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賓谷詩[2],骨力頗開張,而平直無味,詞藻亦不新麗。詠物小詩偶有心思細膩處,惜通首皆不稱,如〈寒月〉云:「頓教燈火闇,但覺紙窗涼」;〈擬錦石搗流黃〉云:「衣度減復減,石痕深更深」;〈寒雞〉云:「霜清湖水人過埭,雪滿山城客度關」;〈蒹葭〉云:「我念伊人何處在?古來窮士此中多。」【《石谿舫詩話》卷一推為「眾妙畢臻」、「詩家第一」,直為同鄉貴官耳。□姚石甫〈張亨甫傳〉……[3]】
卷六〈編江西詩徵得論詩雜詠五十四首〉自陶淵明、綦毋孝通,以至楊子載、蔣苕生。詩甚劣,而西江作家粲然大備。宋以前僅十人,施肩吾、鄭谷、陳陶等已皆與數,蓋至宋始人才備出也。詠苕生云:「公前六十年,緒絕江西社。堂堂公挺然,大旨出忠雅。論詩止於公,願告後來者。」蓋當時鄉曲之私,欲抬出清容以光里閭,觀吳蘭雪集可知。
卷七〈簡劉芙初彭甘亭吳巢松〉云:「殷璠河嶽英靈集,仲武中興間氣編;不載少陵詩一字,如何千古軼羣賢?[4]」按焦理堂《易餘籥錄》卷十五云:「唐人選詩,不選杜少陵,惟高仲武《中興間氣集》選杜甫〈哭長孫侍御〉一首曰:『杜君詩調不失,如「流水生涯盡,浮雲世事空」,得生人始終之理,故編之。』然則他詩失調者多矣」云云。《間氣集》卷上作「杜誦」不作「杜甫」。今此詩書亦見《少陵集》,疑後人誤收,仲武不致不辨葛龔也。《全唐詩》存頌詩即此一首,僅註:「一作杜甫詩。」理堂未免肊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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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綠雪堂遺集》畢[5]。亦二十年前經眼者。綽有才思,亦富詞藻,宜乎鋪張排比,故律賦歌行最為擅場。惜乎氣格不高,佻滑纖靡。出筆太易,多文為富,以文為戲。詩每似瓶水齋而稍弱,駢文似有正味齋而益浮。卷二十後補遺編〈隨園古文論〉斥隨園不古之語,適可自評。使事鬥富誇多,故牽強割裂處,亦似舒鐵雲。所師法不出乾、嘉時名輩,於唐、宋作家實未用力。雖爛熟坡集,數詠其事,并和其韻,初不似也。【《霞外捃屑》卷八下極稱其「驚才絕艷,頫視一時;賦物精細,雅近義山」,摘錄甚多。】【汪芙生《旅譚》卷四載笠舫集外詩(〈元夕離家北上花朝渡黃紆道客南徐雜詩〉)「毘陵椓杙近黃昏」一首自注云:「訪洪稚存師不值。」倪鴻《桐陰清話》卷一載笠舫〈月詩〉(初一至三十)七律三十首,集中未載[6]。】
卷二〈散步趙氏省園〉:「池面落花飛就影,牆頭新筍長成行。」上句新妙。卷十六後補遺〈病起〉「風軟落花圓到地,日長飛絮嬾於人」不如此。
卷二〈雪美人〉:「禪防天女散,體畏敬兒親」,又「凌波期後會,行雨想前因。」首五字割裂,餘三句雙關好。
卷二〈羅兩峯畫貓鬼圖〉結處云:「呼君起作人趣圖,寒山拾得兩胡盧。」意好,惜未發揮。
卷三〈題楊毓畫十二生肖圖〉。
卷一〈觀鬥蟻賦〉。
卷二〈閒趣〉:「青蟲順蛻白蝴蝶,黑蟻倒拖黃蜜蜂。正坐花香熏欲倦,松窗風過一聲鐘。」
卷三〈花下書所見〉:「花梢螳螂不相識,青斧對樘兩勁敵。枝梧格鬥出不防,黑蟻起兵來背襲。一蟻曳脚十蟻扛,得得䭾過紅紗窗。窗間美人撲以扇,脫地墮落螳螂雙。拖尾蜻蜓似來救,碧眼青晶向人溜。螘也抝怒如旋風,不索螳尸索蜻鬥。忽焉蜻翼憑空張,卷蟻起入東花牆。遙知別築鯨鯢壘,我已槐安夢一場。」
卷四〈寄內〉第三首:「叫爺慢去兒偏黠,說母同行女又啼。」此聯可入《隨園詩話》。
卷四〈陷車行〉、〈客店惡〉五首、〈陷泥行〉、卷七〈花寮行〉、〈金蘭行〉、〈雅片行〉,卷九〈嶺南三戒〉(〈嘲張四〉嗜雅片、〈憫周四〉豪縱破家、〈懲姚六〉梅毒,皆浙人)、卷十三〈雅片〉(五古,自負為「窮形極相」)(卷十六〈雜詠〉第五首亦詠雅片),皆頗工於以古典狀今事。
卷五〈乞筆詩〉第二首:「知君本不營三窟,為我何妨拔一毛。」甚巧。
卷九〈長歌行〉,雖用典而頗堅卓(「丈夫南游竟何益?十載空囊九寒食」云云;「廬陵米價更翹貴,妙手廚娘善掊克;聯翩胡蝶放手空,裘既請行謀及葛」云云;「有時嬲作諛墓文,迫促如飛馬上檄;壽言連紙尤可笑,寶樹靈禽排甲乙;韓非老子或同傳,蘇峻神堯乃竝列;伏羲夏桀雙畫祠,江斅法興常促席;既無斛斯作碑錢,每書魯公乞米帖」)。「韓非」二句,蓋承吳梅村六言絕句「韓非傳同老子《南史‧王敬則傳》,蘇侯坐配唐堯〈崔思祖傳〉。」
卷十一〈自平樂至陽朔一路山皆石骨幽秀峭拔自成一子余心喜焉援筆賦此〉結云:「劚開山骨山勿驚,種我數枝醫俗竹。」
卷三〈樊莫齋等晚集餘菴有作〉第二首:「荷葉風狂鄒魯鬨,藤陰歲大紀羣交。」卷十四〈喜惇三移居〉:「藤根紀羣交,荷葉鄒魯鬨」,自註:「用徐青藤〈荷賦〉語。」按青藤〈賦〉衹云:「炎暑結棲,鄒與魯鬨。」笠舫蓋不知宋人楊萬里、汪韶、方岳早有此類句也。
卷十六後補遺〈五十自壽〉第八首:「敢共新人矜手爪,已隨前輩染髭鬚。」使事頗工。
卷十九〈與傅石波提學論正粵俗譌字書〉甚雅切,舉例如「𦔵聞」、「僯隣」、「
屯上聲」、「𡶪墈」等,尚無「冇無」等字也。
笠舫肄業詁經精舍,故稱阮芸臺、孫淵如為師,實皆尊而不親。前輩中針芥相投者,北江、船山而已。與北江同遊天台後,至以師稱之(卷十〈陽湖感懷穉存師〉、卷十六後補編〈口占謝稚存師題笠舫閣〉)。與船山京朝交好,尤推服其詩,至數仿之(卷六〈書船山集二十韻〉、〈次韻穀人先生哭船山侍御三首重書船山集〉、卷七〈讀船山詩奇鬼之氣來薄人即用其體得六首〉、卷九〈四月二十五日臥讀船山集即效其體六首〉第六首云:「梅邨騷雅阮亭風,變入隨園霸氣中。人盡登壇為上將,子能堅壁亦英雄」[7])。但船山意弔詭,有直白語,笠舫專以詞藻瀾翻,故似瓶水齋、烟霞萬古樓處多。
卷三〈讀問字堂集跋尾一章〉末數一時博學能文之士,有曰:「今文作者倉山袁。」而卷二十後補編〈隨園古文論〉於袁氏詩、文皆甚不與之。卷四〈呈趙雲松〉有云:「千秋生面開甌北」,卷十〈過甌北先生湛貽堂〉有[8]云:「立雪蒼茫願又虛」,而〈十六疊忠雅堂用歧亭韻論詩〉乃云:「喫肉三千斤,當燒甌北集」,是亦有後言也。
於藏園初不相接(卷四〈題心餘先生書扇〉:「我生之歲少微隕」【此句誤,心餘卒於乾隆乙巳,非丙申也。見《霞外捃屑》卷八下】),獨稱道編摩不衰(卷二一〈自題笠舫圖用心餘先生舫齋落成分得十賄韻〉、卷四〈題心餘先生書扇背〉、卷十七〈重刻忠雅堂文集序〉、卷十九〈跋鉛山先生請重修應宿閘書〉)。即卷十六〈論詩一章〉,亦非逕和東坡而步鉛山韻也(詩中并推之繼少陵、山谷)。〈重修應宿閘書跋〉載心餘〈與潘蘭谷〉兩書,似皆不見《忠雅堂集》,有云:「毛甡言偽而辯,記醜而博。平生以詆毀先儒為能,奴視朱子。病危日自嚼其舌稱快,舌盡乃死」云云。此事不見他記載,心餘肊必逞快耳。
卷七〈書虞山秋槐集後〉第三首云:「東林浪子擅風流,紅粉甘心嫁白頭。彭祖兒孫前狎客,捉刀同上絳雲樓。」自注:「吳中有錢岱勛,從柳如是為狎客,酒坐賦詩,多所捉刀,名之曰偕。柳歸虞山,偕亦從焉。」按此本王澐《輞川詩‧虞山柳枝詞》自注。同卷有〈戲和紅豆山莊雁字十二章〉。當時人肯讀牧齋詩者尠矣,然笠舫雖讀牧齋詩,而了無識力。卷十六〈用歧亭韻論詩〉云:「隨園宗虞山,廣大摹主客」,豈非擬不於倫(此首比擬皆浮泛不切。同卷〈書有正味齋集〉三絕,亦拈弄詞藻,無意可尋。惟同卷〈船山鐵雲子瀟芙初蓮裳諸集羅列案頭書二斷句)第一首云:「唱徹滿場絲竹肉,元音到底不聞匏」,稍著邊際。第二首自注:「王仲瞿孝廉」,補編復有〈短簿祠追悼仲瞿〉四律〉。
卷七〈重九寓齋坐雨雜作〉第三首:「紛綸漢學戴東原,排比遺編孔顨軒。唐宋大儒皆侍坐,秋蕪閒殺杏壇門。」自注:「近有老儒據戴氏《原善》一書,指駁先賢語錄,娓娓動聽。戴氏精研漢學,自是馬、鄭功臣。乃毅然以為孟子而後知道者,惟東原先生一人而已。」按卷三〈讀問字堂集跋尾〉有云:「百家未竟戴東原,九京不作孔顨軒。」「老儒」不知何人?
卷八〈翁墅觀稼圖歌〉自跋,又同卷〈七古一章再贈謝稼軒〉皆及繆蓮仙。按《李繡子先生集》卷十九亦有〈和繆蓮仙六十自壽詩〉四首。
卷十四〈青蓮行題陽湖陳少逸詩卷〉,又〈秋夜與少逸談次有懷柳州耕珊使君〉、〈贈陳丈竹坪兼柬令嗣少逸〉皆在廣西作。據楊掌生《京塵雜錄‧夢華瑣錄》,《品花寶鑑》作者「常州陳少逸」,即此人耳。【《清代野記》卷下「滿州老名士」條記炳成字集之,號半聾談《品花寶鑑》中人物,蓋其父桂昌官浙糧道時,作者陳森書挾貴人介紹,以此書為軟匾,遍干江浙大吏也。】【李葆恂《舊學盦筆記》云:「往藏一抄本《品花寶鑑》,與通行本有異同,且無金粟其人。劉葆真曾校一過,大約是初稿,非定本也。作者名張星,字漱石,江甯人,所著尚有傳奇名《玉燕堂六種》。屈道生乃屈悔翁」云云。】
笠舫好誦習時人詩、文,舍前舉數家外,極稱吳澹川、宋茗香(卷四〈曉起讀澹川集〉)。卷七〈羊城遣病雜詩〉第二十五首後半云:「班管風情餘祭酒,秋千花影失郎中。尤憐山谷詩孫印,早化金蠶出穴紅」,自注:「仲則(前兩句當是穀人、船山)。」且暗用《隨園詩話》甚多,如卷三〈江瑤柱‧序〉、卷十六〈歧亭韻論詩〉皆及胡稚威詠蒲桃事;卷八〈嵇是軒屬作海天分唱詩〉、卷九〈題鄭板橋遺象〉皆及板橋改鞭臀為鞭背事;卷十一〈和人詠茄‧跋〉及屈翁山詠乾蝴蝶事。此都見《隨園詩話》,當時無第二人徵用如此繁也。以「新」斥隨園,隨園肯伏乎?
笠舫有狎邪之作,而痛斥次回《疑雨集》(卷十四〈有誦疑雨集者作此示之〉、卷十六〈雜詠〉第八首)。〈歧亭韻論詩〉云:「太史謂山谷開藏園,古鬼浣花泣。六篇存香奩,雅樂一微缺。」又何道學乃爾?
王端履《重論文齋筆錄》、張維屏《藝談錄》皆稱笠舫「春在花光濃淡裏,官如山色有無中」一聯。余檢集中,竟未見。【《霞外捃屑》卷八下謂其集外遺詩、文最多,如《文章游戲初編》、《四編》,又宋敬厂藏〈題春風畫冊〉云云,而不及此聯。】【汪瑔《旅譚》卷四謂其從兄購得笠舫行書橫幅〈元夕離家北上花朝渡黃紆道客南徐雜詩〉七絕十四首,亦集中未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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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王穀原《丁辛老屋集》畢[9]。亦三年前閱過。力求峭秀脆爽,乃浙派宋詩,承樊榭之緒者。雖與籜石友,而疏快非厚密之體。用事自注多出宋人詩句及筆記,亦樊榭慣技。惜肌理不細膩,故韻味不隽永,無多鬆鮮語也。畢秋帆〈序〉稱其「取材於眾所不經見,與籜石繼竹垞而起。」蓋徒知竹垞亦隸事淵博而已。竹垞貪多,樊榭承之而為搜冷,雖類竹垞之使事,而不同竹垞之氣象昌明。竹垞為浙派唐詩,杭菫浦等皆此體;樊榭則浙派宋詩,萬柘坡、王穀原皆其流裔也。屢用山谷語,皆為詞藻,未得影響。卷十一詞〈百字令〉(憎鼠)「銜蟬聘取」自注:「山谷〈乞貓詩〉」云云,足見當時黃詩少人讀也。七律起句好不押韻,作峭拔勢。卷五〈經天姥寺〉云:「天姥峯陰天姥寺,竹房澗戶窈然通。老僧敲磬雨聲外,危坐誦經雲氣中。禪榻茶烟成夙世,天鷄海日又春風。回頭却憶十年夢,夢與山東李白同。」此籜石七律體,張南山《藝談錄》所謂「於唐、宋、元、明諸家外,又開一境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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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計甫草詩文集》[10]。詩健爽,□烹煉故也。七律稍講格調,亦七子遺響耳。改亭父子皆受業於張天如,改亭又從陳大樽學,本與復社有淵源(《文集》卷十〈上太倉吳祭酒書一〉),宜其濡染雲間、太倉風氣(《文集》卷二〈王爾玉詩集序〉記「十六、七,曾從漳浦黃先生言詩。先生曰:『予閩人之論詩也,與爾吳人異。予之門人陳大樽與予論詩,且不合。爾輩無不宗武大樽者,但相率而求工於聲華格律之間,其真意銷亡久矣。』予自幼熟聞大樽氏之教」云云。又卷三〈容齋詩集全選序〉記「童時從張西銘遊,見其伸紙吮毫無虛刻,陳大樽諷之曰:『徐昌穀詩存者甚少,而皆清新莫可訾議,至今不見其少。《弇州稿》等身充棟,然傳者視昌穀亦不見多。舒章謂:昌穀精卒三千,足敵弇州散卒十萬。』西銘默然」云云)。其於滄溟(《詩集》卷二)、茂秦(卷五),惓惓猶此志也。《詩集》卷二〈登白雪樓〉七古尤徵派別,可與《文集》卷三〈譚鹿柴十集詩序〉參觀。至《文集》卷十二〈答諸弟子論詩二十五則〉,惟「尊高氏《品彙》為詩鑑」一條可參消息耳。【于源《鐙窗瑣話》卷七謂改亭「有《天尺樓紀年草》一卷,世少傳本,皆戊子一年之詩。時順治五年,先生年方二十五,居憂服闋時所作。先生又精醫理,他書不載,僅見此集古荻子〈序〉中。集有〈擬五君詠〉,乃伯夷、諸葛亮、焦光、陶潛、鄭思肖也。後先生定全集時,此集詩俱不錄入。」】【尤西堂《外集‧艮齋雜說》卷五:「故友計甫草訪謝茂泰墓,尋歸震川佐順德郡遺址,上陶朱公書,索其始祖計然七策為求富方。」】
《詩集》卷一〈廣陵五日燕集作〉第十三首云:「予本熱中人,十年遭棄置。譬之太史公,一朝割其勢。豈不愛婦人,事已無可覬」云云。「勢」字韻,絕倒!卷三〈良鄉道中過李素臣〉第一首云:「河陽悲掛在,嬴博感魂之。」「之」字與「勢」字皆明、清間遺老放恣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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絳於夜九時自蘇州歸。
臥閱《全唐文》卷三七六任華〈與庾中丞〉、〈杜中丞〉、〈賈大夫〉三書。無王泠然、李白自薦豪誕弔詭之致,純是無賴索詐矣。〈與杜中丞書〉兩用「分減」字,可與杜詩「溪魚」句參觀。
文章古媚方佳。元次山文古而不媚,句詰屈而調促啞,尚有詼詭之趣耳。〈說楚何荒王賦〉所謂「浮宮」,大似《薛仁貴征東》之「木城」,一笑。〈自箴〉云:「君欲求權,須曲須圓。君欲求位,須奸須媚。不能此為,窮賤勿辭。」〈七泉銘〉之〈汸泉銘〉云:「欲令圓者,飲吾汸泉。知圓非君子,能學方惡圓。」蓋不特〈惡圓〉、〈惡曲〉二篇。〈浪翁觀化〉已開《譚子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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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朱子語類》[12]。《東塾讀書記》卷二十一論朱子晚年尊重東坡一條,所據者皆文集中題跋。夫題跋東坡遺墨,斷無「上門罵人」(語本《語類》百四十論梅都官〈河豚〉詩)之理,此未可全恃為憑信也。《語類》卷一百三十、卷一百三十九於東坡贊美處,固置不論。卷六十九推東坡《易傳》,卷七十八推東坡《書傳》,皆以為冠出諸家。卷四十一稱東坡說「思無邪」極好,此更以義理與之。理學家不輕以義理許人,豈不勝於題跋之僅稱文章、志節乎?東塾讀書,亦欠仔細。
「猪嘴關」之義,以《語類》卷一百三十所載為最明碻(「宣政間,鄆州子弟聚州前旅店中。每士夫過,以嘴舒縮作猪掘土狀,以示長短」),他書皆不了了。【《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五引《桐江詩話》,又《鐵圍山叢談》卷三,皆未釋「猪嘴」之意。】【王得臣《麈史》卷下:「汶上多士族。有雌黃人物會於州吏茶肆,過者必有惡名以加之。初但相顧舉吻而已。……號曰『豬嘴關』。」】
卷九十三:「『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唐子西嘗於一郵亭梁間見此語。[13]」按此見強幼安《唐子西文錄》云「蜀道邸壁間」見此,下句作「如長夜」。Pope: “Epitaph intended for Sir Isaac Newton”: “Nature & Nature’s
laws lay hid in night: / God said, ‘Let Newton be!’ & all was light.” 語意全同。【李卓吾《焚書》卷三「贊劉諧」條記諧曰:「怪得羲皇以上聖人盡日燃紙燭而行也!」】
卷九十四兩條言高山螺蠣殼,以證天地變遷。參觀 Leonardo da Vinci’s Notebooks, tr. by E. McCurdy,
pp. 106-9,東、西兩哲格物窮理著眼處全同。【J.
Needham, The Chinese Contribution to
Science & Technology, in Reflections
of Our Age, p. 215 已言此。唐才常《覺顛冥齋內言》卷四〈朱子語類已有西人格致之理〉篇,取朱子片言隻語,引申傅會之於西說,分天、地、氣、重、化、礦、電、光、聲學諸門,而未引此。江叔海《孔學發微》卷下:「地隨天動之說,著於《張子正蒙‧參兩篇》。月借日光之論,見於〈月令〉孔氏《正義》引京房說。沈括《夢溪筆談》又《容齋五筆》述劉孝榮語(《癸巳存稿》卷二則駁此說),朱子亦云嘗見『高山有螺蚌殼』,則西人所謂地質學。」按《酉陽雜俎》卷二十〈肉攫部〉云:「凡禽獸,必藏匿形影同於物類也。是以蛇色隨地,茅兔必赤,鷹色隨樹。」此已發生物學「保護色」之意,而未見稱道者。】【徐昂發《畏壘筆記》卷三:「利瑪竇論月食曰:『日射地毬,地毬反影射月。』此即張衡『當日之衝,光蔽于地,是為闇虛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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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衎石齋詩》畢[14]。凡七種,金兆藩籛孫鈔校本也。衎石生前,僅刊《刻楮集》、《旅逸小稿》兩種。兹復有《閩游集》、《北郭集》、《澂觀集》、《定廬集》、《晚年稿》。衎石詩篇收拾盡此矣。衎石學詩於朱杍廬(《北郭集‧序》),與吳思亭游,詩中屢及之。二人皆籜石弟子也。《北郭集‧序》記其舅氏餘齋之言曰:「子詩自有家法。文端宗伯學不盡,勿效隨園。」故雖與吳蘭雪、劉芙初、張詩舲、屠琴塢等友好唱酬,而絲毫不染時習,亦豪傑之士矣。舉文端者,以其官貴,不免攀附。實則竦待家鷄衹籜石一人,稍附以宛陵(《定廬集》二〈酬李杏村〉)、函谷(《澄觀集》卷七〈春夜讀山谷別集題二絕〉、《晚年詩稿》卷一〈許學使贈山谷詩註奉酬〉)、誠齋(《晚年稿》卷四〈讀吳笏厂近刻詩却寄〉第二首)。〈書韞山先生詩集後〉第二首(《澄觀集》卷三)云:「大匠先宗伯,風騷一手持」;〈讀吳笏厂近刻詩却寄〉第一首(《晚年詩稿》卷四)云:「人知長水有文盎,我憶麂山承籜翁」,皆可著眼。陸祁生(見繆小山〈定廬集跋〉)、張詩舲(見《偶憶編》)、繆小山、沈乙厂(見李傳元〈定廬集跋〉)、金籛孫(見金〈晚年詩稿跋〉)莫不推崇其詩,或曰「淡遠」,或曰「深靜」,或曰「清新」,却無人能言其淵源者,蓋詩學之不講久矣,孰能為談藝之哪咤,析肉還父、析骨還母哉?衎石有工夫,有學問,而乏才氣,故不能疏密相間,失之滯悶。厚而不能雄,愈受書卷之累;實而不能古,則為詞藻所掩。較籜石為修飭博雅,蓋參以樊榭浙派手眼者。籜石號「老學究」,衎石其「冷廣文」乎!好作禪語,均甚鈍僿,斯則籜石所決不為者。集中學籜石并得劣處,如《北郭集》一〈書棠湖詩稿〉(「王風降矣衰周室,毛氏藏斯甲宋鎸」)、二〈瑪瑙寺〉(「瑪瑙寺依葛仙嶺,先皇八十字垂今。詩云商力彼民力【即乾隆詩中語】,僉曰聖心我佛心」)、〈山行戲吟〉(「試說山中樹,杏桃松柏桑」)、四〈先隴〉、〈吾廬〉(「寒露雨生寒露草,本山茶瀹本山泉」)、《澄觀集》六〈高詠〉(「靜憐兒女相人偶,閒愛烟雲有物成」)、《旅逸小稾》一〈泊謝莊〉(「即看大䴵迎風馥,迴憶深宮禱雨心」)、二〈憶新綠〉(「茂矣時難得,思之秀可餐」)、《晚年詩稿》一〈聞玉水訃四首‧之一〉(「託孤未省孤安在,索句空商句若何」)、〈兒輩挈家來汴〉(「衰門有子難為子,晚歲無家倍憶家」)、四〈讀吳笏厂近詩却寄二首〉(「半刺未通千首讀,望京安得與之偕」)。就詩論詩,此數首可選:
《北郭集》卷一〈虛堂篇紀夢作〉:「虛堂白牆面前水,水西木門閉橋趾。橋低門小數尺方。水中粼粼碎石子,踏石瞯門門已開。橋外竹塔當我懷。不知橋低故以塔反高,反高又似在橋下。我身舉塔輕如烟,塔旋空中如炙輠下尚有七百言,此節寫夢境顛倒甚佳。」
《澄觀集》卷二〈夏日雜詩十首〉:「書坊昨買畫三幀,宋本五經借與俱。過雨疎桐天未黑,略翻看有異文無。」
卷四〈戲題市買簿五古〉。
《定廬集》卷一〈旅夜二絕句〉:「草舍炱昏土炕寒,荒庭掃雨臥征鞍。藜羹一飽牕生月,展出瓊樓玉宇看。」
卷二〈小婢〉:「小婢耆睡白日中,往往立仆投屏風。大聲震驚若聾聵,欹步出入仍朦朧」云云。
卷三〈桐城〉:「桐城碑版照天涯,晚歲謀生事可嗟。下筆幾人逢郭泰?攫金無處避劉叉。江山得助終行役,今古論功也作家。若繫雲司誤歸計,年年奏草逐車牙。」
卷四〈趙文敏桃花源圖〉:「秦時流水晉時花,寫到元時又幾家?高士當年忘甲子,空山終古閟烟霞。祖龍璧返春長在,子驥舟尋路已賒。太息鷗波接人境,王孫芳草去天涯。」【衎石七律極用意,此首格律尤細。】
〈悼慧詞為吳童子作〉:「奪去懷中小鳳凰,似聞對影見游光。生兒政要如豚犬,狼藉泥塗命最長。」(按《天真閣集》卷七〈大兒有憶弟之作示和〉第二首:「始知兒輩宜豚犬,不合人間有鳳麟。」)
《刻楮集》三〈四疊古車行韻〉:「沈信法間勤所事,以事束心水在器。」
四〈撲燈蛾〉:「頗黎照灼輕容掩,礙汝飛行護汝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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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天目山樵《儒林外史評》二冊。細心冷眼,甚妙,不知何人手筆也?言鮑廷璽為文卿不肖子似妓館牽馬,辜老太爺之為好人,季葦蕭之為俗士,皆具特見。又言杜少爺未必為作者自身,亦頗可供商討。【據平步青《霞外捃屑》卷九,則「天樵」者,張文虎嘯山耳。步青并有刊正嘯山評語處,卷上第二十回匡超人自誇一節,評曰:「《補西遊》於項羽說平話之際,假虞姬請吃些菉豆湯更妙。」事出董若雨《西遊補》第七回,今刻本有天目山樵〈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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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陸心源《宋詩紀事補遺》畢[17]。樊榭《紀事》不免掛漏,有出於渠未見之書而宜補者,有出於渠所見之書而被遺者。予隨時增益,得數十事。後得《儀顧堂題跋》卷十三,知陸氏嘗正誤百餘條,補漏一千五百餘條,即此書也。草草卒業,甚不愜意。所據什之八九為山經地志,如《輿地紀勝》、《天台續志》之類,餘則《宋詩拾遺》、《會稽掇英集》等。至宋人筆記、詩話中稱引之句什,亦自方輿書轉引。賣菜求益,了無別擇。如卷六十楊夢信兩絕句引《江西詩徵》,實即見《亞愚江浙紀行集句》卷後題跋中。陸氏既采及《羣賢》、《江湖小集》,何以此處近舍湜而遠求居易?卷七十六汪韶詩僅據《新安文獻志》,實見《後邨題跋》,陸氏並屢引《後村大全集》者也。卷六十三張自明〈觀邸報〉七絕復引《江西詩徵》,不知其出《隱居通議》卷十一,則有詩而無事可紀矣(卷八十四謝雨詩則又注:「《隱居通議》卷十一」)。且詩學極淺,古來名句多昧主名,誤述為作,不辨葛龔。詩識更卑,自本集選出之詩,每非其至,此又不如樊榭遠矣。又刊工甚疏漏,每略去所引書名。余寓樓無書可檢,不能一一訂正,略舉數事。至余所補,舍徐師川有二事相同外,餘皆陸氏搜采以外。
【卷二王嗣宗〈思歸〉。按即《紀事》卷二王嗣宗〈題關右寺壁〉絕句。】
卷二十七呂公著引《洛陽縣志》所載,舍〈楊郎中新居和堯夫先生韻〉七律二首外,餘十二首皆《擊壤集》中詩。
【卷二十七魏鵬,字寓言,〈閨情四首〉采自《湖北詩徵傳略》。按魏鵬寓言乃《剪燈餘話》卷五〈賈雲華還魂記〉中人物,有〈夏景閨情〉十首,此四首即在其一。】
卷三十一張袁臣引《說嵩》所載〈和晁詠之〉七絕一首。按張袁臣無其人,蓋即張表臣之誤。此絕即見表臣自撰《珊瑚鈎詩話》,樊榭《紀事》卷四十六已載之,題作〈和陳叔易就晁以道求長松〉是也。詠之為之道;以道者,說之也。陸氏之誤上加誤如此!
【卷三十九麻革〈阻雪華下詩〉一詩,小傳云:「字信之,貽溪人。金刻《大觀本草》有〈序〉,題『乙酉』,不署『大定』年號。當是宋人入金而不仕者。」蓋陸氏并《河汾諸老集》而不知,遂又增一人矣。】
卷四十三王闐,字無功,紹興十六年趺坐而化。引《宋詩拾遺》所載〈在京思故國見鄉人問訊〉五古一首。按此見王績《東臯子集》,并有朱仲晦答詩。初唐名家詩,誤為南宋不知誰何詩!憶《日知錄》譏鍾、譚批《詩歸》誤認朱仲晦,遂謂王無功與朱子唱和(按余見《唐詩歸》卷一無此批)。陸氏笑枋適堪倫類。
【卷四十六有孟大武,卷八十五又有孟大武。】
卷四十八徐俯引《太平府志》所載二絕。按放翁《入蜀記》七月十一日、十八日分引之,與此有異文。歸川詩見《韻語陽秋》卷九、《示兒編》卷九、《獨醒雜志》卷十、《艇齋詩話》、《瀛奎律髓》卷二十一者,厲、陸皆失收。
【卷四十九李商老,紹興時逸人〈寄廣道者〉《羅湖野錄》。按此即李彭,詩見《日涉園集》卷八〈贈希廣禪師〉。】
【卷五十三王之道〈寄贊寧上人〉。按此沿館臣輯本《相山集》之誤。之道南宋人,安得「送贊寧」?】
卷五十六危正詩九首,引《江西詩徵》。按即樊榭卷五十六之危稹。前五首與樊榭引自《巽齋小集》及《豫章詩話》者全同。此又陸氏所增之一人歟?
卷五十八翟耆年一絕。按已見樊榭書卷四十五米友仁條下引,特未具主名。
卷六十八李丑父引《蘭陔詩話》所載「諸生幸不笑韓愈,官長何因罵鄭虔?」按《困學紀聞》卷十八載李艮翁詩云云,何必引《蘭陔》?
【卷七十七史衛卿〈秋步述所見〉。按此利登詩,見《骳稾》。】
【卷八十五蒲心泉,注:「即壽庚。」按當作「壽宬」。】
卷八十五湯益,字損之,〈葛嶺賈似道園池〉七律不注引自何書。按樊榭書卷八十一湯仲友,初名益,第一首即此詩,且無缺字。
同卷朱煥文,引《萬姓統譜‧寄內弟馬端臨句》:「江山千里俱頭白,骨肉十年終眼青。」按此山谷〈送王郎〉詩,乙二字。此等名篇不知,尚可言宋詩耶?
卷八十八張碧,引《臨潼縣志》所載〈鴻門詩〉。按此唐之張太碧,《唐詩紀事》即載此詩,亦唐人名作也。樊榭《紀事》亦偶有張冠李戴,如卷四十五引《詩林萬選》,誤以放翁〈書懷〉(「早歲那知世事艱」云云)為洪适詩。陳松山《明詩紀事》誤以文山〈金陵詩〉(「從今別却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為何騰蛟。終無如陸氏之謬陋者。
卷九十謝法曹:「多情未老已白髮,野思到春如亂雲」,引《隱居通議》卷十一。按此見歐公〈春日西湖寄謝法曹歌〉自注。
【卷九十三趙善恩〈多景樓〉(《宋詩拾遺》)。按見《紀事》卷八十五趙善倫,字季思。】
《補遺》中佳詩殊尟,錄數首供諷詠:
【卷五章得象:「青草瘴深盧橘熟,黃梅雨歇荔枝红。」】
【卷十八呂江〈中秋前一日對月〉一聯云:「不知明月幾時有?如此青風良夜何?」以蘇詞對蘇賦,渾脫瀏亮,而全詩不稱。】
「天台四萬八千丈,玉京五城十二樓。 欲乘西風跨獨鶴,直渡南斗騎牽牛。 麻姑長爪快搔背,巢父投竿應掉頭。 廣文物色分留在,二妙能詩肯罷休。」蔡肇〈送蔡駰守天台〉,卷二十三。
「寒威逼曉入簾櫳,亂雨天花帝釋宮。皜皜易汙休擁篲,紛紛何似衹從風。能文誰復延枚叟,乘興真宜訪戴公。老去映書無眼力,夜闌惟喜月當空。」李正民〈對雪〉。
【卷三十五方延實:「書斷床頭無甲乙,鳥鳴窗外自宮商」(《莆陽比事》)。】
「山北山南烟霧橫,破烟啼鳥已催耕。能來夜雨連床話,大似春風不世情。琳館陸沉吾已老,金門寵辱子方驚。集賢學士應相謂,詩客形容太瘦生。」黃彥平〈吳虎臣獻書行闕〉,卷三十五。
「三日淫霖已渺漫,未晴三日又言乾。從來說道天難做,天到台州分外難。」「多病多愁老使君,不憂風雨不(疑當作即)憂貧。三年不識東湖面,枉與東湖作主人。」尤袤〈台州〉,卷四十三。
「脚底晴雷殷殷過,浮山四面布干戈。槍旗不染陰山血,留與人間戰睡魔。」陳煥〈茶庵觀茶〉,卷四十六。【卷七十九有陳少微〈觀茶〉一絕,惟易「陰山」為「匈奴」,蓋一人誤為二人也。】
「西湖當日雨如絲,尚記移家去國時。髮短自憐今種種,印懸那得更纍纍。身如烏鵲空三匝,家似鷦鷯寄一枝。萬事此心俱不計,尚容開口細論詩。」陳天麟〈憶舊〉,同。
「寂寥孤館白日靜,酣睡有魔那得降?叩戶故人風動竹,齕萁羸馬浪翻江。飛殘蝙蝠燈留壁,啼盡棲鴉日到窗。 堪笑浪遊成住此,一秋贏得鬢絲霜。」羅時用〈鳳山館〉,卷四十七。
【卷五十二徐似道〈題蒼嶺〉:「看山每恨眼不飽,上馬豈知程可貪。還我一笻雙不借,緩從雲北過雲南。」】
「我是山中萬戶侯,明知騎馬勝騎牛。晚來馬上看山色,不似騎牛得自由。」喻峙〈山中〉,卷六十一。【按此見《葛無懷小集‧看山》,亦羼入。又《宋詩紀事》卷九十三引《白獺髓》載僧儀〈上權臣〉云:「我本田中一比丘,却來乘馬不乘牛。如今馬上風波急,不似田中得自由。」】
【卷六十三劉鏜〈觀儺〉七古極描寫之能引《江西詩徵》,實見《隱居通議》。】
「江風吹面處雪漫漫,二月春風特地寒。四十病身誰役汝?小車搖兀過長干。」【《泠然齋詩集》卷六〈金陵雜興二百首‧之十八〉】「輕風濕濕樹斑斑,燕乳鳩鳴春又殘。門巷狹斜無不到,有何人似柳花閒?」【〈二百首‧之一百六十七〉】蘇泂〈金陵雜興〉,卷七十三。
【卷九十七普濟〈和靜照〉[19]:「半千尊者眼如眉,一一從頭為點開。踏斷石橋成兩段,方知親過一回來。」慧開〈人至收書蒙惠數珠〉:「百八摩尼顆顆圓,遼天鼻孔一齊穿。恒河沙數佛菩薩,每日呼來跳一圈。」了惠〈送本俊上人〉:「鉢盂捧入大唐來,飯裏無端咬著砂。一粒砂藏諸國土。方知寸步不離家。」(皆見《鄰交徵書初篇》。)宗覺〈桃源〉:「深隱猶疑世上聞,桃花還洩洞中春。當時不得漁人入,將謂人間幾世秦。」】
宋人每於本朝人集中作賊,雖荊公、放翁不免,予《談藝錄》已言之。又如《溫公續詩話》稱石曼卿「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長圓」,世所傳誦。余攷《澠水燕談錄》記宋太宗取楊徽之詩十聯寫屏風上,時論榮之。中一聯云:「青帝已教春不老,素娥何惜月長圓?」非曼卿所自出乎?今閱陸氏書,復得數例【參觀下十三日,又二月八日】:
卷十八呂江〈姑蘇懷古〉云:「自是誤君由宰嚭,孰云亡國為西施?」此襲荊公〈詠宰嚭〉「不愁宫裏有西施」也。
又呂江〈贈實際英上人〉云:「釋氏說實際,猶吾儒說誠。夜來枕上欲作偈,忽雷雨大作,夢中得末二句,因足成之:『 實際即為誠,中庸說著形。曉來雷雨過,七十二峯青。』」按《宋詩紀事》卷四十五引《濂洛風雅》載朱子詩云:「甕牖前頭列畫屏,晚來相對靜儀刑。浮雲一任閒舒卷,萬古青山只麼青。」胡憲謂其有體無用,答曰:「幽人偏愛青山好,為是青山青不老。山中出雲雨太虛,一洗塵埃山更好」云云。吳錫疇《蘭臯集》有〈江氏靜山堂〉詩云:「一炷清香萬疊山,依仁體艮寂然間。油雲自去為霖雨,千古蒼蒼只恁閒。」此數詩孳乳相生。
卷六十錢厚〈寄鍾子充〉云:「一百五日寒食節,二十四浦春江潮。」按此襲徐師川〈春日詩〉:「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風。」陸放翁〈春日絕句〉亦襲之曰:「二十四番花有信,一百七日食猶寒。」蓋名句易動人覬覦。實則此聯不如師川之「三百六旬了無事,七十二峯常對門」(卷四十八)也。
卷七十五梁棟〈春日郊遊和友人韻〉云:「巷陌幾家無主燕,池塘一種為官蛙。」按此襲湯仲友〈弔賈秋壑故居〉之「敗屋春歸一作『廢館晝飛』無主燕,廢池雨產一作『春吠』在官蛙」也。湯聯又本吳融〈廢宅〉詩:「放魚池涸蛙爭鬧,棲燕梁空雀自喧」,陳後山〈燕子樓〉:「畫梁初著燕,廢沼已鳴蛙。」【梁之〈鳳凰臺〉起云:「白髮久孤鸚鵡杯,碧梧自老鳳凰台」,非出少陵,政出呂紫微耳。《東萊集》中此聯數見。】
卷七十六汪韶〈演雅〉云:「布谷不耕不穡,巧婦無褐無衣;提壺不可挹酒,絡緯寧來貿絲。」此本山谷機杼,《談藝錄》有考。又云:「蜾蠃堯舜父子,鴻雁魯衛弟兄。鬥蟻滕薛爭長,狎鷗晉鄭尋盟。」後二句則胡仲弓〈春日雜興〉亦云:「先後筍爭滕薛長,東西鷗背晉齊盟。」【誠齋《江湖集‧看筍》:「筍如滕薛爭長,竹似夷齊獨清。」見下《綠雪堂集》[20]。】【憶方秋崖亦有「先後」一聯,待查。秋崖〈感懷〉又有「左花右竹自昭穆,春鶴秋猿相友朋。」按陸氏書卷六十六胡仲弓〈春日雜興〉諸首實出《秋崖小稿》,又係羼入(按《江湖後集》卷十二胡仲弓詩已羼入,此非自陸書始)。參觀下二月十二日。】
卷七十八羅公升〈九日書懷〉云:「只道事隨人意改,如何花作舊時香。」按此本后山〈九日登南山〉之「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也。
卷四十汪任〈游南山〉五古自言「擬昌黎格」,凡「或」字句二十八。卷四十三彭郁〈題萬壑風烟亭百韻〉七古,凡「或」字句三十四(郁著有《韓文外抄》八卷)。按鄧深《大隱居士集》卷上有〈遡峽詩〉七古,凡「或若」句四十三,尤為大觀。鄧又有〈月湖新得浮石巖〉七古,亦十六「或如」。
又卷四十引《興化縣志》載陳豐〈尋春〉詩云:「盡日尋春不見春,杖藜踏破幾山雲。歸來試把梅花看,春在梅稍已十分。」按此與《鶴林玉露》所載尼悟道詩同,「芒鞋」作「杖藜」,「隴頭」作「幾山」,「拈」作「把」,「嗅」作「看」,「枝頭」作「梅稍」,皆以《玉露》為長,厲、陸二書均未引及。
万俟紹之〈婢態〉:「纔入園中便折花,厨頭坐語是生涯。不時掐數週年限,每事誇稱舊主家。遷怒故將甌椀擲,效顰剛借粉脂搽。隔屏竊聽賓朋語,汲汲訛傳又妄加。」移之今日婢女無不切。《一夕話》卷二載〈貧婢自訴詩〉:「貧家一婢任驅馳,不說旁人怎得知。壁下風多寒徹骨,廚頭柴濕淚拋珠。梳粧娘子嫌湯冷,上學書生恨飯遲。打掃堂前猶未了,房中又喚抱孩兒。」《堅瓠三集》卷一載〈顧成章俚語‧咏使女詩〉:「兩脚鏖糟拖破鞋,囉乖像甚細娘家。手中託飯沿街吃,背上駝兒著壁捱。隔戶借鹽常討碟,對門兜火勿担柴。除灰換糞嘸刁當,扯住油瓶撮撮篩。」又《九集》卷一引《羣談采餘》載李一松〈婢妾詩〉[21]:「梅香苦,梅香之苦憑誰訴」云。
張謙宜《絸齋詩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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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八程明道詩。】
【卷四十四:「某人詩云:『何似仲尼道最良。張僧范寇知何物?却與宣尼較短長!』」】
【卷七十七朱子〈易詩〉。】
【卷七十八徐子融詩。】
卷九十七有說明道詩三條【卷九十三一條】;卷一百有說康節詩十一條;卷一百一有〈為呂與叔挽詩〉云:「曲禮三千目,躬行四十年。」
【又卷一百七說朱子〈遊南嶽〉詩;卷百三十八〈嘲晁以道〉五絕;卷百三十二徐師川詩二句;百三十三施宜生絕句一首;卷百三十五朱子為呂季克題畫兩句;卷百四十則更多,不能備舉矣。】
卷九十八云:「張橫渠語錄用關陝方言,甚者皆不可曉 。」(參觀卷九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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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朱子語類》[25]。朱子論學多矛盾,蓋因兩面夾攻,似如今中間路線然。對陸子靜門下則言「博」,對呂伯恭門下則言「約」。【卷九所謂「務反求者,以博觀為外馳;務博觀者,以內省為狹隘,墮於一偏。」】既曰:「書無不可讀」,復曰:「《左傳》、《史記》讀做甚?」處境煞難也。
陸象山鵝湖詩「易簡」、「支離」云云,本《法言‧五百篇》。朱子博學,知出處。《語類》卷百二十一答或問,即引揚子雲語。
卷百二十五:「論『庖丁解牛』一段,曰:『理之得名以此。』」,已開東原《孟子字義疏證》之說。又卷七十五論《易‧上繫》說「會通」,亦用「庖丁解牛」得其理為喻。卷六則以「木理」為喻。「理」字見〈樂記〉、〈禮器〉、〈仲尼燕居〉。〈禮器〉云:「義理,禮之文也」,即「木理」之意。凌仲子《校禮堂文集》卷十六〈好惡說下〉以《論語》、《大學》未嘗有「理」字,遂謂宋人援釋入儒,其見甚陋[26]。【《明文授讀》卷八侯一元〈理氣論〉曰:「夫陰陽,氣也。一陰一陽,氣之自然。所謂理也,猶木之有文理,絲之有條理也。而文理豈離木哉?去絲又安得條理哉?」】
卷百二十七記[27]:「劉共甫奏事便殿,見孝宗所騎木馬。萬幾之暇,御之以習騎射。」按清光緒〈試馬記〉可參觀。同卷論呂夷簡「所引用皆半間不界無狀之人。」按即今吳語所謂「尷尬」也[28]。卷百三十八以「倒綳孩兒」為陳易事。】
【余讀《語類》心得散見筆記,此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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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博學=Savoir,後一貫=La Prise de
conscience(參觀 Brunschvicg, Le Progrès de La Conscience,
t. I, p. xviii-xix)。由心之用,以知心之體也。
卷一百七論太廟事,有云:「某若去時,必與諸公合炒去。」【朱子稱其門人皆曰「公」。】卷一二七:「徽宗令仆黨碑,云:『莫待明日,引得蔡京又來炒』」;《王直方詩話》論潘邠老云:「使老杜復生,則須共潘十厮炒」《苕溪叢話前》卷五十二、《詩人玉屑》卷十一等;如白仁甫《梧桐雨》第四折「亂宮商鬧鬧炒炒」;楊顯之《瀟湘雨》第四折:「炒鬧不了」;武漢臣《老生兒》第二折「似這般炒鬧」;《夷堅志》支丁卷四「吳廿九」條:「我留汝必遭炒鬧」;《三志》巳二「許家女郎」條:「因月經正行,為鄰里炒鬧」;《三志》壬一「吳仲權郎中」條:「且先去,莫要炒人」;《墨憨齋重訂萬事足傳奇》第三十一折:「年兄炒鬧了。」即今「吵嘴」之「吵」字也,於義為長。
卷一百九:「先生乙卯年作科舉私議,大概欲於三年前曉示,下次科場,以某經、某史、某子試士人。庶幾三年之內,專心去看得一書。得底固是好,不得底也逐番看得一般書仔細。」按李肇《國史補》載裴冀曰:「若使禮部先時頒天下曰:某年試題取某經,某年試題取某史,至期果然,亦勸學之一法也。」即朱子所本。
卷一百十一云:「嘗見前輩說,閩中真是樂國。某初只在山間,不知外處事。及到浙東,然後知吾鄉果是樂地」云云。徽人之攀附文公者,可以休矣。
【又卷二十九論「夫子安仁,顏淵不違仁,子路求仁」,云:「子路譬如脫得上面兩件鏖糟底衣服了,顏子又脫得那近裏面底衣服了,聖人則和那裏面貼肉底汗衫都脫得赤骨立了。」(按《傳燈錄》卷十招賢大師曰:「夏天赤骨力。」】
[1]《手稿集‧中文筆記》323-50 頁。據范旭侖〈錢鍾書著作考異〉,殘頁(D)為「《且住樓日乘》,二冊,三十八年一月至五月」。
[2]《中文筆記》第一冊 323 頁。目錄當標「曾燠《賞雨茅屋詩集》」。
[3] 此處字跡模糊不辨,但應與姚瑩〈張亨甫傳〉此段有關:「曾賓谷鹺使在京師,聞亨甫名,召飲,同座皆知名士也。曾以名輩顯宦,縱意言論,諸人贊服,亨甫心薄之。曾食瓜子粘鬚,一人起為拈去。亨甫大笑,眾慚,曾不懽而罷。明日亨甫投書,責曾不能教導後進,徒以財利奔走寒士,門下復不知自愛,廉恥俱喪,負天下望,累數百言。曾怒,毀之於諸貴人,亨甫以是負狂名。」
[4] 原文脫「中興」二字。
[5]《中文筆記》第一冊
324-30 頁。
[6]「卷一」原脫「一」字。
[7]「卷七」原作「卷六」。
[8]「卷二」原作「卷一」。
[9]《中文筆記》第一冊 330-1
頁。
[10]《中文筆記》第一冊 332-3
頁。
[11]《中文筆記》第一冊 333 頁。此條日記已非《計甫草詩文集》,而目錄未標出。龐薰琹(1948,上海蒲石路蒲園且住樓?)。
[12]《中文筆記》第一冊 334-5
頁。
[13]「嘗於」原作「書於」。
[14]《中文筆記》第一冊 336-9
頁。
[15]「屠長卿」原作「屠琴塢」。
[16]《中文筆記》第一冊 339 頁。此條日記已非《衎石齋詩》,而目錄未標出。「慰丈」,唐蔚芝文治。
[17]《中文筆記》第一冊 340-6
頁。
[18]「預料」原作「自料」。又四庫本《大隱集》「侍玉宸」作「待玉宸」。
[19]「卷九十七」原作「卷七十九」。
[20] 因錯簡已見前文王衍梅《綠雪堂遺集》卷三〈樊莫齋等晚集餘菴有作〉第二首一節。
[21]《中文筆記》第一冊 350 頁末註:「絳識:無頭無尾。」實則「又《九集》……」當移接於此。
[22]《中文筆記》第一冊 347 頁。
[23] 丁傳靖《宋人軼事彙編》。
[24] 見《中文筆記》第一冊 347 頁邊,當為刪除未盡者。
[25]《中文筆記》第一冊 348 頁。
[26]「校禮堂」以下「文集」至「其見甚陋」一節,見前頁(第一冊 347 頁),
[27]「卷百二十七」原作「卷百二十九」。
[28]「可參觀」至「陳易事」一節,見前頁(第一冊 347 頁)。又,「同卷」因前文有誤,當作「卷百二十九」。
[29]《中文筆記》第一冊 349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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