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晁具茨先生詩集》[2]。詩細麗雅健，在《鷄肋集》之上，景迂生更不必言矣。沖之屬江西派，《集》中與江子我、子之倡和甚多，〈為秦少章題漢江遠帆〉亦有五絕。觀卷十二〈過陳無己墓〉（「鎖門脫落封將盡，題壁污漫字不分。我亦嘗參諸弟子，往來徒步拜公墳」）、卷十五〈過陳無己墓〉（「以我懷公意，知公待我情。五年三過客，九歲一門生」云云），知是後山弟子，然詩格決不類。江西派中骨肉停勻、聲調矞皇，最見朱少章所謂「崑體工夫」者，惟此人耳。如〈次四兄韻效李義山雪〉（「莫冬一丈長安雪，壯士臨風獨慨慷」云云）、〈客有駑馬不肯借作詩嘲之〉、〈送王敦素〉諸律皆是，不特〈都下追感往昔因成二首〉（「少年使酒走京華」云云）已也。沖之詩多折腰句，《冷廬雜識》卷八已言之矣。此為《海山仙館叢書》本，有注甚陋，泛引類書，失之眉睫。如〈陸元鈞寄日注茶〉云：「更期遺我但敲門，玉川無復周公夢」，注引《論語》；〈謝沈次律水枕〉云：「沈侯筆力鼎可扛，左手截取吳淞江」，注引《形勝志》。諸如此類，真不知妄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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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坐舊州驛亭上作亭下是梁山泊水數百里〉：「廢壘孤亭四面風……[4]」【《魏叔子詩集》卷一〈題水滸傳〉詩：「君不擇臣，相不下士。士不求友，乃在於此。寒曰衣爾，飢曰食爾。曰相為生，曰相為死。」朱眉君《題鳳館稿》卷一〈讀水滸四章〉：「言登南山，虎豹瞷余。吾不爾獲，爾無軒渠」；「含笑縛爾，爾則無餘。惟犬與羊，永奠厥居。如黔之驢，夫何與予」；「彼亦才子，彼亦才子。彼才迅電，彼才瞠視。不敢識字，何況生死。彼才則火，人心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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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最愛讀 Joubert, Pensées，每開卷必有所得[6]【余所用為 1838 年原版 Recueil des Pensées de M. Joubert】。例如 Article IV 有云：“La physique, moderne; la morale, chinoise; la métaphysique, chrétienne; et la logique, péripatéticienne.” 此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乎 (cf. Article VIII: “Le goût des Chinois est cérémonieux et bizarre comme eux. Comment un peuple qui connaît aussi peu le beau poétique pourraitil connaître le beau moral?”)？而世人無知之者。（「中體西用」之說，參觀辜湯生《張文襄幕府紀聞》卷上「曹參代蕭何」條論曾文正只知西人有鐵艦鎗礮，「至彼邦學術、制度、文物，皆不過問」；又「清流黨」條論張文襄之效西法，非慕歐化，乃圖富強以保中國名教，故作《勸學篇》；又「權」條：「忠信篤敬，德也，此中國之所長也；大艦巨礮，力也，此西洋之所長也。」尤與 Joubert 相發。）【《勸學篇》上〈循序第七〉「西學必先由中學」，參觀下〈益智第一〉、〈設學第三〉「學堂之法約有五要：一曰新、舊兼學，舊學為體，新學為用」。】【下篇〈游學第二〉云：「出洋一年勝於讀西書五年，此趙營平『百聞不如一見』之說。入外國學堂一年勝於中國學堂三年，此孟子『置之莊嶽』之說。遊學之益，幼童不如通人，庶僚不如親貴。」】《幕府紀聞》下「依樣葫蘆」條云：「中國乾嘉間，初弛海禁，一西人衣敝，無已，招華成衣至，問：『能製西式衣否？』曰：『有樣即可。』因檢故衣付之。越數日，將新衣至，一切無差，惟衣背後剪去一塊，又補綴一塊。駭然問故，曰：『我照樣做的耳。』」亦見 Edmund Gosse, Aspects & Impressions: “George Eliot”。近人 Jean Cocteau, Le Rappel à l’ordre, p. 257 可參觀。【岡千仞《觀光紀游》明治 17 年 8 月一日：「黃公度曰：『形而上，孔、孟之論至矣；形而下，歐、米之學盡矣。』」】【張樵野先作此論，見《三洲日記》光緒十二年六月初三日（民國三十八年十一月十三日日記引）云：「律師揭斯諦論中國義理，謂西人多不諳『孝』字之義，故風俗不醇，國祚不永。余聞而悚然起敬，因語曰：『格物工夫，西人講究不爽。若衡量義理，則中國五千餘年，愈研愈精，西人不逮。若合中、西融會貫通，斯為得之。』」】【《四庫提要》卷一百二十五論歐邏巴學云：「國朝節取其技能，而禁傳其學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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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似孫《緯略》一書，乃文章家鈎新摘異之書[7]。備詩賦屬詞比事之用，與攷訂無涉。詞科習氣，類書家當，故每曰「此事甚新」、「此事無人用過」。其全錄《御覽》、《初學記》等書，良有以也。《四庫提要》以「考古」云書目之實，謬以千里矣。卷四「古諺」條、卷九「劉孝標《世說注》所采用書」條，則開後世學人題目耳。
自歐、梅初變西崑之體，蘇、黃繼起詩態更新，南宋譚藝之士，尟有稱道楊、錢者，此書獨不然。以似孫好組織故實，獺祭狐穴，宜其契合。稱引宋景文尤多，景文後世子雲惟此人，而世無知者，《宋詩紀事》亦未及也。晏元獻、胡文恭、宋景文詩亦晚唐溫、李體，較楊、劉稍靈動，不塗澤……[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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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章父出朱子之門，《四庫總目》已有考證[9]【至曰「平生知己晦厂老」卷十五〈十二月初六夜夢〉】【昌父亦出李處權門，故以崧厂與晦厂並稱，自稱為「兩翁門下士」，參觀卷二〈次韻李袁州絕句〉自序。《總目》僅云「始受學劉清之」，未的】。然以詩人自了，無得於道【卷十六〈用一代不數人百年能幾見為韻呈陳君舉十章〉亦幾有師事之意，可見渠儂於道學門戶全未窺也】。雖酬詩重疊，推挹備至，終屬教外，與晦翁實無傳授淵源。《語類》一百四甚不許之，《總目》未引也。章父與南宋四家皆有交誼（《淳熙稿》卷一〈呈陸嚴州五首〉、〈寄范健康〉、〈贈尤檢正四首〉、卷九〈追路送誠齋到灘頭驛〉、卷十二〈寄誠齋先生〉、〈贈蕭參議德藻二首〉、〈呈陸嚴州二首〉、卷十三〈邂逅徐應卿因作〉[10]、卷十七〈范參政自建康得資政宮詞六詩〉、卷二十〈次韻楊廷秀太和萬安道中所寄七首〉）。《集》中於韓南澗、澗泉父子、曾裘父等，亦推襟送抱、情文不匱，聲氣不為不廣。篇章既富，心力亦勤。而雖與澗泉齊稱，詩名實未大著，方虛谷以前尟有道者（惟劉後村題跋謂其五古「有陶、阮意」，當是以其好和陶也），因貧薄枯率，詩實不工也。當時詩人無不染指晚唐，余《談藝錄》已詳論之。獨章泉拳拳服膺江西之學，墨守竺信（卷四〈論詩寄碩甫‧之四〉：「東萊老先生，曾作江西派。平生論活法，到底無空礙。微言雖可想，恨不牀下拜[11]」；卷七〈賈丈用昂字韻作詩見及〉：「同宗有徐謝，我亦漫窺牆」，自注：「東湖、溪堂皆入宗派者」；卷九〈讀東湖集二首‧之一〉：「世競江西派，人吟老杜詩。 五言真有律，徐穉是吾師。不但時相似，還能猛出奇。 平生誤學處，深恐不能醫」；卷十〈以舊詩寄投謝昌國‧之三〉：「活法公家論，東萊蓋有承。先生真伯仲，小子愧雲仍。昧昧鼠為璞，紛紛蟲語氷。今朝方見佛，平日謾依僧」；〈和折子明丈閒居雜興‧之五〉[12]：「詩有江西派，首書江夏黃。精神如有得，形似直堪忘。拱把至合抱，江流由濫觴。屹然成巨室，勇若泛飛艎」；卷十一〈病臥聞益卿未行〉：「文選君精理，江西我濫名」；卷十二〈讀山谷文〉：「到處青山待青眼，隨行黃卷有黃詩。少陵授受後千載，此老風流彼一時」；卷十七〈投曾秀州逢‧之四〉[13]：「詩到江西得正宗，後來曾呂出羣雄」；〈琛卿論詩〉：「活法端知自結融，可須琢刻見玲瓏。涪翁不作東萊死，安得斯文日再中」；卷二〈寄劉凝遠巒‧之三〉：「少陵衣鉢在涪翁，傳述東萊得正宗」；〈聞曾裘父丈亡寄審知〉：「師友淵源說宗派，要君文字飽研磨」，又「釣船頗欲佐涪翁，當世知余莫取容」）。虛谷推尊之私意在此，紀批《律髓》未窺厥隱【《桐江集》卷一〈送胡植芸北行序〉「梅聖俞、陳無己、趙昌甫，唐詩反出其下」云云，較《律髓》中評語尤顯】。紀不喜江西派，於《律髓》中昌父詩數抹之，而《總目》無貶詞，疑此則非出文達手。虛谷最惡徐東湖，但以章泉為江西干城，故於其師法東湖一節隱而不言，亦可笑也。黃、陳之詩奇崛深折，使事博奧。東湖、昌父變為平淡老硬，典實亦不多。虛谷亦此體，無復沉摯排奡之觀矣。昌父詩詞意率散，五、七古大者可節取；五律學後山，偶有致[14]。然如卷十〈雨望偶題〉結句之「浮生纔幾日，此地欲三年」，〈題堂前梅花〉之「九泉無起日，雙鬢有新摧」等，皆摹襲太過。好用語助，尤多笑枋。
【《劍南詩稿》卷 55〈故人趙昌甫久不相聞寄三詩皆傑作也輒以長句奉酬〉（「海内文章有阿昌」云云）；卷 62〈讀趙昌甫詩卷〉；卷 69〈得趙昌父寄余及子遹詩〉、卷 80〈寄趙昌父〉。】【《詩人玉屑》載章泉論詩語甚多，此《集》所無。如卷一載「苦人來問詩，答之費詞」，以呂東萊告曾茶山語為四十字，云：「若欲波瀾濶，規模須放弘。端由吾氣養，匪自歷階升。 勿漫工夫覓，況於治擇能。斯言誰語汝，呂昔告於曾。」此《集》即漏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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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孫銀槎《曝書亭集箋注》畢[15]。余十八年間，閱竹垞詩凡三過矣。所見無異於前。孫氏此《注》踵江、楊二《注》之後，而疏陋可笑[16]。故事外，尤泛引類書，且多不合。本事盡缺而不箋。至〈寄友人金陵〉為屈翁山，〈西陵後感舊〉為潘力田、吳赤溟，則因文字獄，遂沒其姓名耳。憶《澗于日記》有論竹垞詩諸《注》者，當檢閱之。
〈再過倪尚書宅題壁〉三、四云：「一自鼎湖龍去後，難期華表鶴歸年」，本虞道園挽文山詩「雲暗鼎湖龍去遠，月明華表鶴歸遲」；〈表弟查二過古藤書屋〉五、六云：「醉拚把琖循環飲，倦便安床曲尺眠」，本白香山詩「把酒循環飲，移床曲尺眠[17]」，皆略改數字。明人律詩多如是。
〈風懷二百韻〉卷七千古奇作，古語今情，句無泛設。憶姚大榮有考訂本事一文，極見心思[18]。竹垞與壽嫦離合悲歡，經過極瑣屑平常，並無曲折奇警。且情節多重複，故知是實事，彥和所謂「翻空易奇，徵實難巧」也。「令節矜元夕，珍亭溢看場。鬧蛾爭入市，響屧獨循廊。棖觸釵先溜，簷昏燭未牂。徑思乘窘步，梯已上初桄。莫綰同心結，停斟氷齒漿。月難中夜墮，羅枉北山張。[19]」言首次幽會，未成歡媾也。孫氏於「月難」句未注。按《通俗編》卷二十二「月事」條引謝監逸〈東陽溪中贈詩〉云：「明月在雲間，迢迢不可得」，〈答詩〉云：「但問情若何，月就雲中墮」；又李太白〈越女詞〉云：「東陽素足女，會稽素舸郎。相看月未墮，白地斷肝腸。[20]」竹垞語本此。蓋是日壽嫦適當涴濯，陶秀實所謂「霞封鳥道，月滿鴻溝」，遂乖好事耳。壽嫦之夫，疑不能人者，故竹垞與有私，已在嫁後。尚曰：「領愛蝤蠐滑，肌嫌蜥蜴妨。梅陰雖結子，瓜字尚含瓤。」竹垞夫人似甘與妹效娥皇、女英故事，故曰：「綺衾容並覆，皓腕或先攘」；「連理緣枝葉，于飛任頡頏」；「奪織機中素，看舂石上粱。」【丁杏舲《聽秋聲館詞話》卷二謂：「翁覃溪言：竹垞欲刪〈風懷〉，未忍，至繞几回旋，終夜不寐」云云。未知何本？】【《匏廬詩話》卷中謂：「竹垞〈古意〉二首有云：『何用問遺君，約指于闐玉』，又云：『何用問遺君，却月裁胸前』，蓋即〈風懷〉詩之『約指連環脫，茸緜袙複裝。』亦本事託為擬古也。」】
竹垞為高澹人、徐乾學媒孽，被逐出南書房事，《榕村語錄續集》卷十四記載最確。〈憎蠅〉、〈憎鼠〉卷七、〈詠古〉兩七絕卷十三疑均為此而作。〈雜詩二十首〉中「含沙」、「芳蘭」、「雕陵」諸章亦詠此事。如「淮王升天日」、「羿射十日」二首，又似詠高、徐相惡及皆被黜事。末首「請看蘇子卿，豈絶李騫期」，故無失故，藹然君子之言，宜亭林謂錫鬯「宅心和厚」也。【江村退居後，竹坨以姚雲東〈寒林鸜鵒〉立軸贈其生日。江村題二絕句云：「鸜鵒無言立北風，孤村竹樹自成叢。不知鎖向雕籠者，得似寒山野水中？」此軸後入內府，有清高宗題云：「鸜鵒何曾畏北風？雕籠常鎖海棠叢。竹窗既有江湖思，何事頻懷玉禁中？」可謂誅心之論。清聖祖諭云：「近見高士奇書畫藏目底本，內分三等，手注：『精者自留玩賞，次者可供贈饋，劣者專備進呈。』見者皆謂其居心不可測」云云。狀早敗露，宜高宗之無怒詞也。】
〈江行〉十六云：「曉看烏臼紅千樹，樹杪半山鴨脚黃」；〈積雨〉同云：「黃鸝粉蝶不相見，唯聽鵓鳩逐婦聲」；〈論畫〉同云：「昔賢往往妙游戲，不了樹枝没骨山。」下句第五字皆宜平聲，竹垞七律中無此疵累句也。
〈池上編籬偶成〉第一首云：「客來與乞平安竹，老去思栽頃刻花。」按〈曝書亭偶然作〉第六首云：「雨裏芭蕉風外楊，水中菡萏岸篔簹。衰翁愛植易生物，不願七年栽豫章」；〈春日南垞雜詩〉第七首云：「移種盆松六尺強，欲當車蓋蔽斜陽。不知黛色成陰日，此地何人結草堂？」皆下句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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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九成《輟耕錄》記載凌雜，多摭錄他書[22]。蓋九成編勒《說郛》，於古來雜家小說寓目甚廣，信手拈來，以實此錄。絕無己見，而每不具主名，宜為郎仁寶所譏矣。如張彥遠《畫記》、王質紹《陶錄》、〈蘭亭〉、〈閣帖〉、〈瘞鶴銘〉者，記載皆連篇累牘，樂為鈔胥。何不憚煩也！《四庫總目》謂仁寶譏九成「多錄舊書，如《廣客談》、《通本錄》之類，皆攘為己作。今其書未見傳本，無由證郎說確否」云云。竊謂九成考物始、釋常談諸則，什九取宋人筆記，一檢即知（如卷十二「厠籌」條全竊《齊東野語》卷十）。館臣忽而不覺，已屬可怪。記本朝掌故，乃亦襲時賢著述。如楊瑀《山居新語》一書，太半為所掠取。九成僅於卷二「聖儉」條下注云：「右五事，楊太史瑀所言」；卷一「大軍渡河」條注云[23]：「楊元誠太史瑀所云。」餘都抹摋，殊傷文德。仁寶之言，的然有據，館臣未細考耳。九成注明六事之外，如卷一「大漢」條、「貴由赤」條、「昔寶赤」條、「萬歲山」條、卷二「懷孟蛙」條、「叛黨告遷地」條、「土人作掾」條、「端厚」條（阿憐帖木兒論唾面自乾謂：「雖狗亦不可惡他。如一狗臥地，無故以脚踢之，或擲以物，狗固不便咬人，亦吠數聲而去，有甚好聽」）、卷四「禱雨」條、卷五「尚食麪磨」條、「僧有口才」條（膽巴以德壽太子死，答皇后曰：「佛法譬猶燈籠，可蔽風雨。燭盡則無如之何」）、卷五「人中」條、卷七「掛牌延客」條、卷九「奇疾」條、卷十二「帝師」條、卷十五「日書三萬字」條、「妖異」條、「塔影入屋」條，皆襲楊書。使刪除此等，所餘恐無幾耳。
卷一「金人姓氏」：「蒲察，漢姓曰李；奧屯，曰曹；古里甲，曰汪」等等。今世好古者，譯西書可以音附會。則著 Aristotle’s Theory of Poetry 之 H.S. Butcher，可與太白同出蟠根仙李；詩人 W.H. Auden 為魏武字孫；而 S.T.C. 與容甫聯宗矣。一笑！
「白道子」條云：「國俗尚白，以白為吉。」按《思益堂日札》卷四謂「大內宮殿春聯例用白絹」條可參觀。
卷二：「太宗嗜酒，耶律文正王數言之，不聽。一日，持酒槽之金口以進，曰：『鐵為酒所蝕，尚如此，況五藏耶？』」按文正當知太宗不學，未讀《世說》，不能以孔羣語相解耳飲酒人如糟肉耐久。
「懷孟《山居新語》作東安州蛙」條與卷十「南池蛙」條大同，一皇后一天師耳。
「至元間，別兒怯不花為江浙丞相，議以本省土人不得為掾史。時左丞佛住曰：『若然，則中書掾當用外國人為之矣。』[24]」按地方官迴避本籍之例，羅馬亦行之【“nulli patriae suac administratio sine speciali permissu principis permitlatur[25]”】。Gibbon: Decline &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 ch. xviii 曾以中國、羅馬相提並論。惜其不知此。
卷四記戴石屏「流寓江右武寧，娶富翁女。居二、三年，忽欲歸，告妻家以曾娶。妻以奩贈，作詞餞之，投水而死」云云。按不謂復古薄倖如是！此條可與《至正直記》卷三論台人授室「游他方，見富貴可依者，便云未娶，前日妻不顧矣」云云參觀。石屏雖有故劍之情，而欺隱之心致新人於死，亦可誅也。【《端平詩隽》卷一〈戴式之垂訪村居〉：「獨有詩人貨難售，朔雪寒風常滿袖。孤館青燈不自聊，短帽鶉衣競相就。獬豸峨冠豈無事，不觸姦邪觸詩士。雖當聖世尚寬容，滔滔寧免言為諱。君不見古者防川不禁口，里諺村謠無不有」云云。】
【卷四載水仙贈揭曼碩詩云：「盤塘江上是奴家，郎若閒時來吃茶。黃土築牆茅蓋屋，庭前一樹紫荊花。」按《靈芬館詩話》卷四、《匏廬詩話》卷上皆考此詩為張羽作 ，見《勾曲外史集‧湖州竹枝詞》，第一句為「臨湖門外是儂家。」又按《列朝詩集》乙七劉溥〈江上別〉云：「相逢蘭渚潮長，相送烟江日斜。只說儂家好認，門前一樹梨花。」《四溟詩話》自稱其〈遠別曲〉亦云：「郎君幾載客三秦，好憶儂家漢水濱。門外兩株鳥臼樹，叮嚀說向寄書人。」】【吳昌齡《西遊記》第十四折裴海棠託行者寄家信云：「家音是必莫埋沉。（行者云：）你家在那裏？（裴女：）在黑風山西北跟尋，俺門前兩行槐楊影，院後一叢桑柘陰。」】
卷五【亦見《山居新語》】：「陳鑑如寫趙文敏像，文敏援筆改其未然者。謂曰：『人中者，以自此而上，眼、耳、鼻皆雙竅；自此而下，口暨二便皆單竅，成一〈泰〉卦也。』」按《七修類稿》卷十五駁此說，而不言何出。又趙台鼎《脈望》卷五說「人中」亦同。【王山史《山志初集》卷一云：「八卦皆備於人身。耳、目、鼻皆雙竅，口、小便、大便皆單竅。故鼻下、口上謂之人中，其卦則泰也。」曹籀《古文原始》論「中」字曰：「《說文》云：『中、和也。』按『和』當是『私』字之譌，謂男子陰也。『私』本作
卷十一龍廣寒事，則與《山居新語》不同。
卷十二「特健藥」條引〈徐氏書記〉云云。【武平一〈徐氏法書記〉見《全唐文》卷二百六十八：「安樂公主駙馬武延秀久踐虜庭，無功於此，徒聞二王之跡，強學寶重，乃呼薛稷、鄭愔及平一評善惡。諸人隨事答為上者，登時去牙軸紫褾，只以漆軸黃麻紙標，題云：『特健藥』，云是虜語。」】按此即《法書要錄》所載。《香祖筆記》卷十二穿鑿，謂是圖畫足以養性延年。《四庫總目》痛駁之，不知漁洋竊取《藝苑巵言‧附錄》卷四（「書畫之士多長年」）、《畫禪室隨筆》卷二（「黃大癡、米友仁、沈石田、文徵仲皆大耄，以烟雲供養故」）之說，牽合之於「特健藥」，因而望文生義耳。賀方回《慶湖遺老集》卷一〈贈趙參軍滂字沛然，工書〉結云[29]：「後日人間偶流落，猶得標題特健藥。」余見元以前詩人用三字僅此，且是原意也。【曾賓谷《賞雨茅屋詩集》卷十五〈讀馬秋藥詩集奉簡〉云 ：「特健藥齋有奇作（秋藥所居名『特健藥』），傳世真為特健藥。使人快處如搔癢，使人驚時足愈瘧」云云，亦似望文生義，作藥解矣。】【《全唐文》卷四百四十七竇泉〈述書賦下〉自注云：「太平公主武氏家玉印，有四胡書，今多墨塗，存者蓋寡。梵云：『三藐母䭾』四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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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香蘇山館古體詩鈔》、《今體詩鈔》[30]。氣盛詞繁，無新意，無微情，藻富而不麗，囂浮之至[31]。諸君推之，當是見其任心而揚、探喉而滿耳。全集惟有三句可采：《今體》卷五〈詠竹掃帚〉之「不許參天甘掃地」；同卷〈聽香館同綠姬夜話〉之「人與月同色，風來花異香。」
蘭雪受知覃谿，比於得漁洋詩髓之吳蓮洋，集中知己感恩不一而足，顧詩格絕不類。當時壇坫，南袁北翁。隨園門下，無不作元輕白俗之體。而蘇齋標榜之黃仲則、吳蘭雪、張南山輩，皆矜才散藻，了無師法。蓋蘇齋自知才短，祇欲網羅名士，以張大門戶，不敢以己法相繩，而諸君亦借此為聲氣地耳。
王述菴〈序〉引江西詩派歐公、山谷、誠齋，以壯此集門面。蘭雪自記有「吾鄉詩教祖彭澤，兩宋鉅公乃殊特」云云，《古體》卷四〈六月十二日集藤花書屋拜黃文節公象〉有「天為江西闢詩派，辦香徑欲從公私」云云。純出鄉曲之私，實與宋之江西派了無干涉。《古體》卷十一有〈集山谷句〉七首，《今體》卷十一有〈集山谷句〉二首，皆支離不成語。蓋心粗氣浮，即令讀古人集，而己之才思涌出，亦如未讀耳。
蘭雪年十八即謁蔣心餘問詩法（見《古體》卷二〈袁存齋先生招飲賦呈〉第一首，又卷十三〈讀藏園詩〉），與心餘諸子皆友善。後見知於覃谿、述菴，復許其在江西人中可與心餘代興（見〈自記〉、葉紹本〈序〉及王述菴〈評〉），覃谿、北江又謂其在並時人中頡頏仲則（見法梧門〈序〉、姚石甫〈序〉、北江〈評〉及〈自記〉）。故〈自記〉中，以心餘繼廬陵、半山、涪翁、誠齋、道園為江西六大家。集中於心餘贊歎備至，《古體》卷十三有〈讀蔣藏園先生詩書後〉（「蘇黃以後遺山死，更五百年無此才」）、〈讀黃仲則詩書後〉（「天下幾人學太白？黃子仲則今仙才。或論君詩以我匹，心實愧赧佯歡咍」）。本朝最推服者惟此二人，亦隱挾以自重也。實難望二人項背耳。
蘭雪極好標榜，故張南山《藝談錄》記都中人目其集為「有韻搢紳錄」云云[33]。其誇言與朝鮮人金秋史等倡和，亦是一例。更可笑者，標榜及於妻妾。原配蕙風閣劉氏之詩、繼室琴香閣蔣氏之畫、亡妾岳綠春之美貌工畫、二姬范閒閒、王素素之貌嬌心慧，皆津津樂道。年過五十，大病幾死，閨中三婦艷（見卷十二〈三婦詩〉、〈留別閨人〉），已如忠奴、孝奴矣（見《說郛》卷九羅點《聞見錄》），乃尚託言玉簫再世，更思納姬（卷十六〈書秀楚翹侍郎悼梅詩後〉自注云：「扶鸞者謂綠香再生言氏，小名月姑，當復歸余。因作佇月樓以待之，今十五年矣」）。色荒撒謊，令人絕倒。【《竹葉亭雜記》卷五謂：「丁卯夏，避雨蘭雪齋中。綠香出見，對客揮毫畫蘭，天然韶秀。」《香蘇館全集》中《聽香館叢錄》卷二有陸祁生院本《碧桃記》亦言吳氏交游亦欲其當面揮毫，以辨真偽。】
【梁九圖《十二石山齋詩話》摘蘭雪句最多，黃培芳《香石詩話》亦稱之。《小匏厂詩話》卷五云：「當時都下指為『有韻搢紳錄』，讌飲時借以行觴政。其法各人隨手繙取一頁，勘其題目中有戴珊瑚頂者飲一杯，竟有連沃至醉者。顧幼耕復初謂余云：『蘭雪之詩，詩中之墨卷也。』近閱張南山詩話，亦多不滿之詞。」《笏厂詩》卷三〈道遇高麗使臣戲簡蘭雪〉有云：「道逢相揖語嚘咿，聞著只是舍人詩。喜君詩聲日遠大，但莫出口媚外夷。君不見長慶詩格何其卑，鷄林賈人知購之。[34]」《聽秋聲館詞話》卷十八：「蘭雪納綠春時，方以國博改中翰，有人戲以詩云：『逢人勉強稱前輩，對妾殷勤學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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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全唐文》武后〈織錦迴文記〉卷九十七[35]。結云：「因述若蘭之才，復美連波之悔過，遂製此記。」語甚可笑。上文明云：「蘇性近於急，頗傷嫉妬。初連波有寵姬趙陽臺，置之別所。蘇氏知之，求而獲焉，苦加捶辱。連波鎮襄陽，蘇氏忿不與偕，音問遂斷。蘇氏悔恨自傷，因織錦迴文，發蒼頭齎致襄陽。滔省覽，感其妙絕，因送陽臺至關中，而盛禮迎蘇」云云，則為婦張目。〔是蘇氏亦悔恨……善嫉寵……[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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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孔齊見素《至正直記》畢[37]。避地為賓萌，而深惡醜詆其寄居之鄉者，前則此書之於江南浙西，後則汪梅村《乙丙日記》之於績溪乎？《直記》卷二記：「揭曼碩〈題雁圖〉云：『寒向江南暖，飢向江南飽。物物是江南，不道江南好。』蓋譏色目北人來江南者，貧可富，無可有，而猶毀辱南方不絕，自以為右族身貴」云云。孔氏載之，何不反省也？按楊瑀《山居新語》引揭詩[38]，第三句作「莫道江南惡」，第四句「莫」字作「須」字。
卷一「松雪遺事」條云：「錢唐老儒葉森景修，松雪深愛之。家住西湖，婦女頗不潔，蓋杭人常習也。藏王右軍〈籠鵝帖〉石刻，誠為妙品，張外史戲貽詩有云：『家藏逸少籠鵝字，門繫龜蒙放鴨船。』世以鴨喻『五奴』也。」按宋莊季裕《鷄肋編》云：「浙人以鴨為大諱，北人但知鴨羹雖甚熱，亦無氣。後至南方，乃知鴨若只一雄，則雖合無卵，須二三始有子。其以為諱，蓋在是耳，不在於無氣也」云云。然《水滸傳》鄆哥譏武大郎為「無氣」，大郎曰：「我老婆又不曾偷人，怎麽我是鴨？」則北人之諱鴨正同，亦復因其無氣也。參觀法文 Canard。
卷二[39]：「表兄沈教授圭常言：『婦人以不嫁為節，不若嫁之以全其節；兄弟以不分為義，不若分之以全其義。』吾嘗問此二句出何典故，表兄云：『聞諸傳記者，亦未暇考其詳。』」按歸震川〈節婦說〉本此。此書前有震川〈引〉，言「得之鄉塾學究家，喜而手錄，付之剞劂」云云。
卷三：「陳如心居會稽時，教子弟寫字，以右軍〈蘭亭〉刻木，陽文用朱色印，令作字式。程敬叔亦以智永〈千文真字本〉刻板，用蘇木濃煎紅水印紙。若歸鄉日，必用此法也。」按此即描紅格也。
卷四「無土不成人」條云[40]：「先人嘗戲言『田』字云：『昔為富字尾，今為累字頭。』」按徐文長《逸稿》卷二十三〈田字謎〉云：「四山縱橫，兩日綢繆，富是他起脚，累是他起頭」，蓋本於此。《堅瓠十集》卷二[41]〈田說〉引沈石田「富足」、「累頭」云云，疑誤憶也。【明敖英《綠雪亭雜言》云：「『富』字下從『田』，言富從田起；上從『一口』，言有田人貴食之者寡。」】
孔氏此書半為家訓，杜微防漸，用心良苦，而所見殊迂小。言必稱先人，觀書中所記家事敗壞諸則，則其父初未能貽孫謀而齊家室也。苛細何為哉？
孔氏父子必皆好內多欲者，故每想入非非。卷三：「吾家以先人在日，未嘗畜母鷄，厭其求雄之態，雌伏雄之狀，未有不動人私慾之情者。犬羊之畜，尤不可置牝牡，惟宮者無害。蓋淫狀可憎，尤甚於鷄，未必不壞人之正性。」又同卷謂「先人深憎家鳧，蓋賤其情狀之可厭」云云，可與卷一「松雪遺事」條參觀。嚴密如此，適見其居心不正。充類至盡，必如簡雍所謂彼人身有淫具，與行淫同罪耳。
其力非婦人出遊，以為導淫（卷一「僉廳失妻」條、卷二「浙西風俗」條），力非姑嫂同室，男女同圊溷（卷一「富州奇聞」、「徐州奇聞」條），用意雖美，毋乃自道有遐思耶？
卷二「買妾可謹」條記其「先祖晚年納妾，與外孫及僕隸私；先人晚年置半細婢三、四人，為中外子弟私通」云云。孝當竭力，忠則盡命。家世好色，可以想見。闔門穢亂如此，而動斥江南風俗淫蕩，亦可笑也。【方虛谷婢名「半細」，見《齊東野語》。】
卷三：「先人居家，誓不以女嫁異俗之類。嘗曰：『娶他之女尚不可，豈可以己女往，辱百世之祖宗乎？』蓋異類非人性所能度之」云云。卷三「曼碩題雁」條亦云：「南人亦視北人加輕一等。」元時漢人昌言鄙薄蒙古人如此，與清異矣。【戴良〈亡妾李氏墓志銘〉，蓋娶蒙古宦家女為妾。】
此書好論地勢與人品，雖穿鑿，亦可備言人文地理者之參攷。
[1]《手稿集‧中文筆記》423-42 頁。據范旭侖〈錢鍾書著作考異〉，殘頁（G）為「《且住樓日乘》，作於三十七年」。
[2]《中文筆記》第一冊 423頁。
[3]《中文筆記》第一冊 423 頁。
[4] 下文脫落。
[5]「卷二十」原作「卷二」。
[6]《中文筆記》第一冊 424 頁。
[7]《中文筆記》第一冊 425 頁。
[8] 此處似有脫簡。
[9]《中文筆記》第一冊 426-8 頁。
[10] 此處原贅「自作」二字。
[11]「牀下」原作「下牀」。
[12]「折子明丈」原作「折子明文」。
[13]「曾」原作「會」，旁標問號。
[16] 江浩然《曝書亭詩錄箋注》、楊謙《曝書亭集詩注》。
[17]「移床」原作「安床」。
[18] 姚大榮〈風懷詩本事表微〉（《東方雜誌》1925 年第 22 卷第 13 號）。
[21]《海天琴思錄》卷二。
[22]《中文筆記》第一冊 432-5 頁。
[23]「卷一」原作「卷五」。
[24]「別兒怯不花」原作「別怯兒不花」。
[25]「permissu principis permitlatur」原作「principis permissu permitlatur」。
[26] 此頁下腳截斷，脫落六角括號中四字。
[27]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28]「司馬溫公」原作「司司溫公」。
[29]「賀方回」原作「賀方湖」。
[30]《中文筆記》第一冊 436-9 頁。
[31]「富」字不確。
[32] 原文句末有「詳見」二字。但因下文塗去，二字似亦應刪。
[33]「有韻搢紳錄」原脫「錄」字。
[34]「問」原作「聞」。
[35]《中文筆記》第一冊 439 頁。
[36] 六角括號內似頁邊刪剪未盡，或殘破脫落者。
[37]《中文筆記》第一冊 440-2 頁。
[38]「山居新語」原作「山居新話」。
[39]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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