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王應奎《柳南文鈔》六卷、《詩鈔》十卷畢[2]。兩《鈔》皆署「同學沈歸愚、陳見復先生點定」,《文鈔》有陳〈序〉,《詩鈔》有沈〈序〉。《文鈔》有圈點,有諸家評語,《詩鈔》有圈點而無評語。東溆《隨筆》殊淹貫精碻,詩文却落小樣。《文鈔》卷二〈蘇小山詩鈔序後〉李客山評曰:「有文情,有彩色,派別故自其鄉東澗先生。」最為具眼之論,可以移作其文總評。駢散交行,而氣體不如牧齋之寬博。拈弄粧點,未為安雅。詩機調輕利,詞藻纖穠,不過晚唐小家、劍南漫與之流,格卑味薄。但鄉曲老先生不腐不陋,亦為難得矣。
《文鈔》卷一〈話山堂自選詩序〉:「方其極思冥搜,神遊希夷,形死槁木。鬼求於陰,神索於陽。鈎稽錯莫,色沮氣傷。卒詣其微,而後即安。」
〈錢秋水詩集序〉:「持論嚴刻,盡言無隱。如溫舒斷獄,發摘如神也;如弘羊言利,秋毫必析也;如黃蘗說法,棒喝交下而殺活互用也。」
卷二〈蓉莊初稿序〉:「觀其詩,則淡雅蕭疎,異乎宗伯之鏤金錯采也;沖和閑止,異乎宗伯之追風掣電也;渟蓄蘊藉,異乎宗伯之倒廩傾囷也。要其搜擇融液,剪刻鮮淨。以視夫行墨之間,仙釋錯見,稗雅雜出。金銀銅鐵,攪和一處者,果孰得而孰失哉?」
〈家次山侍御詩集序〉:「自新城王氏以含蓄超詣為學詩者倡,而輇才諷說之徒,遂相率奉一先生之言,暖暖姝姝,學之不復至於他人。吾家次山侍御獨柴立中央,不為苟同[3],曰:『新城,學王、孟者也。以王、孟而視杜之海涵地負、韓之鰲擲鯨呿,固大有徑庭矣。』又曰:『清新俊逸,新城所尚。然庾之清新在意,鮑之俊逸在骨,不容以字句塗飾也。』又曰:『表聖《詩品》,多至二十有四,非僅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立詩之標準也。若必如新城之說,則〈巷伯〉之第六章,有不疑其訐直露才者乎?』」
〈西橋小集序〉:「蒙叟才大學博,故其詩繁以縟、雄而厚;鈍吟思苦工深,故其詩沉以細、麗而密。然予觀古人論詩,或云『興在象表』,或云『妙在酸鹹之外』,或云『如水中月、鏡中象』,蓋意在乎隽永超詣也。執此以觀兩先生之詩,則均之未逮矣。譬之軍令,兩先生其刁斗森嚴之程不識也,而不知李將軍方解鞍縱臥;譬之畫品,兩先生其鈎研精緻之趙伯駒也,而不知郭恕先止餘山林一角;譬之佛法,兩先生其講貫明晰之天台與賢首也,而不知如來尚有教外別傳。況今日虞山之為詩者,魁杰之才,肆而好盡,此又學錢而失之者也;輕俊之徒,巧而近纖,此又學馮而失之者也。」【此文波瀾意度,絕似東澗議論,主滄浪與漁洋同,而與錢、馮大異。乃知〈次山集序〉云云,特敘次山語耳。沈歸愚為東溆作《詩鈔‧序》,即用文中語。東溆自作詩,却非漁洋一路,亦非歸愚一路。卷六〈題吳南陽畫卷〉云:「畫之貴氣韻,猶詩之貴神韻也。神韻可思而不可議,氣韻亦可望而不可即,皆有存乎筆墨蹊徑之外者。苟能得之,即學未至、才未充,而其美自在。不然,雖極周緻細密,亦木偶土龍之假象而已。」可參觀。】
【卷二〈草衣山人詩集序〉(草衣山人朱卉)。】
卷四〈與汪西京書〉可與《隨園詩話》斥「哭父詩」語參觀。
〈與范生縉孟〉論兄可稱弟為「君」,引〈君奭〉、杜牧之為弟勝之作〈墓志〉、王介甫為弟平甫作〈墓志〉。
【卷四〈戲場記〉:「市之西,故斥鹵地也……里中墨杘之徒當秋繩而芟之……於其中架木為臺……於是觀者方數十里……其與觀者並至,則坐賈顒顒,行賈遑遑……越三日,又往過之,則為墟矣……。」】
《詩鈔》卷一〈詠史八首‧之二〉:「秦政讎詩書,一炬盡簡編。又恐載儒腹,坑以絕其傳。獨惜祖穆公,當時亦稱賢。如何遺亂命?三良竟殉焉。惴惴臨其穴,已開坑儒先。」
「梁武呼荷荷,漢景笑吃吃。侯景攝魂使,飛燕鈎命卒。為仇與為恩,到此難區別。八」
卷二〈有船三十四韻〉五古,詠拐帶兒童折支采生者。船曰「箬包船」,所奉為「抽筋姆」,太湖中有祠廟。
卷三〈詠菊〉:「後來花事偏居上,老去風情不受憐。」
〈風鳶〉:「漫說春風解抬舉,可憐牽制小兒曹。」【趙秋谷〈紙鳶〉云:「傷鴻病鶴知多少?息羽垂頭合讓君。」】
〈秋花〉:「冷蕋疎枝寒骨相,淡紅淺碧儉梳粧。」
〈秋風〉:「吹入官曹情味冷,不知誰解憶蓴鱸。」
〈西村訪友〉:「牴墻牛作字,戲水鴨能言。」
卷四〈戊申除夕〉:「送不了窮休結柳,置偏宜散願為樗。」
卷五〈辛亥元旦〉:「檐雪白留殘歲色,盆梅香返去年魂。」
卷八〈甲子除夕〉:「面目自憐猶故我,衰殘還剩幾今宵?」
【卷八〈登海日樓即事〉:「衣帶水栓南北路,劍鋩山割古今腸。」】
【卷十〈蟋蟀〉:「秋聲娛情又貴陽馬士奇,知音千古兩平章。怪他健鬥饒能事,不救明亡與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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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丁小仙大椿歷迹〉,即平景蓀《樵隱昔寱》卷二十〈記丁小仙〉一文所本。
卷五〈劉孟塗先生逸事〉。
〈蔣劍人奇蹤〉(記其不矜細行,不得應童子試,憤極為僧,張小浦芾放江南學使,聞其事,命教官著其還俗)。
卷六〈高伯平錢東平合記〉(謂刺殺東平者乃張小虎,卷十一〈包大令〉條又云東平好食魚翅)。
【卷八〈姚孝廉風流〉(記梅伯耳聾好色,聞吳縣水菓四官美,約齊同訪,見之,長跪叩首,時年已五十許)。】
卷十〈黃傳臚逸事〉舍與己唱和事而外,黃自言二快事,其一即《樵隱昔寱》卷二十〈記黃霽青太守〉一文所本。
卷十一〈包大令〉(附慎伯為撰〈寶稧室法帖序〉)謂慎伯往海州就養其子興實任所,途中遇盜受驚,旋卒。按《魯通父詩存》卷四〈周止安畫冊為周蓮亭大令賦〉自注云:「止安將游漢陽,臨行謂吾與慎伯:他日非通父不能記其生平。明年果卒。慎伯去年扁舟避亂,遇盜而傷,冬亦歿」,則非特受驚而已。【《聽秋聲館詞話》卷十云:「慎伯丈出宰江右,有鬥毆殺人者,丈自以教化不行引咎。鞫時不問釁由,先語以同閭共井,宜敦禮讓。娓娓數百言,眾皆掩口胡盧。」《漱六山房全集》卷九:「包慎伯,舊於潘養一師坐上見其人,今夏因高伯平,得親其談論,娓娓可聽,因就伯平索《全集》讀之,文學《呂覽》、六朝,茂美之中,能曲鬯其意旨。於國朝以亭林自方,吾未知何如。然侯、魏諸公,則未之或先也。唯過自矜詡,大是病痛。許印林云:『眘伯古文,近代之雄,然於修詞立誠之道,未有合也。』」又同卷〈錢江〉:「余於庚戌夏識其人,狂悖男子也。年來遨遊公卿間,益無忌憚。或云:『江可殺,而雷以誠非殺江之人。』雷、江極厚,館京旅用取足……」】【《蕉軒隨錄》卷四「徐文誥案」條斥慎伯「迂謬不通」,記此案尤「掉弄筆頭」。】
卷十九〈劉學政〉(融齋)。
卷二十四〈盛子履〉。
〈俞理初〉謂理初過荊溪訪齊,欵留小飲,自言苦無書讀,《四庫全書》、道藏、內典皆在胸中。國初以來家世、科墨,背誦如流。為齊刻二小印甚工。」按戴文節《習苦齋筆記》云:「余識理初,年六十矣。口所談者皆游戲語,遇於道則行無所適,東南西北無可無不可。至人家,談數語,輒睡於客座。問[6]」云云。此二事未見有引者,王立中與蔡元培合作《理初年譜》亦不及。
卷二十六〈胡壽芝戲言獲罪〉(胡評陶雲汀詩,曰:「此中丞詩也。」為陶所疑,借事下之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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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行對」(「水部火災,南人北相」云云)亦見卷三,可見其不出於紀曉嵐矣(《履園叢話》卷二十一)。
卷一記「近齋云:袁子才於隨園假山下築一墳,石上鎸句云:『不飲但從山下看,桃花深處有孤墳。』未識果有其事否?須檢《三十六種》。」
此書署名「天漢浮槎散人」。余據《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九、卷二十四,定為張景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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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稼軒詩文鈔存》二卷并《附編》畢[10]。辛啟泰原輯,近人鄧廣銘校補者。文氣勢噴涌,稍欠曉暢。詩粗而尚未至獷,好說理,每似邵堯夫。如〈偶作〉七絕(「至性由來稟太和」云云)、又〈偶作〉七律三首(「兒曹談笑覓封侯──且讀中庸盡至誠」)、〈即事〉七絕二首(「野人日日獻花來」云云)、〈讀語孟〉七絕二首(「屏去佛經與道書」云云)、〈書淵明詩後〉(「淵明避俗未聞道,此是東坡居士云。身似枯株心似水,此非聞道更誰聞」)、〈讀邵堯夫詩〉(「飲酒已輸陶靖節,作詩猶愛邵堯夫」)、〈再用韻〉七絕皆是,不特〈有以事來請者效康節體作詩以答之〉七律而已。不圖此老子亦濂洛風雅中人物!詩之較烹鍊耐吟諷者甚少:〈感懷示兒輩〉七律(「安樂常思病苦時,靜觀山下有雷頤。十千一斗酒無分,六十三年事自知。錯處真成九州鐵,樂時能得幾絇絲。新春老去惟梅在,一任狂風日夜吹」)、〈送別湖南部曲〉七律(「青山匹馬萬人呼,幕府當年急急符。媿我明珠成薏苡,負君赤手縛於菟」)、〈賦葡萄〉(「高架金莖照水寒,纍纍小摘便堆盤。喜君不釀涼州酒,來救衰翁舌本乾」)、〈丙寅歲山間競傳諸將有下棘寺者〉七律(「誰使匈奴來塞上,却從廷尉望山頭。榮華大抵有時歇,禍福無非自己求」)。古詩不足道。
鄧氏校訂之功甚勤,增刪各篇亦見細心。但文理不通,且尚有遺漏處,如《朱子語類》卷一百十一:「直卿言:『辛幼安帥湖南,賑濟榜文祇用八字,曰:「劫禾者斬!閉糶者配!」』先生曰:『這便見得他有才』」云云【《事文類聚前集》「賑濟出令」條亦引朱語錄】、《詩人玉屑》卷十九辛答劉改之簡。
稼軒文苦冗散。《文章軌範》卷六〈小心〉門所采〈跋紹興辛巳親征詔草〉一篇,乃集中最簡短者(「使此〈詔〉見於紹興之前,可以無事仇之大恥;使此〈詔〉行於隆興之後,可以卒不世之大功。今此〈詔〉與此虜猶俱存也,悲夫」)。若《語類》所引榜文,尤為肅括、鄧氏未之知也。
【華岳《翠微南征錄》卷三〈尋梅次稼軒香字韻〉、〈不遇次稼軒韻〉、〈春郊即事次稼軒韻〉七律三首,不知此「稼軒」是另一人否?】
【〈和趙昌父問訊新居〉:「疇昔人憐翁失馬,只今自喜我知魚。」〈和泉上人〉:「破裓一身在懸磬,清談對客似撞鐘。」〈題鶴鳴亭〉[11]:「閒看蜂衙足官府,夢隨蟻鬭有干戈」;「功名此去心如水,富貴由來色是空。」〈鶴鳴亭獨飲〉:「小亭獨酌興悠哉,忽有清愁到酒杯。 四面青山圍欲合,不知愁自那邊來。」】
【〈諸葛元亮見和復用韻達答之〉[12]:「大儒學禮小儒詩,聽取臚傳夜控頤。事出肺肝人易見,道如飲食味難知。此生能著幾緉屐?何處高懸一縷絲?却笑空山頑老子,年來堪受八風吹。」】【《美芹十論‧察情第二》:「彼何嘗不欲戰?又何嘗不言和?為其實欲戰,而乃以和狎我;為其實欲和,而乃以戰要我。此所以和無定論,而戰無常勢也。」〈觀釁第三〉:「彼視吾民(陷胡人民),如晚妾之御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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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吳暻元朗《西齋集》十卷畢[13]。梅村老去添丁,始得元朗,未及見其成童。詩雖家事,實無傳授。所作固亦薰香漱潤,而不欲以華茂掩清真,時復舉止生澀、筋骨僨露,異於乃翁之竟體芳馨、被服紈素矣。所摹追者為東坡,次則香山。好掎摭古人句入詩而自注出處,范石湖、元遺山詩皆在其列。以蘇句為最多,足徵祈嚮。七言古多一韻到底,絕尟長慶歌行,蓋不為家法所囿者。惜才情鈍薄,不足別開生面耳。【沈歸愚《國朝詩別裁》載〈過拂水山莊〉、〈題亭林集〉二詩,不見集中。但歸愚誤以〈和東海尚書洞庭山居〉後二首,列〈贈王將軍〉詩中,評語附會(見《晚晴簃詩滙》卷四十九)。】
卷二〈廣陵禹生王會圖歌〉。
卷四〈別西山〉:「小閣鈎簾盡日閒,荒烟寒雪最相關。祇憐車馬東華客,只戀紅塵不戀山。」
〈邯鄲〉第二首:「酒不消愁筆不神,客眠無著話前塵。夢棺夢穢今無夢,猶道黃粱是幸人。」
卷六〈效元白代書體寄西崖一百韻〉:「姜餐不割牲」,自注:「西溪不食肉味。」
〈夏夜與劉西谷論詩〉第三首自注:「西谷為余言:『白詩「聞健」是「趁健」之義,乃秦中方言如此。今改為「鬥健」者非是。』」
卷八〈水匱歌‧序〉云:「世傳西洋水匱為救火之具,其製以木為匱,銅為筩,中可貯水數斛。筩之下,機軸連環。用人力擠之,水便上射,東西高下,隨手所向,遠至數十步外。邇來閩人亦能為之。」按《陳東塾先生遺詩‧水車行》云:「是名水車厥制良,誰其創者自西洋。」水匱之制其椎輪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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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吳慈鶴《鳳巢山樵求是錄》六卷、《二錄》四卷、《續錄》一卷畢[14]。彭甘亭、曾賓谷兩駢文〈序〉,措詞多同。〈自序〉云:「少年盛氣,生吞活剝。中歲學道,由博返約。漸近自然,絲竹輸聞。以傲弇州,至老方覺」;卷四〈少年時作詩好為長篇近頗厭苦之戲為一詩〉云:「作詩少苦不自量,硬弩強弓氣殊壯。絕髕折脅縱未曾,面赤筋浮亦無狀。爾來漸欲求平易,未鏟槎枒猶崛強。香山那曾近甜熟,坡老會自貪疎放」;卷六〈銷夏雜詩〉自序云:「余少學杜、韓,每自愧虎賁之似。比年深味禪悦,又好讀香山、長公之詩」云云,大有自絢爛以歸平淡之意。余甚不喜《蘭鯨錄》,以其逞才華、使氣力,可驚四筵,難適獨坐也。《求是錄》尚以藻富氣盛為歸,排奡而不妥貼,白描處不多,亦未近人。自言學杜、韓,實則漁獵昌谷;自言好蘇、白,實則於蘇之典實尚有影響,白之真切全然未得耳。如卷一〈月夜過新市〉云:「新蟾銳於鐮,割雲已半破。」蟾如何能銳於鐮?豈非撏撦昌谷之失?直曰「新月」可矣。卷五〈盤餐〉云:「為減清游殷道氣,偶參名相涉禪宗。」下句純是門外漢胡說,「深味禪悅」者固如是乎?又卷一〈雨牕〉云:「似醒還醉傷春地,易雨難晴養夢天。」「養夢天」三字甚佳,而全聯用意未醒對。易為「難醒易醉傷春地,似雨如晴養夢天」,便妥圓矣。粗才霸氣,詩律未細。晚年平淡,實才氣退減,非進步也。卷六〈題寇白門小像〉云:「縷衫檀板記當年,嗚咽秦淮比杜鵑。自古興亡家國恨,個中偏要著嬋娟。」頗有致,但以詠褒、妲、西施更妙。區區寇白門未免小題大做。
巢松為張船山弟子,詩格不類,惟七律偶有似者。《二錄》卷一〈閒居雜詩〉第七首:「只有文心要不平,不妨落筆雨風驚。擘開華岳森如掌,捲起天河怒有聲。倒置周秦皆我法,稍參仙佛亦奇情。請看李杜留光焰,真氣隆隆萬古生。」則純乎老船體。
《求是錄》卷二〈黍糕〉五古,今尚仍其名。
《二錄》卷二〈金衢花豬鹽漬其蹄吳庭和蜜煮之〉七古,余亦得嘗厥味。
《續錄‧洪武十三年親封鐵冠道人所授圖》七古,本事詳見蔣子瀟《春暉閣詩鈔選》卷五〈明太祖親封鐵冠道人所授圖〉詩及序【按吳梅村《綏寇紀略‧虞淵沉篇》亦記「上於丙子年啟大內鐵篋得圖」云云,但未言太祖所封】。子瀟為巢松所得士,二家詩有可參證者,當補入《談藝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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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陶元藻《泊鷗山房集》三十八卷畢[15]。古文稚弱,并有詩話、尺牘、批尾語羼入。駢文輕俗,詩秀倩而不免靡滑,可摘句耳。余見篁村名自《隨園詩話》及《頻羅菴遺集》,今乃知風格略近,而澤古更淺,益形脆薄。如卷一〈張雨村湖上游草序〉有云:「昔人論詩,司空表聖主神韻,嚴滄浪主趣味,高廷禮主風格」云云。篁村刻意為詩,專門名家,乃作此語,豈非不讀書人哉!
卷十〈書江淹恨賦後〉(「不如〈別賦〉遠甚,〈別賦〉分門類摹其情事,而不實指其人,故言簡味永。恨事如勾踐忘文種之功,夫差拒伍胥之諫,荊軻不逞志於秦王,范增竟見疑於項羽,概置勿論,難免掛漏之譏。且所謂恨者,必人宜獲吉而反殃,事應有成而竟敗。秦王無道,固當早亡,何恨之有?明妃以毛延壽顛倒真容,失身塞外,恨屬於斯。今祇言『隴雁』、『代雲』云云,凡出塞者,人人有此」)。
卷十一〈與杭堇浦書〉(堇浦於周爰穆處見篁村詩,拍案曰:「斯人必傳。」因扶杖訪之於漱石居。查宣門以夫婦雙壽徵啟求杭,杭以不工駢體却之,使別倩人,云:「欲署吾名,須覽後始加剞劂。」後聞出陶手,曰:「此君文必佳。不必觀,便付梓」)。
〈與蔡芳三論韓柳文優劣書〉(「五〈原〉說理,〈十二郎〉言情,滔滔汩汩,淺而太直,剽而不留」)。
卷十五〈謁岳王廟〉:「宰相有心甘賣國,將軍無力可回天」(按邱逢甲〈離臺灣詩〉亦云:「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
〈城南〉:「一溪綠淨真難唾,滿逕紅香不忍行。」
卷十六〈題周青崖書屋〉:「多栽堤樹貪聞鳥,輕掃庭花怕損苔。」
〈續圓圓曲〉(詠陳圓圓入道事,詩不佳,未免續貂)。
卷十七〈冬日寓紫陽書院〉:「眼底江山爭白下,樽前人物過黃初。」
〈發家書獻兄菊坡〉:「十寐九不成,何不夜為旦?」
卷二十〈歲暮書懷〉:「路到升沉交易見,寒來深淺客先知。」
卷二十四〈遊西園〉:「書瘦却憐蕉葉大,頤饞恰遇荔支紅。」
〈絲麵〉:「剪來白髮三千丈,數出氷絃四十條。」
卷二十七〈重宿開元寺〉:「余鬢已增前度白,佛頭未改昔年青。」
卷二十九〈題山齋〉:「寐當秋枕無完夜,食遇殘牙有定庖。」
卷三十四〈中秋遇雨〉:「我意鬱如雲不散,天心慳到月俱藏。」
【《隨園詩話》所稱〈題良鄉旅舍〉詩見卷十九,又〈紀事〉二律見卷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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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高鳳翰《南阜山人詩集類稿》七卷畢[16]。亦十年前寓目者。西園弟元質〈序〉謂:「兄少時嘗以詩受知漁洋山人,許為弟子,未及上謁而歿,猶留遺言,令拜墓下,稱私淑云。」按此自漁洋廣大教化主提携鄉後進之意。西園詩不逞虛神,頗能直幹,家數雖小,情韻自饒,固不如漁洋之格高詞典,然野草花有生意,異於漁洋之剪綵為花矣。
【卷首〈戴笠圖自贊〉:「頹以唐,激以昂,不痴不狂,亦謔亦莊,是為老阜之行藏。」】
卷一〈齋中〉:「野竹抽梢欲拂簷,更從疎處出山尖。隔溪花暈紅侵水,當戶桐陰綠到簾。」
〈幽居〉五古。
〈田家詩〉五古。
〈雙韻短歌别靳秋水〉:「君胡為者今夕來?青鐙綠酒為君開。君胡為者明日去?挽斷征鞭留不住。君來君去總傷神,不如悠悠行路人。」
〈客談二章‧之一〉:「寶積香山墺,洋舸出海中。奇楠識鴨綠,異彩見猩紅。䰀鬌蠻娘髮,琱瑚鬼子弓。每當望歸泊,遶屋盡呼風。」按杭大宗有〈鬼子糕〉詩,黃薌泉有〈鬼子酒〉詩,張雪濤有〈鬼子劍〉詩(見王豫《羣雅集》卷二十六),沈慕琴有〈鬼子樓〉詩(見《小匏厂詩話》卷九),此復有「鬼子弓」。【葉苕生《楙花厂詩附錄‧浦西寓舍雜詠》云:「天清日射龍華塔,江闊烟飛鬼子船。」】
〈賣薑翁〉七古。
【卷一〈雨後齋中雜興〉:「風定細香生藥本,苔涼晚影散桐花。」○〈讀漁洋先生集〉:「生涯惟冷淡,詩卷有琅琊。」○〈聞人有蓄黃鸝者戲為絕句〉:「花外雕籠曉不開,金衣公子坐相猜。何如結個垂楊屋,每到春時儂自來。」】
卷二〈兒童詩效徐文長體‧一〉:「閒撲黃蜂遶野籬,盡橫小扇覓蛛絲。堦前拾得青青竹,偷向花陰縛馬騎。」
〈二〉:「半曳長襟作獵衣,絲牽紙鷂撲天飛。春風欄外斜陽裏,攪碎桃花學打圍。」
〈三〉:「窗前小鳳影青青,幾日春雷始放翎?五尺長梢生折去,綠楊風裏撲蜻蜓。」
〈四〉:「南風五月藕荷香,踏藕穿荷鬧一塘。紅褲紅衫都濕盡,又藏花帽罩鴛鴦。」
卷三〈出浴〉七古。
卷四〈將赴歙丞戲作〉:「形骸自笑髯還短,合在參軍主簿間。」
〈將至安慶經去年餞別處〉:「客愛并州憐賈島,情深潭水憶汪倫。」「愛」字差,易「忘」字。
〈秋日過岳王墩〉:「夾道風林散曉涼,祠靈漠漠古臺荒。荳花不避閒官長,到處牽衣送野香。」絕似高九萬、葉靖逸之作。
〈西城僧寓題壁‧一〉:「虛傳連茹茅同拔,真見鋤蘭蕙並傷。」【按「蘭蕙」句有語病。香山〈問友〉云:「鋤艾恐傷蘭。」易「蕙」以「艾」便妥。】本事見盧雅雨〈序〉中。盧〈序〉又引其句云:「不妨李固終成黨,到底曾參未殺人。」今不見集中,當是為宋蒙泉弼所刪耳。
卷五〈登靈巖〉:「一去不迴如逝水,無情有恨是斜陽。」
〈董祠題壁〉:「山中歲月羞猿鶴,江上風塵痛馬牛。」「痛」字差,改「走」字。
〈清明〉:「江燕風前還下上,野棠花底忽清明。」
〈昔年行〉七古。
卷六〈徐中丞靈輀過膠道經村南迎於河上〉:「直看一死相從易,翻覺三生欲報難。」
卷七〈西湖雜憶‧四〉:「花花草草自裴徊,今古關情轉可哀。兒女不知興廢事,岳王坟上踏青來。」按黃莘田《秋江集》卷二〈西湖雜詩〉云:「孤憤何關兒女事,踏青都上岳王坟。」西園句太相似。
〈喜雨〉:「驟雨驚傳荷響過,嬾雲低壓竹梢行。」
〈八月二日作〉:「總使有戈迴白日,也應無夢熟黃粱。」下句言歲大饑也。
〈海棠果膏〉七古。
〈荒年〉:「病不詣人敢作嬾,老猶謀食未能閒。」
卷五有〈憶鄭板橋〉絕句【「淡如我輩成膠漆,狂到狂奴有性情。便去故鄉尋舊迹,斷碑猶愛板橋名膠州為唐之板橋鎮,猶有遺刻」】。
卷七〈讀出塞集尤愛其生祭蔣蘿村一篇沉鬱頓挫有放翁學杜之妙特賦一首〉七律,憶《隨園詩話》論雅雨此集,亦賞此首。
【《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一記:「高鳳翰寶司馬相如玉印。官鹽場時,盧雅雨為兩淮運使,宴見時偶索觀之。西園離席跪,啟曰:『一生結客,所有皆可與朋友共,其不可共者,此印及山妻也。』雅雨笑遣之。」】
【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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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載李仲約藏不著撰人《松月堂目下舊見》六冊,仲約定為允禩即改名阿其那者子所撰。首葉載世祖詩一首云:「可喟當年一念差,因何流落帝皇家?我本西方一衲子,黃袍換却紫袈裟。」按翁文恭丙戌十月《日記》載有人在西山慈善寺題壁詩十首中,亦有此首,「可喟」作「惱恨」,第二句與此之第四句對易,「黃袍」作「龍袍」,「却」作「去」。據《舊見》所言,則宮禁中早相傳為世祖之作矣。特錄於首葉,當亦借寓其身世之感。王孫已為罪孥,不暇人哀而自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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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林堂飲食製度集》名色品類雖多與今庖相同,而調味好用芝麻、花椒、橘皮、蜜、杏仁之類,此其異也。有雄蠶蛾乾、今已不供。「腰肚雙脆」始見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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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諸錦《絳跗閣詩集》十一卷畢[19]。求之十數年矣!骨力開張,典實博奧,而舉止生澀,未能妥貼。【卷八〈閩薑詩〉云:「譬之於作字,剛健含婀娜;譬之於作詩,盤硬仍貼妥。」】較之汪韓門稍開朗耳,蓋學韓、蘇而不得竅者。古詩勝近律。汪澐〈序〉謂:「詩必隱秀相間,抑遏蔽虧,使不白之旨見於言表」云云。惜乎浙派詩人僅知以使僻事為隱耳。偶附王鶴潭、徐世起、沈歸愚等評語。【不但遠輸初白、甌北,且在譚玉生之下。】
卷一〈賦得三星在戶〉:「娟娟鈎影卍,歷歷點成𠁼。」
襄七集中,當句對稍少於籜石,堆垛物名似柏梁體之句則多於籜石,古來一人而已。卷一〈述懷〉第三首:「簑笠銍耨𣂁,弓廬陶旊段。硨磲瑪瑙珠,魚菽鹽豉蒜」;〈吳復古寓金陀作詩為贈〉:「高跨齊梁陳,下揖楊范陸」;卷三〈題金陀把卷圖及古雪山民詩卷〉:「孟郊賈島任華,盧仝馬異劉义」;〈大酺〉:「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君君臣臣;老老幼幼,長長親親」;〈齋〉:「甁盂壺罋盎,疏食菜羹瓜」;卷四〈五毒篇〉:「南蟲毒頭北蟲尾,蟗蝥蝍蛆蝎蜴虫」;〈望嶽〉:「高標衡華嵩恒上,世閱齊秦漢魏雄」;〈北歸話舊〉:「北垞轉過南垞近,藝圃還來倦圃尋」[20];〈閶門逢朱友調〉:「室無通老詩清老,南讓溫生北石生」;〈閏七夕〉:「多事蛛絲多事巧,一番鵲駕一番忙」;卷五〈西湖公讌〉:「北路笙歌南路饌,在山泉水出山雲[21]」;〈遊壑菴至南山亭〉:「鷄犬桑麻徑,松杉檜栝身」;卷六〈聽客談武夷山之勝〉:「櫂轉菜瓜葵六曲,徑無蛇虎雉三斑」;〈羅履先蘇端一見過〉:「南海神碑天子吏,蠻夷大長老夫臣」;〈馮翁孟三八十〉:「緄衍魴勤流派別,韓蘇李杜一家春」;【卷五〈述事言懷呈桐城公〉:「韓氏絳維縝,洪家适邁遵」;】卷七〈高松對論圖〉:「名材楩梓柟橿梧,柏樅杉栝楓樟櫧」;〈門神〉:「在左還憐如在右,神錐始信遇神椎」;「由後視今今視昔,看輿臣隸隸臣僚」(二十四首無一聯渾脫者,笨重生硬);〈口占六詩答鄭荔鄉〉:「宿老論昭代,劉張戚李王」;〈海棠〉:「大婦競憐中婦艷,吳都解似蜀都無」;卷八〈駕幸五臺恭紀〉:「南北東西如五嶽,春秋冬夏鎮長寒」;〈月下觀潮圖〉:「城尖飄飄麾白旟,熊貔彪虓狼羆貙」;〈得西崗來書〉:「十月時更三月時,丑年詩又卯年詩。長興令改嘉興令,四馬維看五馬維。開六秩將開七秩,長連枝定長孫枝。新傳燕寢凝香寢,舊是分司替左司」;〈又賦玉甕詩〉[22]:「卣罍㪟𠤱甗匜鬲,觚盉角洗槃盂彝」;〈漫與〉:「裴旻射虎非真虎,葉尹談龍僅似龍。買櫝還珠珠已失,刻舟求劍劍難逢」;〈落葉〉:「山從碧綠青黃識,水自東西南北流」;〈七蟲篇〉[23]:「鼃黽蛾螳鼠雀蟬,飛鳴跳伏階庭前。寓言苦愛多寶塔,新義如獲真珠船。閒門一重復一掩,宮柳三起還三眠。安樂窩原隨處有,底須分別是天淵」;卷九〈南陽新村道中〉:「村村屋隔重重樹,遠遠山圍疊疊城」;〈發武陵〉:「坡從相見見,齡答六年年」;卷十〈酬湯對松〉:「東西京賦東西晉,大小何山大小蘇」;〈再答對松〉:「折芳要菊梅蘭蕙,儲藥兼苓桂朮參」;〈酬葉登南〉:「于飛燕燕鶯鶯伴,點綴三三兩兩參。金屋肯來盟瓦屋,慧珠長握即明珠」;〈前韻酬和〉:「似李似梅還似蝶,非球非璧亦非珠」;「虎龍狗異三分國,代厲秦橫并屬蘇」;「子面敢云如我面,往參且莫若前參」;〈六和塔宋刊四十二章經〉[24]:「沈賀錢陳董,虞洪宋李韓。隸真行狎草,長短瘠肥寬」;〈壽黃崑圃〉:「後輩同年更後輩,文昌司命領文昌」;卷十一〈湖心亭〉:「觀物何曾矜玩物,寓情原自不留情」;〈柳帶〉:「曳處聞聞還見見,垂來嫋嫋復粼粼」;〈王氏偶泊軒紅牡丹〉:「牡丹具各種,支孟牛姚魏」;〈淨慈寺〉:「出山雲覺還山好,慧日光從舜日來。」句法多已導籜石先路。卷二〈遊理安寺〉云:「一曲一直到山寺,難分十八磵九溪。路轉峯迴好亭子,泉清茶熟對僧彌。健來腰脚輕蛩蟨,別後雲山待品題。深草樓頭看更好,天生筆格面飛梯」;卷九〈題僖承之守缾集〉云:「用拙道人守缾集,僖名同格字承之。石破天驚李長吉,鑄金作佛在於斯。每從立意開眉爪,陡覺懷氷洗俗姿。賴是知交有𤩁植,今人中見古人詩」(蓋學義山贈小杜詩體);卷十一〈王蒙仿黃子久秋坐圖〉云:「秋山明淨以如妝,中有高人學坐忘。直幹嶙峋最清遠,橫雲瀟洒見微茫。畫家神得網索解,童子視端情性良。松雪外甥題幀筆,覆名却射井西黃」;〈古峯環碧牡丹〉云:「避喧不向繁華壤,賞靜何妨富貴叢。果是禪房通曲徑,猶存左紫及支紅。更看環碧出檐爛,逸興登舟拈韻同。昨夜狂風來日雨,恰逢無雨又無風」;〈瓠息齋詩〉云:「詩人下語忌雷同,盤硬橫空惜險中。清音欲改東丁水,派別還從三老翁。瓠息吟成才魄大,標題卷首意言工。荒祠古墓塵封積,藉爾開生斬棘叢。」章法亦開籜石。襄七為籜石鄉先輩,卷六有〈題籜石澉上讀書圖〉兩絕,卷九〈芍藥繡纓和章〉稱籜石「詩深秀」[25],卷十亦有唱酬。余前評籜石詩,謂其七律欲創新格,今乃知有襄七為之先也,宜補入《談藝錄》。【汪康古、豐玉兄弟詩學與籜石同調,而亦從襄七唱和。康古尤推尊襄七,《厚石齋集》卷七〈讀草廬先生近詩〉云:「望對無言獲賞心,拈來常語鐵成金。個中塗轍爭毫髮,聖處工夫見倚參。古調獨彈難索解,詞源三峽不窮斟。畫眉今日空時樣,甚欲相從問淺深。」】
古詩巨篇之光怪陸離,雄健似韓者:卷二〈痁作〉(「鄙人慎出入,坐臥一小樓」云云)、〈神訓〉(「草廬諸葛子,酕
方懵騰……有神曰趾離,夜夢通精誠……再拜前致詞,神官為我聽:天何媧石補?地何禹步平?日何射以洛?山何觸以崩[26]」云云)、〈鬥蟋蟀〉(「金風應夸則,兵氣兆蠕動」云云)、卷四〈太學釋褐觀石鼓百韻〉(「京城高言言,首善惟太學」云云)、〈誄字〉(「羲農巢燧几蘧時,結繩粗設民恬熙。爰有蒼頡字以孳,蝌薤籀篆開邈斯……連綴以文屬以辭……偉哉正正兼奇奇。一或失所逢百罹,蟲鼠剝齧刀筆遺。水火木石金銷治……臧獲苞苴孩稚嬉……我作汝誄涕交頤」云云)、卷五〈遊鹿田〉(「楓櫧杉樟樗,木杪行且歇。山徑坱兮圠,石路而凸。步狹時彳亍,舁窮互孑孓……鹿田平侹侹,奇者在山骨。園林堆散漫,小大間卓越。有受霤有广,有青碧有黦。有不穴不毛,有戴土戴髮。有安若覆杅,有欹若臲卼」云云)。卷九〈行路難〉則欲兼〈招魂〉與〈蜀道難〉,亦偉構也。卷二〈桃源圖〉七古、卷十一〈朱山人畫馬〉七古則似東坡。
近體可采者少,聊摘其較工整者:〈憶章柱天〉:「已分將軍容醉尉,可能太守惜聾丞」;〈陸挹豐都門話舊〉:「且住為佳難袞袞,少安無躁亦翩翩」;〈柬徐秋潭〉:「舌翻布穀添吟興,腹學鴟夷貯茗腴」;〈由天竺過雲棲寺〉:「寺古屋低晴亦暝,山深人靜動如休」;〈遲屈以伸〉:「唯于阿去幾,懶與慢相成。」【〈飯覺亭上人〉:「竹似祖師參玉版,峯如菩薩擁烟鬟。」】
〈荷淨納涼圖〉第二首云:「愛竹便教輕食肉,愛蓮便爾輕牡丹。畸人偏嗜有如此,付與秋官平等看。」許勛宗云:「每句夾韻,此『漢諺』體,亦從三百篇來。」大誤!「漢諺」以第四字與第七字韻,此詩一、二句不然也。〈黯淡灘〉云:「溪流真白勃,山意欲陵臨。」亦以聲韻狡獪,皆無佳致。〈見邸抄即事〉云:「羊狠狼貪跨郡雄,鬼能旋磨蔽天工。誰知離垢蓮花種,翻陷陳家辱井中。」(沈歸愚云:「極寃恨事,寫來大雅。」)笨重如此,宜隨園於襄七詩有微詞也。
尊毛西河之經學(卷一〈思賢詩〉第一首;卷八〈西河毛太守經學〉有云:「能搜亡篋張安世,詎患多才陸士衡」,「易春秋在經心在,恨不同時侍後生」;卷十〈伏生授經圖〉;卷十一〈讀古文尚書寃詞古文尚書疏證作‧序〉有云:「毛氏辨而通,通而醇。閰氏辨而碎,碎而賊」),稱錢牧齋之詩文(卷七〈書初學集後〉云:「震澤潛溪後,如公未易才」,「左馬文猶及,南狐事亦該」;〈書有學集後〉云:「豈真無忌憚,亦自有須眉;學海波瀾闊,行窩杖履隨」;卷十一〈閱牧翁詩〉),在當時要為嗜好與俗殊酸鹹者。
論詩者,卷二〈書景申集尾〉(「周密著書癸辛巷,許渾題詩丁卯橋。雒誦冬心景申集,新聲如此正寥寥」;「軟來絮佀蘋婆果,烝後柈中哀仲梨。可惜都無薑桂性,須君生手一提携」)、卷三〈言詩三十首呈臨川座主〉、〈後論詩三十首〉(凌雜滯鈍,絕無勝義,如第一首云:「道河積石源流正,維嶽崧高氣象森;誰是詩中巨靈手?鑿開混沌劃乾坤。」三、四句既套遺山,一、二句乃全襲放翁。第二首云:「漁洋格韻今無有,潛采風流昔少雙;此外幾人登岸者?請從津逮證西江。」第五首始論《詩經》,第六首《楚詞》,循序至於空同、青邱,豈非本末倒置?如許早抬出西江,所以媚穆堂耳。第四首云:「鴛鴦繡出度金針,詩老當年煞苦心。大木百圍生遠籟,朱絃三嘆有遺音。」三、四又全襲東坡。〈後論詩〉第廿五首云:「沉舟側畔千帆過,病葉前頭萬木春。更有同歸憐白首,青山獨往轉傷神。」三、四既撏撦香山,一、二忽又安上中山二句,豈非生吞活剝)、卷五〈讀劍南詩集〉(「乍閱頗易之,一日一寸并。如人飲甘酒,酒盡無醉醒。又如覽平山,山盡無崢嶸。千萬間廣厦,七百里連營。……漸老出鍛鍊,希聲發韺䪫。……悠然正始餘,鉄中見錚錚」)、卷七〈讀帶經堂曝書亭兩先生詩〉、卷八〈題柘坡詩集〉(「趁熟如寇仇,破荒起聾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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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棚避暑錄》卷下記:「秦文恭公服琉璜,精神百倍。後疾發,僮奴摩手足者五、六人,少歇則痛不可忍,日惟飲白馬乳數碗,遂以殞命」;「楊潮觀日服黑芝麻和蜜為丸,年六十而䰅髮不少變。」皆吾邑人故事也。又云:「蟲之屬,最可厭莫如蝙蝠,而今之織繡圖畫皆用之,以與『福』同音也。木之屬,最有利莫如桑,而今人家忌栽之,以與『喪』同音也。」
《瓶菴居士文鈔》卷二〈報十硯先生書〉有云:「沈尚書本朝詩選義例,凡現存者俱置不錄,而獨登先生作,固以為六十年前旗亭傳唱,必已超埃𡏖而游閶闔。庸知綠鬢婆娑,尚抱膝長吟於烏山白水間也」云云。汪惺吾死,冒鶴亭作詩挽之,謂《晚晴簃詩滙》不錄生存,獨誤收惺吾七人,猶歸愚《別裁》之誤收一粵人何某也。余舉黃莘田補之,即據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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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斤山民集》卷二〈弃婦詞〉有序曰:「孛露國有婦為夫弃者,婦作詩,敦厚哀怨,有三百篇意。友人文雪門道其意,予譜以詞」云云。不知原作者誰,想是普羅士人耶?同卷有〈為文雪門贈夷婦詩〉又〈贈文雪門〉。按其詞,則文蓋曾至歐洲,娶西婦,後返國,遂離析者[30]。則前詩疑即文婦所作。
卷六〈塞下曲〉亦見《詠經堂叢書》卷一,蓋詠甲午中日之戰者。第四首云:「逐北前師李左車,連番哀的美敦書。」《叢書》卷二〈題夏鑑臣吷厂集〉云:「晴露晞微烟作骨,朝霞溫暖玉成糧」,自注:「君屢道西人形容文字『暖』字之妙」云云。不知吷翁何指?此老好強作解事,每如毛甡之私造典故也。
《復初文錄‧書曾文正公逸事》(記不殺陳兆受,又「戴子高不好洋務,言輒與公忤,公笑謝之」)、〈蔣鹿潭別傳〉【齊玉谿《見聞隨筆》卷七「玉燕」條記鹿潭自述其父侍婢為鬼迷事,卷八記鹿潭「亂後納宜興難婦黃婉君,年近三十,中人姿,性情怪僻,聰慧過人,縫衣調羹無不稱善,惟見蠶豆輒手足顫,吐瀉[31]」】、〈書鮚埼亭集後〉(駁其毛西河、萬季野二〈傳〉失實:西河未嘗從愚山受理學;望溪作季野墓表並未失據,謝山以讕言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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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直方詩話》引或人詠松詩云:「影搖千尺龍蛇動,聲撼半天風雨寒。」按此見《至正四明續志》載石曼卿〈詠古松〉詩,《宋詩紀事》卷十引之。《遯齋閒覽》記東坡嘲妓之軀幹修偉者,亦有此聯,蓋移用耳。
坡詩云:「桑疇雨過羅紈膩,麥隴風來餅餌香」【〈和文與可洋川園池三十首〉中〈南園〉一首】,直方稱其工。按「長江遶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與此機杼正同,而恰到好處,此則稍嫌迂曲。《冷齋夜話》卷五稱前一聯「如《華嚴經》舉因知果,譬如蓮花,方其吐花,而果具蕊中。」蓋禪和子好參機關耳。
《洪駒父詩話》謂「山谷稱劉中山〈生公講堂詩〉云『一方明月可中庭』,一僧率爾云:『何不曰「一方明月滿中庭。」』山谷笑去。」按此僧鈍根,此句妙在「可」字,山谷詩眼如月。近人多以「一方明月」為佳,不知李端〈送從叔赴洪州〉云[33]:「後夜相思處,中庭月一方」,亦唐人常語耳。
《詩說隽永》記:「王仲時頎長,張仲宗短小。白事相隨,一人戲說:『大鷄昂然來,小鷄聳而待。 』」按此不如沈德符《敝帚軒剩語》記高新鄭用此二語之諧切。
郭紹虞所加題目未歸一律,亦多不妥,如《蔡寬夫詩話》86 條標云:「老杜之熱心優於樂天」。按此條引樂天〈新製布裘〉、〈新製綾襖〉兩詩,以比〈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並無優劣之意。《西清詩話》97 條按語云:「吳幵、吳曾云:『上句〔醉鄉閒處日月〕本於唐皇甫嵩「醉鄉日月發」之意。』」蓋不知「醉鄉日月」乃皇甫松所著書名,「發之意」乃「意發之」顛倒。郭氏此書徵及《說郛》,獨未見《說郛》卷五十七即皇甫書耶?《資暇集》云:「稷下有諺曰:『學識何如觀點書。』」新式標點尤見學識。
【《王直方詩話》224 條載山谷哭邢惇夫詩,而論之曰:「蓋謂惇夫與其父歆向也。」郭氏按云:「居實為恕子,恕字和叔,此云『歆向』疑誤。」蓋不知用劉氏父子典也。】
【最謬者,《石林詩話》稱山谷「人得交游是風月」兩聯,乃引作「《詩事》記張文潛稱王平甫詩」云云。蓋《竹莊詩話》卷二十四引此二則相銜接而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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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蔣敦復《嘯古堂文集》八卷畢[35]。齊玉谿《見聞隨筆》屢言應寶時請其校刊此集,今觀應〈跋〉,果然。而編定者,則俞曲園也。劍人文筆奔放噴薄,〈前〉、〈後憤言〉、〈萬言策〉、〈上撫部侯官公〉、〈答姚石甫廉訪〉諸書,皆浩乎沛然策士之文,猶高古於王紫詮新聞記者之體百倍耳。
【王韜《海陬冶遊錄》卷下載劍人〈彤琯冰蠶閣賦〉(為妓雲仙作),云:「不載集中。」又載劍人為姚梅伯《苦海航》所作〈序〉。】
卷三〈儗與英國使臣威妥瑪書〉駁斥其要求傳教、通商,虛聲恫喝(「今有世家鉅族,大厦連雲,修治乏人,稍稍損壞。有比屋居者語之曰:『爾有多屋,臨於通衢,吾得賃焉。』不俟允否,強納契券,入而據之。他日,又曰:『爾之家,垣墉剝落,盜賊充斥,曷不塈茨?曷不禽治?爾力不任,吾將助爾,爾之家則為吾有。』請問足下,此何理也?……外國生事,中國多事」):將來必激中國人民羣起而攻,可謂先見之明。有云:「別來八載,悵各一方」,又云:「往者自蘇返滬,獲共語言」,則與威相識也。〈書〉中云:「泰西各國,政有三等:一民為主,西語曰『伯勒格斯』;一君民共為主,西語曰『京』;惟西語曰『恩伯臘』者,即中國帝王之號。」卷五〈海外兩異人傳〉以該撒為「恩伯臘」,華盛頓為「伯勒格斯」;卷七〈英志自序〉復有「恩伯臘」、「伯勒格斯」、「京」之稱[36]。「伯勒格斯」不知何字?疑耳食譌傳也。葉調生《楙花厂詩附錄‧浦西寓舍雜詠》有云:「使星往歲照東瀛,早見雞林仰盛名。一品集煩重譯讀,香山爨嫗屬書生。」自注:「三年前,松岑尚書花沙納公奉使來滬城。夷人購得其詩集刻本,屬寶山蔣君敦復以夷語譯之,寄其國」云云,亦係俗語不實。劍人雖從英人譯書,未必解英文也。據集首麗農山人〈自敘〉,劍人與英人游,已在咸豐四年以後矣。又按葉氏《蛻翁所見詩錄》云:「英人方在上海求通商,劍人於西語、西字一習即通曉,有人薦之夷館校書。西俗不喜僧道,乃返初服」云云。王紫詮編刊《嘯古堂全集》後附〈麗農山人事實雜錄〉,引此而駁之曰:「葉丈所記多傳聞之誤,劍人於西國語言、文字茫無所知」云云,王氏尚未見葉氏此詩也。
又〈自敘〉云:「夷難起,山人見東南兵備日弛,上書總督陳十事。語過峻,觸當事者怒。會有某令搆蜚語,欲以危法中傷。山人逃於方外以免,為僧,名妙塵,號鐵崖」(卷五〈陳希孟小傳〉所載略同,謂是庚子道光二十年)。王紫詮《甕牖餘談》記劍人此事極詳。「某令」者,寶山令劉光斗也,與齊玉谿《見聞隨筆》卷五所載不同(見本月九日),亦見一時聞見異詞矣。齊固與劍人交好者,此集并有其題詞七律八首也。又有桐廬袁振蟾爽秋題七古一首。此蓋漸西村人原名,未識收入集中否【《漸西村人初集》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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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評《瀛奎律髓》。不如紀之細密,於虛谷命脈亦未能如紀之拈出。但時可補紀之不及。他日當過於紀批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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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王逢原《廣陵先生文集》畢[38]。古詩奇崛而優閑,極得昌黎之秘。但肌理遜其密緻,詞藻輸其古茂,遂亦如慢膚多汗耳。亦時時參以玉川、東野。近詩太粗直,文亦排奡而恨繁冗。死才二十八歲,詩中多歎老嗟卑語,又多老師宿儒正襟危坐道學語。【須憑《後村大全集》中《詩話》校(并校王雱〈春懷〉詩是不羼入)。】【《梁溪漫志》 卷七有駁逢原〈孔融詩〉、〈嚴子陵詩〉,謂其顛倒可笑一條[39]。《通齋詩話》卷二有摘逢原孔融詩以「脂習」為「習脂」湊韻條。】【《楊龜山集》卷十《語錄》:「王逢原才高識遠,未必見道。觀其所著,乃高論怨誹之流,假使用之,亦何能為?」卷十二略同,又云:「才則高矣,見道則未。」《靈芬館詩初集》卷三〈書廣陵集後〉:「開口只識滿子權,落筆只學昌黎韓。即今一卷詩具在,雖未入室排籬藩。」】【孔武仲《宗伯集》卷六有〈讀王逢原文奇其才擇甚精者錄為一編〉七律一首。】
卷二〈贈慎東美伯筠〉:「世網掛士如蛛絲,大不及取小綴之。宜乎倜儻不低斂,醉脚倒蹋青雲歸。前日才能始誰播,一口驚張萬誇和。雷公訴帝乞少淹,盛恐聲名塞天破。」【《老學厂筆記》卷四:「慎東美字伯筠,工書。王逢原贈詩稱其筆法,有曰:『鐵索急纏蛟龍僵。』言其老勁也。東坡見其題壁,曰:『此有何好?但似篾束枯骨耳。』伯筠聞之,笑曰:『此意逢原已道了。』」】
〈晝睡〉似玉川作道學議論。
卷三〈謝束丈見贈〉:「命窮心狂高,不肯束世程。揭欲望丘軻,今昔相招迎。去古遠莫到,復今難回行。窮步匍匐歸,失虎犬不成。」
〈夢蝗〉亦似玉川戴頭巾之作。
〈答束徽之索詩〉:「世味久已諳,多惡竟少好。惟詩素所嗜,决切欲深造。努力排韓門,屈拜媚孟竈。不知去幾多,窮行竟未到。無門隔籓籬,發罅窺堂奥。愛之不可入,抵觸發狂譟。」【卷四〈答問詩〉自序:「令既愛盧仝〈蕭宅二三子〉之詩,而猶恨其發之輕也。」卷八〈還東野詩〉:「吾於古人少所同,惟識韓家十八翁。其詞浩大無厓岸,有似碧海吞浸秋晴空。我生最遲暮,不識東野身。能得韓老低頭拜,料得亦是無量文章人。前日杜子長,借我孟子詩。三日三夜讀不倦,坐得脊折臀生胑。」】
卷四〈春風〉:「春風東來暖如噓,過拂我面撩我裾。不知我心老有異,亦欲調我兒女如。」
卷五〈望花有感〉:「春來幾時余不知,但怪日日柳梢好。我嗟無地自種花,常恐東風只生草。」
〈小雨〉:「一夜風聲驚屋破,四鄰叩壁呼我賀。久知旱勢非所期,果見雨逐浮雲過。庭塘流注已有餘,田畝不霑亦何那。雷嗔電笑竟奚為,幽人空廢南軒卧。」(參觀卷九〈和束熙之雨後〉前四句:「獵獵風吹雨氣腥,誰翻碧海踏天傾。如何農畝三時望,只得官蛙一餉鳴。」)
【周密《浩然齋雅談》云:「曾紆公〈跋龍眠畫五馬圖〉曰:『魯直九丈謂予:「伯時貌天廄滿川花,放筆而馬殂。蓋神駿精魄皆為筆端取去。」』王逢原〈賦韓幹畫馬〉曰:『傳聞三馬同日死,死魄到紙氣方就』(按見卷五〈賦黃任道韓幹馬〉)。」參觀《畫繼》卷六「朱漸」。】
卷六〈日蝕〉詩甚短,略云:「錢塘山人大署壁,曰十月朔日旦蝕。大哉玄象浩難測,安有庸人以術得?天乎反成豎子名,不念吾皇禳以德。」卷九〈日蝕〉七絕云:「盧仝不作昌黎死,天目雖盲未見嗟。坐歎清光無惜處,一將吞吐聽蝦䗫。」以逢原之竺好昌黎、玉川,而不效二公之作〈日蝕〉長篇,與古爭強,亦知無以後來居上也。
《詩話總龜前集》卷三十七、《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七皆引《王直方詩話》謂:「王逢原見知於荊公,附麗之徒日滿其門。逢原厭之,署門曰:『紛紛閭巷士,看我復何為?來則令我煩,去則我不思。』」按此乃卷六〈寄崔伯易〉詩,起語「紛紛」作「擾擾」,「看」作「過」,「復何」作「何所」,「來則令」作「屢來徒」,「去則」作「不來」,「不」作「弗」。直方語出附會。卷五有〈謝客〉二首,略云:「擾擾車馬客,各以勢利奔。自問閭巷人,何為亦紛紛?本無聲利求,久厭車馬過。詩書雖滿前,奔走不暇坐。」直方殆指此爾。
卷七〈暑旱苦熱〉:「清風無力屠得熱,落日著翅飛上山。崑崙之高有積雪,蓬萊之遠常遺寒。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遊其間?」卷十〈暑中嬾出〉云:「已嫌風少難平暑,更被蟬飢取實腸」(誠齋「涼風已被蟬餐却」句參觀)【賀方回〈題海陵寓舍〉[40]】;〈暑熱思風〉云:「坐將赤熱憂天下,安得清風借我曹?力卷雨來無歲旱,盡吹雲去放天高。」
卷七〈送僧自聰〉亦學韓公酬僧詩之意,而發聲徵色,以誨斥之(「惜哉不經師,如珠莫貫穿。雖有可寶貴,終以無用捐。彼髠以為羞,爾以為忻懽。彼為則遇刑,爾還自稱賢。羞惡所不存,爾說尚何先?予欲收子身,解去子所牽」)。罵題殺風景,無復韓公嘲謔韻味。
〈西園月夜醉作短歌〉:「我有抑鬱氣,從來未經吐。欲作大歎吁向天,穿天作孔恐天怒。」
〈春夢〉以玉川之鬼才,為屈子之〈天問〉,奇作也。
卷八〈山中〉乃七言抝律,非古詩。
卷九〈贈孫莘老〉:「管小姑疑天可盡,綆窮終信海非量。」
卷九〈贈孫莘老〉:「管小姑疑天可盡,綆窮終信海非量。」
〈露筋貞女廟〉七絕云:「待天以死如知命,信己輕生可謂貞。指爾為愚今尚衆,莫言吾志不難行。」腐儒叶韻八股,較之漁洋「門外野風開白蓮」,有仙凡之別。
卷九〈讀孟子〉云:「去梁無故又辭齊,弟子紛紛益不知。天下未平雖我事,己身已枉更何為?後來誰是聞風者,當世何嘗不召師。士要自高無顧世,遺編今亦有人疑。」豈指司馬君實、李泰伯耶?【卷十三〈讀孟子〉一文謂:「自唐韓愈首倡之,天下知所向。然卒有疑者,其言皆曰:『有七十里、五十里興者,何時如此甚難而功如此甚大?效如此甚速也?』孟子之後,學孟子者皆為公相,輔有天子之天下而不能治。烏在其能不以千里畏人也!」卷十四〈說孟子序〉謂:「韓愈謂觀聖人之道,必自孟子始。愈之排釋、老,得於孟子者也。至於性命之際,出處之要,愈與孟子異者多矣。王通力學而不知道,荀卿言道而不知要,韓愈立言而不及德,獨揚雄其庶乎?」】
卷十〈秋日寄滿子權〉:「未必薄雲能作雨,從來秋日自多陰。」
卷十一〈溪上〉:「溪上清漣樹老蒼,行穿溪樹踏春陽。溪深樹密無人處,祇有幽花渡水香。」
【卷十三〈書墨後〉謂楊老而墨佛,老之害世猶輕於佛。仲尼之後,「獨抗撥邪說而自正者,財孟與韓二人耳。」卷十六〈代韓退之答柳子厚示浩初序書〉力駁子厚謂浮圖往往與《易》、《論語》合之說,謂「孔、佛絕不相容」。學韓公文頗得其波瀾意度,稍欠剪裁耳。】
卷十四〈段秀實太尉傳〉(作此傳時,《新唐書》未出)。
卷十五〈過唐論〉。
卷十八〈與束伯仁手書〉第五通云:「今世之學,分於多門,以令所考。自揚雄以來,蓋未有臨川之學也」云云。「臨川」指王介甫,介甫於當世人才,舍其子元澤以外,所最稱譽者,恐無過逢原(觀本集附錄介甫為逢原所作詩文)。逢原私叔韓公,介甫則不喜韓公,〈寄蔡天啟〉詩云:「揚雄尚漢儒,韓愈真秦俠。」逢原〈說孟子序〉亦尊揚雄上接孟子,而以韓公為不足承統,與〈答道士王元之詩〉、〈墨後〉、〈讀孟子〉兩文異矣。此處逕以介甫接揚雄,置韓公不道,豈非迎合乎?消息可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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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王韜《蘅華館詩錄》六卷畢[41]。多七言近體,浮華綺靡。雖滿腔淪落骯髒之感,迄未能可歌可泣,適堪雄視香港,震驚安南、日本,復居上海與李芋仙倡和耳。卷二〈送麥西士回國〉第三首云:「蹉跎未報故人書」,自注:「謂美君魏茶。」按《甕牖餘談》卷三「星使往英」條,「魏茶」即於道光壬寅年携吳樵珊往倫敦者。吳歸,作〈倫敦竹枝詞〉數十首。余尚未見吳詞,亦不知魏名原文也。〈記李七壬叔所述語〉云:「佛氏戒殺生,西儒尤斥絕。昔有艾約瑟,談佛善闢佛艾君字迪謹,著有《釋教正謬》。偶謁國清寺,與僧成面折。兩爭未得平,僧笑其詞拙。猛虎居深山,搏人以為活。天生人於世,豈亦為彼設?虎意或如斯,子言殊未必。艾君置不答,頰頳詞已竭。李子歸述之,使我解糾結。[42]」按此《辯學遺牘》後一掌故也。「艾」即 Joseph Edkins。
【岡千仞《觀光紀游》中,記紫詮事頗多,尤記紫詮吃鴉片事。】【吳廣霈愚而狂,妄談洋務,曾隨馬眉叔至印度。其《南行日記》推重紫詮不置,且謂眉叔亦服其高見(光緒七年七月初九日)。】【海上漱石生《退醒廬筆記》卷上記紫詮「喜西餐,餐後必携座上所餘外國饅頭以返,託言飼金魚」云云。】
卷三詩皆洪楊時作,遭誣避地情事尤詳〈南行〉長古。
居英時詩盡見卷四,〈目疾〉云:「口耳俱窮惟恃目,瘖聾已備慮兼盲」,自注:「來此不解方言,故云。」此聯劇佳,曲傳當時人出洋窘態。【John Donne: “The Will”: “My silence to any, who abroad hath been; / To
them which pass among / All foreigners, mine English tongue.”】
〈讀江弢叔伏敔堂集即書其後寄潘茂才〉有云:「七萬里程來海國,旅中書籍難多携。寄舶三篋我手撿,但有經典無文詞。已將此心役箋注,鄭服李杜分鑣馳。開緘喜得伏敔集,乃是潘子江南貽。江君昔及先子門,文章卓犖稱於時。丁歲記俱返家衖,江君剝啄來欵扉[43]」(參觀卷二〈題江弢叔小象即送之官浙江)五律四首〉。是江集入英甚早,可資談助。
卷六有〈贈馬相伯詩〉,《湘綺樓日記》光緒十五年四月廿五日:「馬漢奸來,云尚有兄,一之為甚」者也。《弢園尺牘》中亦有〈與馬眉叔〉干乞之書。據許起《珊瑚舌雕談初筆》卷八所引蔡鶴齡〈海上三奇士〉詩,則眉叔、紫詮與蔣劍人而已。少日齊名而升沉懸絕,可為一歎。紫詮為許書作〈序〉,收入《弢園文錄外編》卷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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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王韜《弢園文錄外編》十二卷畢[44]。十之五言富強,十之三言風月,已是報紙文體。好攙儷句,愈見其俗,而乏警策。所論變法、練兵、廢八股等等,早開維新風氣。然人不稱道之者,以其無才氣亦無名位。所言曾湘鄉、李合肥皆未真邀知賞,僅老而作丁豐潤處秋風客耳(余重耀《鐵山文稿》記天南遯叟逸事,謂:「同治二年,李文忠復蘇州,幕客有與王有舊者,得王致李秀成書,燬之以滅蹟。三年,曾忠襄復金陵,又得王致洪秀全書,檄蘇撫丁雨生中丞日昌擒之。中丞縱之至香港,復為緩頰」云云)。
紫詮極言外交官出洋不得乘西船及請西人調度,引蔡侯、許男同乘楚車,《春秋》謂之「失位」(卷一〈重民上〉、卷二〈設官泰西上〉),頗有見。今雖不請西人調度,而坐西船則如故。
卷八〈送西儒理雅各回國序〉謂其譯《四子書》、《尚書》兩種已出版,且不廢《偽古文尚書》。《弢園尺牘續鈔》卷五〈呈邵筱邨觀察〉乃云:「昔在英土,曾譯《詩》、《書》、《春秋左氏傳》三經。」何耶?《文錄外編》卷八〈火器說略前序〉云:「庚辛之間,避兵來香港,壹意治經。時西儒理君雅各方譯《尚書》,招佐編輯,因識黃君平甫。平甫固通西國語言文字之學者,少時曾游美利堅,讀書於小學,而能識其大」云云。【卷十一〈弢園老民自傳〉謂:「居香港,壹意治經,著《毛詩集釋》。同治六年冬,理雅各招游泰西,佐譯經籍。」】〈與邵筱邨書〉云云,知非實錄。理氏掠美,紫詮邀功,皆可一笑。
卷十一〈法國儒蓮傳〉可補《乘桴漫記》中所載與 Julien 相晤事。
卷十一〈言志〉即平景蓀《霞外捃屑》卷二所稱引而神往者。
【《復堂日記》卷三:「王韜〈普法戰紀〉,鷙勁略似《漢書》……亦具深識。」《飲氷室詩話》:「王紫詮之繙譯事業,無精神,無條理,毫無足稱道者。我國學界中,亦久忘其人矣。雖然,其所譯〈普法戰紀〉中,有德國、法國國歌各一篇,皆彼中名家之作,於兩國立國精神大有關係者,王氏譯筆亦尚能傳其神韻。」】
[1]《手稿集‧中文筆記》445-73 頁。據范旭侖〈錢鍾書著作考異〉,殘頁(H)為「《偏遠廬日乘》第一冊」。
[2]《中文筆記》第一冊目錄僅標 445 頁,實為 445、471-2 頁。
[3] 此處錯簡,「苟同」後當跳接 471 頁。
[4]《中文筆記》第一冊 446 頁。「見聞隨筆」原作「見聞隨錄」。
[5]「姚梅伯」原作「桃梅伯」。
[6]「問」字似贅。
[7] 此語見 446 頁書眉,不知何屬。
[8]《中文筆記》第一冊 447 頁。
[9]「夢華瑣簿」原作「夢華瑣錄」。
[10]《中文筆記》第一冊 448 頁。
[11]「鶴鳴亭」原作「鶴鳴寺」。
[12] 此與下文《美芹十論》錯簡,插於上頁中間。
[13]《中文筆記》第一冊 449 頁。
[14]《中文筆記》第一冊 450 頁。
[15]《中文筆記》第一冊 451 頁。
[16]《中文筆記》第一冊 452-3
頁。
[17]《中文筆記》第一冊 454-5
頁。
[18]《中文筆記》第一冊 455 頁。目錄僅標楊曄《膳夫經手錄》,實則尚及倪瓚《雲林堂飲食製度集》。頁末有註:「絳識:存疑。」
[19]《中文筆記》第一冊 456-9
頁。456 頁末註:「絳識:存疑,無尾。」457 頁末註:「絳識:存疑。皆當作散頁。」458 頁末註:「絳識:是否銜接?」459 頁末註:「絳識:存疑。」
[20] 此處書眉標「下有補」。
[21]「在山」原作「在水」。
[22]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23] 同上。
[24] 同上。
[25]「繡纓」原作「繡球」。
[26]「崩」原作「拜」。
[27]《中文筆記》第一冊 460 頁。
[28]《中文筆記》第一冊 461 頁。
[29]「彠」原作「[角蒦]」。
[30]「離析」原作「離柝」。
[31]「亂後」原作「難後」。
[32]《中文筆記》第一冊 461-2
頁。
[33] 「送從叔」原作「從從叔」。
[34]「卷八」原作「卷七」。
[35]《中文筆記》第一冊 463-4
頁。
[36]「卷七」原作「卷六」。
[37]《中文筆記》第一冊 464 頁。目錄未標。「畢」原作「評」。
[38]《中文筆記》第一冊 465-8
頁。
[39]「梁溪漫志」原作「梁溪雜志」。
[40] 其一有句云:「晝靜一蟬饕餮風。」
[41]《中文筆記》第一冊
469-70 頁。
[42]「李子」原作「李人」。
[43]「欵扉」原作「叩扉」。
[44]《中文筆記》第一冊目錄標為 470-3
頁,實僅 470、473 頁。
[45]「卷九」原作「卷八」,「華陽散稿序」原脫「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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