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五[1]
萬曆間刊本《元曲選》
《元曲選》［補第三○、三四、四八則］：
臧晉叔〈序一〉：「或謂其賓白則演劇時伶人自為之。」按差類意大利之行家戲 (commedia dell’arte)，參觀 Allardyce Nicoll, The World of Harlequin, pp. 24-5: “The
plays offer no dialogue for the characters introduced; all that the author provides is a series of entries & exits... By
virtue of improvisation the actors became themselves their own authors”。
〈序二〉：「此乃元人所唾棄，而戾家畜之者也。」按行家、戾家之別，詳見第七二七則論《王奉常集‧文部》卷五十一〈題沈啟南畫卷〉。
〇趙子昂〈論曲〉：「院本中有娼夫之詞，名曰『綠巾詞』，雖有絕佳者，不得並稱樂府。」按《癸巳存稿補遺‧俗罵案解》引《明史‧輿服志》：「教坊司伶人，常服綠色巾，以別于士庶之服」【見《明會典》卷六十一洪武三年所定[2]】；《康熙會典》：「十二年定樂戶本色，騷鼠帽、涼帽俱綠絹裏、綠絹緣邊。」觀松雪此語，則元代早已以綠色為娼夫標識，未可泥於《元典章》「至元五年，准中書省劄，娼妓之家，家長并親屬男子，裹青頭巾」之說。李文蔚《燕青博魚》第一折燕順白：「著他辱門敗戶，頂著屎頭巾走」，第二折燕青唱：「哎，哥也你是個好男兒，休戴著這一頂屎頭巾」，皆謂燕和娶淫娼王蠟梅為室。是「綠頭巾」之稱，當時尚不流行也。【《野獲編》卷 14〈教坊官〉條：「按祖制，樂工俱戴青卍字巾，繫紅綠搭膊，常服則綠頭巾，以別於士庶，此《會典》所載也。又有穿帶毛豬皮靴之制，今進賢冠束帶，竟與百官無異，且得與朝會之列，吁可異哉！」】【《七修類稿》卷二十八：「吳人稱人妻有淫者為『綠頭巾』，今樂人朝製以碧綠之巾裹頭。原唐史李封為延陵令，吏人有罪，不加杖罰，但令裹碧綠巾以辱之［《頻羅菴遺集》卷十四〈直語補證〉謂此節出《封氏見聞記》，『碧綠巾』當作『綠頭巾』］。……春秋時有貨妻女求食者，謂之娼夫，以綠巾裹頭，以別貴賤。然後知從來已遠。」徐復祚《花當閣叢談》卷一：「律云：凡盜賊曾經刺字者，門立小綽楔，高三尺許，署曰『竊盜之家』，令出入匍匐於中。……伶人常戴綠頭巾，腰繫紅褡膊，足穿布毛豬皮靴，不容街中走。」】【《通俗编》卷二十五引《元典章》及《松雪齋集‧論曲》，又引《七修類稿》謂「唐史李封為延陵令，吏人有罪，不加杖罰，但令裹碧綠以辱之。春秋時有貨妻女求食者，綠巾裹頭，由來已久」云云，駁之說「無從檢覈，其燕說哉」，曰：「《漢書‧東方朔傳》：『董偃綠幘』，師古注：『綠幘、賤人之服也』，為可徵引。」】【German Life & Letters, April 1975, p. 204: “Yellow has been codified as
the colour of... ‘felonie, dishonour, bassesse” (F. Seré, Les Arts somptuaires du Ve au XVIIIe siècle,
I, 127). It has been the badge of the Jew, the beggar, the heretic, the
traitor, & the debtor... the cuckold or jealous husband no less than the
prostitute; e.g. ‘to wear yellow hose (shoes)’ was an English idiom to denote a
deceived husband (N.E.D.)”; p. 269: “In
the 15th cent. ‘gelber Sschleier’ seems to have become established
as... a synonym of ‘harlot.’” Middleton & Rowley, The World Tossed at Tennis (1620) on a citizen’s wife: “But since
she cannot / Wear her own linen yellow, yet she shews / Her love to’t, &
makes him wear yellow hose” (ll. 396-7); cf. Manfred Lurker ed., Wörterbuch der Symbolik, 5th
ed., 1971, S. 236.】
〇丹丘先生〈論曲〉：「妓女之老者曰『鴇』。」按《聊齋志異》卷五〈鴉頭〉則異史氏曰：「妓盡狐也，不謂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鴇，則獸而禽矣」；呂湛恩注：「俗呼妓之母為『鴇』，未詳所本。或云『鴇』為百鳥之妻，或云『鴇』為七十鳥。」疑未得的解。西方亦有妓老成鴇之說：Folengo, Moscheidos, III. 8: “Et
iam facta vetus sit rofiana Venus” (見
Bruno, Candelaio, Argomento 引，Opere di G. Bruno e di T.
Campanella, a cura di A. Guzzo e di R. Amerio, p. 43)，參觀 Hugo, Ruy Blas, III. i: “Toute
fille de joie en séchant devient prude”。【Thomas
Dekker, The Honest Whore, Pt. I, Act
II, sc. I, Hippolito [to Bellafront]: “When you are old &
can well paint no more, / You turn bawd, & are then worse than before” (Dramatic Works, ed. F. Bowers, II, p.
56).】
〇《隔江鬪智》第二折張飛白：「周瑜，周瑜，休誇妙計高天下，只教你賠了夫人又折兵！」按《三國演義》第五十五回[3]：「岸上軍士齊聲大叫曰：『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即 Decamerone, VIII. 7 所謂 “... lasciaron Calandrino col danno e con le beffe”
(Hoepli, p. 498)。
第二折孔明自稱「貧道」，猶可說也。第一折周瑜曰：「那癩夫諸葛亮」，不解何義。「癩」當即「蘭」、「闌」、「爛」、「賴」一音之轉（參觀第七五九則論《列子‧說符篇》「宋有蘭子者」），非斥孔明有伯牛之疾也。
〇楊景賢《劉行首》第一折王重陽白：「七朵金蓮浮水面，一雙銀海照乾坤。」按孫思邈《銀海精微》（《四庫提要》卷一○三）及東坡〈雪後書北臺壁〉第二首： 「光搖銀海眼生花」（《王狀元集注分類東坡詩》卷八），皆謂目也。
第一折：「鬼仙白：『五世為童女身，不曾破色慾之戒。』王重陽白：『若要度你呵，你可下人間託生做女子，為劉行首二十年，還了五世宿債。』」按《度柳翠》楔子觀音白：「我那淨瓶內楊柳，枝葉上偶汙微塵，罰往人世，化作風塵匪妓，名為柳翠，直待三十年之後，填滿宿債，返本還元。」按《西遊記》以唐僧「十世修行」童貞元體為貴，而五世貞女、淨瓶楊枝皆必淪落為妓，方能成道。非作者或時代之異，乃於男女不等量齊觀。如第七六九則論《易‧大過》「枯楊生稊」、「生華」之別也。視女人身一若為男人淫欲設者，故女而守貞，便負色債，女而縱淫，反或有捨身捐軀功德。釋典之「金沙灘頭馬郎婦」、西方之 Santa
Nafissa, Santa Maria la Gitana 皆此旨，詳見第六五四則論 Elizabeth
Lyttleton & Herbert Sturz, Reapers of
the Storm, pp. 45-6。言男女道德兩歧 (die doppelte Sexualmoral) (I. Bloch, Die Prostitution, Bd. I, S. 214, 454) 者，都未及修行差別。近人
Pierre Klossowski 有小說 Roberte Ce Soir，略謂：“L’héroïne
pratique jusqu’on bout les lois de l’hospitalité
ces-à-dire se donne, avec l’aglement et sons les yeux de son mar aux hôtes de
passage qui en manifestent le désir... Si, du point-théologique, le corps n’est
rien, n’est que l’enveloppe de l’âme, toue les débordements de ce corps sont
permis deviennent même un condition du progrès spirituel” (Maurice Nadeau, Le Roman français depuis la Guerre,
1963, p. 153)。[4]真有小說《金瓶梅》第六十九回稱林太太所謂「深閨中的菩薩」矣！[5]【元賈仲名（《孤本元明雜劇》）《昇仙夢》南極星云：「度脫那桃柳二株。必然先教他為人，後方能教他成仙。若見了酒色財氣，那其間返本真方入仙籍。」明周憲王朱有燉《神仙會》亦以蟠桃仙子去下方人世為妓張珍奴，參透酒色財氣，方得成仙，第一折呂洞賓所謂「偎香倚玉心，握雨携雲興，都引到長生勝境。」[6]】
第二折劉行首白：「你不知道閒官清，醜婦貞，窮吃素，老看經。」按 “Facis
de necessitate virtutem” 佳例，即《全晉文》卷一一七《抱朴子》佚文所謂「閹官無情，不可謂貞；倡獨不飲，不得謂亷」之意。【Spanish proverb on ugly women: “Bueno de mejores, por
mengua de seguidores”; Rupert Hughes: “Her face is her chaperone” (C. Fadiman
& C. Van Doren, The American Treasury,
p. 945); Zola, L’Assommoir, V on Mme
Lorilleux: “dans son honnêteté de femme laide.”】
馬丹陽唱：「我、我、我，迤逗的他心内焦。你、你、你，不辨低高。呀、呀、呀，仰刺擦推了我一交。撲、撲、撲，雨點拳頭落，好、好、好，自有個天公報。嗤、嗤、嗤，扯破布袍。支、支、支，頓斷麻縧。來、來、來，可惜葫蘆裏瀽了我靈丹藥。」按元曲中常調，如《梧桐葉》第二折李雲英：「你看，一陣大風來也。忽、忽、忽，似神仙鳴佩琚；颼、颼、颼，似列子登雲路；疏、疏、疏，𤥐玎璫簷馬兒聲不住；嗤、嗤、嗤，鳴紙窗；吸、吸、吸，度天衢；刷、刷、刷，墜落斜陽暮。」字三疊，則所狀之事 (what is reported) 如在目前 (is also rendered)，口道之而不啻身行之，所謂 “language
as gesture” 也。詳見第七六○則論《世說新語‧言語篇》。
第三折卜兒白：「他今日風了。」馬丹陽唱：「方信道風起雨雲歇。」按雙關語，行首風顛，則不能復作神女生涯矣。《百花亭》第三折王煥唱：「這棗子要你早聚會，這梨條休著俺拋離。這柿餅要你事事都完備，這嘉慶［子］這場嘉樂喜。荔枝，離也全在你；圓眼，圓也全在你。」亦雙關而落套，不如此之敏給。
〇《度柳翠》楔子觀音白：「化作風塵匪妓。」按《救風塵》第一折趙盼兒：「爭奈是匪妓，都三心兩意」；《貨郎旦》第一折劉氏：「俺夫主守著個匪妓張玉娥」；《謝天香》第三折天香：「不想道今朝錯愛我這匪妓」，皆其例。妓又稱「中人」，如《還牢末》第一折李榮祖：「二嫂蕭娥，他原是個中人，棄賤從良」，「李孔目第二個渾家蕭娥，他是個中人」；《灰闌記》第二折大渾家：「是員外娶的個不中人」，祗從：「𠺙！敢是個中人」，大渾家：「正是個中人」，當是勾闌中人之意。《曲江池》第二折鄭元和、趙大戶合唱：「是贍表子平生落得的。」；《金瓶梅》15 回：「孫寡嘴道：『哥如今新叙的這個婊子，不是裏面的，是外面的婊子。還把裏邊㒲八。」明周祈《名義考》卷五〈夃表〉條說「表子」之「表」：「對『裏』之稱，猶言外婦」，則與「中人」似相反而實相同矣。又按拉丁文「scortum」訓「皮」亦訓「妓」，兼「表」、「婊」二義。
【《度柳翠》楔子觀音白：「化作風塵匪妓。」按《救風塵》第一折趙盼兒白：「爭奈是匪妓，都三心兩意」；《貨郎旦》第一折劉氏白：「俺夫主守著個匪妓張玉娥」；《謝天香》第三折天香白：「不想道今朝錯愛我這匪妓」；《宣和遺事前編》李師師夫賈奕道：「更大如王公，只除是當朝帝王也。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煙嬌，肯慕一匪人」，又宋邦傑勸賈奕：「何為因一匪人，將功名富貴廢了！」】
第一折月明和尚唱：「我則去萬花叢裏過，常是那一葉不沾身。」按參觀第七三三則論《全唐文》卷三二五王維〈與魏居士書〉。
月明和尚唱：「霜來欺，月來救。」按以義山〈梅花〉詩「素娥」、「青女」語移之楊柳耳。
〇賈仲名《對玉梳》第二折顧玉香唱：「每日間八陽經便少呵也有三千卷，五代史至輕呵也有二百合。」按張相《詩詞曲語辭滙釋》卷六謂「『五代史』、『八陽經』皆胡鬧之義」，尚未切當，乃吵嚷之義。五代最擾攮，故以借喻，亦如意語云：“fare il quarantotto”【The risings
of 1848 (esp. in Milan)】。「八陽」疑即伯陽，指老子《道德經》，易「伯」為「八」以對「五」。[8]《道德經》一起「道可道，非常道」句，類語之嘮叨者。【徐陵《孝穆全集》卷二〈為貞陽侯與王太尉僧辯書〉言梁之喪亂云：「八王故事，曾未混殽；九州春秋，誰云禍亂。」卷三〈在北齊與梁太尉王僧辯書〉亦有二句，易「誰」字為「非」字，皆以書名示意。《九州春秋》，司馬彪作也。】
第三折顧玉香唱：「原來這夫人也許俺娼人做。」按即關漢卿《救風塵》題目所謂「花柳成花燭」也。與孫豹人《溉堂後集》卷六〈題史淑時悼亡諸體詩後〉第一首云：「難逢才子作君子，可識夫人無美人」；《兒女英雄傳》第三十回何玉鳳行酒令云：「對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相映成趣。
〇石子章《竹塢聽琴》第一折鄭彩鸞白：「我這琴絃斷，必有人來竊聽。」按《張生煮海》第一折張羽：「怎麼琴絃忽斷，敢是有人竊聽」[9]；《三國演義》三十五回劉備側耳門外，司馬德操住而不彈，曰：「忽起高抗之調，必有英雄竊聽」；《警世通言》卷一〈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琴絃斷了一根，……伯牙驚訝，想道：『……若是城郭村莊，或有聰明好學之人，盜聽吾琴，所以琴聲忽變，有絃斷之異。』」
第三折鄭彩鸞唱：「只為那山遙水遠人何在？因此上枕賸衾餘夢不成。」按山谷〈木蘭花令〉云：「衾餘枕賸盡相容。」
〇康進之《李逵負荊》第一折宋剛白：「我一生怕聞脂粉氣，靠後些。」按劫取滿堂嬌者而作此語，蓋如《水滸》三十二回宋江戒王英云：「但凡好漢犯了『溜骨髓』三個字的，好生惹人恥笑。」故油嘴偽飾好漢，亦揚言不愛女色耳。《風光好》第一折陶穀白：「大丈夫飲酒，焉用婦人為？吾不與婦人同食，教他靠後。」與此正類。宋剛宋剛，慾焉得剛！
宋剛、魯智深以紅絹褡膊充紅事，與《秋胡戲妻》第二折羅大戶技倆相同。
第三折王林白：「不知被那個天殺的拐了我滿堂嬌兒去。」宋剛做打嚏科，白：「打嚏耳朵熱，一定有人說。」按參觀第三則論楊文奎《兒女團圓》第二折。以《看錢奴》第三折賈長壽與周榮祖夫婦各說而交嚏一場最能翻新。《貨郎旦》第四折李春郎道李彥和，彥和打嚏曰：「那個說我？」仍常套耳。
第四折宋剛白：「這是真命強盜，我們打他不過，走，走，走！」按「真命強盜」四字甚趣。《水滸》第三十九回司天監奏：「罡星照臨吳、楚」，第七十一回何道士辨驗天書，眾人皆道：「天地之意，理數所定」是也。
〇張國寶《羅李郎》第一折羅李郎唱：「你因酒上沒做有，為花上恩變仇。你交財上不應口，爭氣處打破頭。」【《西廂記》第二折：「老夫人事已休，將恩變為仇，著小生半途喜變做憂。」】按分言酒、色、財、氣。馬致遠《黃粱夢》第一折漢鍾離唱：「酒戀清香疾病因，色愛荒淫患難根；財貪富貴傷殘命，氣競剛強損陷身。這四件兒不饒人」；第四折呂岩白：「吐了兩口血，當日斷了酒。迭配無影牢城，我因此斷了財。渾家瞞著我有奸夫，就將渾家休了，斷了色。若有師父來，打我一頓，我也忍了。從今已後，我將氣也不爭了。」他如《城南柳》第二折呂洞賓：「且教他酒色財氣裏過」；《來生債》第二折龐居士：「我去那酒色財氣行取一紙重招」；《鐵拐李》第四折岳壽：「撇了酒色，辭了財氣」；《黃粱夢》第一折鍾離權：「見了些酒色財氣，人我是非。」蓋入元已成常語，前此唯李曾伯《可齋雜稿》卷二十六有〈和清湘蔣省幹酒色財氣韻〉五古四首、真西山《文忠公文集》卷三十六〈跋章翔卿詩集〉云：「作詩幾三千首，其中有〈酒、色、財、氣〉四詠，尤足砭世人膏肓。」則南宋始流行也。《論語‧季氏章》孔子以「色」、「鬪」、「得」為「君子三戒」；《後漢書‧楊震傳》記震子「秉性不飲酒，又早喪夫人，遂不復娶，所在以淳白稱。嘗從容言曰：『我有三不惑：酒，色，財也。』」以宣尼「三戒」合之叔節「三不惑」，遂成「酒、色、財、氣」，殊有深旨，不知昉自何人也。【《警世通言》第十一卷〈蘇知縣羅衫再合〉（李弘題壁和〈西江月〉詠酒、色、財、氣，有四美人來見）；《鏡花緣》九十六回余承志道：「聞得酉水［酒］、無火［炁］二關易破，巴刀［色］最凶，才貝［財］尤其利害。」】
〇《看錢奴》第二折賈仁自言五指向燒鴨子上撾油，歸遭狗舔去一指，一氣得病。按《冤家債主》第二折乞僧自言燒羊肉上抹的兩手肥油，一手已舔，尚有餘油，被狗吮淨，一氣生病。
〇《貨郎旦》第一折劉氏白：「都是胡姑姑、假姨姨廳堂上坐。」按《任風子》第一折任屠唱：「吃的來眼又睜，撐的來氣又喘。都是些豬脖臍、狗奶子喬親眷，都坐滿一圓圈」；《謝金吾》第三折王欽若白：「你家姓柴，官裏姓趙，胡姑姑、假姨姨，可是甚麼親眷」；馮惟敏《海浮山堂詞稿》卷三〈南黃鶯兒‧勸色目人變俗〉云：「再休提猪爹爹、狗奶奶、胡姑姑、假姨姨」；陳忱《水滸後傳》31 回：「薩頭陀五葷三厭，沒一樣忌的。唯不用豬肉、狗肉，道是豬爹爹、狗奶奶」；《醒世姻緣》第八十回云：「還有三個老婆，都是胡姑、假姨之類。」「胡」與「假」對當，乃胡說亂道之「胡」。
〇關漢卿《望江亭》第三折楊衙內白：「你替我做個落花媒人。」按《桃花女》第二折彭大：「我就與你做個落花的媒人」[10]；《謝天香》第二折錢大尹：「你近前來，你做個落花的媒人。」必當時俗語，不知何所取義？據字面言，語讖殊非吉利。鄒祇謨《麗農詞》卷上〈鵲橋仙‧第一體‧客懷〉云：「落花飛絮兩無情，仗千尺游絲作合」（《歷代詩餘》卷廿九、王昶《明詞綜》卷五選此詞，皆以屬董斯張），則好句欲仙矣。
〇《碧桃花》第一折徐碧桃唱：「你待要花前同酌酒，燈下細論文？」張道南白：「如此好天良夜，只合早成就洞房花燭，有甚心情還論文哩？」按孫子瀟《天真閣外集》卷二〈書悔〉云：「過後思量百悔遲，昨宵當面錯良期。玉盤諫果親傳出，瑤札情悰密遞知。躡蹟潛教人靜後，卸頭明示睡來時。如何誤會消魂意，半晌綢繆只論詩。」當緣未讀此院本耳，一笑。
道南寫〈青玉案〉詞，徐碧桃唱：「他能書如王右軍，能文似揚子雲。」按趁韻而信口開河，令人笑來。亦如《梧桐葉》第一折李雲英稱歎字體，唱：「這書學宗秦漢摹唐晉」，是兼真、草、隸、篆也。
〇《漁樵記》第二折王天仙白：「哎呀！連兒、盼兒、憨頭、哈叭、刺梅、鳥嘴，相公來家也」云云一大節，可與《清平山堂話本》中《快嘴李翠蓮記》比美。
「投到你做官，直等的那日頭不紅，月明帶黑，星宿䁪眼，北斗打呵欠！直等的蛇叫三聲狗拽車，蚊子穿著兀刺靴，蟻子戴著烟氈帽，王母娘娘賣餅料！投到你做官，直等的炕點頭，人擺尾，老鼠跌腳笑，駱駝上架兒，麻雀抱鵝蛋，木伴歌（即哥）生娃娃。」按西方修詞學所謂 “Adynaton”，常為男女盟山誓海之用，如古樂府〈上邪〉是也。參觀第六九四則論《元秘史》卷二，第七六五則論 Byron, Don
Juan, III. 19。Marlowe, Tamburlaine
the Great, I. iii. Zenocrate: “Sweet Tamburlaine, when wilt thou leave
these arms, etc.?” Tamburlaine: “When heaven shall cease to move on
both the poles, / And when the ground, whereon my soldiers march, / Shall rise
aloft & touch the horned moon; / And not before,...” 則變兒女情為風雲氣矣。至出以嘻笑怒罵，殆無過此段文字者。西方亦每以此體形容世情物態反常背理 (Eine aus Adynata ausgebante “verkehrte Welt”)，詳見 E.R.
Curtius, Europäische Literatur und
Lateinisches Mittelalter, 2te Auf., S. 107-8。吾國舊笑林有荒唐詩，如云：「極目遙聽欸乃歌，耳中忽見片帆過，鯉魚飛到樹枝上，波面何人駕黑騾」；「竹鞋芒杖快遨遊，一葉扁舟嶺上浮，長笛一聲天欲睡，有人騎犬上高樓。」又有自語相違之荒唐詩，如咄咄夫《增補一夕話》卷六〈未之有也〉云：「一樹黃梅個個青，響雷落雨漫天星；三個和尚四方坐，不言不語口唸經」，則論理之不可能 (logical impossibility)，非物理之不可能 (physical
impossibility)。Joseph Spence, Anecdotes, etc., “Centaur Classics”, p. 116: “The burlesque
prologue to one of Sir William Davenant’s plays began with this couplet: ‘You
who stand sitting still to hear our play, / Which we tonight present you here
today’” 乃其類也。【王建〈獨漉歌〉：「獨獨漉漉，鼠食貓肉。」[11]】【禪宗好以此等語為接引，如《五燈會元》卷九韶州靈瑞：「答俗士云：『木鷄銜卵走，燕雀乘虎飛。潭中魚不現，石女却生兒』」；卷十光慶遇安：「僧問：『古德有言：井底紅塵生，山頭波浪起。未審此意如何？』師曰：『……古今相承，皆云塵生井底，浪起山頭。結子空花，生兒石女』」；卷十一風穴延沼：「問：『古曲無音韻，如何和得齊？』師曰：『木鷄啼子夜，芻狗吠天明』」；卷十二曇穎達觀：「秤錘井底忽然浮，老鼠多年變作牛」，道吾悟真：「三面貍奴脚踏月，兩頭白牯手拏煙。戴冠碧兔立庭柏，脫殼烏龜飛上天。」】【《五代史補》卷三：「江南童謠：『東海鯉魚飛上天』，謂李昪起為君。」[12]】【《太玄經‧失之次八》：「雌鳴于辰，牝角魚木；測曰：雌鳴於辰，厥正反也」[13]，《解〉：「《尚書〉曰：『牝鷄無晨』，此之謂也；牝宜童而角，魚宜水而木，……失之甚也！」（〈更‧次五〉：「童牛角馬，不今不古；測曰：童牛角馬，變天常也。」）】
第四折王安道白：「這是潑水難收，怎麼使得？」按宋長白《柳亭詩話》卷十七云[14]：「太白詩『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出《後漢書‧光武紀》『反水不收」、〈何進傳〉『覆水不收』。而或有引小說姜太公令馬氏覆水者，可笑！』虞兆隆《天香樓偶得》云：「太公封齊侯，道遇前妻，再拜求合。公取盆水覆地，令其收之，惟得少泥。公曰：『若言離更合，覆水定難收。』此見韻府《類林》（當作《拾遺記》），今傳奇家以為朱買臣事。」【《左傳‧哀公三年》：「富父槐至，曰：『無備而官辦也，猶拾瀋也。』」】《三國志‧吳書‧張昭傳》裴注引昭〈駁應劭宜為舊君諱論〉云[15]：「言聲一放，猶拾瀋也？過辭在前，悔其何追」；《全宋文》卷四十三孔熙先〈獄中上書〉云：「但墜崖之木，事絕升隮，覆盤之水，理乖收汲」，皆可補宋、虞二家所未及。《漢書‧楚元王傳》劉向上封事云：「《易》曰：『渙汗其大號』。言號令如汗，汗出而不反者也；今出善令，未能踰時而反，是反汗也。」「反汗」與「拾瀋」可為的對，均即收汲覆水之用意也。【駱賓王〈豔情代郭氏〉：「情知唾井終無理，情知覆水也難收。」】【王喆〈滿庭芳〉：「斷絃無續，覆水定難收」（《全金元詞》172 頁）。】【《野客叢書》卷 28 考世言「心堅石也穿」、「覆水難收」，上語出《真誥》，下語未言出何書。《通俗編》卷二：「《鶡冠子注》：『太公既封齊侯，道遇前妻，再拜求合，公取盆水覆地』云云。」】《舊約全書》2
Samuel, XIV. 14: “As
water spilt upon the ground which cannot be gathered up again”。【羅昭諫《讒書》卷四〈越婦言〉（買臣貴，不忍其去妻，築室居之，分衣食活之。而去妻見買臣急於富貴，全忘匡國安民之初衷，曰：「矜於一婦人則可矣，其他未之見也，又安可食其食？」乃閉氣而死）；梅村詩「富貴徒誇一婦人。」】
〇馬致遠《青衫淚》第一折賈浪仙白：「今日幸遇大姐，喒多飲幾杯。」孟浩然白：「我還有人求的幾首詩未了，少吃醉些。」裴興奴唱：「一個笑哈哈解愁懷，一個酸溜溜賣詩才。」按援《履園叢話》卷二十一論杜少陵詩之例，此二人亦「吃鑲邊酒」者。[16]
第二折裴興奴唱：「女愛的親，娘不顧戀；娘愛的鈔，女不樂願。」按《金線池》第一折卜兒白：「正是：小娘愛的俏，老鴇愛的鈔」；《曲江池》第二折李亞仙唱：「女心裏憎惡娘親近，娘愛的女不順；娘愛的郎君個個村，女愛的却無銀」；明人劉兌《嬌紅記》（不分折）金怡怡白：「是這娘嫌的女愛，女愛的娘嫌。俏書生空自多情，村茶客偏生統鏝」，蓋元、明來習語也。「村茶客」必指《青衫淚》之浮梁茶客劉一郎。余澹心《板橋雜記》則云：「蓋親母則取費不多，假母則勒索高價，諺所謂『娘兒愛俏，鴇兒愛鈔』者，為假母言之也。」參看第七六四則論 Goethe, Faust,
I, 2849-52。
〇李行道《灰闌記》第四折包待制白：「張千，取石灰來，在階下畫個闌兒。著這孩兒在闌內，著他兩個婦人，拽這孩兒出灰闌外來」云云。按《聊齋志異》卷十二〈太原獄〉則孫柳下折獄，命姑、媳以刀、石擊殺姦夫，即知淫婦乃姑而非媳，亦用此法。實出《賢愚經》卷十一〈檀膩䩭品第四十六〉「見二母人，共諍一兒，詣王相言。時王明黠，以智權計，語二母言：今唯一兒，二母召之，聽汝二人，各挽一手」云云。《舊約全書》I
Kings, 3. 16-18 亦記所羅門王判二妓爭兒：“Fetch me a sword... Divide the living child into two” etc.。又 H.T.
Finck, Romantic Love & Personal
Beauty, I, p. 92: “Diefenbach relates concerning the Polynesians that if a
girl was courted by two suitors, each of them grasped one arm of the beloved &
pulled her toward him; the stronger one got her, but in some cases not before
her limbs had been pulled out of joint”，足翻閻羅包老之案矣。
〇鄭德輝《㑳梅香》。按此劇步趨實甫《西廂》，幾如畫虎類犬，已見第四八則。其情節、詞白，胥無是處。白敏中、裴小蠻越禮偷情，而男女皆酸腐氣中人，於刻板佳人才子差為別致，已逗李笠翁《十種曲》中「風流道學」矣。笠翁宗旨，可以《凰求鳳》第三十齣收尾詩「先粧晉客談風流，先粧晉客演風流」二語括之。《凰求鳳》之呂哉生、《慎鸞交》之華中郎、《風箏誤》之韓世勳、《憐香伴》之范介夫，均所謂「好色不淫」風流少年，非輕薄子弟。白敏中相形之下，真如村夫子、木大漢也。【黄周星《人天樂》第九曲軒轅載曰：「倒不是無情的道學，但不敢為越禮之風流」[17]；汪价《中州雜俎》卷十五：「方芳自題其庭曰：『沒邊幅道學，有規矩風流。』」】又按周自庵《思益堂日札》卷七謂：「元人院本多貪好句，不甚切本人口吻」，舉《李逵負荊》為例（見第三四則論《黑旋風》第二折）。科以西方文評「decorum」之旨，元曲中「不切本人口吻」、有失角色身分處，比比皆是，甚至寫景，細節亦每欠檢點，令人笑來。如此劇第二折小蠻白：「今夜點上燈，不做生活」；樊素唱：「趁此好天良夜，踏蒼苔月明，看了這桃紅柳綠，是好春光也呵！花共柳笑相迎，風與月更多情。醞釀出嫩綠嬌紅，淡白深青。」月明即如晝，安能辨五色？非鬼話夢囈而何！嘗笑張文成《游仙窟》工於描摹而不解敘述，筍脫線零，於是有色有聲動成不經不類，如深宵開宴而覩梁間燕子雙飛，黑夜涉園而見「雜果萬株，含青吐綠；叢花四照，散紫翻紅。」與德輝此曲，可謂無獨有偶，太白〈春夜宴桃李園〉所不能游目意足者矣。余見五代無款〈浣月圖〉、宋人無款〈空山泛月圖〉、〈松月圖〉、〈拜月圖〉、馬遠〈對月圖〉、〈松間吟月圖〉、〈舉杯玩月圖〉（見《故宮週刊》第一二七、一七一、一七五、二一五、二三八、四三一、四七一諸期），皆作白晝景色，無纖毫翳影。是畫家寫月夜已不憑眼處心生，於文人乎何尤？【鄧椿《畫繼》卷六：「王可訓曾作〈瀟湘夜雨圖〉，實難命意。宋復古八景，皆是晚景。其間『烟寺晚鐘』、『瀟湘夜雨』，頗費形容。鐘聲固不可為，而瀟湘夜矣，又復雨作，有何所見？……嘲誚云：『不過剪數尺皂絹，張之堂上，始副其名也。』」王安石《王荊文公詩箋注》卷二十二〈歲晚〉：「月映林塘靜，風涵笑語凉。俯窺憐綠凈，小立佇幽香。携幼尋新菂，扶衰坐野航。延緣久未已，歲晚惜流光。」全不似冬夜景色。「歲晚」豈指老年耶？然情事終不類夜間。】【Norman Mailer, An
American Dream, p. 13: “[The German soldier] had eyes... so perfectly blue & mad they go all the way in deep into
celestial vaults of sky” [Though there is a full moon, yet to be able to
discern the colour of eyes in a trench!]】
《㑳梅香》第一折［賺煞］：「你道信步出蘭庭，庭院悄人初靜，靜聽是彈琴的那生」云云。按此所謂「頂針續麻格」，亦謂「聯珠格」。韋莊五古長詩〈雜體聯錦〉始用之，頂續兩字，不僅一字（「行人戀尊酒， 尊酒意何深，為郎歌玉簪，玉簪聲斷續」云云）。任訥、張相輩皆不知「聯錦」即「聯珠」也。【Sciarada incatenata (“amo, moro, rosa — amorosa”) (B.
Reynolds, Cambridge Italian Dict., p.
711); Anadiplosis, Epanastrophe (cf. Dict.
of World Literature, p. 471); H. Morier, Dict. de Poétique et de Rhétorique, p. 24).】
第二折樊素白：「豈不聞釋氏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夫子云：『戒之在色』？豈不聞聖人云：『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信有之也。」按《謝天香》第一折錢大尹斥柳永，亦云：「《禮記》云：『君子「姦聲亂色，不留聰明」；《老子》云：『五色令人目盲』」云云。出諸樊素口，尤堪絕倒。傍徵佛、老語，適見作者之不通也。
〇尚仲賢《單鞭奪槊》楔子尉遲敬德白[18]：「一馬豈背兩鞍，單輪豈碾四轍？」按「單」當作「雙」，「背」或作「鞁」，亦見《鐵拐李》第二折李氏白、《鴛鴦被》第三折李玉英白、《牆頭馬上》第三折李千金唱。【《敦煌變文集‧韓朋賦》貞夫曰：「蓋聞一馬不被二鞍，一女不事二夫」；〈秋胡變〉：「一馬不被兩鞍，單牛豈有雙車並駕」；《警世通言》第二卷〈莊子休鼓盆成大道〉田氏道：「我們婦道家一鞍一馬，倒是站得脚頭定的。】【溫飛卿〈碌碌古詞〉：「一鞘無兩刃，徒勞油壁車。」】【貫休〈觀懷素草書歌〉：「忽如鄂公喝住單雄信，秦王肩上𠞈著棗木槊。」】
〇谷子敬《城南柳》楔子呂洞賓白：「爭奈他土木之物，如何做得神仙？必然成精之後，方可成人；成人之後，方可成道。」按《岳陽樓》第一折柳樹白：「土木之物，未得人身，難成仙道。」[19]此《西游記》第七回如來佛所以笑斥孫悟空為「你那個初世為人的畜生」也。然第六十四回木仙庵四叟與唐僧談道，拂雲叟乃曰：「我等生來堅實，體用比爾不同。」似草木修仙較人為便宜者，何耶？
第一折呂洞賓唱：「東訪丹丘西太華，朝游北海暮蒼梧。」按《西游記》第二回須菩提祖師謂孫悟空曰：「自古道：『神仙朝遊北海暮蒼梧。』」
第二折呂洞賓白：「且教他酒色財氣裏過，方可度脫他成仙了道。」按雖習見語，却蘊至理，詳見第五則論 Saint-Évremond:
“Problème à l’Imitation des Espagnols”。
〇鄭廷玉《後庭花》第二折李順唱：「兀的不歡喜殺俺子父，快活殺俺妻夫。」按下文云：「奪了俺妻兒，送了俺子父。」「妻兒」當作「兒妻」。
〇《𧫒范叔》第二折范睢唱：「正是耕牛為主遭鞭杖，啞婦傾杯反受殃。」按《竇娥冤》第三折竇娥：「當日個啞婦含冤反受殃，耕牛為主遭鞭」；《賺蒯通》第四折蒯徹：「將功勞簿都做招伏狀，恰便似啞婦傾杯反受殃。」「啞婦」事當出《戰國策‧燕策一》：「燕王曰：『夫忠信，又何罪之有也？』蘇秦對曰：『臣鄰家有遠為吏者，其妻私人。其夫且歸，其私者憂之。其妻曰：「公勿憂也，吾已為藥酒以待之矣。」後二日，夫至，妻使妾奉巵酒進之。妾知其藥酒也，進之則殺主父，言之則逐主母，乃陽僵棄酒。主父大怒而鞭之。』」踵事增飾為「啞婦」，蓋難申訴耳。【嵇康〈釋弘論〉：「故主妾覆醴，以罪受戮。」】「耕牛」事未知何本。
〇吳昌齡《東坡夢》第一折蘇東坡白：「王安石一日請俺赴宴，出歌者數人，見一女子擎杯良久，不見其手。誰想就是安石的夫人。」按關漢卿《金線池》楔子：「石府尹白：『張千，與我喚那上廳行首杜蘂娘來，服侍兄弟飲幾杯酒。』杜蘂娘拜科，韓輔臣慌回禮，白：『嫂嫂請起！』」殆有鑒於東坡之事耶？元曲荒唐有如此者！
東坡白：「你去溪河楊柳邊小舟中，叫一聲『白牡丹安在？』只待他應了一聲，你急急抽身便走。」行者白：「走遲了却怎麼？」東坡白：「走遲了，只教你做雪獅子向火──酥了半邊。」行者做跌科，白：「早酥倒了也。」按《風光好》第一折秦弱蘭唱：「則著這星眸略瞬盼，教他和骨頭都軟癱」；《救風塵》第二折趙盼兒唱：「摟一摟，抱一抱，著那廝通身酥，遍體麻」；第三折張小閒做跌倒科，白：「休道衝動那廝，這一會兒，連小閒也酥倒了。」遂成小說中套語，如《水滸》第二十四回西門慶見潘金蓮，「先自酥了半邊」；《西游記》五十四回豬八戒見西梁女王，「好便似雪獅子向火，不覺的都化去也」；《初刻拍案驚奇》卷十八富翁見那小娘子，「此時好像雪獅子向火，不覺軟癱了半邊。」《醒世恒言》卷十五赫大卿見美尼，「却像初出鍋的糌粑，軟做一塌」，亦此意，而小變其說。楊有仁編《升庵太史全集》卷四十一說《易‧繫辭》「冶容誨淫」云：「冶，銷也。遇熱則流，遇冷則合，與冰同志。故『冶』字從氷，女之艷媚亦令人銷神流志」[20]云云，與「半邊酥」、「一塌軟」正爾同揆【常建〈古意〉（一作〈祖詠古意〉第二首）第三首：「閑艷絕世姿，令人氣力微。」早寫此意】【“jellify”】。《方廣大莊嚴經‧降魔品第二十一》魔女云：「我為媚惑能竭人意，如春酥置於日下自然銷融」；Sappho, §81[21]:
“Lo! Love the looser of limbs stirs me, that creature irresistible,
bitter-sweet” (J.M. Edmonds, Lyra Graeca,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I, p. 239); Burke, A Philosoph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 Beautiful, Pt. IV, sect. 19: “When we have before us such objects as
excite love... the head reclines something on one side; the eyelids are more
closed than usual, and the eyes roll gently with an inclination to the object;
the mouth is a little opened, & the breath drawn slowly, with now &
then a low sigh; the whole body is composed, & the hands fall idly to the
sides. All this is accompanied with an inward sense of melting & languor...
Beauty acts by relaxing the solids of the whole system” (ed. by J.T. Boulton,
1958, pp. 149-150; cf. sect. 22, p. 154: “Sweet things are relaxing too”) 【Petrarca,
Rime 133: “Amor m’à posto come segno a strale, / come al sol neve, come cera al
foco, / e come nebbia al vento...” (Rime,
Trionfi e Poesie Latine, Riccardo Ricciardi, p. 195)】。足徵雖流俗俚言，而體察甚深。德語喻人悲來橫集、涕泗交流，亦曰：「如酥油消融於日下」(wie Butter an der Sonne dastehen)，則貌全同而心稍異焉。
第三折白牡丹白：「上告我師：和尚一點菩提露，滴在牡丹兩葉中。」按《永樂大典》卷三千七百八十三「僧」字：「《古今事通》：五代時，一僧號志聰修行於祝融峯十年，自以為戒行具足。一日下山，于道傍見一美人，號紅蓮，一瞬而動，遂與合懽。至明，僧起沐浴，與紅蓮俱化。」【《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五：「吳僧慧貞言：有浙僧立志精進，魔化艷女試之，僧自揣道力，足以勝魔，坦然許之，竟毀戒體。」】張邦幾《侍兒小名錄拾遺》載志聰事，頌云：「有道山僧號志聰，十年不下祝融峯。腰間所積菩提水，瀉向紅蓮一葉中。」徐青蓮譜其事入《四聲猿》，〈玉禪師翠鄉一夢〉者是也。《西洋記》九十二回國師得閻羅王詩四句，即述紅蓮事（「水月禪師號玉通，多時不下竹林峯。可憐若許菩提水，etc.」）；《清平山堂話本‧五戒禪師私紅蓮記》作「可惜菩提甘露水，傾入紅蓮兩瓣中。」實本釋典附會。《增壹阿含經》卷三十一之六略云：「賊鴦掘魔，前身為清淨太子，年向三十，不樂五欲。父王勅國中人：『其能使太子樂五欲者，賜千金及諸寶物。』有女人名婬種，盡明六十四變，至父王所白王：『太子宿何處？』王曰：『在東堂上，唯一男兒，在彼侍衛。』女白：『願王勅內宮中，勿見限遮，隨意出入！』夜鼓二時，女在太子門側，佯舉聲哭。太子勅侍人問，婬女報曰：『夫主見棄，是故哭耳。』太子命將女置象廐中，到彼復哭；將至馬廐中，復哭；即將入堂，又哭。太子躬問，婬女曰：『女人單弱，懷恐怖耳。』太子曰：『上吾床，得無畏乎？』女人默然不語，亦不哭，脫衣裳，捉太子手，舉著己胸。太子漸起欲想，以身就之。明日，太子白父王：『勅國中諸未嫁女，先適我，然後嫁。』」《蓮社高僧曇翼傳》：「感普賢大士化女子身，披采服，携筠籠，盛一白豕，大蒜兩根，至師前曰：『妾入山采薇，日已斜，豺狼縱橫，歸無生理，敢託一宿。』師却之力，女復哀鳴不已，遂令居草牀上。夜半號呼腹疼，告師按摩。師辭以持戒，不應手觸。女號呼愈甚，師乃以布裹錫杖，遙為按之。翌日女以采服化祥雲，豕變白象，蒜化雙蓮，凌空而上」云云（《茶香室叢鈔》卷十三〈普賢大士化女子象〉則引【亦見《佛祖統記》卷 26、36】）；亦見《佛祖統記》卷二十六〈淨土立教志〉、卷三十六〈法運通塞志卷〉。[22]
〇曾瑞卿《留鞋記》第二折郭華醉臥，王月英推之不醒，留鞋而去。按仿祆廟火本事（參觀第二一則論《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二）。明劉兌《嬌紅記》（不分折）亦有申純醉臥，王嬌娘來窗外喚之不醒一節。祆廟火事，余尚未得所出。弘治本《西廂記》注（《淵鑒類函》卷五十八引《蜀志》全同）不可信。若據楊鐵厓《逸編》卷八〈相見〉云：「底事太陰藏火性」，《女仙外史》第九一回詩云：「祆廟私期郎熟睡，佳人喚之心如醉；愛火炎炎口內出，千年棟宇飛灰熄」，則火出女口，非如《西廂》注所謂陳生醒見玉環在懷，「怨氣成火」也。鐵厓《逸編》樓注引《異苑》謂是北齊公主事，以祆廟為佛寺，亦非劉敬叔《異苑》，不知究何根據。【《法苑珠林》卷三十引《智度論》卷十四〈釋初品中羼提波羅蜜義〉：「如說國王有女，名曰狗牟頭。有捕魚師，名術波伽，隨道而行，遙見王女，在高樓上，牎中見面，想像染著，心不暫捨。彌歷日月，不能飲食。母問其故，以情答母。……母為子故，入王宮中，常送肥魚鳥肉以遺王女，而不取價。王女怪而問之，母白王女：『願却左右，當以情告。』……王女言：『汝去，至月十五日，於某甲天祠中，往天像後。』母還語子：『汝願已得。』告之如上。……王女至時，白其父王：『我有不吉，須至天祠，以求吉福。』王言：『大善。』即嚴車五百乘，出至天祠。既到，勑諸從者，齊門而止，獨入天祠。天神思維，此不應爾，王為施主，不可令此小人毀辱王女。即厭此人，令睡不覺。王女既入，見其睡重，推之不寤，即以瓔珞，直十萬兩金，遺之而去。後此人得覺，見有瓔珞，又問眾人，知王女來。情願不遂，憂恨懊惱，婬火內發，自燒而死。以是證知，女人之心，不擇貴賤。唯欲是從」（未言出何經）。《宗鏡錄》卷六十九論火乃「我心中所變，如人欲心熾盛，火燒天祠，皆從心火起」，即引此事為例（「昔有漁師」云云，「瓔珞」則為「便繫帛子在手上，……見手上帛子」[23]）。】
〇楊顯之《酷寒亭》第二折趙用白：「這婦人生得通草般身軀，燈心樣手脚。閒騎蝴蝶傍花枝，蜘蛛網內打筋斗。」按全本之《事林廣記‧癸集》卷十三申二官人〈踏莎行‧嘲建康妓李燕燕〉云：「葱草身才，燈心脚手。閒時與蝶花間走。有時跌倒屋檐頭，蜘蛛網裏翻筋斗。水馬馳來，藕絲纏就。鵝毛般上三杯酒。等閒試把秤兒秤，平盤分上何曾有。【Jules Renard, Journal,
NRF, p. 323: “Si mignonne que si vous vouliez vous pendre, vous n’auriez pas le
poids”; p. 327: “Elle touche à la terre comme l’hirondelle au lac.”[24]】
〇《合同文字》楔子劉天祥白：「到他邦外府趕熟去來。分房減口，各處趁熟。」按參觀《宋詩選註》尤袤〈淮民謠〉「趁熟過江北」注。[25]
第一折劉天祥唱：「烈不得，買路的紙錢。」按此謂寓錢。第三折劉天祥唱：「我將飯充饑，茶解渴，紙錢來買路」，則謂楮幣，參觀第三九一則論 Journal des Goncourt, le 29 fév., 1876、第五一一則論《翠微南征錄》卷四〈述懷〉。若第二折張秉彝「我到這墳上烈紙」、《硃砂擔》第四折王文用「並不見烈紙錢的將咱祭」、《老生兒》第三折劉從善「烈紙燒香」、《兒女團圓》第二折韓二「焚錢烈楮」，則寓錢也。【《通俗編》卷九引「《留青日札》云：『高子臯曰：「買道而葬，後難繼也。」今人出喪，柩行之道，於前拋金銀紙錢，名曰「買路錢」，即高季「買道」之遺意也。』《日本考》云：『凡殯出，……令一人在前撒銅錢而行，名曰「買路錢」，任其貧乞者拾之。』似此俗又自日本流及中國矣。」翟氏於元曲徵引甚多，偏遺《合同文字》第一折。】
第二折張秉彝唱：「我不說之時恩不斷，說罷之時斷了恩。」按《兒女團圓》第四折俞循禮：「你那未說之時，俺也恩不斷；被你說破之時，俺就斷了恩」；《封神演義》第 18 回姜子牙寫了休書：「娘子，書在我手中，夫妻還是團圓的。你接了此書，再不能完聚了！」
第四折包待制白：「這小廝本說的丁一確二，這婆子生扭做差三錯四。」按《蝴蝶夢》第一折王婆：「怕不待的一確二」；《殺狗勸夫》第四折孫蟲兒：「我說的丁一確二，你說的巴三覽四。」
〇《凍蘇秦》楔子蘇太公白：「便好道心去意難留，留下結寃讎。」按《合汗衫》第二折張文秀白：「常言道」云云。Paradise
Lost, IX. 372,
Adam: “Go; for thy stay, not free, absents thee more.”
〇武漢臣《玉壺春》第二折李斌唱：「誰待奪皇家龍虎榜？爭如占花叢燕鶯場。我向這花柳營調鼎鼐，風月所理陰陽。」按同折琴童亦云：「不思進取功名，只要上花臺做子弟。」蓋與《金線池》之韓輔臣同志，即柳耆卿〈鶴沖天〉詞所謂「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也。參觀第七五八則論〈雲謠集雜曲子‧傾盃樂〉。
〇岳伯川《鐵拐李》第一折岳壽唱：「我更狠一狠呵，我著那打家賊指一指，輕便是寄贓，重便是知情。」按《殺狗勸夫》第四折孫蟲兒：「你休把外人攀，則將兄弟指。我敢向雲陽市裏挺著脖子，替哥哥死、死。公廳上捱杖子，胡攀亂指」；《瀟湘雨》第四折趙氏：「我道你是聰明的卓氏，我道你是俊俏西施，怎肯便手零腳碎竊金貲？這都是崔通來妄指」；《金瓶梅》三十一回平安兒被吳驛丞拿住痛刑，「教他指攀吳月娘與玳安有奸」；《舊唐書‧酷吏傳上‧索元禮》：「推一人，廣令引數千百人。」
〇《小尉遲》第二折李道宗白：「陞我做淨盤將軍。」按《殺狗勸夫》第一折孫蟲兒：「吃的來東倒西歪，盡盤將軍」；柳隆卿、胡子轉使酒科：「我盡盤將軍，是吃你的」；《西游記》一百回如來因八戒「口壯身慵，食腸寬大」，加陞「淨壇使者」；《後西游記》第十二回猪一戒道：「父親又天下淨壇日日受享，兒子何不跟父親各處去吃些現成茶飯！」【《說郛》44 朱暉《絕倒錄》某應制續（東坡）〈老饕賦〉：「既盍簪而發笑，何淨盤而見嘲？先生一笑而起，尋東司而上茅」；《金瓶梅》第十二回應伯爵、謝希大、孫寡嘴在李桂姐家還東道，「這個稱為食王元帥，那個號作淨盤將軍」；It. “Il cavaliere del dente”: scrounger。】
〇戴善夫《風光好》第一折秦弱蘭唱[26]：「悲歡聚散，二三年經到有百千番。恰東樓飲宴，早西出陽關。怕只怕是那羅紕錦舊，鶯老花殘。」按妓女自傷淪落，憂身無下梢，殊合口吻。「只怕」云云，即《清平山堂話本‧刎頸鴛鴦會》梢人歌云：「有朝一日花容退，雙手招郎郎不來」；《醉醒石》第十三回云[27]：「再混幾年，花殘人老，只有人揀我，我還去揀得人？」Anita Loos, Gentlemen
Prefer Blondes, March 22 引 “an
old adage: ‘Leave them while
you’re looking good’”，貌異而心同也。明人凌濛初《紅拂莽擇配》第一折紅拂唱：「央及煞枕頭兒邊滋味，撇殢煞裙帶兒畔衣食，隨您姚氏黃那魏氏紫，總認張郎婦也李郎妻」云云，則全失豪家姬侍身吻，而似平康巷陌中人語。「我嫁了，做一個張郎家婦，李郎家妻」，即關漢卿《救風塵》第一折宋引章唱詞【李詡《戒菴老人漫筆》卷八載侯一元〈走筆戒弟書〉，戒弟勿狎邪游也，有云：「前袂未分，來衿復結」】。蓋學戴氏此折而失之者，豈楊越公沿燕俗，賓客相過，以妾婦侍宿，所謂 “die
gastliche Prostitution” 耶（參觀《鷄肋編》卷上，又 Ploss,
Bartels & Bartels, Woman, tr. J.
Dingwall, II, p. 117）？抑作者如況夔笙自題《繪芳詞》小詩云：「傾城傾國談何易，為雨為雲事何哀」（對偶本劉希夷〈公子行〉：「傾城傾國漢武帝，為雨為雲楚襄王」），傷心人別有懷抱耶？
陶穀題壁：「川中狗，百姓眼，虎撲兒，公廚飯。」按《事文類聚續集》卷六〈館驛〉門云：「廣州押衙崔慶成，轄香藥綱詣內庫，抵皇華驛舍，夜見美婦人，擲書曰：『川中狗，百姓眼，馬撲兒，御厨飯。』丁晉公曰：『此乃「獨眠孤館」四字』」「馬」字疑為「虎」字之誤。
【〇石君寶《秋胡戲妻》。按《史通‧品藻篇》斥「《列女傳》載魯之秋胡妻者，尋其始末，輕生同於古冶，殉節異於曹娥，乃凶險之頑人，強梁之悍婦。」石氏此劇祇寫羅梅英整頓妻綱，與秋胡終歸於好，殆可免於子玄之訶矣。賀貽孫《詩筏》亦云：「秋胡妻至以妬死，可謂妬而愚矣。臨死數語，不責夫以薄倖，乃責以忘母不孝，遂成秋胡千古惡名，則妬而悍且狡矣。顏延之〈秋胡行〉為秋胡洗謗。」[28]】
〇馬致遠《任風子》第二折任屠唱：「兒女是金枷玉鎖，歡喜寃家。」按《鐵拐李》第四折岳壽唱：「我如今把玉鎖頓開，金枷不帶。」釋典有「七寶牢獄」之喻，如《無量壽經》卷下謂轉輪聖王有七寶宮室：「王子得罪，內彼室中，繫以金鎖。」尤驚心動魄。【全真教主王喆〈又鎖門〉詞：「女男是、玉杻金枷，把身軀縛定」[29]（《全金元詞》一六五頁）；〈金蕉葉〉：「這思牢、更兼愛獄，被玉杻金枷緊束」（一八六頁）；無名氏《歷代法寶記》無住法師說偈曰：「婦是沒耳枷，男女蘭單杻；爾是沒價奴，至老不得走」；《警世通言》卷二〈莊子休鼓盆成大道‧西江月詞〉：「莫把金枷套頸，休將玉鎖纏身。」】【Wm
Blake: “Song”: “He caught me in his silken net, / And shut me in his golden
cage”; Thoreau, Walden: “Economy”: “That seemingly wealthy, but most terribly impoverished
class of all... have forged their own golden
or silver fetters” (Walden & Other
Writings, “Modern Lib.”, p. 15); cf. J. Webster, The
Duchess of Malfi, IV, ii,
Duchess: “What would it pleasure me to have my throat cut / With diamonds? or
to be smothered / With cassia? or to be shot to death with pearls?” (Plays by Webster & Ford, “Everyman’s
Lib.”, p. 159).】
〇《謝金吾》楔子王欽若白：「下官能通四夷之語，善曉六番書籍。」按明黃元吉《流星馬》第一折李道宗稱其婿黃廷道「深通六國之語，能寫他邦番字」；《周書‧于謹傳》：「謹兼解諸國語，乃單騎入賊」；《北齊書‧祖珽傳》：「解四夷語」；《北齊書‧斛律羌舉傳》：「劉世清能通四夷語，為當時第一，以突厥語翻《湼盤經》」；《新五代史‧義兒傳‧李存信》：「能四夷語，通六蕃書」，又〈雜傳第三十四‧康福〉：「善諸戎語」；《舊唐書‧安祿山傳》：「解六蕃語，為互市牙郎」，〈史思明傳〉：「解六蕃語，與祿山同為互市郎」】《五雜組》卷六[30]：「元時有必蘭納識里者，貫通三藏及諸國語，凡外夷朝貢表牋文字無識，皆令譯進。令左右執筆，口授如流，略不停思，皆無差謬」；《西洋記》四十六回：「三寶老爺是個回回出身，曉得八十三種蠻紇繨的聲口」；《今古奇觀》卷六〈李謫仙醉草嚇蠻書〉李白能辨寫番書；《負曝閒談》第八回：「琉璃廠掌櫃鄭重其事拿出一本《珀拉瑪》道：『這是洋人造的洋書，你老要是念通這本書，就可以當六國繙譯。』」
第三折謝金吾白：「這幾日只管眼跳。常言道：『眼睛跳，悔氣到。』」按《伍員吹簫》第四折楔子費無忌：「可知連日眼睛跳」（聞伍子胥欲報仇也）；《陳州糶米》第三折小衙內：「兩眼梭梭跳，必定悔氣到」；《合汗衫》第四折陳虎：「怎麼那眼皮兒連不連的只是跳？也不知是跳財，是跳災」；《瀟湘雨》第四折崔甸士：「怎麼我這眼連跳又跳的？想是夫人又來合氣了」；關漢卿《五侯宴》第五折趙脖揪：「自家老趙，終日眼跳。山人算我，說我死到」；《敦煌掇瑣‧三‧燕子賦》：「昨夜夢惡，今朝眼瞷，若不私鬥，剋被官嗔」，又〈六‧季布歌〉、〈十‧伍子胥〉皆有耳熱眼瞷之兆。
焦贊白：「便好道君子報冤，且歇三年。」按即 “Revenge
is a dish that should be eaten cold” (The
Oxford Dict. of Eng. Proverbs, p. 372; cf. Montaigne, Essais, III. 100, p. 970; cf. “Vendetta di cent’ anni ha ancor i
lattaiuoli” ecc.)。
〇李壽卿《伍員吹簫》。按此劇中費無忌呼其子「費得雄」，亦如《隔江鬪智》中吳國太呼女為「孫安」，皆連名帶姓，已導今俗。[32]
第二折養由基白：「一生輸與賣油人，他家手段還奇絕！」按此用歐陽永叔《歐陽文忠公集》卷一百二十六《歸田錄》卷一「陳康肅公堯咨善射」一條記賣油人事（卷一百二十九《筆說‧轉筆在熟說》復記此事），是春秋時人預支北宋典故也。【《洛陽伽藍記》卷三高祖作「習」字謎，李彪曰：「沽酒老嫗甕注𤬪，屠兒割肉與秤同」，即賣油翁意也。】王驥德《曲律》卷三〈雜論第三十九上〉云：「元人作劇曲中用事，每不拘時代先後。馬東籬《三醉岳陽樓》，賦呂純陽事也。〈寄生草〉曲用佛印待東坡，魏野逢潘閬，唐人用宋事。」然時代相隔，尚不如此之甚。且純陽神仙，固宜先知耳。一笑！《曲江池》第三折卜兒白：「好波，你個謝天香！他可做的柳耆卿麼？」「你」謂李亞仙，「他」謂鄭元和，又唐人預支宋典，皆陸士衡評蘇東坡〈赤壁賦〉、米元章書申鳧盟〈懷古詩〉、宋版《大明律》（《露書》卷五、《在園雜志》卷一、《說鈴》）之類也。凌仲子《校禮堂文集》卷二〈論曲絕句‧之十二〉云：「仲宣忽作中郎壻，裴度曾為白相翁。若使硜硜徵史傳，元人格律逐飛蓬。」自注：「元人雜劇事實多與史傳乖迕，明其為戲也。後人不知，妄生穿鑿，陋矣。」不免阿私之誤。詳見第五三一則論 Orlando Furioso, XLII. 20-21: “Qui de la istoria mia, che non sia
vera” ecc. (ed. Ulrico Hoepli, p. 448)。[33]【《西遊記》第二十三回金漆柱上春聯：「絲飄弱柳平橋晚，雪點香梅小院春。」按本温飛卿〈和道溪君别業〉腹聯，改「寒」為「香」、「苑」為「院」，初唐時已用晚唐人詩。】【Macrobius (Saturnalia,
I. 1.5) claims to follow Plato who made
Parmenides & Socrates
discuss abstruse subjects together, though Socrates could
scarcely reach boyhood when P. was an old man.】
〇孫仲章《勘頭巾》第一折劉員外渾家白：「問他要一紙生死文書，一百日以裏，但有頭疼腦熱，都是你。」按第三折王小二白：「他娘子揪住小人，要了一紙保辜文書」；《殺狗勸夫》第二折柳隆卿、胡子轉白：「咱三人結義做兄弟，似劉、關、張一般，只願同日死，不願同日生，做一個死生文書」，則又是一義。
第二折楔子王知觀白：「道可道，真強盜。名可名，大天明。」按墨憨齋定本《酒家傭》第二十六折道士扯尼姑上白：「但聞道可盜，須知姑不孤」；《北夢瑣言》卷十：「道士程子霄登華山，偶有顛仆，宇文翰戲曰：『不知上得不得，且怪懸之又懸。』」【《牡丹亭》第二十九齣〈旁疑〉陳再良：「怎兩個姑姑爭施主？玄牝同門道可道，怎不韞櫝而藏姑待姑」；第三十齣〈歡撓〉碧雲庵主：「道可道，可知道？名可名，可聞名？」】
第三折張鼎白：「你那姦夫，不是俗人，是個先生。」劉員外渾家白：「誰道是和尚來？可知是個先生哩。」按「先生」即道士【唐詩中即然】。《水滸》第三一回：「一個先生，摟著一個婦人，在那窗前看月戲笑」；《西游記》第五三回：「那先生（如意真仙）笑道。」【葉昌熾《語石》卷二載泰安嶽廟元聖旨碑云：「和尚、也里可溫［基督教徒］、先生、達識蠻［回教徒］，每不拘揀甚麼差發休當者」；《高僧傳二集》卷十八〈義褒傳〉：「道士李榮浪嘲云：『既喚我為先生，汝便成我弟子』」，卷十一〈羅雲〉：「慧成呼俞（道士）為先生」；《愛日齋叢鈔》（《說郛》十七）詳考「先生」之稱，獨未及此，祇舉陶弘景、司馬承禎、潘師正皆賜諡稱「先生」，陳圖南賜號，「其間方外士多賜焉，相承已久」而已。】
〇高文秀《黑旋風》第一折孫孔目白：「怎生得一人護臂，跟隨將我去方可」；「我問他討一個護臂去。」[35]按《合汗衫》第一折張孝友白：「早晚索錢，少個護臂」；《硃砂擔》第一折白正白：「我與你做個護臂。」即後世所謂保鏢。
第二折楔子李逵白：「這嫂嫂敢不和哥哥是兒女夫妻麼？」孫孔目白：「你好眼毒也。你怎麼便認將出來？」按《燕青博魚》第二折燕青白：「敢問哥哥，這嫂嫂敢不和哥哥是兒女夫妻麼？」燕和白：「兄弟，你好眼毒也。你怎生便認的出來？」
【〇《馬陵道》楔子鬼谷子白：「只要你賺的我自然出這洞去。」孫臏白：「徒弟無出洞之計，則有入洞之計。」按《十二樓》之五《歸正樓》第一回貝去戎賺父母下樓計同。《夜雨秋燈錄續集》卷一〈小癩子〉。[36]】【《馬陵道》楔子鬼谷子：「我再看您兩個智謀如何。我如今坐在洞中，則要你賺的我自然出這洞去。」龐涓：「這個倒有些難，哥哥你先道波。」孫臏：「師父，您徒弟無出洞之計，則有入洞之計。若是師父立在洞門前，我著師父自然走入洞去。」鬼谷子：「我不信。我如今立在洞門前。看你有何計策，著我入洞來？」孫臏：「稽首師父，這便是徒弟出洞之計。」按李笠翁《十二樓》之五《歸正樓》拐子貝去戎兒時自負智計，「父母道：『既然如此，就試你一試。我如今立在樓上，你若騙得下來，就見手段。』貝去戎道：『若在樓下，還騙得上去。立在上面，如何騙得下來？』父母道：『既然如此，我就下來，且看用什麼騙法。』及至走到樓下，叫他騙上去。貝去戎道：『業已騙下來了，何須再騙。』──這句舊話傳流至今，人人識得，但不辨是誰人所做的事，如今才揭出姓名。」[37]宣瘦梅《夜雨秋燈錄續集》卷一〈小癩子〉：「父曰：『姑試之。』二老登廳側小樓，癩子曰：『由高自卑，誠非易事』云云。」[38]】
【第二折寵涓白：「我若知情呵，唾是命隨燈而滅。」按第四折孫臏白：「正應著唾是命隨燈滅。」按沈弘宇《渾如篇‧姊妹二十四婪法》云：「生願同衾，死願同穴，謂予不信，隨著燈滅。」這咒兒發過多少！】
〇《鴛鴦被》第二折劉員外白：「與別人成了親事，左右是破罐子了。」按參觀第五八一則論 “cracked
in the ring”。
第四折李玉英笑科唱：「問的我陪著笑賣查梨。」按《謝天香》第二折謝天香唱：「恰纔陪著笑臉兒應昂，怎覷我這查梨相。」「查梨」當即酢梨，《魯齋郎》第二折所謂「醋梨」也（見第三四則）。[39]梨酸難售，故陪笑以攬主顧耳。
〇關漢卿《玉鏡臺》第二折溫太真教劉倩英寫字，倩英拒之。與《封神演義》第十九回妲己請伯乙考教琴，伯乙考拒之事適相反。妲己曰：「我坐你懷內，你拿著我雙手撥此弦，不用一刻即熟。」[40]溫太真白：「小姐，不是這等。」起把筆撚倩英手科。
夫人白：「哥哥根前調書袋兒。」按即「掉」書袋。
溫太真見倩英足印，唱：「幾時迤逗的獨強性，勾引的把人憎。幾時得使性氣由他跐，惡心煩自在蹬。」按心理學所謂 Algolagnia
之 Masochism，譚壯飛《仁學》卷上「淫念即殺念」一節祇道 Sadism，未知殺念即淫念，二事相待也。《太平樂府》卷四、《樂府群珠》卷一皆載仇州判〈陽春曲〉（一作〈喜春來〉）詠金蓮（一作「美足小」）云：「鳳幃中觸抹着把人蹬，狠氣性，蹬殺我也不嫌疼」；《金瓶梅》第四回：「婦人道：『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門慶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個好處。』」足蹬手打，事異而理則一。《野獲編補遺》卷三載沈祖量贈妓詞云：「任他百般打罵百般羞，也只是書生薄福難消受」，而斥其「卑下猥媟」，皆 Keats: “Ode on Melancholy” 所謂 “Or if thy
mistress some rich anger shows, / ... / aching pleasure” 也。餘見第四四則論 Propertius,
I. xii. 15-6，第六二七則論 Silvio
Pellico, Le Mie Prigioni, cap. 60。【Plutarch:
“How to Tell a Flatterer”, §19: “Such frankness is like the love bites of
lascivious women; it arouses & tickles the sense of pleasure by pretending
to cause pain” (Moralia, Loeb, I, p.
327).】【Montaigne, Essais, III, viii: “J’ayme...
une amitié qui se flatte en l’âpreté et vigueur de son commerce:
comme l’amour, ès morsures et égratignures sanglantes”(Pléiade, p. 808).】【But cf. the Italian phrase “baciare coi denti”: to inflict an injury
with a thorn of friendship.】【Keats 反復言之： “To
Psyche”: “Where branched thoughts, new grown with pleasant pain” (Poems, “Everyman’s”, p. 54); “Ode to
Melancholy”: “and aching Pleasure nigh, / Turning to poison while the bee-mouth
sips” (p. 62); “Welcome Joy & Welcome Sorrow”: “Oh! the sweetness of the
pain!” (p. 75); “Lines to Fanny”: “O, the sweetness of the pain!” (p. 120); “Lamia”,
Pt. I: “To unperplex bliss from its neighbour pain; / Define their pettish
limits, & estrange / Their points of contact, & swift counterchange”
(p. 137)。】【Coventry Patmore: Eros & Psyche:
“Kiss, tread me under foot, cherish or beat, / Sheathe in my heart sharp pain
up to the hilt.”】【D’Aubigné, Odes, XVII: “Je me plais en endurant / Les
coups de tes blanches mains. / ... / Et fay plus durer le feu / De tes douces
cruautei / Car je veux souffrir tousjours, / Je ne vis que de douleurs”; S.
Maria Maddalena de’ Pazzi (during a flagellation):
“Basta, non attizzare di più questa fiamma. Non è questo il modo di mi rire che
mi auguro. Vi è legata troppo gioia e beatitudine” (Rivista di letterature moderne e comparate, Settembre, 1962, p.
176).】【“Calcio di stallone non fa mai male a cavalla”; “Omne
in amore malum leve ect”; “Jamais coup de pied de jument ne fit mal à un cheval”;
“Es stört die Stute nicht, wenn der Hengst schlägt” (A. Arthaber, Dizionario comparato di Proverbi, p.
371).】【Heine, Lyrisches
Intermezzo, no. 34: “Der Kopf spricht:
Ach, wenn ich nur der Schemel wär, / Worauf der Liebsten Füsse ruhn! / Und
stampfte sie mich noch so sehr, / Ich wollte doch nicht klagen tun. // Das Herz spricht: Ach, wenn ich nur das
Kisschen wär, / Wo sie die Nadeln steckt hinein! / Und stäche sie mich noch so
sehr, / Ich wollte mich der Stiche freun” (Werke
und Briefe, Aufbau, I, 85).】
第三折溫太真侈陳嫁老人勝於嫁少年，一言以蔽：老人懼內而已。故欲專夫寵而揚閫威，莫如嫁老夫。唱云：「我老則老爭多的幾歲？不知我心中常印著個不相宜，索將你百縱千隨。」又云：「你道因甚的千般懼怕？也只為差了這一分年紀。你若別尋個年少輕狂婿，恐不似我這般十分敬重你。」《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則直抉床笫之隱，謂[41]：「支吾不過，自覺得過意不去。隨你有萬分不是處，也只得依順了他。」可與此折合觀。亦即 Decamerone, VIII. 7, Lo scholaro: “Voi non v’accorgete,
animali senza intelletto” etc. (ed. Hoepli, pp. 512-3); Henry King: “Paradox.
That It Is Best for a Young Maid to Marry an Old Man”: “Fair one, why cannot
you an old man love? / He may as useful, & more constant prove” (G.
Saintsbury, Minor Caroline Poets, III,
p. 204)。「百縱千隨」語亦見《救風塵》第一折。
溫太真唱：「你攢著眉熬夜闌，側著耳聽馬嘶，悶心欲睡何曾睡。燈昏錦帳郎何在？香燼金爐人未歸。」按詳見第六九八則論唐無名氏〈醉公子〉詞。
〇《殺狗勸夫》第三折柳隆卿白：「誰欺負哥哥來？你兄弟捨一腔熱血，和他兩個上一交。」胡子轉《東堂老》中「轉」作「傳」白：「你有什麼事，要用著兄弟，水裏水裏去，火裏火裏去。」[42]及孫大申明來意，則皆擯之門外。按此狀至《綴白裘》十一集卷三《借靴》而窮態極致：「淨唱：『今日你來做甚的？疾忙的說我知。』付白：『要腦漿。』淨唱：『要腦漿，悶棍敲。』付白：『要鮮血。』淨唱：『要鮮血，鋼刀刺；一任你剖腹剜心，萬剮凌遲！』付白：『前村金仰橋壽誕，今日請我吃酒，頭上身上多有了，脚上單少一雙靴子穿穿；聞得二哥新做一雙皂皮靴在家，要借你的來官冕官冕，不知可肯？不知可肯？』淨唱：『諕得我戰戰驚驚，急得我騰騰怒氣！』」《兒女英雄傳》第廿七回論吃醋,，有云：「要我的天靈蓋，著悶棍敲；要我的心頭血，用尖刀刺；想納妾？不能！」即本此曲語。
〇張國賓《合汗衫》第一折趙興孫白：「我有恩的是張員外一家兒，有仇的是陳虎那廝。」按《爭報恩》楔子關勝白：「有讎的是丁都管和王臘梅；有恩的是我那千嬌姐姐，切切的記在心上」；第一折孫寧白：「便似印板兒也似印在我這心上，緊記著有恩的是千嬌姐姐，有仇的是丁都管、王臘梅。」
第二折張文秀白：「孩兒，你將你的手來。」咬科。按此德語所謂 “Denkzettel”
也。La vita di Benvenuto
Cellini scritta da Lui Medesimo 自記兒時見火中有蛇，驚而告父，父批其頰： “a me
diede una gran ceffata, per la quale io molto dirottamente mi missi a piagnere.
Lui piacevolmente racchetatomi, mi disse così: figliolin mio caro, io non ti do
per male che tu abbia fatto , ma solo perchè tu ti ricordi che quella lucertola
che tu vedi nel fuoco, si è una salamandra” ecc. (ed. A.J. Rusconi e A. Valeri, p. 6)，亦其類。【Swift, Gulliver’s Travels, III, ch. 6, political projector in the Academy of Lagado discovered a
device of remedying the “short & weak memories” of “the favorites of
princes”: “give the said minister a tweak by the nose, or a kick in the belly,
or tread on his corns, or lug him thrice by both ears, or pinch his arm black &
blue, to prevent forgetfulness” (Oxford, p. 224).】
第四折張文秀白：「你若是人呵，我叫你三聲，你一聲高一聲。你若是鬼呵，我叫你三聲，你一聲低一聲。」張孝友白：「你叫，我答應。」張文秀白：「張孝友兒也。」張孝友白：「哎！」張文秀白：「是人，是人。張孝友兒也！」張孝友白：「哎！」張文秀白：「是人，是人。張孝友兒也！」張孝友白[43]：「偏生的堵住一口氣兒。」低應科：「哎！」張文秀白[44]：「有鬼也。」按《羅李郎》第三折羅李郎叫蘇文順，《貨郎旦》第三折張三姑叫李彥和，《桃花女》楔子卜兒叫石留住均然，而第三聲低應出於惡作劇。存亡未卜、驚喜交集時掉散戲弄，殊乖情理，固皆不如張孝友此場。
〇關漢卿《謝天香》第二折謝天香唱：「我正是閃了他悶棍著他棒，我正是出了𫂀籃入了筐。」按《凍蘇秦》第一折蘇秦唱：「往前去賺入坑，往後來褪入井」；《孤本元明雜劇》第三折張魯：「我趓了攔，撞見稅務。」今俗語亦云：「躲過一槍，挨上一刀」，英語所謂 “out
of the frying-pan into the fire”。
第三折謝天香唱：「整三年有名無實。本是個見交風月耆卿伴，教我做遙受恩情大尹妻，端的誰知？」第四折又唱：「揚言說要結綢繆。三年甚事曾占著鋪蓋，千日何曾靠著枕頭？」按其詞甚怨，大有望幸之意，其心已不貞於柳耆卿矣。
〇關漢卿《救風塵》第一折趙盼兒唱：「這妮子是狐魅人女妖精，纏郎君天魔祟。則他那褲兒裏休猜做有腿。」按殆即英、法俚語所謂 “la
troisième jambe” (É. Chautard, La Vie
étrange de l’Argot, p. )[45];
“middle leg”, “best leg of three” (Peter Fryer, Mrs Grundy, p. 40); “middle leg, third leg”, “jambe du
milieu”, “troisième jambe” (Harrap’s
Slang Dictionary, 1984, pp. 197, 231)【 “die dritte Kugel [testicle] suchen”; “die Hände in
den Hosentaschen haben” (H. Küpper, Wörterbuch
der deutschen Umgangssprache, II, S. 173)】；《聊齋志異》卷九〈藥僧〉條所謂「濟寧某解衣自視，則幾與兩股鼎足而三。」【《聊齋》卷九〈藥僧〉：「陽長不已，……則幾與兩股鼎足而三矣。」[46]】【James
Joyce, Ulysses, The Odyssey Press, p.
469 [cheap whores calling from doors & corners]: “How’s your middle leg?...
Eh, come here till I stiffen it for you.”】
第三折盼兒白：「我不嫁你呵，我著堂子裏馬踏殺，燈草打折臁兒骨。」按《燕青博魚》第三折楊衙內白：「我若負了你的心呵，燈草打折脚古拐。」
盼兒白：「你爭甚麼那！你的便是我的，我的便是你的。」按《儒林外史》第十二回以此為權勿用歌訣。
元人院本中，女角毋慮一、二百，唯此劇之趙盼兒開生面而具生氣。賢如竇娥，慧若紅娘，相形皆見平鈍，況其他刻木牽絲之輕紅、輕素哉！陳眉公《太平清話》卷上謂：「張仲方斥李吉甫云：『諂淚在眼，遇便則流；巧言如簧，應機必發』（按見《舊、新唐書‧張仲方傳》駁李吉甫謚議）。每讀此，輒笑似平康榜文！」趙盼兒化平康慣技為排難俠行，心慈手狠，而仍不脫娼家言動佻薄本色，勝於 Goldoni,
La putta onorata 及法國浪漫主義之 “la
courtisane vertueuse” 或 J.-P. Sartre, La
Putain respectueuse 也。題目雖云：「安秀才花柳成花燭」，而第一折盼兒云：「那做丈夫的，做不的子弟；做子弟的，做不的丈夫。」[47]娼家欲為良家，舍子弟又安得丈夫？是娼家門終不能出也。第三折盼兒云：「這好人家好舉止，惡人家惡家法。縣君的則是縣君，妓人的則是妓人。那好人家的好粉撲兒淺淡勻，那裏像喒乾茨臘手搶著粉；好人家篦梳兒慢慢鋪鬢，那裏像喒解了那襻胸帶，下頦勒一道深痕。有那千般不實喬軀老，有萬種虛囂歹議論，斷不了風塵。」於妓人之「上不的臺盤」（《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牛玉圃罵牛浦語），初不少容情面而留地步。是良家門終不宜入也。花柳之不中花燭，盼兒能道之，即關漢卿自知之也。而仍以宋引章嫁安秀才收場輒者，囿於結局團圓之刻板文章，依樣葫蘆也。王次回《疑雨集》卷四為左阿鎖所作諸詩，於古人狎邪紀游中最推翔實，所謂「勿誑勿艷」者，臨行「取數月來情事蹤跡，歷歷於心譜之。」第十二首云：「來時盡意洗鉛華，自炷爐熏自潑茶。纖手待操青鎖鑰，問郎堪否便當家」，即寓從良之意。而所作張致，恐正盼兒所嘲「不實喬軀老」耳。沈廷松《皇明百家小說》第一一二帙黃允交《雜纂三續‧未足信門》有「娼願從良」一項，詳見第六二九則論顧橫波事。
〇秦簡夫《東堂老》第二折李茂卿唱：「旋撲蒼蠅旋放生。」按做歹做好之妙喻。
〇李文蔚《燕青博魚》第二折。按《揚州畫舫錄》卷十六「跌成」條謂此折中兩曲即寫以錢「拾博」之戲。
【燕青：「恰纔個誰推開這半破窗櫺？etc.」可與《元明雜劇‧村樂堂》第二折曳刺捉奸相比（見第六三一則引）。】
第三折燕青究訊王臘梅奸情，蠟梅抵賴，燕青唱：「也不須你折證，見放著一個不語先生。誰著這芭蕉葉紙扇翻合著酒？誰著這花梨花樣磁缽倒暗著燈？」按曹組〈憶瑤姬〉云：「此事憑誰執證？有樓前明月，窗外花影」；洪昉思《長生殿》「密誓」折尾聲云：「問今夜有誰折證？是這銀漢橋邊、雙雙牛女星」；亦如 Tasso, Rime
d’Amore, Parte II, no. 56: “Così fur testimoni a’nostri amori / in ciel le
vaghe stelle e n’terra i fiori”[48]
(Poesie, a cura di F. Flora, p. 783) 也。此乃一變香弱之風，語氣峻急，景物家常遂別饒姿致。餘見第七三八則論 Marino, L’Adone,
VIII. 148。【Christina Rossetti: “In the Lane”: “Did I loiter in
the lane? / None was there to see me. // Only roses in the hedge / Lilies on
the river / Saw our greeting fast & fond, / Counted gift & giver, / Saw
me take her to my home / Take her home for ever” (The Poetical Works, ed. W.M. Rossetti,
p. 322-3); Lamartine: “Le Lac”: “Que le vent qui gémit, le roseau qui soupire,
/ Que les parfums légers de ton air embaumé, / Que tout ce qu’on entend, l’on
voit ou l’on respire, / Tout dise: ‘Ils ont aimé!’”】
〇鄭廷玉《楚昭公》。按昭公自稱「昭公」，亦《漢宮秋》中元帝自稱「元帝」，生前已呼死諡，院本常習。
第三折梢公唱：「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也弗只是我裏梢公梢婆兩個，倒有五男二女團圓。一個尿出子，六個弗得眠，七個一齊尿出子，艎板底下好撑船，一撑撑到子姑蘇城下按不作『外』字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49]按此體始於禪宗偈語，詳見第五九七則論《倒鴛鴦》第二折魯首才吟詩。
〇白仁甫《牆頭馬上》。按元曲中小姐情急，莫過於此劇之李千金者，詳見第七二八則論《女仙外史》第三十一回剎魔公主評《牡丹亭》語。
第一折李千金唱：「既待要暗偷期，咱先有意，愛別人可捨了自己。」參觀《留松閣新詞合刻》彭孫遹《延露詞》卷二〈醉春風〉云：「為伊相泥不能休，罷、罷、罷」，尤悔庵評：「『感郎不羞赧，迴身就郎抱』；牛嶠『須作一生拚，盡君今日歡』；李後主『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同此慷慨。」
〇白仁甫《梧桐雨》第四折情沛詞斐，元曲中可當歌行吟諷者。高力士白：「主上，這諸樣草木，皆有雨聲，豈獨梧桐？」唐明皇白：「你那裏知道，我說與你聽者。」唱：「潤濛濛楊柳雨，細絲絲梅子雨。杏花雨紅濕闌干，梨花雨玉容寂寞；荷花雨翠蓋翩翩，豆花雨綠葉瀟條」云云，所答匪所問，以套語形容雨中景色，非草木之雨聲也。D’Annunzio: “La Pioggia nel Pineto”: “E il pino / ha
un suono, e il mirto / altro suono, e il ginepro / altro ancora, stromenti / diversi
/ sotto innumerevoli dita... / ... / Or s’ode su tutta la fronda / crosciare / l’argentea
pioggia / che monda, / il croscio che varia / secondo la fronda / più folta,
men folta”[50] (George
Kay, The Penguin Book of Italian Verse,
pp. 347 & 349)，雖未繪聲，而較切此題多矣！少陵〈雨〉云：「潺潺石間溜，汩汩松上駛」；仇注：「潺潺，聲大而遠；汩汩，聲細而近。」施鴻保《讀杜詩說》卷十五正之曰：「『潺潺』似是細流，『汩汩』似是流之大而疾者。」然「潺潺」、「汩汩」兼響與貌，少陵蓋亦欲寫雨之隨物異聲。【Cf. Carl J. Weber, Hardy of Wessex,
p.[51]: “He
soon learned that almost every species of tree has its voice as well as its
feature. At the passing of the breeze the fir trees sob & moan no less
distinctly than they rock; the holly whistles as it battles with itself; the
ash hisses amid its quaverings; the beech rustles while its flat boughs rise &
fall.”】「梧桐雨」參觀《宋詩選註》曾幾〈蘇秀道中〉「五更桐葉最佳音」註。[52]杜牧之〈齊安郡中偶題‧之二〉云：「自滴階前大梧葉，干君何事動哀吟」，所謂「解帶還成結」也。明皇續唱：「斟量來這一宵，雨和人、緊廝熬。伴銅壺點點敲，雨更多、淚不少。雨濕寒梢，淚染龍袍，不肯相饒。共隔著一樹梧桐，直滴到曉。」其意即本《北夢瑣言》卷九載徐月英句云：「枕邊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詳見第五四四則論 Heine,
Reisebilder: “Italien: Reise von
München nach Genua”, Kap. 12: “... und es regnete dann immer stärker, ausser
mir und in mir” usw.），而鋪張之。【唐大歷間陳潤〈宿北樂館〉：「庭木蕭蕭落葉時，溪聲雨聲聽不辨。溪流潺潺雨習習，燈影山光滿窗入」；貫休〈東西二林寺流水〉：「水爾何如此，區區矻矻流。牆牆邊瀝瀝，砌砌下啾啾」；《誠齋集》卷七〈秋雨歎‧之三〉：「蕉葉半黃荷葉碧，兩家秋雨一家聲。」】然逕以之作全劇煞尾，大似香山〈琵琶行〉結局，聲淚俱下，百端交集。讀之亦低徊悵惘，有桓子野聞歌之感。元人院本敢如此收場者，似無其偶。《漢宮秋》第四折漢元帝聞雁，斥為「潑毛團」，正如此折明皇聞雨而斥梧桐為「潑枝葉」也。然尚書郎上報「番國綁送毛延壽來」，於是元帝命「斬首祭獻明妃」，「大排筵席」，畫蛇添足，用饜眾欲。比之於以葉為金，聊止兒啼（《湼槃經》卷二十），以木為胾，祇供嬰戲（《韓非子‧外儲說左上》），飾詐以侮愚而已，仁甫庶幾擺脫尋常科臼者。雖一而不再，亦可嘉尚已。
[2]「《明會典》卷六十一洪武三年所定」原作「《明會典》卷五十八洪武十二年所定」。
[3]「五十五回」原作「五十回」。
[5]《金瓶梅》原文：「深閨内施毴的菩薩。」
[8]「易『伯』為『八』」原作「易『八』為『伯』」。
[9]「怎麼」原作「怎敢」。
[10]「我就」原作「我做」。
[11]「獨獨漉漉」原作「獨漉獨漉」。
[12]「卷三」原作「卷二」，「李昪」原作「李昇」。
[13]「牝角魚木」原作「牝童魚木」。
[14]「宋長白」原作「宋長亭」。
[15]「三國志」原脫「志」字。
[16]「卷二十一」原作「卷十二」。
[17]「黄周星」原作「李元玉」。
[19]「人身」原作「人道」。
[20]「銷神」原作「銷魂」。
[25]「就是『逃荒』，一稱『逐熟』；《清平山堂話本》的《合同文字記》裏就用『趁熟』。黃震《黃氏日抄》卷六十七摘錄范成大〈再奏荒政劄子〉裏這兩個字而解釋說：『浙人鄉談……蓋謂荒處之人於熟處趁求也。』但是據鄭俠《西塘文集》卷一〈流民〉看來，北宋時北方也早有『趁熟』的說法」（三聯書局 2002 年版，336 頁）。
[27]「第十三回」原作「第十二回」。
[28]「妬死」原作「死妬」。
[29]「身軀」原作「全疆」。
[30]「五雜組」原作「五雜俎」。
[32]「費得雄」原作「費德雄」。
[33]「第五三一則」原作「第五三則」。
[34]「第一三七則」原作「第一三七節」。
[35]「一人護臂」原作「一個護臂」，「我問他討一個護臂去」原作「我向他討一個護臂來」。
[37]「騙得下來」原作「騙得下去」。
[39]「魯齋郎」原作「魯齊郎」。
[40]「雙手」原作「手雙」。
[41]「卷二十」原作「第二十回」。
[43]「張孝友」原作「張文秀」。
[44]「張文秀」原作「張孝友」。
[47]「做不的子弟」原脫「不」字。
[52]「最」原作「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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