ‘Immutable, Immortal, Infinite’; Bk of
Revelation, XXII. 5”) [36];
Wm. Watson, Excursions in Criticism,
p. 108: “‘Rachel weeping for her children; she refuseth to be comforted for her
children: because they are not’ [Jeremiah, XXI. 15].[37] This is
infinitely more impressive than any phrase like ‘because they are dead’ could have
been. ‘Because they are dead’ would convey a latent impression of the children
still existing as corpses. ‘Because they are not’ suggests only the awful &
tremendous mystery of annihilation”。
〇六七頁[38]：「吾心一執，不見物態萬殊。」按《淮南子‧齊俗訓》云：「夫載哀者，聞歌聲而泣。載樂者，見哭者而笑。哀可樂、笑可哀者，載使然也。是故貴虛。」「載」字甚妙。《全晉文》卷六十八有夏侯湛〈春可樂〉、〈秋可哀〉二賦，清陸雲士《北墅緒言》卷一有〈反悲秋賦〉。[39]
〇六八頁[40]：「堪輿之學。」按《鄭所南文集‧答吳山人問遠游觀地理書》謂「地亦猶吾身也」，「地理之法與針法同。」《南吳舊話錄》卷四載董思白〈論文九訣〉，其七曰「脫」，「脫」者，「脫卸之意。凡山水融結，必於脫卸之後；謂分支擘脈，一起一伏，於散亂節脈直脫至平夷藏采處，乃是絕佳風水。故青烏家專重脫卸。」董若雨《豐草庵文集》卷二〈文章形勢玉符〉略謂：「拔地而出者，文章之山也。流行灌注者，文章之水也。厚重而平衍者，文章之地也。或展或縮，山之屈伸也。或正或反，山之向背也。或主或客，山之通變也。或順或逆，山水之以克為用也。或暗或明，水之緣勢而更也。或流或聚，水之情勢也」云云。[41]
〇六八頁[42]：「長吉好用代詞。」按徐興公《筆精》卷六舉五十九例，如甲曰「金鱗」、水曰「泉合」、珠釧曰「寶粟」、嫦娥曰「仙妾」、月曰「玉弓」、鵾絃曰「鷄箏」、王孫曰「宗孫」、筍曰「龍材」、螢曰「淡蛾」、鮫綃曰「海素」之類。余所舉唯天曰「圓蒼」（見〈呂將軍歌〉）與複出。〈洛姝真珠〉第一句云：「真珠小娘下青廓」，「青廓」即「碧落」，亦指天也。幾如「虬戶」、「筱驂」矣。
〇〈李憑箜篌引〉。按首云：「空白凝雲頹不流」，是響遏行雲也，而下云：「十二門前融冷光」，翩其反矣。箜篌之彈，於雲則冷若吹霰，於光則暖同煦露，暑寒異同，矛盾相攻。此亦不講求章法之例。結云：「露脚斜飛濕寒兔」，謂露瀼可濕月光，即〈夢天〉之「老兔寒蟾泣天色」、「玉輪軋露濕團光」。[43]後世詞家如馮延巳〈南鄉子〉之「細雨濕流光」、趙彥端〈謁金門〉之「波底夕陽紅濕」，皆昉於此。「露脚」如〈秦王飲酒歌〉之言「洞庭雨脚」【〈老父採玉歌〉：「泉脚掛繩青裊裊」】，少陵〈羌漢村〉之言「日脚下平地」也【少陵詩「雨脚但仍舊」，「雨脚如麻未斷絕」；喻鳧詩「雁天霞脚雨」；韋莊詩「遠水斜牽日脚流」；東坡詩「月脚垂孤光」】【張景陽〈雜詩十首‧之九〉：「雲根臨八極，雨足灑四冥」；孟浩然〈東坡遇雨〉：「殷殷雷聲作，森森雨足垂」】。
〇〈雁門太守行〉。按詠危城垂破，守土者誓以身殉也。「塞上胭脂凝夜紫」句，可與〈洛陽城外別皇甫湜〉之「晚紫凝華天」參觀。「半捲紅旗臨易水」可與王昌齡〈從軍行〉之「大漠風塵日色昏，紅旗半捲出轅門」參觀。【〈雁門太守行〉：「黑雲壓城城欲摧。」按韋楚老〈祖龍行〉首句「黑雲兵氣射天裂」可參，乃知非指雨雲。王荊公以下句「日光」吹毛索斑，正緣不解耳。《水東日記》卷三十六摘《詩林廣記》所載荊公評此語，而駁之曰：「『盡信書，不如無書。』經尚可疑，況於史乎！史固不能無疑，又況小說雜書，出於傳聞，類於游戲者乎！……夫雲斯須變化之物，固有咫尺不能無異者。當黑雲壓城之時，安知城內外甲光無日可向耶？荊公才高千古，未必有此議論。荊公而然，則其於『南風吹山作平地』、『芙蓉泣露香蘭笑』，又何如其為長吉言也？」[44]所駁尚未中肯。此句「黑雲」乃曲喻兵氣，非直指雲霧，正如「蓉泣」、「蘭笑」之為曲喻，非直指啼容、笑顏也。】
〇〈夢天〉：「遙望齊州九點烟。」按參觀第六四○則論《韓昌黎詩》卷一〈雜詩〉。
〇〈綠章封事〉：「揚雄秋室無俗聲，願携漢戟招書鬼。」按以「書生之鬼」縮為二字，亦如〈秋來〉云：「雨冷香魂弔書客」，〈高軒過〉云：「龐眉書客感秋蓬」，〈題歸夢〉云：「書客夢昌谷」，以「作客書生」縮為二字。子雲生前為執戟郎，故以戟招其亡魂。《南齊書‧張融傳》：「遺令建白旌無旒，不設祭，令人捉麈尾登屋復魂，曰：『吾生平所善。』」此俗至吾兒時尚然。
〇〈十二月樂詞‧二月〉：「津頭送別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按〈送韋仁實兄弟入關〉云：「誰解念勞勞，蒼突唯南山」；〈感諷‧之六〉云：「撫舊唯銷魂，南山坐悲峭。」此處語尤奇，意謂客散背山而去，冷落無人，南山沉沉有死氣耳。參觀〈賈公閭貴婿曲〉云：「無人死芳色」，亦謂賞花無人，芳色如死。歐陽永叔〈採桑子〉詞云：「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姜白石〈湖上寓居雜詠〉云：「游人去後無歌鼓，白水青山生晚寒」；而鍾伯敬《隱秀軒集‧玄集‧烏龍潭吳太學林亭》云：「良辰多下鑰，閒殺此林邱。」「閒殺」二字，尤可以注「南山死」之「死」字矣。
〈三月〉：「曲水漂香去不歸，梨花落盡成秋苑。」按謂花落水流，庭院凄清，頓生嚴辰肅月之感也。語甚警鍊。
〈七月〉：「夜天如玉砌，池葉極青錢。」按「極」字險，謂青錢充量盡致，亦不過如池葉。「似」字不及，「勝」字又過，「即」字泯異為同，天台宗所謂「當體全是，名為即。」唯「極」字欲即尚離，幾於同而仍是比。
〈十月〉：「玉壺銀箭稍難傾，釭花夜笑凝幽明。」按「幽明」正如 Corneille, Le Cid, IV. 3: “Cette obscure clarté qui
tombe des étoiles”; Milton, Il Penseroso,
79-80: “Where glowing embers through the room / Teach light to counterfeit a
gloom” 與〈南山田中行〉之「鬼燈如漆」，皆
oxymoron 也。
〈閏月〉：「今歲何長來歲遲，王母移桃獻天子，羲氏和氏迂龍轡。」按「迂」之為言「緩」也，逢閏則一年之過稍遲，似羲氏和氏少緩其驅。參觀〈相勸酒〉云：「羲和騁六轡，晝夕不曾閒」；〈天上謠〉云：「東指羲和能走馬。」
〇〈天上謠〉：「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按即謂天上片刻，人間積歲。王質一局而爛斧柯，劉阮半年而易七世，皆此意。「海塵」句正如麻姑之言蓬萊清淺，山下之海又揚塵耳。參觀〈古悠悠行〉云：「海沙變成石，魚沫吹秦橋」；〈浩歌行〉云：「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
〇〈浩歌〉：「漏催水咽玉蟾蜍，衛娘髮薄不勝梳。看見秋眉換新綠，二十男兒那刺促。」按「衛娘」與〈洛姝真珠〉之「楚腰衛鬢四時芳」皆用張平子〈西京賦〉「衛后興於鬒髮」句、潘安仁〈西征賦〉「衛鬒髮以光鑑」句，《文選》善注皆引《漢武故事》悅衛子夫鬢事。「髮薄」云云，紅顏易老之意。故以「秋眉換綠」承之，謂眉已非新綠而換秋色【cf.〈十二月樂詞‧三月〉：「梨花落盡成秋苑」】，參觀〈貝宮夫人〉云：「長眉凝綠幾千年。」眉綠或「凝」或「換」，此仙人與肉人之別也。
〇〈秦王飲酒〉：「劫灰飛盡古今平。」按〈古悠悠行〉云：「今古何處盡，千歲隨風飄。」
「金槽琵琶夜棖棖，洞庭雨脚來吹笙。」按下句不可解，「洞庭雨脚」豈喻羯鼓耶？《類說》卷十三《羯鼓錄》云：「宋璟尤善羯鼓，曰『南山起雲，北山起雨』者，宋所作也。（中略）璟又曰：『頭如靑山峯，手如白雨點。……山峯取不動，雨點取碎急。此羯鼓之能事』【《太平廣記》卷二百五僅引此節，文字不如此】」云云。當是謂笙聲應鼓聲而作，即〈樂記〉所謂「弦匏笙簧，會守拊鼓」耳。
「仙人燭樹蠟烟輕，清琴醉眼淚泓泓。」按《漢書‧司馬相如傳》：「〈上林賦〉：『若夫青琴虙妃之徒』」，伏儼注：「青琴，古神女也」，蓋即上句之「仙人」。「燭樹」謂燭奴之象女者。「醉淚」喻蠟淚，以侍宴，故曰「醉」，本地風光也。
〇〈洛姝真珠〉：「花袍白馬不歸來，濃蛾疊柳香唇醉。金鵞屏風蜀山夢，鸞裾鳳帶行烟重。（中略）市南曲陌無秋涼，楚腰衛鬢四時芳。玉喉窱窱排空光，牽雲曳雪留陸郎。」[45]按寫倡家送故迎新，無隔宿情也。「花袍」二句謂所歡不至，依然畫眉點唇，適新客而為容，參觀〈夜來樂〉云：「新客下馬故客去，綠蟬秀黛重拂梳。」「蜀山夢」謂巫山，參觀〈湘妃〉云：「巫雲蜀雨遙相通」，〈惱公〉云：「蜀烟飛重錦，峽雨濺輕容。」「金鵞屏」如溫飛卿〈更漏子〉之「畫屏金鷓鴣」。「行烟」即行雲行雨之代詞，合歡必先脫衣解帶。「重」者，累也。「無秋涼」、「四時芳」二句言熱鬧，所謂夜夜元宵、四季長春。「玉喉」句，所謂響遏行雲。「留陸郎」句謂白馬不來而斑騅又至，門前初不冷落也。
〇〈湖中曲〉：「燕釵玉股照青渠，越王嬌郎小字書。蜀紙封巾報雲鬢，晚漏壺中水淋盡。」按謂男子擲巾，巾中裹書，約漏盡幽會。末句即報詞也。
〇〈南山田中行〉：「秋野明，秋風白。」按通感之例，以秋風凄清，而覺其色慘白。《文選‧賦類》以宋玉〈風賦〉入「物色」門，有善注云：「有物有文曰色。風雖無正色，然亦有聲。《詩注》云：『風行水上曰漪。』《易》曰：『風行水上，渙。』渙然即有文章也。」崇賢刻意以書簏斡旋，而不解風可有色，如此句是也。又〈蝴蝶飛〉云：「楊花撲帳春雲熱」，亦然。見楊花忙亂而覺熱鬧，通感之另一類也。張伯雨《貞居先生詩集》卷六〈偶成〉云：「青天墮下白雲來，卷簾一陣楊花過。」
「鬼燈如漆點松花。」按〈感諷〉第三首云：「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王琦《李長吉歌詩彙解》卷二注〈南山田中行〉引《述異記》：「闔閭夫人墓中，（中略）漆燈照，爛如日月焉」，似尚未盡。于鵠〈古挽歌〉云：「莫愁埏道暗，燒漆得千年」，則以《述異記》注之足矣。長吉雖用「漆炬」故事，而孳生新義，謂鬼火或暗如螢，或黑如漆，與「爛如日月」之說迥異，物色遂益陰慘可畏，此工於造境者。《國朝詩別裁》卷二十五徐蘭〈燐火〉云：「別有火光黑比漆，埋伏山坳語啾唧」，得其解矣。亦如 Milton 寫地獄中洪爐炎炎，“Yet from
those flames / No light” (Par. Lost,
I, 62-3)；群魔發礟，“he shall
hear / Infernal thunder, & for lightning, see / Black fire”[46] (II,
65-7)；Lord Brooke,
Fulke Greville, Alaham,
Act III. sc. ii: “By fires of Hell, which burn & have no light” (S.T.
Coleridge, The Notebooks, ed.
Kathleen Coburn, II, §2925 引)。參觀《金樓子‧箴戒篇》云：「夏桀時兩日並出，黑光徧天」；《詩觀三集》卷一馮明期〈滹沱秋興〉：「倒捲黑雲遮古林，平沙落日光如漆」，詳見第七○三則論 Théophile de Viau: “Le
soleil est devenu noir”。
〇〈宮娃歌〉：「啼蛄弔月鈎欄下。」按昌黎〈秋懷‧之五〉云：「露泫秋樹高，蟲弔寒夜永」，即此「弔」字。勝於〈潞州張大宅病酒〉之「莎老沙鷄泣」、〈房中思〉之「臥聽莎鷄泣」。【錢起〈效古秋夜長〉：「月弔棲烏啼鳥起。」】
〇〈惱公〉：《昌谷集》中敘事長篇，惟此一首。長吉急調促節，如飛將奇兵、間道突襲，亦如雲山一角、烟波一剪，未有屯麗八陣，迤邐千里，鋪陳始終如斯者。且以五言長律出之，元、白之所優為，而在長吉要屬難能希有。雖詞意重複如《東泉詩話》卷一所摘，敘述詳略亦每失當，破格從寬可也。【納蘭容若《通志堂集》卷四〈和唐李昌谷惱公詩原韻〉。】自來解者都未貫串，兹逐段說之：
「宋玉愁空斷，嬌饒粉自紅。歌聲春草露，門掩杏花叢。」按〈樂記〉已云：「端如貫珠」，《元氏長慶集》卷二十七〈善歌如貫珠賦〉侔色揣稱，題無賸義。以歌擬珠，詩家套語也。〈聖教序〉云：「仙露明珠，詎能方其朗潤」；白香山〈暮江吟〉云：「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以露擬珠，又詩家套語也。歌似珠，露亦似珠，則歌亦似露，而腐化為奇。此《呂氏春秋‧察傳篇》所謂推狗似人之類，名學之所病，而詞學所以為妍也。註家未窺此意，遂不能解「歌聲」句。少陵〈送孔巢父〉云：「富貴何如草頭露。」「草」、「露」同，而著眼大異，余所謂 metaphorical polygon 是矣。【John Clare: “Loves lives beyond”: “And in the even’s pearly dew”; “Clock-a-clay”:
“Pearled with dew like fishes eyes”; “I hid my love when young”: “Where
dewdrops pearl the wood bluebells” (The
Oxford Book of 19th-cent English Verse, p. 329, 324, 333).】
「注口櫻桃小，添眉桂葉濃。曉奩粧秀靨，夜帳減香筒。」按下文又云：「月分蛾黛破，花合靨朱融」，與「添眉」句、「曉奩」句複。
「鈿鏡飛孤鵲，江圖畫水葓。陂陀梳碧鳳，腰裊帶金蟲。」按「陂陀」言高髻也，寫其人之頭髮、腰支，當緊承「口」、「眉」、「靨」，而以室中陳設「鈿鏡」、「江圖」插入橫梗。下文又云：「髮重疑盤霧，腰輕乍倚風」，又與「陂陀」句、「腰裊」句複。凌亂重疊，兩者交病。
「杜若含清露，河蒲聚紫茸。」按即〈離騷〉荷衣蓉裳、幽蘭為佩之意。二句於上下文亦成攔隔。
「月分蛾黛破，花合靨朱融。髮重疑盤霧，腰輕乍倚風。密書題荳蔲，隱語笑芙蓉。」按「密書」一聯言有人挑之，參觀〈湖中曲〉。
「莫鎖茱萸匣，休開翡翠籠。」按上句即所謂「梳櫳」。下句言未從良，關漢卿《救風塵》所謂「花柳成花燭」、「出娼家門作良家婦」也。
「弄珠驚漢燕，燒蜜引胡蜂。」按相傳龍喜食燕，《太平廣記》卷三一一〈蕭曠〉條引《傳記》、四二四〈李宣〉條引《北夢瑣言》「蓋釣術多以煎燕為餌，果發龍之嗜慾」，皆言「龍嗜燕血、燕也」云云【237〈芸輝堂〉（出《杜陽編》）：「元載有龍髯拂，燒燕肉薰之，則㶿㶿焉若生雲霧」】【四一八〈震澤洞〉一作徐悱詩：「杰公曰：『龍畏蠟，愛美玉及空青而嗜燕。』……以燒燕百枚賂之，龍女食之大嘉」】，上句或指此。蓋言倚此女為錢樹子，狎客大來，如引蜂以割蜜，餌龍以采珠也。【李義山〈利州江潭作〉皆詠龍，有云：「他時燕脯無人寄」；馮浩《玉谿生詩箋注》卷三即引《梁四公記》。】【張華《博物志》卷四：「人食燕肉，不可入水，為蛟龍所吞。」】【《瑯嬛記》上：「《賈氏說林》：『舜使虞虎養一紫龍，恒持燕炙示龍，而不即與食，龍俯而垂涎。』」】
「醉纈拋紅網，單羅掛綠蒙。」按上句謂侍酒，下句謂共帳。
「數錢教姹女，買藥問巴賨。勻臉安斜雁，移燈想夢熊。」按言有孕而體中不適。「勻臉」句謂病中不廢鉛華，如支如增〈小青傳〉所謂：「明妝冶服，終不蓬垢偃臥也。」
「腸攢非束竹，胘急是張弓。晚樹迷新蝶，殘蜺憶斷虹。古時填渤澥，今日鑿崆峒。」按皆狀其產兒也。陰成結子，故曰「晚樹」；不能接新客，故曰「迷新蝶」；身虧而分，故曰「殘蜺」；舊客遺種，故曰「憶斷虹」。「古時」一聯，謂今日之分娩由於昔日之合歡。「鑿崆峒」即開產門【《法苑珠林》卷八三《怨苦篇》引《五王經》：「何謂生苦？……欲生之時，頭向產門，如兩石峽山」[47]】，「填」如填欲壑之「填」。長吉此篇敢寫褻事，讀者每瞠目不解，及解，則又撟舌不下。義山〈鏡檻〉：「想像鋪芳褥，依稀解醉羅。散時簾隔露，臥後幕生波。梯穩從攀桂，弓調任射莎。」何義門評：「太褻」，蓋亦指雲雨。「露」者解衣露穢，「波」者交合震撼使然。瞿佑《剪燈新話》卷一〈聯芳樓記〉[48]：「次女吟曰：『寶篆煙消燭影低，枕屏搖動鎮幃犀』」，可與「幕生波」印證。「攀」之為言登上也，「射」之為言進入也，〈月令〉「仲夏之月」所謂「進」也。唐詩中寫男女事，如長吉、義山此數句之刻露者罕見。然古來描寫雲雨，無過於皇甫湜〈出世篇〉者，直與白行簡〈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可相比擬，世人未知也。[49]【「旦旦狎玉皇，夜夜御天姝。當御者幾人，百千為番。宛宛舒舒，忽不自知。支消體化膏露明，湛然無色茵席濡。俄而散漫，斐然虛無。翕然復摶，摶久而蘇。精神如太陽，霍然照清都。……與天地相終始，浩漫為歡娛。」[50]】
「繡沓褰長幔，羅裙結短封。心搖如舞鶴，骨出似飛龍。」按言產後委頓休養，王凝之〈告庾氏女〉帖所謂「產後何似，宜佳消息」也。
「井檻淋清漆，門鋪綴白銅。」按以下言又開門戶，接納狎客。「門鋪」句參觀〈夜來樂〉云：「麗人暎月開銅鋪。」
「隈花開兔徑，向壁印狐蹤。玳瑁釘簾薄，琉璃疊扇烘。象牀緣素柏，瑤席卷香葱。細管吟朝幌，芳醪落夜楓。宜男生楚巷，梔子發金墉。龜甲開屏澀，鵝毛滲墨濃。黃庭留衛瓘，綠樹養韓馮。」按〈蝴蝶飛〉云：「龜甲屏風醉眼纈。」《洞冥記》謂漢武「以雜玉為龜甲屏風」，蓋 mosaic 如龜殼上紋耳。[51]衛瓘未寫《黃庭經》，「韓馮」即韓憑，誤讀如字。【《蘇詩合註》卷四十三〈用過韻冬至與諸生飲酒〉：「河伯方誇若，靈媧自舞馮」；紀批：「馮夷之馮，押入東韻。」[52]庾信〈鴛鴦賦〉：「共飛簷瓦，全開魏宮；俱棲梓樹，堪是韓馮。」】此皆梁山舟《頻羅庵遺集》卷十一〈自錄屬詞筐舉殘稾書後〉所謂「權宜行之，或變易本文，或任意誤用，古人之專輒，即後人之依據也。」[53]數聯鋪敘門庭、居室。此女養兒後復操舊業，時所稱「宋玉」其人者，始為入幕之賓。新來生客，大拓眼界，遂加意渲染之。
「鷄唱星懸柳，鴉啼露滴桐。黃娥初出座，寵妹始相從。」按言同曲中妓者數人皆出侍宴。
「蠟淚垂蘭燼，秋蕪掃綺籠。吹笙翻舊引，沽酒待新豐。」按言新客入門。客即所稱「宋玉」，或非異人，長吉自道耳。
「短珮愁填粟，長弦怨削菘。」按二句不可解。或自憂腰纏無幾，買笑不長，粟難填海，瑟易斷弦耶？
「曲池眠乳鴨，小閣睡娃僮。」按以下寫定情。
「褥縫篸雙線，鈎縚辮五總。蜀煙飛重錦，峽雨濺輕容。」按謂雲雨，參觀〈洛姝真珠〉云：「金鵞屏風蜀山夢，鸞裾鳳帶行煙重」；〈湘妃〉云：「巫雲蜀雨遙相通。」「飛」字、「濺」字極寫狂蕩。下句尚有吳梅村〈西江月詞‧春思〉所謂「雲蹤雨跡故依然，掉下一牀花片」之意。
「拂鏡羞溫嶠，薰衣避賈充。魚生玉藕下【masturbation】，人在石蓮中【masturbation】。含水灣蛾翠【cunnilingus】，登樓潠馬鬉【fellatio】。」按二聯不可解，疑皆言狎媟。
「使君居曲陌，園令住臨邛。」按言雙棲也。
「桂火流蘇暖，金爐細炷通。春遲王子態，鶯囀謝娘慵。」按二句寫疲苶之狀。王琢崖註引香山詩「青娥小謝娘」，實未妥。此詩題為〈代謝好妓答崔員外〉，「青娥小謝娘，白髮老崔郎」，則此妓真姓謝也。長吉〈牡丹種曲〉又云：「檀郎謝女眠何處」，「謝女」猶「謝娘」也。溫庭筠〈更漏子〉：「惆悵謝家池閣」；〈歸國遙〉云：「謝娘無限心曲」；〈贈知音〉七律：「窗間謝女青蛾斂，門外蕭郎白馬嘶。」韋端己詞中屢用「謝娘」，如〈浣溪紗〉云：「小樓高閣謝娘家」；〈荷葉杯〉云：「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羅虬〈比紅兒詩〉云：「謝娘休漫逞風姿，未必娉婷勝柳枝。聞道只因嘲落絮，何曾得似杜紅兒。」則「謝娘」本指謝道蘊「詠絮」者，而變為章臺柳，亦奇事哉！徐渭《南詞敘錄》僅曰「謝娘」指妓，未言何以。韓翃〈送李舍人携家歸江東覲省〉：「承顏陸郎去，携手謝娘歸」，亦指道蘊，乃良家婦，非妓也。溫庭筠〈贈知音〉：「窗間謝女青蛾斂，門外蕭郎白馬嘶」；劉滄〈代友人悼姬〉：「蕭郎獨宿落花夜，謝女不歸明月春。」【「謝娘」始見徐悱妻劉令嫻〈摘同心梔子贈謝娘因附此詩〉（「兩葉雖為贈，交情永未因」云云）。劉又有〈答唐娘七夕所穿針〉一作徐悱詩、〈戲蕭娘〉，皆見《全梁詩》卷十三，六朝女妓有此稱也。顏師古《隋遺錄》：「煬帝謂蕭妃曰：『是時儂憐心不減今日對蕭娘情態。』」】元曲遂謂勾闌為「謝家」，如張國賓《羅李郎》第一折云：「這廝結纜著章臺柳，鋪買下謝家樓」；馬致遠《青衫淚》第二折云：「風流煞謝家庭院」；關漢卿《金線池》第一折云：「纔定脚，謝館接迎新子弟。」
「玉漏三星曙，銅街五馬逢。」按上句所謂一宿無話，下句所謂日出事還生。〈陌上桑〉云：「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謂此女出游，逢豪家欲相劫奪也。
「犀株防胆怯，銀液鎮心忪。」按謂受驚歸而病。
「跳脫看年命，琵琶道吉凶。」按謂不特延醫，抑且買卜。《太平廣記》卷二八三引《朝野僉載》，即記阿來婆琵琶卜。
「王時應七夕，夫位在三宮。」按謂巫卜之言信而有徵，果為豪家取去也。「應」乃應驗之「應」，義當去聲，而讀作平聲，亦如杜少陵〈寄劉峽州四十韻〉之「刺史諸侯貴，郎官列宿應」，義仄而讀平。[54]一「應」字概括買卜之預言及從良之後事在內，可稱簡練。
「無力塗雲母，多方帶藥翁。符因青鳥送，囊用絳紗縫。」按謂女病未痊，已被迎去，所稱「宋玉」其人者皇遽奔走，欲因醫、卜送消息也。
「漢苑尋官柳，河橋閡禁鐘。」按所謂如海侯門，蕭郎陌路，應首句「愁空斷」。
「月明中婦覺，應笑畫堂空。」按「中婦」即上文所謂「黃娥」，同曲而稍年長之妓，喜勝己者去，可以獨擅平康，想其中夜夢回，必啞然嘻天矣。一反以惆悵怨思作結故套，冷語道世態，大出讀者意料，而妙入人理。如哀絲豪竹之後，聞清鐘而發深省，尤一篇之警策矣。
〇〈謝秀才有妾縞練改從于人〉第三首：「好作鴛鴦夢，南城罷擣碪。」按碪聲則驚夢矣。參觀金昌緒「打起黃鶯兒」一首，又東坡〈縱筆〉云：「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余喜趙慶熺《香銷酒醒詞‧憶蘿月》云：「海棠花謝，長日閒庭榭。坐久無聊眠也罷，且把簾鈎放下。心愁好夢多磨，偏他一霎南柯。原是惺忪慣了，却來埋怨鸚哥。」善於關捩子一轉，於舊解出新意也。
〇〈夜飲朝眠曲〉：「玉轉濕絲牽曉水。」按即玉溪〈無題〉之「玉虎牽絲汲井迴」。
〇〈蝴蝶飛〉：「楊花撲帳春雲熱。」張雨《貞居先生集》卷六〈偶成〉：「黄篾樓中枕書臥，雙鶴交鳴驚夢破。青天墮下白雲來，卷簾一陣楊花過。」
〇〈石城曉〉：「帳前輕絮鵞毛起，欲說春心無所似。」按即「欲說春心無所似，帳前輕絮鵞毛起」也。結法類賀方回〈青玉案〉云：「若問閒情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而語勢更險峭。似而不盡，故曰「無所似」。
〇〈春歸昌谷〉：「韓鳥處矰繳，湘鯈在籠罩。」按〈昌谷詩〉云：「鶯唱閩女歌，瀑懸楚練帔。」皆濫用地名，羌無故實。
〇〈自昌谷到洛後門〉：「石澗涷波聲。」按〈北中寒〉云：「山瀑無聲玉虹懸。」孟東野〈寒江吟〉云：「寒江波浪凍，千里無平氷」，可與競爽。
〇〈榮華樂〉。按此詩宜與〈秦宮詩〉編次相連。《後漢書‧梁冀傳》言冀「鳶肩豺目」，是風儀不美，絕非「冠鵕鸃，傅脂粉」之流。長吉詩乃云：「臺下戲學邯鄲倡，口吟舌話稱女郎，錦祛繡面漢帝徬。」是以「跋扈將軍」為媚子頑童，一若冀之於順帝，如秦宮之於冀者。詩人鑿空，未可控實。信若所詠，梁冀應入〈佞倖傳〉；例以重儓，秦宮宜稱「重倖」矣。長吉〈秦宮詩‧序〉欲「以馮子都之事，相為對望」，然則豈欲併霍光而倫之於藉孺、閎孺乎？當是深有感於嬖倖之最易得君攬政耳。參觀第七七一則論《詩‧駟鐵》。
〇〈梁臺古意〉：「芙蓉凝紅得秋色，蘭臉別春啼脈脈。蘆洲客雁報春來，寥落野湟秋漫白。」按言四時代謝之速，而以「春」、「秋」字參伍用之。【此江文通〈恨賦〉「春草暮兮秋風驚，秋風罷兮春草生」句法之踵事增華也。】正如王右丞〈送梓州李使君〉云：「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西方修詞學所謂 chiasmus，錯落而又平衡，殊饒姿致。參觀第七○八則論少陵〈麗人行〉。
〇〈溪晚涼〉：「白狐向月號山風，秋寒掃雲留碧空。（中略）溪汀眠鷺夢征鴻。」按《中州集》卷二朱自牧詩云：「寒天展碧供飛鳥，落日留紅與斷霞」，即此「留」字。「眠鷺夢征鴻」，奇情妙想，《後漢書‧逸民傳》載吳蒼遺矯慎書所謂「雖乘雲行泥，棲宿不同，每有西風，何嘗不歎」；《周書‧王褒傳》周弘讓報王褒書所謂「雲飛泥沉」【〈謝秀才有妾縞練〉詩第一首：「誰知泥憶雲」】。《白雨齋詞話》卷一說溫飛卿〈更漏子〉「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鷓鴣」云：「言苦者自苦，樂者自樂。」然則長吉此語，謂之逸者不忘勞者可也。
〇〈長平箭頭歌〉：「風長日短星蕭蕭，黑旗雲濕懸空夜。」按長風之「長」指空間，短日之「短」指時間，分道常語，合道奇語。寂寥無人之夜謂之「空夜」，亦創。
〇〈休洗紅〉：「封侯早歸來，莫作弦上箭。」按謂去而不還，如箭之放而不收也。
〇〈將進酒〉：「烹龍炮鳳玉脂泣，羅幃繡幕圍香風。」按下句言野游帳飲，詳見第七二九則論《全唐文》卷一三一〇卷一三一王績〈三日賦〉「帷屏竟野」。上句「泣」字甚新，即《雲仙雜記》卷二引〈金陵記〉所謂「羔羊揮淚」，非曹子建〈七步吟〉所謂「豆在釜中泣」也。詳見第七三二則論 D. Provenzal, Dizionario delle Immagini, p. 198 引 A. Panzini: “Cioccolate
che piangevano dai neri occhi lagrime di crema e di rosolio”。
「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勸君終日酩酊歸，酒不到劉伶墳上土。」按「終日」即「日將暮」之「日」，意謂作竟日之歡，不醉毋歸。《談藝錄》五九頁道希臘古詩云：“Bestow not scent & crowns on stone columns, nor set the fire ablaze;
the outlay is in vain. Give me gifts, if thou wilt, when I am alive, but by steeping
ashes in wine thou wilt make mud, & the dead shall not drink thereof” (The Greek Anthology, Bk. XI, no. 8, Anonymous,
“Loeb Classical Library”, vol. IV, p. 71)[55]。元曲無名氏《看錢奴》第一折〈寄生草〉云：「你可便瀽了那百壺漿也濕不透墓門前，澆的那千鐘茶怎流得到黃泉下？」
〇〈感諷六首‧之一〉：「焉知腸車轉，一夕巡九方。」按如《關尹子‧一宇篇》云：「以盆為沼，以石為島，魚環游之，不知幾千萬里而不窮乎。」車輪腸轉，不離腹中，而歷程若環九州也。【古樂府〈黃鵠曲‧之一〉：「腹中車輪轉，君知思憶誰。」】
〇〈春懷引〉：「寶枕垂雲選春夢。」[56]按「寶枕垂雲」即〈美人梳頭歌〉所謂「香鬟墮髻半沉檀」。「選」字甚新，即常語之「尋」夢。陸放翁〈蝶戀花〉云：「只有夢魂能再遇，堪嗟夢不由人做。」夢而能「選」，則「由人做」矣。【李白〈白頭吟〉：「且留琥珀枕，或有夢來時。」】
〇〈夜來樂〉：「價重一篋香十株，赤金瓜子兼雜麩。五色絲封青玉鳧，阿侯此笑千萬餘。」按「一篋香」至「青玉鳧」，皆纏頭賣笑之資。「價重」下貫「阿侯」句，謂「阿侯此笑」價重「千萬餘」也，黃生《杜詩說》卷九評〈江村〉所謂「套裝句法」。如王翰〈涼州詞〉云：「蒲桃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乃「欲飲蒲桃美酒夜光杯，琵琶馬上催」也；李頎〈送魏萬至京〉云：「朝聞游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乃「昨夜微霜，朝聞游子唱離歌初渡河」也；白居易〈長恨歌〉云：「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乃「翠翹金雀玉搔頭花鈿，委地無人收」也，皆「套裝句法」。〈綠水詞〉云：「今宵好風月，阿侯在何處」；〈春懷引〉云：「阿侯繫錦覓周郎，憑仗東風好相送」，皆指勾欄中人。
〇〈神仙曲〉。按吳正子謂〈嘲少年〉及〈白虎行〉非長吉作。余觀此篇，雖詞意詭麗，而文從字順，筆致流易，亦疑為後人仿製。有云：「春羅書字邀王母，共宴紅樓最深處。鶴羽衝風過海遲，不如却使青龍去。」余讀〈離騷〉，嘗怪飛龍、鳳凰駕車，不能渡越流沙，而必另麾蛟龍為津梁。此詩寫「過海」，以青龍之游速於白鶴之飛，無乃其類乎？
【李商隱、溫庭筠、陳陶樂府皆學長吉。】【李詳《媿生叢錄》卷一：「李賀〈仁和里雜敘皇甫湜〉詩：『那知堅都相草草』，王琦注：『曾益云：謂孟堅〈兩都〉。』詳案《國語‧楚語》：『使富都那豎相焉。』長吉本此，而『豎』誤為『堅』。」】
[3]「知無為用」原作「知無為有」。
[4]「故能」原作「乃能」。
[5]「人尚有用乎」原脫「人」字。
[6]「廣廢莊論」原脫「廣」字。
[10] 嚴可均曰：「御註作『安以久』，河上、王弼作『孰能安以久』。大典作『孰能安以』，無『久』字。」而《管錐編‧老子王弼註‧一○‧二六章》句讀又與習見有異，作「孰能安，以久動之徐生」（三聯書局 2007 年版，680 頁）。
[11]「重聞」原作「重讀」。
[13]「螢雪叢說」原作「螢雪雜說」。
[15]「莫能」原作「不能」。
[19]「說」原作「稅」。
[20]「毛奇齡」原脫「齡」字。
[39]「北墅緒言」原作「東墅緒言」。
[43]「團光」原作「寒光」。
[44]「當黑雲壓城之時」原作「當黑雲壓地之時」，又原文「南風吹山作平地」，「山作」二字重出。
[45]「濃蛾疊柳」原作「濃蛾疊翠」。又，原文脫落「楚腰」句。
[48]「聯芳樓記」原脫「樓」字。
[50]「斐然」原作「裵然」。
[51]「洞冥記」原脫「洞」字。
[52]《康熙字典》「馮夷，神名」之「馮」尚屬「皮冰切，𠀤音憑」。不知如何，今日包括《辭海》在內之各字典皆已改作「féng」、「ㄈㄥˊ」音。反觀日語「馮夷」（ヒョウイ），則仍沿「憑」（ヒョウ）音無誤。
[53]「書後」原作「序」。
[54]「寄劉峽州」原作「去峽州」。
[56]「春夢」原作「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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