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7日 星期日

《中文筆記》第一冊(殘頁I)



殘頁(I[1]



【王夢湘《檗塢詩存》[2]】……已為文論之矣。夢湘詩音節高朗,情文搖曳,雖不脫乾嘉之體,而能免於囂薄。與易碩甫同鄉友善,少日齊名,驚才絕艷固不如,亦無其俗書逞姿媚處。貌似學唐,實則不脫本朝家數。余見其數摭兩當軒語,讀至卷六〈夜讀兩當軒集二首〉(「大雅風頹困暴豪,九歌淒入楚臣騷。長風萬里翻秋翮,瀚海扁舟狎古濤」云云;又「世有此才天亦妒,今無人識我何哀?前生太白留餘慕,後起松寥許暫陪」云,自注:「道咸間,張亨甫詩名藉甚,論者以為突過仲則,其實雄放有餘,空靈縹緲究不及也」),知果心賞手追。卷八〈題王仲瞿祭西楚霸王詩後兼效其體四律〉有云:「烟霞一卷我心傾。」蓋心眼為乾嘉詩壇所囿,幸才思尚清,未至波靡流下耳。

【卷七〈濟城篇〉(即《老殘游記》第二回王小玉鼓書之湖南少年也)。】

卷九〈鬼醫歎〉(第三冊二十八葉辛酉秋作)乃斥西醫者,當時詩歌中絕無僅有。錄之備攷:「鴆酒鬱金香,馬肝紫英色。飲之食之壽無極,却病延年鬼醫力。借問鬼醫誰?生自西荒來上國。高顴拳髮目深碧,攫人肝腦啼不得。賓虛揭鉢空有神,下視閰浮暗嗚咽。有鳥曰欽䲹,自名為鳳皇。鬼醫招之帝所翔,腥灑六合被八荒。芝房菌閣開琳琅,金丹玉醴言荒唐。非和非緩非歧黃,坐誘將帥如探囊。去年戕使臣,今年滅疆吏。僉曰命也非醫志,千里安車競延致。嗟!男兒一髮千鈞繫,未達嘗藥匪兒戲。搜圖刎頸伊何愚,方相候望豈吾類?君不見岑侯西討公孫述,功成一夕頭頸失?君不見金相誓掃淮西軍,趨朝昧爽身首分?空空飛,技絕傷,未若此非赤手消風雲。雲蓬蓬兮風拔木,鬼高坐兮噬人肉。我欲訴兮鳳皇怒,東望泰山淚盈掬。[3]」按張勤果疽發於背,李文忠薦西醫治之,未奏效,遽卒,東人大怒,謂醫下毒,此詩殆指其事。當時吳摯甫斥中醫而信西醫,觀其尺牘,李文忠、恭、醇二邸亦用西法,以牛肉汁、魚肝油為愈疾之消摩。張文襄則模稜作調人,《摯甫日記》痛斥之(見卷六)。張謂西醫「不習風土」云云,又俞理初之牙慧也(見《癸巳類稿》卷十四〈書人身圖說後〉)。【張蔭桓、張德彝皆洋務人物,而不甚信醫藥,觀二人日記可知。】

〈子蕃和榆垡題壁詩依韻再成〉第一首頸聯云:「夕陽西下我東上,賓鴻南飛君北行。」仿黃仲則〈京口夜舟次送別張大歸揚州〉之「春水將生君速去,此江東下我西行」,真如邯鄲學步。〈偶成〉頸聯「東風一夜生溪水,細雨明朝放海棠」,仿陸放翁之「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則庶幾夢中神合,非白晝鬼見者也。【《池北偶談》卷十二 [4]:「往董御史玉虬文驥外遷隴右道,留別予輩詩云:『逐臣西北去,河水東南流。』初謂常語,後讀《北史》,乃深歎其用古之妙。」】【嚴海珊〈柬同年金蒿亭明府〉云:「春水方生公欲去,桃花淨盡我重來」,亦妙,又在仲則前。《全浙詩話》卷四十二引《菊坡詩話》載邵兼山〈真州別蔣湘帆〉詩云:「春水方生君又去,此江東下我西迴」,仲則僅易三字。鄧湘臯《南村草堂詩鈔》卷十一〈泊衡山重寄雲渠〉云:「江水東行我西上,嶽雲北去雁南飛[5]」,與夢湘一聯極似。張亨甫《思伯子堂詩集》卷十二〈口號別葉十三等〉第二首「雁辭南鄉人同北,水自東流客更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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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夢樓詩集》畢[6]。剪綵為花,泫露成珠,羌無真際。乾嘉中時體詩,正如其書法耳。五、七古時學東坡,稍見凡骨。

夢樓自少耽心禪悅,老而彌竺。卷一《放下齋初存稿》自序曰:「余弱冠時,取趙州『放下』之語名其齋。其時初學為詩,亦初學坐禪」;卷十五《無餘閣集》自序曰:「余學禪垂四十年,未曾遇明眼人,常有杜撰禪和之嘆。戊戌冬,蒙海宇清公錐劄。己亥十月十日,大事豁然」,時夢樓年恰五十;卷十八《小止觀齋集》自序曰:「天台大、小止觀,余從事其中有年」;卷十九〈六十自壽詩〉一則曰:「眼高千古為通禪」,再則曰:「一自導師傳海印。」其專且久如此,宜有悟入,而二十四卷、十八集中,不特了無禪機,雖卷十二〈病起十首之三〉云:「尚帶詞人習,深慚杜撰禪」,抑且不為口頭禪。偶有比附宗門、掎摭公案,如卷十〈題昆彌拾悟詩草〉、卷十二〈便面有寫淨慈寺圖者戲作問答〉、卷十三〈白馬寺〉、卷十四〈讀六祖法寶壇經〉五古兩首、卷十五〈和彭知歸居士見過有贈〉、卷十七〈江州懷白樂天先生〉自序、〈陳望之方伯夢禪圖〉五古、〈陳伯恭侍講寄詩談禪次答〉七律兩首、卷二十一〈頌初祖〉七絕等,譬之鸚鵡喚人(《續傳燈錄》卷十八慈受禪師答僧問「道得不知有時如何」)、靈龜負圖(《禪林僧寶傳》卷六洛浦安禪師謂:「上流之士,不將佛祖言教貼在額上,如龜負圖,自取喪身之禍」)。葛藤滿紙,於水月玲瓏境界直未夢見。讀卷二十一〈題朱青湖抱山堂詩集後〉一七古(「古人作詩以禪喻,正法眼藏難為傳。掀天擲地逞詭變,非魔即外徒唐捐。木有根荄水有本,討源乃在三百篇。五言七言肇漢魏,近體偶儷由唐賢。百千億萬任幻化,權中有實偏中圓。宋人以文為韻語,吹之無孔彈無絃。祧唐祖宋誰作俑?如水趨下無由旋。俚詞猥語恣狼藉,僻書難字誇新鮮。高者夭斜下飣餖,風雅道塞吁可憐。繄余耽詩五十年,此心炯炯孤月懸。老來禪理差有進,略倩文字相沿緣。朂君百尺竿頭還進步,詩禪證入如來禪」),知其尚不能證入滄浪、漁洋輩會心處。集首載姚惜抱、王西莊〈書〉,皆以「詩禪」相推,真膚說也!且既歸依釋氏,而講求聲色之奉、口腹之養【卷十六〈次韻答姚姬傳〉:「絲竹衰年意未懕」;卷十九〈六十自壽詩八首之五〉:「閒來自製銷魂曲,笑遣紅兒月下歌」】,宜趙甌北〈素食歌〉調夢樓,至云:「有如寡婦雖不嫁,偏從淡雅矜素粧。吾知其心未必淨,招之仍可入洞房。」夢樓〈素食歌答甌北〉(卷十六)其詞甚枝,未足關甌北之口,有曰:「我治素食務潔精,匪鬥華侈誇煎烹。……倡家女士塗本殊,貞淫豈在形妍醜。」則轉不如鷄魚豬肉逢著即喫之為無揀擇、得自在矣。六十三歲遊湖北,乃崇奉乩仙,受籙於所謂碧岩真人、鳳迎夫人,講《悟真八篇》,傳金丹密旨,詩詞倡和(見卷二十二【〈承碧岩真人以詩見贈次韻敬酬〉、〈真人見錄門牆用前韻再答〉、〈敬和真人談道之作〉、〈繡佛主人再用前韻見贈次答二首兼呈碧岩本師暨鳳迎夫人〉、〈和碧岩本師於夢中示印川詩〉】)。夙心頓盡,可謂見客即接。渠儂六十年巍巍佛堂,止觀有齋,無餘有閣,而厥中未始有佛也。

【卷首曾賓谷〈書〉引夢樓柱聯云:「向高處立,揀平處坐,尋寬處走。」而無下聯。】

【卷一〈雜詩〉:「人生貴游仙,謂可遂頹放。若更受官職,何不居塵埃?……寧為金門隱,不作山中相。」○〈上雲樂〉:「屈雙膝兮搓兩手,粗學中華拜稽首。孔雀是蠻臣家鷄,馴象是蠻臣家狗。」○〈古意〉:「三千粉黛難防妬,一代紅顏莫保恩。」○〈病中呈葉書山先生〉:「項詩誦不休,雄文薦方亟。」】

【卷二〈中山王席上贈四公子〉:「中山貴戚子弟皆習歌舞,供奉王廷,謂之若秀。雲髮錦衣,頗極纖麗。四公子其尤也。」〈王孫曲〉:「絳口應羞北地脂,紅顏正值東方日。」】

【卷三〈戲為俳體十首之九〉:「藕絲不斷蓮心苦,說與傍人亦惘然。」○〈送別戴東原〉:「獨學恐無成,賴君發奧突。譬彼入暗人,得燭目方瞭。」】

【卷六〈憶花十首之三〉:「風前標格故矜持,可許當筵折一枝?為報花奴停羯鼓,泥人全在未開時。」】

【卷七〈自富陽抵衢州舟中口號十二首之十〉:「江山平遠是蘭谿,一帶人家古渡西。雲未秋天先澹澹,草過春日尚萋萋。」】

【卷八〈歲暮遣興八首之二〉:「淮海橘憐終未化,會稽鷄豈不能啼?」】

【卷九〈倉卒三首之三〉:「軍政纔聞誅後至,將星忽報落前營。」○〈官舍〉:「老知好佛非關佞,倦欲拋書略懺淫。」】

【卷十〈解郡〉:「莫笑一官竟付人,且喜此身才屬我。」○〈無錫錢瑾嚴工為詩歌兼精音律頃余携瑤生及鈿郎奉過彈絲品竹瑾嚴各贈絕句作詩致謝〉。○〈黔東雜吟四首之一〉:「廉纖韓偓詩中雨,朦朣元暉畫裏山。」】

【卷十一〈題吳竹嶼同年所藏仇十洲摹倪高士寫真卷〉:「余之鑒畫不及鑒書,蓋非自能畫,故甘苦親嘗處,終嫌擔板。往往借書家之徑,而曲通之。」】

【卷十二〈麯院雨後觀荷〉:「烟光自潤非關雨,水藻俱馨不獨花。」○〈送戴東原赴詔入都〉。】

【卷十四〈題吳穀人姚春漪諸君新年雜詠詩卷〉:「少小聞新年,心喜如噉蜜。先期僂指數,遙遙恐難達。……況復馬齒增,愈嫌駒影疾。」○〈為弟學海題子穎畫〉:「《楞伽經》云:『如人學書畫、伎樂,漸成非頓。因知書畫雖小道,斷無不從漸入者。』」】

【卷二十二〈陳檢討紫雲硯歌〉:「檢討自銘云:『不見紫雲,重見紫雲。摩挲久之,松麝氤氳,捧侍何必石榴裙。」】

夢樓少與朱子穎、姚姬傳論詩最愜,其推隨園,乃晚年事。於並世最稱賞者,子穎一人而已。集中反復稱道。卷十四〈子穎五十為詩贈之八首〉、又〈有繪朱子穎萬山青到馬蹄前句為圖者余綴以詩二首〉尤可見[7]。姬傳序夢樓詩,謂其晚作不如少作。序成後致書乃云自覺未當,則何以不追改耶?

卷十二〈潘莪溪觀察以鰣魚見餉賦謝〉第二首云:「連山好竹雨冥濛,饞守家園日日供。從此渭川千畝隘,長江萬里著胸中。」此種絕句,殊鬆秀可喜[8]

憶《蕉軒隨錄》卷二載王夢樓出守雲南,有句云[9]:「平生跋扈飛揚氣,消盡官廳一坐中。」《南詔集》中不見,未知方氏何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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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習學記言序目》畢[10]。陳義甚高,持論甚峻。自反不縮,雖古之聖賢如孟子、子思,皆不免於詆。於《論語》亦屢有疑難,時見勝義,而迂濶處亦不少。論文尤頭巾,至斥退之論詩為「無識」(卷四十七),獨尊信《子華子》(十六卷全),崇奉揚雄,皆不可解爾。論《新唐書》、《國朝文鑑》諸卷評騭本朝人著述,最資參考。文筆能不為語錄俚俗,而急迫不伸。

《習學記言》說「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一則甚好,蓋謂史家不以成敗論人,Das Weltgericht 非即 Die Weltgeschichte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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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示金陵子〉云:「楚歌吳語嬌不成,似能未能最有情。[12]」《唐詩歸》卷十六選此首,密圈下句。伯敬批云:「『似能未能』四字閃得妙,味此,知詩歌不貴熟調。」余嘗謂鍾、譚評詩少見多怪,動如孔沖遠斥劉焯所謂「非險而更為險,無義而更生義;鼓怒浪於平流,震驚颷於靜樹[13]」(見《尚書正義序》)。然若此等處,真心細眼明,他人便草草讀過矣。凡藝之機利調滑者,皆自顯其能,而不知熟處能生之訣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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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朱子語類》[14]。語雖分類,尚多複出互見者,令人應接不暇。余筆記中稍有撮合,安得重編定之?

卷八云:「識得道理原頭,便是地盤。如人要起屋,須是先築教基址堅牢,上面方可架屋」云云。按此即陸子壽〈鵞湖〉詩「大抵有基方築室」之喩也。

卷十一:「讀六經時,只如未有六經,只就自家身上討道理,其理便易曉。」按此即《象山集》卷三十四《語錄》「學苟知本,六經皆我注腳」之說也。不憶陽明作《晚年定論》引此否?

朱子用釋氏語甚多,余筆記中已備舉之。其有未言出釋氏,而與釋語合者,如卷八論為學工夫「如鷄抱卵」云云、卷十九論《孟子》須熟讀亦云「如鷄伏卵」,可與《長阿含經》二《游行經》又《雜阿含經》十、二六三參觀。卷十論讀書須「耐煩細意,去皮見肉,去肉見骨,去骨見髓」云云。按此即「鏡清六刮」之說。卷十六:「正叔見先生,言明心、定心等說,曰:『這個,三歲孩兒也道得,八十翁翁行不得!』」按此即鵲巢和尚答白香山語(《酉陽雜俎續集》卷四則謂:「俗傳劉晏問道欽,道欽答以『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劉云:『三尺童子皆知之。』道欽曰:『三尺童子皆知之,百歲老人行不得。』實本耆域答竺法行論『守口攝意』所云:『八歲而致誦,百歲不能行。』」

卷十一有「句心」之說,謂注解中緊要字,可與詩家「句眼」參觀。

【《何義門先生集》卷三〈與徐亮直〉云:「《朱子語類》全者最宜看,可以增志氣,長識見,又并雜學亦有助。朱子無書不讀,事事講究,非宋潛溪抄襲類書學問可望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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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誠齋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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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朱子語類》[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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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etzsche: Götzen-Dämmerung “Streifzüge eines Unzeitgemässen”, 1. George Sand: oder lactea ubertas, auf deutsch: die Milchkuh mit “schönem Stil”, 6. George Sand: diese fruchtbare Schreibe-Kuh。按 Jules Lemaître: Les Contemporains, IIIe Série, Sand 云: Lactea ubertas, un ruisseaux copieux et bienfaisant de mammelle nourricière, ô douce Io du roman contemporain,又Jules Renard, Journal, 23 février 1891: George Sand, la vache bretonne de la littérature,三人言相同,今日讀之……[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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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王柳村《羣雅集》畢[18]。王為歸愚弟子,媛媛姝姝守其師說,而學識愈卑陋。此書續《國朝詩別裁》而作,所選皆庸音浮響。【無張船山,於趙甌北并無詩話,以姚惜抱為全本《三昧集》,尊施朝幹。】處處指桑罵槐,攻袁隨園,為歸愚一派吐氣。又以布衣無名位,故見達官而諂,如於秦小峴、法梧門、阮芸台、鐵梅菴、王述菴是也;復以山人自驕,如於徐雪廬、蔡芷衫、石遠梅是也。貧士沽名者,每如此。

卷八「畢沅」條稱其禮遇賢俊,而曰:「或謂寄情文、史,督學職內耳,恐非封疆大吏所宜然也。」是時秋帆已卒,物議漸滋,故柳村敢作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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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有正味齋詩》畢[19]。亦十年前寓目者。有才華而乏情韻,詞浮體懈,雖不如吳蘭雪之以囂為豪,亦不免以纖為隽。駢文家宜工於屬對,而使事却無新奇。

翁蘇齋一〈序〉全篇借杜老壓人,真總督衙門担水夫口氣!是「文厲公」本色語,與穀人詩毫無干係。有曰:「予之望君以少陵,而他人之知君者目以樊榭」云云。夫樊榭固如蘇齋所謂「露單窘之狀」,而幽光密肌,豈穀人淺露之比乎?穀人集中,以諸〈游記〉為最佳,試帖次之,駢文又次之,詞復下於駢文,詩為末技。



[1]《手稿集中文筆記477-85 頁。據范旭侖〈錢鍾書著作考異〉,殘頁(I)「同於殘頁 D,《且住樓日乘》,不宜另立」。
[2]《中文筆記》第一冊 477-8 頁、483 頁、226 頁。477 頁首截斷,脫落上文。
[3] 此處錯簡,478 頁「東望」後當接 483 頁「泰山……」。
[4]「卷十二」原作「卷十一」。
[5] 此處錯簡,483 頁「我西」後當接 226 頁「〔上〕,嶽雲……」(226 頁末有註:「絳識:無頭無尾」)。
[6]《中文筆記》第一冊 479-81 頁、482 頁。
[7] 末一「子穎」原作「子潁」。
[8] 此頁末插置論《習學記言序目》一條,482 頁「憶《蕉軒隨錄》……方氏何本」前移至此。
[9]「卷二」原作「卷一」。
[10]《中文筆記》第一冊 481 頁、482頁,目錄未標。
[11] 482頁,接於此處。
[12]《中文筆記》第一冊 482 頁,目錄未標。
[13] 「更生義」原脫「更」字。
[14]《中文筆記》第一冊 484 頁。或可移置 334 頁前,之後銜接 347-9 頁。
[15]《中文筆記》第一冊 484 頁。無下文。
[16]《中文筆記》第一冊 484 頁。無下文。
[17]《中文筆記》第一冊 484 頁。「讀之」後下文脫落。
[18]《中文筆記》第一冊 323 頁首「閱王柳村……所選」二行錯簡,當移置 485 頁「皆庸音浮響……」前。
[19]《中文筆記》第一冊 485 頁。

2019年1月23日 星期三

《中文筆記》第一冊(殘頁H)


殘頁(H[1]



閱王應奎《柳南文鈔》六卷、《詩鈔》十卷畢[2]。兩《鈔》皆署「同學沈歸愚、陳見復先生點定」,《文鈔》有陳〈序〉,《詩鈔》有沈〈序〉。《文鈔》有圈點,有諸家評語,《詩鈔》有圈點而無評語。東溆《隨筆》殊淹貫精碻,詩文却落小樣。《文鈔》卷二〈蘇小山詩鈔序後〉李客山評曰:「有文情,有彩色,派別故自其鄉東澗先生。」最為具眼之論,可以移作其文總評。駢散交行,而氣體不如牧齋之寬博。拈弄粧點,未為安雅。詩機調輕利,詞藻纖穠,不過晚唐小家、劍南漫與之流,格卑味薄。但鄉曲老先生不腐不陋,亦為難得矣。

《文鈔》卷一〈話山堂自選詩序〉:「方其極思冥,神遊希,形死槁。鬼求於,神索於。鈎稽錯,色沮氣。卒詣其,而後即。」

〈錢秋水詩集序〉:「持論嚴刻,盡言無隱。如溫舒斷,發摘如神;如弘羊言,秋毫必析;如黃蘗說,棒喝交下而殺活互用也。」

卷二〈蓉莊初稿序〉:「觀其詩,則淡雅蕭,異乎宗伯之鏤金錯采;沖和閑,異乎宗伯之追風掣電;渟蓄蘊,異乎宗伯之倒廩傾囷。要其搜擇融,剪刻鮮。以視夫行墨之,仙釋錯,稗雅雜。金銀銅,攪和一處,果孰得而孰失?」

〈家次山侍御詩集序〉:「自新城王氏以含蓄超詣為學詩者,而輇才諷說之,遂相率奉一先生之,暖暖姝姝,學之不復至於他。吾家次山侍御獨柴立中,不為苟[3],曰:『新城,學王、孟者。以王、孟而視杜之海涵地、韓之鰲擲鯨,固大有徑庭。』又曰:『清新俊,新城所。然庾之清新在,鮑之俊逸在,不容以字句塗飾。』又曰:『表聖《詩》,多至二十有,非僅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立詩之標準。若必如新城之,則〈巷伯〉之第六,有不疑其訐直露才者乎?』」

〈西橋小集序〉:「蒙叟才大學,故其詩繁以、雄而;鈍吟思苦工,故其詩沉以、麗而。然予觀古人論,或云『興在象』,或云『妙在酸鹹之』,或云『如水中月、鏡中』,蓋意在乎隽永超詣。執此以觀兩先生之,則均之未逮。譬之軍,兩先生其刁斗森嚴之程不識,而不知李將軍方解鞍縱;譬之畫,兩先生其鈎研精緻之趙伯駒,而不知郭恕先止餘山林一角;譬之佛,兩先生其講貫明晰之天台與賢首,而不知如來尚有教外別。況今日虞山之為詩,魁杰之,肆而好,此又學錢而失之者;輕俊之,巧而近,此又學馮而失之者。」【此文波瀾意度,絕似東澗議論,主滄浪與漁洋同,而與錢、馮大異。乃知〈次山集序〉云云,特敘次山語耳。沈歸愚為東溆作《詩鈔序》,即用文中語。東溆自作詩,却非漁洋一路,亦非歸愚一路。卷六〈題吳南陽畫卷〉云:「畫之貴氣韻,猶詩之貴神韻也。神韻可思而不可議,氣韻亦可望而不可即,皆有存乎筆墨蹊徑之外者。苟能得之,即學未至、才未充,而其美自在。不然,雖極周緻細密,亦木偶土龍之假象而已。」可參觀。】

【卷二〈草衣山人詩集序〉(草衣山人朱卉)。】

卷四〈與汪西京書〉可與《隨園詩話》斥「哭父詩」語參觀。

〈與范生縉孟〉論兄可稱弟為「君」,引〈君奭〉、杜牧之為弟勝之作〈墓志〉、王介甫為弟平甫作〈墓志〉。

【卷四〈戲場記〉:「市之西,故斥鹵地也……里中墨杘之徒當秋繩而芟之……於其中架木為臺……於是觀者方數十里……其與觀者並至,則坐賈顒顒,行賈遑遑……越三日,又往過之,則為墟矣……。」】

《詩鈔》卷一〈詠史八首二〉:「秦政讎詩書,一炬盡簡編。又恐載儒腹,坑以絕其傳。獨惜祖穆公,當時亦稱賢。如何遺亂命?三良竟殉焉。惴惴臨其,已開坑儒。」

「梁武呼荷荷,漢景笑吃吃。侯景攝魂使,飛燕鈎命卒。為仇與為恩,到此難區別。

卷二〈有船三十四韻〉五古,詠拐帶兒童折支采生者。船曰「箬包船」,所奉為「抽筋姆」,太湖中有祠廟。

卷三〈詠菊〉:「後來花事偏居,老去風情不受。」

〈風鳶〉:「漫說春風解抬舉,可憐牽制小兒曹。」【趙秋谷〈紙鳶〉云:「傷鴻病鶴知多?息羽垂頭合讓君。」】

〈秋花〉:「冷蕋疎枝寒骨相,淡紅淺碧儉梳粧。」

〈秋風〉:「吹入官曹情味,不知誰解憶蓴。」

〈西村訪友〉:「牴墻牛作,戲水鴨能。」

卷四〈戊申除夕〉:「送不了窮休結,置偏宜散願為。」

卷五〈辛亥元旦〉:「檐雪白留殘歲,盆梅香返去年。」

卷八〈甲子除夕〉:「面目自憐猶故,衰殘還剩幾今?」

【卷八〈登海日樓即事〉:「衣帶水栓南北路,劍鋩山割古今腸。」】

【卷十〈蟋蟀〉:「秋聲娛情又貴陽馬士奇,知音千古兩平章。怪他健鬥饒能事,不救明亡與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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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齊學裘《見聞隨筆》二十六卷畢[4]。筆舌俚俗,好言因果鬼怪。自稱其詩,真苦不自知也。然交游頗廣,偶資掌故,如:

卷三〈丁小仙大椿歷迹〉,即平景蓀《樵隱昔寱》卷二十〈記丁小仙〉一文所本。

卷五〈劉孟塗先生逸事〉。

〈蔣劍人奇蹤〉(記其不矜細行,不得應童子試,憤極為僧,張小浦放江南學使,聞其事,命教官著其還俗)。

卷六〈高伯平錢東平合記〉(謂刺殺東平者乃張小虎,卷十一〈包大令〉條又云東平好食魚翅)。

卷七〈任渭長〉(為姚梅伯畫詩詞百幀[5])。

【卷八〈姚孝廉風流〉(記梅伯耳聾好色,聞吳縣水菓四官美,約齊同訪,見之,長跪叩首,時年已五十許)。】

卷十〈黃傳臚逸事〉舍與己唱和事而外,黃自言二快事,其一即《樵隱昔寱》卷二十〈記黃霽青太守〉一文所本。

卷十一〈包大令〉(附慎伯為撰〈寶稧室法帖序〉)謂慎伯往海州就養其子興實任所,途中遇盜受驚,旋卒。按《魯通父詩存》卷四〈周止安畫冊為周蓮亭大令賦〉自注云:「止安將游漢陽,臨行謂吾與慎伯:他日非通父不能記其生平。明年果卒。慎伯去年扁舟避亂,遇盜而傷,冬亦歿」,則非特受驚而已。【《聽秋聲館詞話》卷十云:「慎伯丈出宰江右,有鬥毆殺人者,丈自以教化不行引咎。鞫時不問釁由,先語以同閭共井,宜敦禮讓。娓娓數百言,眾皆掩口胡盧。」《漱六山房全集》卷九:「包慎伯,舊於潘養一師坐上見其人,今夏因高伯平,得親其談論,娓娓可聽,因就伯平索《全集》讀之,文學《呂覽》、六朝,茂美之中,能曲鬯其意旨。於國朝以亭林自方,吾未知何如。然侯、魏諸公,則未之或先也。唯過自矜詡,大是病痛。許印林云:『眘伯古文,近代之雄,然於修詞立誠之道,未有合也。』」又同卷〈錢江〉:「余於庚戌夏識其人,狂悖男子也。年來遨遊公卿間,益無忌憚。或云:『江可殺,而雷以誠非殺江之人。』雷、江極厚,館京旅用取足……」】【《蕉軒隨錄》卷四「徐文誥案」條斥慎伯「迂謬不通」,記此案尤「掉弄筆頭」。】

卷十九〈劉學政〉(融齋)。

卷二十四〈盛子履〉。

〈俞理初〉謂理初過荊溪訪齊,欵留小飲,自言苦無書讀,《四庫全書》、道藏、內典皆在胸中。國初以來家世、科墨,背誦如流。為齊刻二小印甚工。」按戴文節《習苦齋筆記》云:「余識理初,年六十矣。口所談者皆游戲語,遇於道則行無所適,東南西北無可無不可。至人家,談數語,輒睡於客座。問[6]」云云。此二事未見有引者,王立中與蔡元培合作《理初年譜》亦不及。

卷二十六〈胡壽芝戲言獲罪〉(胡評陶雲汀詩,曰:「此中丞詩也。」為陶所疑,借事下之獄中)。

【賦寫驚鴻,託名控鶴[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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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張景運《秋坪新語》寫男女事好用媟褻語,難免誨淫之譏[8]。惟卷三「天主堂畫」一條,可與《甌北集》中詩參觀。【《竹葉亭雜記》亦有「天主堂畫」一條。】

「五行對」(「水部火災,南人北相」云云)亦見卷三,可見其不出於紀曉嵐矣(《履園叢話》卷二十一)。

            卷一記「近齋云:袁子才於隨園假山下築一墳,石上鎸句云:『不飲但從山下看,桃花深處有孤墳。』未識果有其事否?須檢《三十六種》。」

此書署名「天漢浮槎散人」。余據《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九、卷二十四,定為張景運。

【楊掌生《夢華瑣簿》亦引此書所記陳銀兒事,即卷三「海棠詩卷」也[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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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稼軒詩文鈔存》二卷并《附編》畢[10]。辛啟泰原輯,近人鄧廣銘校補者。文氣勢噴涌,稍欠曉暢。詩粗而尚未至獷,好說理,每似邵堯夫。如〈偶作〉七絕(「至性由來稟太和」云云)、又〈偶作〉七律三首(「兒曹談笑覓封侯──且讀中庸盡至誠」)、〈即事〉七絕二首(「野人日日獻花來」云云)、〈讀語孟〉七絕二首(「屏去佛經與道書」云云)、〈書淵明詩後〉(「淵明避俗未聞道,此是東坡居士云。身似枯株心似水,此非聞道更誰聞」)、〈讀邵堯夫詩〉(「飲酒已輸陶靖節,作詩猶愛邵堯夫」)、〈再用韻〉七絕皆是,不特〈有以事來請者效康節體作詩以答之〉七律而已。不圖此老子亦濂洛風雅中人物!詩之較烹鍊耐吟諷者甚少:〈感懷示兒輩〉七律(「安樂常思病苦時,靜觀山下有雷頤。十千一斗酒無分,六十三年事自知。錯處真成九州鐵,樂時能得幾絇絲。新春老去惟梅在,一任狂風日夜吹」)、〈送別湖南部曲〉七律(「青山匹馬萬人呼,幕府當年急急符。媿我明珠成薏苡,負君赤手縛於菟」)、〈賦葡萄〉(「高架金莖照水寒,纍纍小摘便堆盤。喜君不釀涼州酒,來救衰翁舌本乾」)、〈丙寅歲山間競傳諸將有下棘寺者〉七律(「誰使匈奴來塞上,却從廷尉望山頭。榮華大抵有時歇,禍福無非自己求」)。古詩不足道。

鄧氏校訂之功甚勤,增刪各篇亦見細心。但文理不通,且尚有遺漏處,如《朱子語類》卷一百十一:「直卿言:『辛幼安帥湖南,賑濟榜文祇用八字,曰:「劫禾者斬!閉糶者配!」』先生曰:『這便見得他有才』」云云【《事文類聚前集》「賑濟出令」條亦引朱語錄】、《詩人玉屑》卷十九辛答劉改之簡。

稼軒文苦冗散。《文章軌範》卷六〈小心〉門所采〈跋紹興辛巳親征詔草〉一篇,乃集中最簡短者(「使此〈詔〉見於紹興之前,可以無事仇之大恥;使此〈詔〉行於隆興之後,可以卒不世之大功。今此〈詔〉與此虜猶俱存也,悲夫」)。若《語類》所引榜文,尤為肅括、鄧氏未之知也。

【華岳《翠微南征錄》卷三〈尋梅次稼軒香字韻〉、〈不遇次稼軒韻〉、〈春郊即事次稼軒韻〉七律三首,不知此「稼軒」是另一人否?】

【〈和趙昌父問訊新居〉:「疇昔人憐翁失馬,只今自喜我知魚。」〈和泉上人〉:「破裓一身在懸磬,清談對客似撞鐘。」〈題鶴鳴亭〉[11]:「閒看蜂衙足官府,夢隨蟻鬭有干戈」;「功名此去心如水,富貴由來色是空。」〈鶴鳴亭獨飲〉:「小亭獨酌興悠哉,忽有清愁到酒杯。 四面青山圍欲合,不知愁自那邊來。」】

【〈諸葛元亮見和復用韻達答之〉[12]:「大儒學禮小儒詩,聽取臚傳夜控頤。事出肺肝人易見,道如飲食味難知。此生能著幾緉屐?何處高懸一縷絲?却笑空山頑老子,年來堪受八風吹。」】【《美芹十論察情第二》:「彼何嘗不欲戰?又何嘗不言和?為其實欲戰,而乃以和狎我;為其實欲和,而乃以戰要我。此所以和無定論,而戰無常勢也。」〈觀釁第三〉:「彼視吾民(陷胡人民),如晚妾之御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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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吳暻元朗《西齋集》十卷畢[13]。梅村老去添丁,始得元朗,未及見其成童。詩雖家事,實無傳授。所作固亦薰香漱潤,而不欲以華茂掩清真,時復舉止生澀、筋骨僨露,異於乃翁之竟體芳馨、被服紈素矣。所摹追者為東坡,次則香山。好掎摭古人句入詩而自注出處,范石湖、元遺山詩皆在其列。以蘇句為最多,足徵祈嚮。七言古多一韻到底,絕尟長慶歌行,蓋不為家法所囿者。惜才情鈍薄,不足別開生面耳。【沈歸愚《國朝詩別裁》載〈過拂水山莊〉、〈題亭林集〉二詩,不見集中。但歸愚誤以〈和東海尚書洞庭山居〉後二首,列〈贈王將軍〉詩中,評語附會(見《晚晴簃詩滙》卷四十九)。】

卷二〈廣陵禹生王會圖歌〉。

卷四〈別西山〉:「小閣鈎簾盡日閒,荒烟寒雪最相關。祇憐車馬東華客,只戀紅塵不戀山。」

〈邯鄲〉第二首:「酒不消愁筆不神,客眠無著話前塵。夢棺夢穢今無夢,猶道黃粱是幸人。」

卷六〈效元白代書體寄西崖一百韻〉:「姜餐不割牲」,自注:「西溪不食肉味。」

〈夏夜與劉西谷論詩〉第三首自注:「西谷為余言:『白詩「聞健」是「趁健」之義,乃秦中方言如此。今改為「鬥健」者非是。』」

卷八〈水匱歌〉云:「世傳西洋水匱為救火之具,其製以木為匱,銅為筩,中可貯水數斛。筩之下,機軸連環。用人力擠之,水便上射,東西高下,隨手所向,遠至數十步外。邇來閩人亦能為之。」按《陳東塾先生遺詩水車行》云:「是名水車厥制良,誰其創者自西洋。」水匱之制其椎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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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吳慈鶴《鳳巢山樵求是錄》六卷、《二錄》四卷、《續錄》一卷畢[14]。彭甘亭、曾賓谷兩駢文〈序〉,措詞多同。〈自序〉云:「少年盛氣,生吞活剝。中歲學道,由博返約。漸近自然,絲竹輸聞。以傲弇州,至老方覺」;卷四〈少年時作詩好為長篇近頗厭苦之戲為一詩〉云:「作詩少苦不自量,硬弩強弓氣殊壯。絕髕折脅縱未曾,面赤筋浮亦無狀。爾來漸欲求平易,未鏟槎枒猶崛強。香山那曾近甜熟,坡老會自貪疎放」;卷六〈銷夏雜詩〉自序云:「余少學杜、韓,每自愧虎賁之似。比年深味禪悦,又好讀香山、長公之詩」云云,大有自絢爛以歸平淡之意。余甚不喜《蘭鯨錄》,以其逞才華、使氣力,可驚四筵,難適獨坐也。《求是錄》尚以藻富氣盛為歸,排奡而不妥貼,白描處不多,亦未近人。自言學杜、韓,實則漁獵昌谷;自言好蘇、白,實則於蘇之典實尚有影響,白之真切全然未得耳。如卷一〈月夜過新市〉云:「新蟾銳於鐮,割雲已半破。」蟾如何能銳於鐮?豈非撏撦昌谷之失?直曰「新月」可矣。卷五〈盤餐〉云:「為減清游殷道氣,偶參名相涉禪宗。」下句純是門外漢胡說,「深味禪悅」者固如是乎?又卷一〈雨牕〉云:「似醒還醉傷春地,易雨難晴養夢天。」「養夢天」三字甚佳,而全聯用意未醒對。易為「難醒易醉傷春地,似雨如晴養夢天」,便妥圓矣。粗才霸氣,詩律未細。晚年平淡,實才氣退減,非進步也。卷六〈題寇白門小像〉云:「縷衫檀板記當年,嗚咽秦淮比杜鵑。自古興亡家國恨,個中偏要著嬋娟。」頗有致,但以詠褒、妲、西施更妙。區區寇白門未免小題大做。

巢松為張船山弟子,詩格不類,惟七律偶有似者。《二錄》卷一〈閒居雜詩〉第七首:「只有文心要不平,不妨落筆雨風驚。擘開華岳森如掌,捲起天河怒有聲。倒置周秦皆我法,稍參仙佛亦奇情。請看李杜留光焰,真氣隆隆萬古生。」則純乎老船體。

《求是錄》卷二〈黍糕〉五古,今尚仍其名。

《二錄》卷二〈金衢花豬鹽漬其蹄吳庭和蜜煮之〉七古,余亦得嘗厥味。

《續錄洪武十三年親封鐵冠道人所授圖》七古,本事詳見蔣子瀟《春暉閣詩鈔選》卷五〈明太祖親封鐵冠道人所授圖〉詩及序【按吳梅村《綏寇紀略虞淵沉篇》亦記「上於丙子年啟大內鐵篋得圖」云云,但未言太祖所封】。子瀟為巢松所得士,二家詩有可參證者,當補入《談藝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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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陶元藻《泊鷗山房集》三十八卷畢[15]。古文稚弱,并有詩話、尺牘、批尾語羼入。駢文輕俗,詩秀倩而不免靡滑,可摘句耳。余見篁村名自《隨園詩話》及《頻羅菴遺集》,今乃知風格略近,而澤古更淺,益形脆薄。如卷一〈張雨村湖上游草序〉有云:「昔人論詩,司空表聖主神韻,嚴滄浪主趣味,高廷禮主風格」云云。篁村刻意為詩,專門名家,乃作此語,豈非不讀書人哉!

卷十〈書江淹恨賦後〉(「不如〈別賦〉遠甚,〈別賦〉分門類摹其情事,而不實指其人,故言簡味永。恨事如勾踐忘文種之功,夫差拒伍胥之諫,荊軻不逞志於秦王,范增竟見疑於項羽,概置勿論,難免掛漏之譏。且所謂恨者,必人宜獲吉而反殃,事應有成而竟敗。秦王無道,固當早亡,何恨之有?明妃以毛延壽顛倒真容,失身塞外,恨屬於斯。今祇言『隴雁』、『代雲』云云,凡出塞者,人人有此」)。

卷十一〈與杭堇浦書〉(堇浦於周爰穆處見篁村詩,拍案曰:「斯人必傳。」因扶杖訪之於漱石居。查宣門以夫婦雙壽徵啟求杭,杭以不工駢體却之,使別倩人,云:「欲署吾名,須覽後始加剞劂。」後聞出陶手,曰:「此君文必佳。不必觀,便付梓」)。

〈與蔡芳三論韓柳文優劣書〉(「五〈原〉說理,〈十二郎〉言情,滔滔汩汩,淺而太直,剽而不留」)。

卷十五〈謁岳王廟〉:「宰相有心甘賣國,將軍無力可回天」(按邱逢甲〈離臺灣詩〉亦云:「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

〈城南〉:「一溪綠淨真難,滿逕紅香不忍。」

卷十六〈題周青崖書屋〉:「多栽堤樹貪聞鳥,輕掃庭花怕損苔。」

〈續圓圓曲〉(詠陳圓圓入道事,詩不佳,未免續貂)。

卷十七〈冬日寓紫陽書院〉:「眼底江山爭白下,樽前人物過黃初。」

〈發家書獻兄菊坡〉:「十寐九不,何不夜為?」

卷二十〈歲暮書懷〉:「路到升沉交易見,寒來深淺客先。」

卷二十四〈遊西園〉:「書瘦却憐蕉葉大,頤饞恰遇荔支紅。」

〈絲麵〉:「剪來白髮三千丈,數出氷絃四十條。」

卷二十七〈重宿開元寺〉:「余鬢已增前度,佛頭未改昔年。」

卷二十九〈題山齋〉:「寐當秋枕無完,食遇殘牙有定。」

卷三十四〈中秋遇雨〉:「我意鬱如雲不,天心慳到月俱。」

【《隨園詩話》所稱〈題良鄉旅舍〉詩見卷十九,又〈紀事〉二律見卷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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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高鳳翰《南阜山人詩集類稿》七卷畢[16]。亦十年前寓目者。西園弟元質〈序〉謂:「兄少時嘗以詩受知漁洋山人,許為弟子,未及上謁而歿,猶留遺言,令拜墓下,稱私淑云。」按此自漁洋廣大教化主提携鄉後進之意。西園詩不逞虛神,頗能直幹,家數雖小,情韻自饒,固不如漁洋之格高詞典,然野草花有生意,異於漁洋之剪綵為花矣。

【卷首〈戴笠圖自贊〉:「頹以唐,激以昂,不痴不狂,亦謔亦莊,是為老阜之行藏。」】

卷一〈齋中〉:「野竹抽梢欲拂,更從疎處出山。隔溪花暈紅侵,當戶桐陰綠到。」

〈幽居〉五古

〈田家詩〉五古

〈雙韻短歌别靳秋水〉:「君胡為者今夕?青鐙綠酒為君。君胡為者明日?挽斷征鞭留不。君來君去總傷,不如悠悠行路。」

〈客談二章之一〉:「寶積香山墺,洋舸出海中。奇楠識鴨綠,異彩見猩紅。䰀鬌蠻娘髮,琱瑚鬼子弓。每當望歸泊,遶屋盡呼風。」按杭大宗有〈鬼子糕〉詩,黃薌泉有〈鬼子酒〉詩,張雪濤有〈鬼子劍〉詩(見王豫《羣雅集》卷二十六),沈慕琴有〈鬼子樓〉詩(見《小匏厂詩話》卷九),此復有「鬼子弓」。【葉苕生《楙花厂詩附錄浦西寓舍雜詠》云:「天清日射龍華塔,江闊烟飛鬼子船。」】

〈賣薑翁〉七古

【卷一〈雨後齋中雜興〉:「風定細香生藥本,苔涼晚影散桐花。」○〈讀漁洋先生集〉:「生涯惟冷淡,詩卷有琅琊。」○〈聞人有蓄黃鸝者戲為絕句〉:「花外雕籠曉不開,金衣公子坐相猜。何如結個垂楊屋,每到春時儂自來。」】

卷二〈兒童詩效徐文長體〉:「閒撲黃蜂遶野,盡橫小扇覓蛛。堦前拾得青青,偷向花陰縛馬。」

〈二〉:「半曳長襟作獵衣,絲牽紙鷂撲天飛。春風欄外斜陽裏,攪碎桃花學打圍。」

〈三〉:「窗前小鳳影青,幾日春雷始放?五尺長梢生折,綠楊風裏撲蜻。」

〈四〉:「南風五月藕荷香,踏藕穿荷鬧一塘。紅褲紅衫都濕盡,又藏花帽罩鴛鴦。」

卷三〈出浴〉七古

卷四〈將赴歙丞戲作〉:「形骸自笑髯還,合在參軍主簿。」

〈將至安慶經去年餞別處〉:「客愛并州憐賈,情深潭水憶汪。」「愛」字差,易「忘」字。

〈秋日過岳王墩〉:「夾道風林散曉,祠靈漠漠古臺。荳花不避閒官,到處牽衣送野。」絕似高九萬、葉靖逸之作。

〈西城僧寓題壁〉:「虛傳連茹茅同拔,真見鋤蘭蕙並傷。」【按「蘭蕙」句有語病。香山〈問友〉云:「鋤艾恐傷蘭。」易「蕙」以「艾」便妥。】本事見盧雅雨〈序〉中。盧〈序〉又引其句云:「不妨李固終成黨,到底曾參未殺人。」今不見集中,當是為宋蒙泉所刪耳。

卷五〈登靈巖〉:「一去不迴如逝,無情有恨是斜。」

〈董祠題壁〉:「山中歲月羞猿,江上風塵痛馬。」「痛」字差,改「走」字。

〈清明〉:「江燕風前還下,野棠花底忽清。」

〈昔年行〉七古

卷六〈徐中丞靈輀過膠道經村南迎於河上〉:「直看一死相從,翻覺三生欲報。」

卷七〈西湖雜憶〉:「花花草草自裴徊,今古關情轉可哀。兒女不知興廢事,岳王坟上踏青來。」按黃莘田《秋江集》卷二〈西湖雜詩〉云:「孤憤何關兒女事,踏青都上岳王坟。」西園句太相似。

〈喜雨〉:「驟雨驚傳荷響,嬾雲低壓竹梢。」

〈八月二日作〉:「總使有戈迴白,也應無夢熟黃。」下句言歲大饑也。

〈海棠果膏〉七古

〈荒年〉:「病不詣人敢作,老猶謀食未能。」

卷五有〈憶鄭板橋〉絕句【「淡如我輩成膠漆,狂到狂奴有性情。便去故鄉尋舊迹,斷碑猶愛板橋名膠州為唐之板橋鎮,猶有遺刻」】。

卷七〈讀出塞集尤愛其生祭蔣蘿村一篇沉鬱頓挫有放翁學杜之妙特賦一首〉七律,憶《隨園詩話》論雅雨此集,亦賞此首。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一記:「高鳳翰寶司馬相如玉印。官鹽場時,盧雅雨為兩淮運使,宴見時偶索觀之。西園離席跪,啟曰:『一生結客,所有皆可與朋友共,其不可共者,此印及山妻也。』雅雨笑遣之。」】

【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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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吳慶坻《蕉廊脞錄》八卷畢[17]。記杭州人諸則如曹籀晚年事頗廣異聞。

卷五載李仲約藏不著撰人《松月堂目下舊見》六冊,仲約定為允禩即改名阿其那者子所撰。首葉載世祖詩一首云:「可喟當年一念差,因何流落帝皇家?我本西方一衲子,黃袍換却紫袈裟。」按翁文恭丙戌十月《日記》載有人在西山慈善寺題壁詩十首中,亦有此首,「可喟」作「惱恨」,第二句與此之第四句對易,「黃袍」作「龍袍」,「却」作「去」。據《舊見》所言,則宮禁中早相傳為世祖之作矣。特錄於首葉,當亦借寓其身世之感。王孫已為罪孥,不暇人哀而自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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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數種皆《芋園叢書》本。】閱唐楊曄《膳夫經手錄》[18]。有一則云:「蘿蔔,貧窶之家與鹽、飯偕行,號為『三白』。」乃知《曲洧舊聞》、《高齋漫錄》記東坡自言「制科時,日享三白飯」,其名由來久矣。

《雲林堂飲食製度集》名色品類雖多與今庖相同,而調味好用芝麻、花椒、橘皮蜜、杏仁之類,此其異也。有雄蛾乾、今已不供。「腰肚雙脆」始見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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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諸錦《絳跗閣詩集》十一卷畢[19]。求之十數年矣!骨力開張,典實博奧,而舉止生澀,未能妥貼。【卷八〈閩薑詩〉云:「譬之於作字,剛健含婀娜;譬之於作詩,盤硬仍貼妥。」】較之汪韓門稍開朗耳,蓋學韓、蘇而不得竅者。古詩勝近律。汪澐〈序〉謂:「詩必隱秀相間,抑遏蔽虧,使不白之旨見於言表」云云。惜乎浙派詩人僅知以使僻事為隱耳。偶附王鶴潭、徐世起、沈歸愚等評語。【不但遠輸初白、甌北,且在譚玉生之下。】

卷一〈賦得三星在戶〉:「娟娟鈎影卍,歷歷點成𠁼。」

襄七集中,當句對稍少於籜石,堆垛物名似柏梁體之句則多於籜石,古來一人而已。卷一〈述懷〉第三首:「簑笠銍耨𣂁,弓廬陶旊。硨磲瑪瑙,魚菽鹽豉」;〈吳復古寓金陀作詩為贈〉:「高跨齊梁,下揖楊范」;卷三〈題金陀把卷圖及古雪山民詩卷〉:「孟郊賈島任,盧仝馬異劉」;〈大酺〉:「父父子,兄兄弟;夫夫婦,君君臣;老老幼,長長親」;〈齋〉:「甁盂壺罋,疏食菜羹」;卷四〈五毒篇〉:「南蟲毒頭北蟲,蟗蝥蝍蛆蝎蜴」;〈望嶽〉:「高標衡華嵩恒,世閱齊秦漢魏」;〈北歸話舊〉:「北垞轉過南垞,藝圃還來倦圃[20];〈閶門逢朱友調〉:「室無通老詩清,南讓溫生北石」;〈閏七夕〉:「多事蛛絲多事,一番鵲駕一番」;卷五〈西湖公讌〉:「北路笙歌南路,在山泉水出山[21]」;〈遊壑菴至南山亭〉:「鷄犬桑麻,松杉檜栝」;卷六〈聽客談武夷山之勝〉:「櫂轉菜瓜葵六,徑無蛇虎雉三」;〈羅履先蘇端一見過〉:「南海神碑天子,蠻夷大長老夫」;〈馮翁孟三八十〉:「緄衍魴勤流派,韓蘇李杜一家」;【卷五〈述事言懷呈桐城公〉:「韓氏絳維,洪家适邁」;】卷七〈高松對論圖〉:「名材楩梓柟橿,柏樅杉栝楓樟」;〈門神〉:「在左還憐如在,神錐始信遇神」;「由後視今今視,看輿臣隸隸臣」(二十四首無一聯渾脫者,笨重生硬);〈口占六詩答鄭荔鄉〉:「宿老論昭,劉張戚李」;〈海棠〉:「大婦競憐中婦,吳都解似蜀都」;卷八〈駕幸五臺恭紀〉:「南北東西如五,春秋冬夏鎮長」;〈月下觀潮圖〉:「城尖飄飄麾白,熊貔彪虓狼羆」;〈得西崗來書〉:「十月時更三月,丑年詩又卯年。長興令改嘉興,四馬維看五馬。開六秩將開七,長連枝定長孫。新傳燕寢凝香,舊是分司替左」;〈又賦玉甕詩〉[22]:「卣罍㪟𠤱甗匜,觚盉角洗槃盂」;〈漫與〉:「裴旻射虎非真,葉尹談龍僅似。買櫝還珠珠已,刻舟求劍劍難」;〈落葉〉:「山從碧綠青黃,水自東西南北」;〈七蟲篇〉[23]:「鼃黽蛾螳鼠雀,飛鳴跳伏階庭。寓言苦愛多寶,新義如獲真珠。閒門一重復一,宮柳三起還三。安樂窩原隨處,底須分別是天」;卷九〈南陽新村道中〉:「村村屋隔重重,遠遠山圍疊疊」;〈發武陵〉:「坡從相見,齡答六年」;卷十〈酬湯對松〉:「東西京賦東西,大小何山大小」;〈再答對松〉:「折芳要菊梅蘭,儲藥兼苓桂朮」;〈酬葉登南〉:「于飛燕燕鶯鶯,點綴三三兩兩。金屋肯來盟瓦,慧珠長握即明」;〈前韻酬和〉:「似李似梅還似,非球非璧亦非」;「虎龍狗異三分,代厲秦橫并屬」;「子面敢云如我,往參且莫若前」;〈六和塔宋刊四十二章經〉[24]:「沈賀錢陳,虞洪宋李。隸真行狎,長短瘠肥」;〈壽黃崑圃〉:「後輩同年更後,文昌司命領文」;卷十一〈湖心亭〉:「觀物何曾矜玩,寓情原自不留」;〈柳帶〉:「曳處聞聞還見,垂來嫋嫋復粼」;〈王氏偶泊軒紅牡丹〉:「牡丹具各,支孟牛姚」;〈淨慈寺〉:「出山雲覺還山,慧日光從舜日。」句法多已導籜石先路。卷二〈遊理安寺〉云:「一曲一直到山寺,難分十八磵九溪。路轉峯迴好亭子,泉清茶熟對僧彌。健來腰脚輕蛩蟨,別後雲山待品題。深草樓頭看更好,天生筆格面飛梯」;卷九〈題僖承之守缾集〉云:「用拙道人守缾集,僖名同格字承之。石破天驚李長吉,鑄金作佛在於斯。每從立意開眉爪,陡覺懷氷洗俗姿。賴是知交有𤩁植,今人中見古人詩」(蓋學義山贈小杜詩體);卷十一〈王蒙仿黃子久秋坐圖〉云:「秋山明淨以如妝,中有高人學坐忘。直幹嶙峋最清遠,橫雲瀟洒見微茫。畫家神得網索解,童子視端情性良。松雪外甥題幀筆,覆名却射井西黃」;〈古峯環碧牡丹〉云:「避喧不向繁華壤,賞靜何妨富貴叢。果是禪房通曲徑,猶存左紫及支紅。更看環碧出檐爛,逸興登舟拈韻同。昨夜狂風來日雨,恰逢無雨又無風」;〈瓠息齋詩〉云:「詩人下語忌雷同,盤硬橫空惜險中。清音欲改東丁水,派別還從三老翁。瓠息吟成才魄大,標題卷首意言工。荒祠古墓塵封積,藉爾開生斬棘叢。」章法亦開籜石。襄七為籜石鄉先輩,卷六有〈題籜石澉上讀書圖〉兩絕,卷九〈芍藥繡纓和章〉稱籜石「詩深秀」[25],卷十亦有唱酬。余前評籜石詩,謂其七律欲創新格,今乃知有襄七為之先也,宜補入《談藝錄》。【汪康古、豐玉兄弟詩學與籜石同調,而亦從襄七唱和。康古尤推尊襄七,《厚石齋集》卷七〈讀草廬先生近詩〉云:「望對無言獲賞心,拈來常語鐵成金。個中塗轍爭毫髮,聖處工夫見倚參。古調獨彈難索解,詞源三峽不窮斟。畫眉今日空時樣,甚欲相從問淺深。」】

古詩巨篇之光怪陸離,雄健似韓者:卷二〈痁作〉(「鄙人慎出入,坐臥一小樓」云云)、〈神訓〉(「草廬諸葛子,酕
方懵騰……有神曰趾離,夜夢通精誠……再拜前致詞,神官為我聽:天何媧石補?地何禹步平?日何射以洛?山何觸以崩[26]」云云)、〈鬥蟋蟀〉(「金風應夸則,兵氣兆蠕動」云云)、卷四〈太學釋褐觀石鼓百韻〉(「京城高言言,首善惟太學」云云)、〈誄字〉(「羲農巢燧几蘧時,結繩粗設民恬熙。爰有蒼頡字以孳,蝌薤籀篆開邈斯……連綴以文屬以辭……偉哉正正兼奇奇。一或失所逢百罹,蟲鼠剝齧刀筆遺。水火木石金銷治……臧獲苞苴孩稚嬉……我作汝誄涕交頤」云云)、卷五〈遊鹿田〉(「楓櫧杉樟樗,木杪行且歇。山徑坱兮圠,石路
而凸。步狹時彳亍,舁窮互孑孓……鹿田平侹侹,奇者在山骨。園林堆散漫,小大間卓越。有受霤有广,有青碧有黦。有不穴不毛,有戴土戴髮。有安若覆杅,有欹若臲卼」云云)。卷九〈行路難〉則欲兼〈招魂〉與〈蜀道難〉,亦偉構也。卷二〈桃源圖〉七古、卷十一〈朱山人畫馬〉七古則似東坡。

近體可采者少,聊摘其較工整者:〈憶章柱天〉:「已分將軍容醉尉,可能太守惜聾丞」;〈陸挹豐都門話舊〉:「且住為佳難袞袞,少安無躁亦翩翩」;〈柬徐秋潭〉:「舌翻布穀添吟興,腹學鴟夷貯茗腴」;〈由天竺過雲棲寺〉:「寺古屋低晴亦暝,山深人靜動如休」;〈遲屈以伸〉:「唯于阿去幾,懶與慢相成。」【〈飯覺亭上人〉:「竹似祖師參玉版,峯如菩薩擁烟鬟。」】

〈荷淨納涼圖〉第二首云:「愛竹便教輕食肉,愛蓮便爾輕牡丹。畸人偏嗜有如此,付與秋官平等看。」許勛宗云:「每句夾韻,此『漢諺』體,亦從三百篇來。」大誤!「漢諺」以第四字與第七字韻,此詩一、二句不然也。〈黯淡灘〉云:「溪流真白勃,山意欲陵臨。」亦以聲韻狡獪,皆無佳致。〈見邸抄即事〉云:「羊狠狼貪跨郡雄,鬼能旋磨蔽天工。誰知離垢蓮花種,翻陷陳家辱井中。」(沈歸愚云:「極寃恨事,寫來大雅。」)笨重如此,宜隨園於襄七詩有微詞也。

尊毛西河之經學(卷一〈思賢詩〉第一首;卷八〈西河毛太守經學〉有云:「能搜亡篋張安世,詎患多才陸士衡」,「易春秋在經心在,恨不同時侍後生」;卷十〈伏生授經圖〉;卷十一〈讀古文尚書寃詞古文尚書疏證作〉有云:「毛氏辨而通,通而醇。閰氏辨而碎,碎而賊」),稱錢牧齋之詩文(卷七〈書初學集後〉云:「震澤潛溪後,如公未易才」,「左馬文猶及,南狐事亦該」;〈書有學集後〉云:「豈真無忌憚,亦自有須眉;學海波瀾闊,行窩杖履隨」;卷十一〈閱牧翁詩〉),在當時要為嗜好與俗殊酸鹹者。

論詩者,卷二〈書景申集尾〉(「周密著書癸辛巷,許渾題詩丁卯橋。雒誦冬心景申集,新聲如此正寥寥」;「軟來絮佀蘋婆果,烝後柈中哀仲梨。可惜都無薑桂性,須君生手一提携」)、卷三〈言詩三十首呈臨川座主〉、〈後論詩三十首〉(凌雜滯鈍,絕無勝義,如第一首云:「道河積石源流正,維嶽崧高氣象森;誰是詩中巨靈手?鑿開混沌劃乾坤。」三、四句既套遺山,一、二句乃全襲放翁。第二首云:「漁洋格韻今無有,潛采風流昔少雙;此外幾人登岸者?請從津逮證西江。」第五首始論《詩經》,第六首《楚詞》,循序至於空同、青邱,豈非本末倒置?如許早抬出西江,所以媚穆堂耳。第四首云:「鴛鴦繡出度金針,詩老當年煞苦心。大木百圍生遠籟,朱絃三嘆有遺音。」三、四又全襲東坡。〈後論詩〉第廿五首云:「沉舟側畔千帆過,病葉前頭萬木春。更有同歸憐白首,青山獨往轉傷神。」三、四既撏撦香山,一、二忽又安上中山二句,豈非生吞活剝)、卷五〈讀劍南詩集〉(「乍閱頗易之,一日一寸并。如人飲甘酒,酒盡無醉醒。又如覽平山,山盡無崢嶸。千萬間廣厦,七百里連營。……漸老出鍛鍊,希聲發韺䪫。……悠然正始餘,鉄中見錚錚」)、卷七〈讀帶經堂曝書亭兩先生詩〉、卷八〈題柘坡詩集〉(「趁熟如寇仇,破荒起聾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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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孟超然《亦園亭全集》畢[27]。義理、詞章皆無足觀,一鄉之善士而已。梁退厂書中屢道瓶厂,予始識其名,今乃知過情之稱也。八《錄》皆不得與於著作之林,操術甚陋。

《瓜棚避暑錄》卷下記:「秦文恭公服琉璜,精神百倍。後疾發,僮奴摩手足者五、六人,少歇則痛不可忍,日惟飲白馬乳數碗,遂以殞命」;「楊潮觀日服黑芝麻和蜜為丸,年六十而䰅髮不少變。」皆吾邑人故事也。又云:「蟲之屬,最可厭莫如蝙蝠,而今之織繡圖畫皆用之,以與『福』同音也。木之屬,最有利莫如桑,而今人家忌栽之,以與『喪』同音也。」

《瓶菴居士文鈔》卷二〈報十硯先生書〉有云:「沈尚書本朝詩選義例,凡現存者俱置不錄,而獨登先生作,固以為六十年前旗亭傳唱,必已超埃𡏖而游閶闔。庸知綠鬢婆娑,尚抱膝長吟於烏山白水間也」云云。汪惺吾死,冒鶴亭作詩挽之,謂《晚晴簃詩滙》不錄生存,獨誤收惺吾七人,猶歸愚《別裁》之誤收一粵人何某也。余舉黃莘田補之,即據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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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魏繇《邵陽魏先生遺集》畢[28]。詩、文皆尚有矩彠,而才短意絀,遂無可觀[29]。晚作詩學陳散原體,愈成枵響。散原、清道人題詞極稱之,標榜餘習耳。《文斤山民集》與《詠經堂叢書》中詩多複出。

《文斤山民集》卷二〈弃婦詞〉有序曰:「孛露國有婦為夫弃者,婦作詩,敦厚哀怨,有三百篇意。友人文雪門道其意,予譜以詞」云云。不知原作者誰,想是普羅士人耶?同卷有〈為文雪門贈夷婦詩〉又〈贈文雪門〉。按其詞,則文蓋曾至歐洲,娶西婦,後返國,遂離析者[30]。則前詩疑即文婦所作。

卷六〈塞下曲〉亦見《詠經堂叢書》卷一,蓋詠甲午中日之戰者。第四首云:「逐北前師李左車,連番哀的美敦書。」《叢書》卷二〈題夏鑑臣吷厂集〉云:「晴露晞微烟作骨,朝霞溫暖玉成糧」,自注:「君屢道西人形容文字『暖』字之妙」云云。不知吷翁何指?此老好強作解事,每如毛甡之私造典故也。

《復初文錄書曾文正公逸事》(記不殺陳兆受,又「戴子高不好洋務,言輒與公忤,公笑謝之」)、〈蔣鹿潭別傳〉【齊玉谿《見聞隨筆》卷七「玉燕」條記鹿潭自述其父侍婢為鬼迷事,卷八記鹿潭「亂後納宜興難婦黃婉君,年近三十,中人姿,性情怪僻,聰慧過人,縫衣調羹無不稱善,惟見蠶豆輒手足顫,吐瀉[31]」】、〈書鮚埼亭集後〉(駁其毛西河、萬季野二〈傳〉失實:西河未嘗從愚山受理學;望溪作季野墓表並未失據,謝山以讕言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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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宋詩話輯佚》畢[32]

《王直方詩話》引或人詠松詩云:「影搖千尺龍蛇動,聲撼半天風雨寒。」按此見《至正四明續志》載石曼卿〈詠古松〉詩,《宋詩紀事》卷十引之。《遯齋閒覽》記東坡嘲妓之軀幹修偉者,亦有此聯,蓋移用耳。

坡詩云:「桑疇雨過羅紈膩,麥隴風來餅餌香」【〈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中〈南園〉一首】,直方稱其工。按「長江遶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與此機杼正同,而恰到好處,此則稍嫌迂曲。《冷齋夜話》卷五稱前一聯「如《華嚴經》舉因知果,譬如蓮花,方其吐花,而果具蕊中。」蓋禪和子好參機關耳。

《洪駒父詩話》謂「山谷稱劉中山〈生公講堂詩〉云『一方明月可中庭』,一僧率爾云:『何不曰「一方明月滿中庭。」』山谷笑去。」按此僧鈍根,此句妙在「可」字,山谷詩眼如月。近人多以「一方明月」為佳,不知李端〈送從叔赴洪州〉云[33]:「後夜相思處,中庭月一方」,亦唐人常語耳。

《詩說隽永》記:「王仲時頎長,張仲宗短小。白事相隨,一人戲說:『大鷄昂然來,小鷄聳而待。 』」按此不如沈德符《敝帚軒剩語》記高新鄭用此二語之諧切。

郭紹虞所加題目未歸一律,亦多不妥,如《蔡寬夫詩話》86 條標云:「老杜之熱心優於樂天」。按此條引樂天〈新製布裘〉、〈新製綾襖〉兩詩,以比〈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並無優劣之意。《西清詩話》97 條按語云:「吳幵、吳曾云:『上句〔醉鄉閒處日月〕本於唐皇甫嵩「醉鄉日月發」之意。』」蓋不知「醉鄉日月」乃皇甫松所著書名,「發之意」乃「意發之」顛倒。郭氏此書徵及《說郛》,獨未見《說郛》卷五十七即皇甫書耶?《資暇集》云:「稷下有諺曰:『學識何如觀點書。』」新式標點尤見學識。

【《詩史》89「阿灰詞」條按云:「《總龜》前 43 引此,未注出處,惟其前為《詩史》,疑《樂趣》所據即此。」蓋不知出《北夢瑣言》卷八[34]。】

【《王直方詩話》224 條載山谷哭邢惇夫詩,而論之曰:「蓋謂惇夫與其父歆向也。」郭氏按云:「居實為恕子,恕字和叔,此云『歆向』疑誤。」蓋不知用劉氏父子典也。】

【最謬者,《石林詩話》稱山谷「人得交游是風月」兩聯,乃引作「《詩事》記張文潛稱王平甫詩」云云。蓋《竹莊詩話》卷二十四引此二則相銜接而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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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蔣敦復《嘯古堂文集》八卷畢[35]。齊玉谿《見聞隨筆》屢言應寶時請其校刊此集,今觀應〈跋〉,果然。而編定者,則俞曲園也。劍人文筆奔放噴薄,〈前〉、〈後憤言〉、〈萬言策〉、〈上撫部侯官公〉、〈答姚石甫廉訪〉諸書,皆浩乎沛然策士之文,猶高古於王紫詮新聞記者之體百倍耳。

【王韜《海陬冶遊錄》卷下載劍人〈彤琯冰蠶閣賦〉(為妓雲仙作),云:「不載集中。」又載劍人為姚梅伯《苦海航》所作〈序〉。】

卷三〈儗與英國使臣威妥瑪書〉駁斥其要求傳教、通商,虛聲恫喝(「今有世家鉅族,大厦連雲,修治乏人,稍稍損壞。有比屋居者語之曰:『爾有多屋,臨於通衢,吾得賃焉。』不俟允否,強納契券,入而據之。他日,又曰:『爾之家,垣墉剝落,盜賊充斥,曷不塈茨?曷不禽治?爾力不任,吾將助爾,爾之家則為吾有。』請問足下,此何理也?……外國生事,中國多事」):將來必激中國人民羣起而攻,可謂先見之明。有云:「別來八載,悵各一方」,又云:「往者自蘇返滬,獲共語言」,則與威相識也。〈書〉中云:「泰西各國,政有三等:一民為主,西語曰『伯勒格斯』;一君民共為主,西語曰『京』;惟西語曰『恩伯臘』者,即中國帝王之號。」卷五〈海外兩異人傳〉以該撒為「恩伯臘」,華盛頓為「伯勒格斯」;卷七〈英志自序〉復有「恩伯臘」、「伯勒格斯」、「京」之稱[36]。「伯勒格斯」不知何字?疑耳食譌傳也。葉調生《楙花厂詩附錄浦西寓舍雜詠》有云:「使星往歲照東瀛,早見雞林仰盛名。一品集煩重譯讀,香山爨嫗屬書生。」自注:「三年前,松岑尚書花沙納公奉使來滬城。夷人購得其詩集刻本,屬寶山蔣君敦復以夷語譯之,寄其國」云云,亦係俗語不實。劍人雖從英人譯書,未必解英文也。據集首麗農山人〈自敘〉,劍人與英人游,已在咸豐四年以後矣。又按葉氏《蛻翁所見詩錄》云:「英人方在上海求通商,劍人於西語、西字一習即通曉,有人薦之夷館校書。西俗不喜僧道,乃返初服」云云。王紫詮編刊《嘯古堂全集》後附〈麗農山人事實雜錄〉,引此而駁之曰:「葉丈所記多傳聞之誤,劍人於西國語言、文字茫無所知」云云,王氏尚未見葉氏此詩也。

又〈自敘〉云:「夷難起,山人見東南兵備日弛,上書總督陳十事。語過峻,觸當事者怒。會有某令搆蜚語,欲以危法中傷。山人逃於方外以免,為僧,名妙塵,號鐵崖」(卷五〈陳希孟小傳〉所載略同,謂是庚子道光二十年)。王紫詮《甕牖餘談》記劍人此事極詳。「某令」者,寶山令劉光斗也,與齊玉谿《見聞隨筆》卷五所載不同(見本月九日),亦見一時聞見異詞矣。齊固與劍人交好者,此集并有其題詞七律八首也。又有桐廬袁振蟾爽秋題七古一首。此蓋漸西村人原名,未識收入集中否【《漸西村人初集》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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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張載華輯《初白菴詩評》三卷畢[37]。芷齋兄即含廣,輯《帶經堂詩話》者也。

卷下評《瀛奎律髓》。不如紀之細密,於虛谷命脈亦未能如紀之拈出。但時可補紀之不及。他日當過於紀批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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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王逢原《廣陵先生文集》畢[38]。古詩奇崛而優閑,極得昌黎之秘。但肌理遜其密緻,詞藻輸其古茂,遂亦如慢膚多汗耳。亦時時參以玉川、東野。近詩太粗直,文亦排奡而恨繁冗。死才二十八歲,詩中多歎老嗟卑語,又多老師宿儒正襟危坐道學語。【須憑《後村大全集》中《詩話》校(并校王雱〈春懷〉詩是不羼入)。】【《梁溪漫志》 卷七有駁逢原〈孔融詩〉、〈嚴子陵詩〉,謂其顛倒可笑一條[39]。《通齋詩話》卷二有摘逢原孔融詩以「脂習」為「習脂」湊韻條。】【《楊龜山集》卷十《語錄》:「王逢原才高識遠,未必見道。觀其所著,乃高論怨誹之流,假使用之,亦何能為?」卷十二略同,又云:「才則高矣,見道則未。」《靈芬館詩初集》卷三〈書廣陵集後〉:「開口只識滿子權,落筆只學昌黎韓。即今一卷詩具在,雖未入室排籬藩。」】【孔武仲《宗伯集》卷六有〈讀王逢原文奇其才擇甚精者錄為一編〉七律一首。】

卷二〈贈慎東美伯筠〉:「世網掛士如蛛,大不及取小綴。宜乎倜儻不低,醉脚倒蹋青雲。前日才能始誰,一口驚張萬誇。雷公訴帝乞少,盛恐聲名塞天。」【《老學厂筆記》卷四:「慎東美字伯筠,工書。王逢原贈詩稱其筆法,有曰:『鐵索急纏蛟龍僵。』言其老勁也。東坡見其題壁,曰:『此有何好?但似篾束枯骨耳。』伯筠聞之,笑曰:『此意逢原已道了。』」】

〈晝睡〉似玉川作道學議論。

卷三〈謝束丈見贈〉:「命窮心狂,不肯束世。揭欲望丘,今昔相招。去古遠莫,復今難回。窮步匍匐,失虎犬不。」

〈夢蝗〉亦似玉川戴頭巾之作。

〈答束徽之索詩〉:「世味久已,多惡竟少。惟詩素所,决切欲深。努力排韓,屈拜媚孟。不知去幾,窮行竟未。無門隔籓,發罅窺堂。愛之不可,抵觸發狂。」【卷四〈答問詩〉自序:「令既愛盧仝〈蕭宅二三子〉之詩,而猶恨其發之輕也。」卷八〈還東野詩〉:「吾於古人少所同,惟識韓家十八翁。其詞浩大無厓岸,有似碧海吞浸秋晴空。我生最遲暮,不識東野身。能得韓老低頭拜,料得亦是無量文章人。前日杜子長,借我孟子詩。三日三夜讀不倦,坐得脊折臀生胑。」】

卷四〈春風〉:「春風東來暖如,過拂我面撩我。不知我心老有,亦欲調我兒女。」

卷五〈望花有感〉:「春來幾時余不,但怪日日柳梢。我嗟無地自種,常恐東風只生。」

〈小雨〉:「一夜風聲驚屋,四鄰叩壁呼我。久知旱勢非所,果見雨逐浮雲。庭塘流注已有,田畝不霑亦何。雷嗔電笑竟奚,幽人空廢南軒。」(參觀卷九〈和束熙之雨後〉前四句:「獵獵風吹雨氣,誰翻碧海踏天。如何農畝三時,只得官蛙一餉。」)

【周密《浩然齋雅談》云:「曾紆公〈跋龍眠畫五馬圖〉曰:『魯直九丈謂予:「伯時貌天廄滿川花,放筆而馬殂。蓋神駿精魄皆為筆端取去。」』王逢原〈賦韓幹畫馬〉曰:『傳聞三馬同日死,死魄到紙氣方就』(按見卷五〈賦黃任道韓幹馬〉)。」參觀《畫繼》卷六「朱漸」。】

卷六〈日蝕〉詩甚短,略云:「錢塘山人大署,曰十月朔日旦。大哉玄象浩難,安有庸人以術?天乎反成豎子,不念吾皇禳以。」卷九〈日蝕〉七絕云:「盧仝不作昌黎死,天目雖盲未見嗟。坐歎清光無惜處,一將吞吐聽蝦䗫。」以逢原之竺好昌黎、玉川,而不效二公之作〈日蝕〉長篇,與古爭強,亦知無以後來居上也。

《詩話總龜前集》卷三十七、《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七皆引《王直方詩話》謂:「王逢原見知於荊公,附麗之徒日滿其門。逢原厭之,署門曰:『紛紛閭巷士,看我復何為?來則令我煩,去則我不思。』」按此乃卷六〈寄崔伯易〉詩,起語「紛紛」作「擾擾」,「看」作「過」,「復何」作「何所」,「來則令」作「屢來徒」,「去則」作「不來」,「不」作「弗」。直方語出附會。卷五有〈謝客〉二首,略云:「擾擾車馬客,各以勢利奔。自問閭巷人,何為亦紛紛?本無聲利求,久厭車馬過。詩書雖滿前,奔走不暇坐。」直方殆指此爾。

卷七〈暑旱苦熱〉:「清風無力屠得,落日著翅飛上。崑崙之高有積,蓬萊之遠常遺。不能手提天下,何忍身去遊其?」卷十〈暑中嬾出〉云:「已嫌風少難平暑,更被蟬飢取實腸」(誠齋「涼風已被蟬餐却」句參觀)【賀方回〈題海陵寓舍〉[40]】;〈暑熱思風〉云:「坐將赤熱憂天,安得清風借我?力卷雨來無歲,盡吹雲去放天。」

卷七〈送僧自聰〉亦學韓公酬僧詩之意,而發聲徵色,以誨斥之(「惜哉不經師,如珠莫貫穿。雖有可寶貴,終以無用捐。彼髠以為羞,爾以為忻懽。彼為則遇刑,爾還自稱賢。羞惡所不存,爾說尚何先?予欲收子身,解去子所牽」)。罵題殺風景,無復韓公嘲謔韻味。

〈西園月夜醉作短歌〉:「我有抑鬱,從來未經。欲作大歎吁向,穿天作孔恐天。」

〈春夢〉以玉川之鬼才,為屈子之〈天問〉,奇作也。

卷八〈山中〉乃七言抝律,非古詩。

卷九〈贈孫莘老〉:「管小姑疑天可,綆窮終信海非。」

〈露筋貞女廟〉七絕云:「待天以死如知命,信己輕生可謂貞。指爾為愚今尚衆,莫言吾志不難行。」腐儒叶韻八股,較之漁洋「門外野風開白蓮」,有仙凡之別。

卷九〈讀孟子〉云:「去梁無故又辭齊,弟子紛紛益不知。天下未平雖我事,己身已枉更何為?後來誰是聞風者,當世何嘗不召師。士要自高無顧世,遺編今亦有人疑。」豈指司馬君實、李泰伯耶?【卷十三〈讀孟子〉一文謂:「自唐韓愈首倡之,天下知所向。然卒有疑者,其言皆曰:『有七十里、五十里興者,何時如此甚難而功如此甚大?效如此甚速也?』孟子之後,學孟子者皆為公相,輔有天子之天下而不能治。烏在其能不以千里畏人也!」卷十四〈說孟子序〉謂:「韓愈謂觀聖人之道,必自孟子始。愈之排釋、老,得於孟子者也。至於性命之際,出處之要,愈與孟子異者多矣。王通力學而不知道,荀卿言道而不知要,韓愈立言而不及德,獨揚雄其庶乎?」】

卷十〈秋日寄滿子權〉:「未必薄雲能作,從來秋日自多。」

卷十一〈溪上〉:「溪上清漣樹老蒼,行穿溪樹踏春陽。溪深樹密無人,祇有幽花渡水。」

【卷十三〈書墨後〉謂楊老而墨佛,老之害世猶輕於佛。仲尼之後,「獨抗撥邪說而自正者,財孟與韓二人耳。」卷十六〈代韓退之答柳子厚示浩初序書〉力駁子厚謂浮圖往往與《易》、《論語》合之說,謂「孔、佛絕不相容」。學韓公文頗得其波瀾意度,稍欠剪裁耳。】

卷十四〈段秀實太尉傳〉(作此傳時,《新唐書》未出)。

卷十五〈過唐論〉。

卷十八〈與束伯仁手書〉第五通云:「今世之學,分於多門,以令所考。自揚雄以來,蓋未有臨川之學也」云云。「臨川」指王介甫,介甫於當世人才,舍其子元澤以外,所最稱譽者,恐無過逢原(觀本集附錄介甫為逢原所作詩文)。逢原私叔韓公,介甫則不喜韓公,〈寄蔡天啟〉詩云:「揚雄尚漢儒,韓愈真秦俠。」逢原〈說孟子序〉亦尊揚雄上接孟子,而以韓公為不足承統,與〈答道士王元之詩〉、〈墨後〉、〈讀孟子〉兩文異矣。此處逕以介甫接揚雄,置韓公不道,豈非迎合乎?消息可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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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王韜《蘅華館詩錄》六卷畢[41]。多七言近體,浮華綺靡。雖滿腔淪落骯髒之感,迄未能可歌可泣,適堪雄視香港,震驚安南、日本,復居上海與李芋仙倡和耳。卷二〈送麥西士回國〉第三首云:「蹉跎未報故人書」,自注:「謂美君魏茶。」按《甕牖餘談》卷三「星使往英」條,「魏茶」即於道光壬寅年携吳樵珊往倫敦者。吳歸,作〈倫敦竹枝詞〉數十首。余尚未見吳詞,亦不知魏名原文也。〈記李七壬叔所述語〉云:「佛氏戒殺生,西儒尤斥絕。昔有艾約瑟,談佛善闢佛艾君字迪謹,著有《釋教正謬》。偶謁國清寺,與僧成面折。兩爭未得平,僧笑其詞拙。猛虎居深山,搏人以為活。天生人於世,豈亦為彼設?虎意或如斯,子言殊未必。艾君置不答,頰頳詞已竭。李子歸述之,使我解糾結。[42]」按此《辯學遺牘》後一掌故也。「艾」即 Joseph Edkins

【岡千仞《觀光紀游》中,記紫詮事頗多,尤記紫詮吃鴉片事。】【吳廣霈愚而狂,妄談洋務,曾隨馬眉叔至印度。其《南行日記》推重紫詮不置,且謂眉叔亦服其高見(光緒七年七月初九日)。】【海上漱石生《退醒廬筆記》卷上記紫詮「喜西餐,餐後必携座上所餘外國饅頭以返,託言飼金魚」云云。】

卷三詩皆洪楊時作,遭誣避地情事尤詳〈南行〉長古。

居英時詩盡見卷四,〈目疾〉云:「口耳俱窮惟恃,瘖聾已備慮兼」,自注:「來此不解方言,故云。」此聯劇佳,曲傳當時人出洋窘態。【John Donne: “The Will”: “My silence to any, who abroad hath been; / To them which pass among / All foreigners, mine English tongue.”

〈讀江弢叔伏敔堂集即書其後寄潘茂才〉有云:「七萬里程來海國,旅中書籍難多携。寄舶三篋我手撿,但有經典無文詞。已將此心役箋注,鄭服李杜分鑣馳。開緘喜得伏敔集,乃是潘子江南貽。江君昔及先子門,文章卓犖稱於時。丁歲記俱返家衖,江君剝啄來欵扉[43]」(參觀卷二〈題江弢叔小象即送之官浙江)五律四首〉。是江集入英甚早,可資談助。

卷六有〈贈馬相伯詩〉,《湘綺樓日記》光緒十五年四月廿五日:「馬漢奸來,云尚有兄,一之為甚」者也。《弢園尺牘》中亦有〈與馬眉叔〉干乞之書。據許起《珊瑚舌雕談初筆》卷八所引蔡鶴齡〈海上三奇士〉詩,則眉叔、紫詮與蔣劍人而已。少日齊名而升沉懸絕,可為一歎。紫詮為許書作〈序〉,收入《弢園文錄外編》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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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王韜《弢園文錄外編》十二卷畢[44]。十之五言富強,十之三言風月,已是報紙文體。好攙儷句,愈見其俗,而乏警策。所論變法、練兵、廢八股等等,早開維新風氣。然人不稱道之者,以其無才氣亦無名位。所言曾湘鄉、李合肥皆未真邀知賞,僅老而作丁豐潤處秋風客耳(余重耀《鐵山文稿》記天南遯叟逸事,謂:「同治二年,李文忠復蘇州,幕客有與王有舊者,得王致李秀成書,燬之以滅蹟。三年,曾忠襄復金陵,又得王致洪秀全書,檄蘇撫丁雨生中丞日昌擒之。中丞縱之至香港,復為緩頰」云云)。

紫詮極言外交官出洋不得乘西船及請西人調度,引蔡侯、許男同乘楚車,《春秋》謂之「失位」(卷一〈重民上〉、卷二〈設官泰西上〉),頗有見。今雖不請西人調度,而坐西船則如故。

卷八〈送西儒理雅各回國序〉謂其譯《四子書》、《尚書》兩種已出版,且不廢《偽古文尚書》。《弢園尺牘續鈔》卷五〈呈邵筱邨觀察〉乃云:「昔在英土,曾譯《詩》、《書》、《春秋左氏傳》三經。」何耶?《文錄外編》卷八〈火器說略前序〉云:「庚辛之間,避兵來香港,壹意治經。時西儒理君雅各方譯《尚書》,招佐編輯,因識黃君平甫。平甫固通西國語言文字之學者,少時曾游美利堅,讀書於小學,而能識其大」云云。【卷十一〈弢園老民自傳〉謂:「居香港,壹意治經,著《毛詩集釋》。同治六年冬,理雅各招游泰西,佐譯經籍。」】〈與邵筱邨書〉云云,知非實錄。理氏掠美,紫詮邀功,皆可一笑。

卷九有〈幽夢影序〉、〈華陽散稿序〉、〈重訂西青散記跋〉,卷十一有〈浮生六記跋〉[45]。林語堂、施蟄存等家當囊括殆盡,宜推為海派不祧之祖。好與日本名士倡和,尤導大東亞同文作者之先路。

卷十一〈法國儒蓮傳〉可補《乘桴漫記》中所載與 Julien 相晤事。

卷十一〈言志〉即平景蓀《霞外捃屑》卷二所稱引而神往者。

【《復堂日記》卷三:「王韜〈普法戰紀〉,鷙勁略似《漢書》……亦具深識。」《飲氷室詩話》:「王紫詮之繙譯事業,無精神,無條理,毫無足稱道者。我國學界中,亦久忘其人矣。雖然,其所譯〈普法戰紀〉中,有德國、法國國歌各一篇,皆彼中名家之作,於兩國立國精神大有關係者,王氏譯筆亦尚能傳其神韻。」】



[1]《手稿集中文筆記445-73 頁。據范旭侖〈錢鍾書著作考異〉,殘頁(H)為「《偏遠廬日乘》第一冊」。
[2]《中文筆記》第一冊目錄僅標 445 頁,實為 445471-2 頁。
[3] 此處錯簡,「苟同」後當跳接 471 頁。
[4]《中文筆記》第一冊 446 頁。「見聞隨筆」原作「見聞隨錄」。
[5]「姚梅伯」原作「桃梅伯」。
[6]「問」字似贅。
[7] 此語見 446 頁書眉,不知何屬。
[8]《中文筆記》第一冊 447 頁。
[9]「夢華瑣簿」原作「夢華瑣錄」。
[10]《中文筆記》第一冊 448 頁。
[11]「鶴鳴亭」原作「鶴鳴寺」。
[12] 此與下文《美芹十論》錯簡,插於上頁中間。
[13]《中文筆記》第一冊 449 頁。
[14]《中文筆記》第一冊 450 頁。
[15]《中文筆記》第一冊 451 頁。
[16]《中文筆記》第一冊 452-3 頁。
[17]《中文筆記》第一冊 454-5 頁。
[18]《中文筆記》第一冊 455 頁。目錄僅標楊曄《膳夫經手錄》,實則尚及倪瓚《雲林堂飲食製度集》。頁末有註:「絳識:存疑。」
[19]《中文筆記》第一冊 456-9 頁。456 頁末註:「絳識:存疑,無尾。」457 頁末註:「絳識:存疑。皆當作散頁。」458 頁末註:「絳識:是否銜接?」459 頁末註:「絳識:存疑。」
[20] 此處書眉標「下有補」。
[21]「在山」原作「在水」。
[22]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23] 同上。
[24] 同上。
[25]「繡纓」原作「繡球」。
[26]「崩」原作「拜」。
[27]《中文筆記》第一冊 460 頁。
[28]《中文筆記》第一冊 461 頁。
[29]「彠」原作「[角蒦]」。
[30]「離析」原作「離柝」。
[31]「亂後」原作「難後」。
[32]《中文筆記》第一冊 461-2 頁。
[33] 「送從叔」原作「從從叔」。
[34]「卷八」原作「卷七」。
[35]《中文筆記》第一冊 463-4 頁。
[36]「卷七」原作「卷六」。
[37]《中文筆記》第一冊 464 頁。目錄未標。「畢」原作「評」。
[38]《中文筆記》第一冊 465-8 頁。
[39]「梁溪漫志」原作「梁溪雜志」。
[40] 其一有句云:「晝靜一蟬饕餮風。」
[41]《中文筆記》第一冊 469-70 頁。
[42]「李子」原作「李人」。
[43]「欵扉」原作「叩扉」。
[44]《中文筆記》第一冊目錄標為 470-3 頁,實僅 470473 頁。
[45]「卷九」原作「卷八」,「華陽散稿序」原脫「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