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31日 星期三

《容安館札記》476~480則

《后山詩註》日本元祿三年刊本(左)、嘉靖十年梅南書屋刊本(右)



四百七十六[1]



            強至幾聖《祠部集》三十五卷。詩筆尚健暢,乏蘊蓄洗鍊,近質俚耳。《瀛奎律髓》卷四十二謂其「精於詩」,未識所云。

            卷一〈送藥王圓師〉:「吳僧甚商賈,嗜利角毫芒。或以醫自業,利心劇虎狼。今時愚鄙人,平居恡私囊。寒餓來求仁,一毫不肯將。不幸病且亟,呼醫計倉忙。惟醫所欲求,萬金弗較量。吳僧業醫者,十室九厚藏。」按宋時僧多兼醫,王琮〈京華病中〉詩云:「僧曾帶雨來看脈」(《南宋羣賢小集》第二冊),王質〈贈僧師能〉云:「稽首十方大醫王,乞我太素靈樞方」,自注:「雖雜學禪門所訶,然挾醫養道,猶有愈於其他也」(《雪山集》卷十二)。朱喬年〈逢年與德粲同之溫陵謁大智禪師醫作四詩送之〉(《韋齋集》卷二);廖用中〈寄贈清涼院醫僧〉(《高峯文集》卷十);史堯弼〈印公和尚醫眼茶榜文〉:「漫憑兩腋之清風,為謝萬金之良藥」(《蓮峯集》卷十);羅端良〈城陽院五輪藏記〉云:「智海尤堅忍,至以醫道走四方用佐費」(《鄂洲小集》卷三);蘇子由《欒城集》卷十三〈贈醫僧鑒清〉、〈贈醫僧善正〉。《高僧傳》卷二〈佛陀耶舍〉:「姚爽試令誦羌籍藥方可五萬言。」《高僧傳》卷四〈于法開傳〉:「祖述耆婆,妙通醫法。嘗乞食投主人家,値婦人在草危急,衆治不驗,擧家遑擾。開曰:『此易治耳。』主人正宰羊欲為淫祀,開令先取少肉為羹,進竟,因氣針之。須臾,羊膜裹兒而出。晉升平五年,孝宗有疾,法開視脈,知不起,不肯復入。康獻后令曰:『帝小不佳,呼于公視脈,但到門不前,種種辭憚,宜收付廷尉。』」《佛祖統記》卷三十六:「晉穆帝升平五年,上有疾,召高僧法開視脈,知不起,不肯進藥。或問曰:『高明剛簡,何以醫術經懷?』。師曰:『明六度以除四魔之疾,調九候以療風寒之病,自利利人,不亦可乎?』」

            卷四〈庚子歲除輦下作〉:「呼兒來秉燭,點檢鬢邊絲。志在驚時晚,年加願曉遲。京華猶旅食,世態益吾悲。四十明朝是,愁吟杜子詩。」

            〈正月三日郊外馬上作〉:「和風吹凍柳,殘雪點春泥。」

            卷六〈賈麟自睦來杭復將如蘇戲贈短句〉。即《瀛奎律髓》卷四十二所選,第四句「孤蹤四海學雲浮」,紀批謂「學」字乃「逐」字之訛,《宋詩紀事》卷十七亦作「逐」字,不知本《集》原作「學」字,非訛也。以句法論,「逐」字固遠勝「學」字。

            卷八〈西距渭南二十里有佛祠曰梁田其主僧守遂者引予登閣久之欲題名屋壁守遂遽阻曰有牓諭恐得罪於邑大夫願勿題又閣有韓玉汝赴洋州日留題詩板而書字猶新詢於守遂曰前日韓將漕本道亦邑宰令寫之詩也因感世態而作〉:「洋州太守駐雙輪,佳句曾留渭水春。一紀却題關右節,二篇纔出屋間塵。濡毫忽聽山僧語,題柱須防縣令嗔。只道衣冠專世態,炎涼也屬不毛人。」

            卷九〈瓦亭偶書〉:「城中塵土瞇人眼,堤上風烟醒客心。沙擁河聲時斷續,雲含野色屢晴陰。平蕪點白鷺雙起,細柳弄青蟬一吟。魏北古來車馬地,此亭偶爾得幽尋。」



四百七十七[2]



            任淵《后山詩註》十二卷、趙駿烈訂刻本《后山集》二十四卷(較任《註》本詩多二百餘首)【又第七九九則】。后山與蘇、黃遊,而作詩無兩家逞巧貪多之習,雖緣風骨之矜魯,亦未必不出於稟賦之儉澀也。格卓而力不敷,思深而才易盡。高唱入雲,忽拗折嗓子。最工者惟五古、五律、七絕,而亦時有竭蹶偏枯之病,乏優游容與之致。每有出語而對語不稱,工發端而後繼為難。〈次韻西湖徙魚〉第三首云:「小家厚歛四壁立,拆東補西裳作帶」,天社注:「自言窘於屬和也」(卷三),〈隱者郊居〉云:「拆補新詩擬獻酬」(卷八),大可著眼。即鍾記室《詩品》所譏「拘攣補衲,蠹文已甚」也。山谷詩每如七寶樓台失之堆砌,后山詩則百衲衣裳失之拆補,有貧富之別。《養一齋詩話》卷六云:「讀《後山集》而嘆杜之未易學而不可以不學。後山衹得沉、鬱,而雄力、透空處不能得,故彌望晦僿之氣。然使假以大年,功力至到,則鋒鎩洞穿」云云。古人論后山者,以潘氏為最平允。「假以大年」之說,則肊度迴護之詞也。【後山〈石無咎畫苑〉云:「卒行無好步,事忙不草書。能事不促迫,快手多粗疎」,正自道作詩法也。】【蔡正孫《詩林廣記後集》卷六引謝疊山說后山詩甚多。】【冒廣生《后山詩註補箋》,鈔胥之伎倆,絕無發□[3]。】

            天社《註》:魏衍撰〈彭城陳先生集記〉:「曾公鞏大器之,遂留受業。元豐四年,曾典史事,薦為其屬,朝廷以白衣難之,方復請,而以憂去。」按參觀《鴻慶居士集》卷三十二〈題秦會之跋後山居士集〉,見第二百二十六則。

            「初公學於曾公,譽望甚偉,及見豫章黃公庭堅詩,愛不捨手,卒從其學。黃亦不讓。士或謂先生過之,惟自謂不及也。」按卷六〈答魏衍黃預勉余作詩〉所謂「人言我語勝黃語,扶豎夜燎齊朝光」,《集》卷九〈答秦覯書〉云:「僕於詩初無師法,然少好之,老而不厭,數以千計。及一見黃豫章,盡焚其稿而學焉。豫章以為譬之奕焉,弟子高師一著,僅能及之,爭先則後矣。僕之詩,豫章之詩也。豫章之學博矣,而得法於杜少陵。其學少陵而不為者也,故其詩近之,而其進則未已也。故僕嘗謂豫章之詩如其人,近不可親,遠不可疏,非其好莫聞其聲。而僕負戴道上,人得易之,故談者謂僕詩過於豫章」云云,可參觀。趙刻本卷二有〈贈魯直〉云:「陳詩傳筆意,願立弟子行。」任注本無此詩。

            王雲〈題記〉:「建中靖國辛巳之冬,雲别涪翁於荆州,翁曰:『陳無己讀書如禹之治水,知天下之脈絡有開有塞,至於九川滌源,四海會同者也。其論事救首救尾,如常山之蛇;其作文深知古人之關鍵;其作詩深得老杜之句法。」按此數語見《豫章黃先生文集》卷十九〈答王子飛書〉,「其論事」數語在「其作文」一語後,「其作文」一語在「其作詩」一語後。王阮序王景文《雪山集》云:「聽其論古,如讀酈道元《水經》,名川支川,貫穿周匝,無有間斷。」

            卷一〈妾薄命〉:「主家十二樓,一身當三千。古來妾薄命,事主不盡年。起舞為主壽,相送南陽阡。忍著主衣裳,為人作春妍。有聲當徹天,有淚當徹泉。死者恐無知,妾身長自憐。」按此仿劉賓客〈靖安佳人怨〉之體,第一首勝第二首(「葉落風不起,山空花自紅」云云)。后山五古以此首與〈別三子〉最為高潔。《七修類稿》卷二十九則斥此詩有倍理處。天社注「一身」句云:「白樂天詩曰:『漢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后山以五字導之,語簡而意盡,《集》中如此甚眾。趙刻《集》卷五〈錢唐寓居〉云:「吳越到江分」,亦即縮取僧處默〈聖果寺〉詩「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為一句[4],《瀛奎律髓》卷一歎為高,不知此正后山結習成病痛處也。《集》卷二十三《詩話》曰:「蘇公居潁,春夜對月,王夫人曰:『春月可喜,秋月使人愁耳。』公謂前未及也[5],遂作詞曰:『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老杜云:『秋月解傷神』,語簡而益工也。」又曰:「世稱杜牧『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而子美纔用一句益工,曰:『千崖秋氣高』。」皆可參證。非點鐵成金,乃凝水為氷,僵直淤塞,無復淪漪澎湃之致矣。如〈晚興〉結句「誰初教鮮食,澤竭未能休」之約歛錢昭度詩「伯禹無端教鮮食,水中魚盡不知休」(見《觀林詩話》,天社注卷十一未拈出),肅括勝原作者,不可多覩也。其他省字以至不詞者,如省「分付」而成「道逢其人兩手分」(卷十〈答黃生〉),省「文章巨公」而成「便有文公來作記」(卷十一〈拱翠堂〉),尤更僕難數。參觀《養一齋詩話》卷二論:「王右丞『黃雲斷春色』,郎士元『春色臨關盡,黃雲出塞多』化作兩語,何害為佳?」

            〈送外舅郭大夫〉:「萬里早歸來,九折慎馳騖。嫁女不離家,生男已當戶。曲逆老不侯,知人公豈誤。」《養一齋詩話》卷六推此詩與〈別三子〉、〈示三子〉為「老杜不能過」。

            〈送內〉:「父子各從母,可喜亦可悲。」按后山妻名郭悟,見《集》卷十七〈華嚴證明疏〉。

            〈別三子〉:「夫婦死同穴,父子貧賤離。天下寧有此,昔聞今見之。母前三子後,熟視不得追。……有女初束髮,已知生離悲。枕我不肯起,畏我從此辭。大兒學語言,拜揖未勝衣。喚耶我欲去,此語那可思。小兒襁褓間,抱負有母慈。汝哭猶在耳,我懷人得知。」天社注:「猶言人那得知也。」按卷二〈田家〉:「人言田家樂,爾苦人得知」(天社注:「爾苦猶言如許苦也」,不詞甚矣,當作「爾,汝」解,更親切),卷四〈寄答李方叔〉:「孰使文章著,能辭轍跡頻」(天社注:「安能免栖栖旅人哉」,觀上云「平生經世策,寄食不資身」解,則天社以「能」作「不能」解是也),卷五〈東山謁外大父墓〉:「叢篁侵道更須東」(天社注:「自已侵道,不須復東引也」[6]),卷七〈和三日〉:「晚日猶須惡雨催」(天社注:「若曰尚何須也」),卷九〈懷遠〉:「生前只為累,身後更須名」(天社注:「生前以名為累,身後更復何須」),皆「否」之詞歛縮為「唯」之詞,虛涵二意,語遂耐喻,參觀 P. Wheelwright, The Burning Fountain, p. 277[7]。《左傳》:「獨吾君也乎哉?!」「乎」,問也,「哉」,歎也,亦涵兩意。《論語‧雍也》:「汝得人焉耳乎哉?」〈衛靈公〉:「吾未如之何也已矣!」《史記‧五帝本紀》:「嶽曰:『異哉!試不可用而已。』」《尚書‧堯典》作「異哉!試可乃已。」雁湖《注荊公詩》卷二十四〈送孫子高〉:「客路貧堪病」,須溪評云:「謂不堪也。」《左傳》、《儀禮》、《公羊》皆有「如」即「不如」、「敢」即「不敢」之例,見《日知錄》卷三十二「語急」條(「如勿與而已矣」、「不能如辭」、「非禮也敢」【《儀禮‧聘禮》:「對曰:『非禮也敢』」(《南江札記》卷二)】等,參觀《左傳‧定五年‧正義》,又章士釗《邏輯指要》十七至十九頁)。《六臣注文選‧飲馬長城窟》中「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李周翰注:「知,豈知也。」白樂天云:「『糾糾葛屨,可以履霜』、『海水知天寒』皆隱一『不』字在。」

            〈寄外舅郭大夫〉:「巴蜀通歸使,妻孥且舊居。深知報消息,不忍問何如。身健何妨遠,情親未肯疏。功名欺老病,淚盡數行書。」按第六句語意俱竭。卷二〈送楊侍禁兼寄顔黃二公〉云:「因人候消息,有使報何如」與此詩三、四複。《四溟山人全集》卷二十一謂中間「兩聯為韻所牽,虛字太多。若取前後為絕句,氣骨不減盛唐。」又云:「『吳越到江分』更為『一江分』,天然之句也。」

            〈憶少子〉:「我老不自食,安得如我長」[8],「吾母亦念我,與爾寧相望。」按割裂迂晦,皆力求簡括,略去轉接所致也,此例甚多。

            〈贈二蘇公〉。按支離拼湊,不特詞句小疵如「一翁二季對相望」等句也。「千載之下有素王」謂如孔子再生,擬既不倫,語亦欠通,且與「度越周漢登虞唐」句相碍,孔子師法文王、周公者也,故下句曰:「平陳鄭毛視荒荒」,僅交代漢,而又將周滑過矣。「荒荒」二字趁韻。「授公以柄扶病傷」、「士如稻苗待公秧」、「臨流不渡公為航」三事並舉,而接之以「如大醫王治膏肓」、「探囊一試黃昏湯」,以至結句「請公別試囊中方」,皆衹發揮「扶病傷」一句而已。天社注云:「《本草》:『合歡,夜合也,一名合昏。肺癕,黃昏湯治之。」張世南《游宦紀聞》卷九謂:「任注牽合無義。沙隨先生云:『晚年因閱《本草》:「王孫,味苦平,無毒,主五藏邪氣。……一名黃昏……。」蓋指當時癖學為五臟邪氣。取義精深如此。』」

            〈送江端禮〉(《豫章先生遺文》卷一亦載此詩,題作〈送江季共〉):「正學元非世。」按不通。〈丞相溫公挽詞〉「心知死諸葛,終不羨曹蜍」,牽湊不切。〈次韻答邢居實〉第一首「昔日老人今則少」節一字,句遂不可通。〈次韻答學者〉「熏沐不為杯酒汙」,「汙」字湊填無意義。

            〈次韻答邢居實〉第一首:「漢庭用少公何在,不使羣飛接羽翰。今代貴人須白髮,掛冠高處未宜彈。」按三、四可與《國老談苑》、《見聞近錄》兩書記寇萊公服地黃、蘆菔使鬚髮白,求為相事參觀。

            〈溫公挽詞〉第二首:「時方隨日化,身已要人扶。」按方虛谷稱後山善用虛字,如此聯之「方」、「已」二字亦其類也。《韻語陽秋》卷二云:「客為余言:『後山詩,其要在點化杜甫語爾。』余謂乃是讀少陵詩熟,不覺在其筆下」云云。《珊湖鈎詩話》卷二云:「陳無己先生語余曰:『今人愛杜甫詩,一句之內,至竊取數字以髣像之,非善學者也。學詩之要在乎立格、命意、用字』」云云,且舉「身輕一鳥過」、「蕊粉上蜂鬚」為用字之例。可證《陽秋》語為後山知音。然「過」字、「上」字尚有金針度人之迹。《集》卷二十三《詩話》自記「登多景樓得句云:『白鳥過林分外明』,又每還鄉里而每覺老,得句云:『坐下漸人多』,而杜云:『坐深鄉里敬』,乃知杜詩無不有也。」亦見其非顯仿,可為佐證。竊謂後山最悟得少陵用虛字法,此不落詮象者也。《石林詩話》云:「詩人以一字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無窮,殆不可以形迹捕詰。如『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則其遠數千里,上下數百年,只在『有』與『自』兩字間。『粉牆猶竹色,虛閣自松聲。』若不用『猶』與『自』兩字,則餘八字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皆工妙至到,而略不見其用力處。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傚用之,偃蹇狹陋,盡成死法」云云,可以隅反。

            第三首[9]:「輟耕扶日月,起廢極吹噓。」冒鶴亭《箋》引羅大經、王應麟說,謂用杜之「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不知耿湋〈岐陽客舍呈張明府〉亦云:「星霜漸見侵華髮,生長虛聞在聖朝。」王維〈漢江臨泛〉「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亦其類。

            〈嘲秦覯〉:「長鋏歸來夜帳空,衡陽回雁耳偏聰。若為借與春風看,無限珠璣咳唾中。」按三、四迂晦,全失嘲戲輕巧之致。

            卷二〈九日寄秦覯〉:「疾風回雨水明霞,沙步叢祠欲暮鴉。九日清樽欺白髮,十年為客負黃花。登高懷遠心如在,向老逢辰意有加。淮海少年天下士,可能無地落烏紗。」按後山七律難得如此一氣完整。卷十一〈和李使君九日登戲馬台〉亦云:「黃菊逢辰滿意開」(卷十二〈上晁主客〉亦云:「節近花須滿意黃」),「滿意」即「盡情」也。

            〈巨野〉:「燈火魚成市,帆檣藕帶泥。」按下句不可通。

            〈泛淮〉:「鳥飛雲水裏,人語櫓聲中。」天社注引杜牧之詩「鳥去鳥來山色裏,人歌人哭水聲中。」按朱慶餘〈泛溪〉亦云:「鳥飛溪色裏,人語棹聲中」,〈尋賈島所居〉云:「獨在鐘聲外,相逢山色中。」參觀《露書》卷三云:「崔峒〈題同官李明府書舍〉詩:『流水聲中視公事,寒山歌裏見人家』,譚用之〈寄岐山林明府〉詩:『鸚鵡語中分百里,鳳凰聲裏過三年』,皆當家語。王百谷〈送陳台州調吳興」〉詩「桐江道上行千里,瀑布聲中住一年」實胚胎於此。」【齊己〈夜坐〉:「百蟲聲裏坐。」】

            〈示三子〉:「去遠即相忘,歸近不可忍。」

            〈秋懷示黃預〉:「冥冥塵外趣,稍稍眼中稀。」按下句節字,遂不可解。

            〈送杜侍御純〉:「巧手莫為無麵餠,誰能留渴待遠井。」天社注:「兩句皆善用俗語。」按參觀第三百三十則、帝三百八十三則。《集》卷二十三《詩話》云:「閩士有好詩者,不用陳語常談。寫投梅聖俞,答書曰:『子詩誠工,但未能以故為新,以俗為雅耳。』」山谷〈再次楊明叔韻四首并引〉亦云:「以俗為雅,以故為新,此詩人之奇也。」《鷄肋編》卷下舉後山詩點化俚語諸句(《琳琅秘室叢書》本,又卷中亦略論此,似錯簡),是以俗為雅之證。

            〈送外舅郭大夫〉:「平生晏平仲,能費幾狐裘。」按趁韻,故以晏子「一狐裘三十年」之事合於阮孚「一生幾兩屐」之語,截搭不通。

            〈送蘇公知杭州〉:「豈不畏簡書,放麑誠不忍。一代不數人,百年能幾見。」天社注前二語云:「若不相屬,而意在言外,叢林所謂『活句』也。」真偏袒文飾之詞。用「放麑」事,《集》卷十五〈謝再授徐州教授啟〉亦云:「中山之相,仁於放麑」,天社謂其承陳子昂〈感遇〉之誤,山谷亦然。是也。《韻語陽秋》卷六言之甚確。《中山詩話》、《能改齋漫錄》、《雲莊四六餘話》皆可參觀。蓋詩人轉輾因襲,未嘗求其朔。亦如東坡〈岐亭〉詩、潁濱〈入村晒麥〉詩皆誤以烝壺為盧懷真事,而專愚如王文誥者,遂以為古書確有記載,今失傳而已(《蘇海識餘》卷一)。《頻羅菴遺集》卷十一〈自錄屬詞筐舉殘稿書後〉所謂「古人之專輒,即後人之依據」者也。《張氏拙軒集》卷五所云,已見天社注中矣。元遺山〈洛陽〉云:「地底中郎待摸金」,查初白云:「摸金校尉,非中郎也,東坡誤用,先生仍而不改」,亦其類。

            〈出清口〉:「平淮一夢三十里,有日無風神所借。似憐憂患滿人間,百孔千瘡容一罅。」按「罅」字不貫。「百孔千瘡」岀退之〈答孟簡書〉,《鷄肋編》誤認為當時俚語矣。又卷四〈臥疾絕句〉「一生也作千年調,兩脚猶須萬里回」,天社注:「寒山子詩云:『人是黑頭蟲,剛作千年調。鑄鐵作門限,鬼見拍手笑。』」又同卷〈離潁〉:「拙勤終不補」,天社注:「樂天詩云:『救煩莫如靜,補拙莫如勤。』」《鷄肋編》概謂用俚語,亦非也。寒山詩《全唐詩》失載。

            〈泛淮〉:「平野容回顧,無山會有終。」天社注:「言雖未有可隱之山,豈終老於行役耶?」按語澀意鈍,不可通。

            〈次韻秦少游春江秋野圖〉:「翰墨功名裏,江山富貴人。倏看雙鳥下,已負百年身。」按首二句填塞,三、四確佳。《魏鶴山大全集》卷一百九十引作「仰看」、「虛負」,且云:「此語甚深意。」

            卷三〈觀六一堂圖書〉:「生世何用早,我已後此翁。」天社注:「柳子厚〈答袁饒州論陸先生春秋書〉曰[10]:『若吾生前距此數十年,則不得是學矣。今適後之,不為不遇也。』此句頗用其意。」按是也。然則「已」字不醒,當作「幸」字。「誰為第一手,未有百世公。」按「公」字歇後。「向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世雖嫡孫行,名在惡子中。」按「惡子」二字撏撦不當。《風月堂詩話》卷上云:「陳無己與晁以道俱學文於曾子固,無己晚得詩法於魯直。他日二人相與論文,以道曰:『吾曹不可負曾南豐。[11]』又論詩,無己曰:『吾此一瓣香,須為山谷道人燒。』」

            〈送蘇迨〉:「真字飄揚今有種,」天社注:「真字多患窘束,惟東坡筆墨超然於楷法之外。」按果然則造語拙甚。

            〈次韻蘇公西湖徙魚〉第三首:「賜牆及肩人得視,公才槃槃一都會。」天社注:「后山自言其詩淺近也。」卷六〈答魏衍黃預勉予作詩〉亦云:『我詩淺短子貢情,眾目俯視無流藏。』」按即山谷〈子瞻詩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堅體次韻道之〉所謂「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而氣象迥異。

            〈次韻蘇公涉潁〉:「至潔而納汙,此水真吾師。須公曉二子,人自窮非詩。」天社注:「杜詩:『痛飲真吾師。』歐公〈梅聖俞詩集序〉:『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兩歐陽不肯作詩,故欲以此曉之。」按「此水」句自用《雲仙雜記》卷二陶淵明聽田水聲曰:『此水勝吾師丈人矣』」,天社不引,當如韓昌黎〈樹鷄〉詩「煩君自入華陽洞,直割乖龍左耳來」用字,洪慶善注不引《龍城錄》卷下及《雲仙雜記》卷一,以其為偽書耳(參觀張文虎《舒藝室賸稿‧書艇齋詩話後》)【《豫章黃先生集》卷十五〈謝張寬夫送椶耳頌〉:「乖龍割耳鼈脫裙。」】【艇齋怪洪注不引《龍城錄》及《雲仙散錄》[12]。】。然此等書固不可引以注唐人詩,若宋人詩則當別論。《容齋隨筆》卷一云俗間所傳淺妄書如《雲仙散錄》、《老杜事實》、《開元天寶遺事》之屬,皆極可笑。然士夫或信之。孔傳《續六帖》悉載《雲仙錄》中事,自穢其書。」(參觀《耆舊續聞》卷九:「容齋先生語予:《雲仙散錄》皆為偽撰。予退而讀之,有張曲江語:『胸次吞雲夢澤,筆頭湧若耶溪』【《雲仙雜記》卷一】,不知若耶在會稽雲門寺前,一澗水耳,何得言『湧』?馮贄〈序〉亦非唐人文格」云云。)【按《海錄雜事》采《開元天寶遺事》而不采《雲仙散錄》。】又卷十云:「今人梅花詩多用『參横』字,蓋出《龍城錄》(卷上),此實妄書,或以為劉無言所作。秦少游詩『月落參橫畫角哀,暗香消盡令人老』承此誤。」(《墨莊漫錄》卷二謂《龍城錄》、《雲仙散錄》、李歜注杜詩、注東坡詩,皆王銍性之所偽造,「參橫」一事蓋造作以實坡詩者。)【《清異錄》、《事文類聚後集》卷二十八引《龍城錄》梅花「月落參橫」其事;四十五引戴顒「斗酒聽黃鸝」事,未注出處,實本《雲仙雜記》。】則後山偶徵用及之,亦無足怪也。【王荊公〈次韻微之即席〉:「釀成吳米野油囊。」雁湖無注,沈小宛《補注》卷三謂用《雲仙散錄》白樂天會賓客泛舟,以百十油囊,懸酒炙沉水中(《雲仙雜記》卷七引《窮幽記》)。】【《雲仙雜記》中載李、杜、王、孟、韓、柳、元、白諸事,《全唐詩話》、《唐詩紀事》皆不采,有以也。載禪德事,《傳燈諸錄》亦未采。《太平廣記》亦未采及記陶淵明、謝靈運、沈約等事。宋以前詩、文亦無及者。辛文房《唐才子傳》始采及之(如白樂天「飛雲履」事見《雜記》卷一)。】《集》卷十〈王平甫文集後序〉云:「歐陽永叔謂梅聖俞曰:『世謂詩能窮人,非詩之窮,窮則工也。』聖俞以詩名家,仕不前人,年不後人,可謂窮矣。同時有王平甫,其窮愈甚,其得愈多。天之命物,用而不全,實而不華,淵者不陸。蓋天下之美,則於貴富不得兼而有也。詩之窮人,又可信矣。而人聞其聲,家有其書,旁行於一時,而下達於千載。則詩能達人矣,未見其窮也」云云,可參觀。卷五〈次韻別張芸叟〉絕句:「孰知詩力解窮人。」趙本卷三〈贈知命〉:「君家魯直不解事,愛作文章可人意。一人可以窮一家,怪君又以才為累。請將飲酒換吟詩,酒不窮人能引睡。」東坡〈答陳師仲書〉亦云:「詩能窮人,於軾特甚。」「詩能達人」之說,葛文康《丹陽集》卷八〈陳去非詩集序〉亦言之,見第四百五十六則。胡次焱《梅巖文集》卷三〈贈從弟東宇東行序〉引后山語而推廣之,歷舉以詩擢科第者、轉官職者、蒙寵賚者、完眷屬者等等,轉覺支離陋俗矣。「窮而後工」之說,見第五十八則、第三百九十五則、第四百二十三則、又第四百六十一則論 Francion, Liv. III, pp. 123-4 一語。「詩能窮人」之說,歐公未暢言其理,實有所承。《孫可之集》卷二〈與賈希逸書〉:「物之精華,天地所秘惜。抉而不知己,積而不知止。不窮則禍,天地仇也。文章亦然,所取者廉,其得必多。所取者深,其身必窮」[13],歷舉孔子、孟、馬、班、揚雄、元結、陳子昂、王勃、盧仝、李、杜等為例。陸天隨《甫里文集》卷十八(《全唐文》卷八百一)〈書李賀小傳後〉云:「吾聞淫畋漁者謂之暴天物,天物既不可暴,又可抉擿刻削,露其情狀乎?使自萌卵至於槁死,不能隱伏,天能不致罰耶[14]?長吉夭,東野窮,玉溪生官不掛朝籍,正坐是哉!」云云。蓋取少陵「詩成泣鬼神」、「春來花鳥莫深愁」、昌黎「不停兩鳥鳴,百物皆生愁」、「鬼神怕嘲咏,造化皆停留」而申說之,歐公蓋本此也。後來如周益公《平園續稿》卷三十七〈題羅煒詩稿〉云:「詩非止窮人,有時而殺人。蓋雕琢肝腸,已乖衛生之術,嘲弄萬象,亦豈造物之所樂哉?唐李賀、本朝邢居實之不壽,良有以也。」《宋景文集拾遺》卷十五〈淮海叢編集序〉云:「詩為天地縕。然造物者吝之,其取之無限,則轍窮躓其命而怫戾所為」云云,因舉王摩詰、李、杜、白、劉為證。惟山林方外之人,天不能扼。」王鳳洲《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五十一至撰〈文章九命〉曰:「詩能窮人。貧老愁病,流竄滯留,人所不謂佳也,而入詩則佳。泄造化之秘,則真宰默仇;擅人羣之譽,則衆心未厭。故呻占椎琢,幾於伐性之斧,豪吟縱揮,自傅爰書之竹。」西方亦有此說,參觀 W. Muschg, Tragische Literaturgeschichte, 3te Auf., S. 13 Pierio Valeriano, De Infelicitate Literatorum。又天社未注詩中,〈賀文潛〉云:「富貴風聲真兩得,窮人從此不因詩。」又〈嘲無咎文潛〉云:「詩亦於人不相累,黃金九鐶腰十圍」,「窮人乃工君未可,早據要路肩安輿。」【《晚晴簃詩滙》卷一百五十九蔣曰豫〈除夕祭詩〉:「謂詩實窮人,孔也賞端木。」】【《五雜組》卷十三[15]。】【顧嗣立《寒廳詩話》:「馮已蒼先生嘗誦孟襄陽詩『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云:『一生失意之詩,千古得意之句。』」】【見第六百八十二則。】【[補四百七十七則《后山集》卷三〈次韻蘇公涉潁〉[16]]《潛研堂文集》卷二十六〈李南磵詩集序〉:「詩之最工者,周文公、召康公、尹吉甫、衛武公皆未嘗窮。晉之陶淵明窮矣,而詩不言其窮,乃其所以愈工也。若乃前導八騶而稱放廢,家累鉅萬而歎貧窶,舍己之富貴不言,翻託於窮者之詞,無論不工,雖工奚益?」《誠齋集》卷八十一〈雪巢小集後序〉:「延之深愛景思之才,而深惜其窮,至謂『豈發造化之秘,而天惡此耶?』又謂『富貴者,人之所可得;而才者、天之所甚靳,既取所甚靳,則不兼其所可得。』又謂『才者,致窮之具。人何用得此!而天亦何用靳此?有未易以理曉者。』余嘗摘此語以唁景思,景思笑曰」云云。《徐氏筆精》卷三:「今之為官者皆諱言詩,蓋言詩往往不利於官也。不惟今時為然,即唐以詩取士,詩髙者官多不達,錢起有云:『微官是何物?許可廢言詩。』其意遠矣。】

            〈東禪〉:「東阡急雨未成泥,度密穿青取徑微。邂逅無人成獨往,慇懃有月與同歸。」

            〈迎新將至漕城暮歸遇雨〉:「早投林野違風雨,晚旁塵泥飽送迎。却愧兩街屠販子,卧聽車馬過橋聲。」冒《補箋》謂「新將」者韓川。

            〈即事〉:「老覺山林可避人,正須麋鹿與同羣。却嫌鳥語猶多事,强管陰晴報客聞。」

            〈齋居〉:「青奴白牯靜相宜,老罷形骸不自持。一枕西牕深閉閤,卧聽叢竹雨來時。」

            卷四〈雪〉:「初雪已覆地,晚風仍積威。木鳴端自語,鳥起不成飛。寒巷聞驚犬,鄰家有夜歸。不無慙敗絮,未易泣牛衣。」

            〈寄晁載之兄弟〉:「端能過我三冬學,可復參儂一味禪。」

            〈寄侍讀蘇尚書〉:「遙知丹地開黃卷,解記清波沒白鷗。」按卷二〈從蘇公登後樓〉詩結句云:「白鷗沒浩蕩,愛惜鬢毛斑。[17]」所謂「解記」者,指此也。天社注引東坡〈在穎和子由〉詩:「明年兼與士龍去,萬頃滄波沒兩鷗」,未確。又卷七〈寄泰州曾侍郎〉云:「三徑未成心已具,世間惟有白鷗知」,卷十〈送鄭祠部〉云:「擬登碣石臨朝日,浩蕩滄溟沒白鷗」,已落套矣。

            〈寄送定州蘇尚書〉:「功名不朽聊通袖,海道無違具一舟。枉讀平生三萬卷,貂蟬當復自兜牟。」天社注前二句引東坡〈沁園春〉及〈八聲甘州〉詞。按《韻語陽秋》卷十一僅引〈八聲甘州〉耳。天社注末句引《南史》周盤龍語。【周語見《齊書‧周傳》答世祖戲。《齊書‧王僧虔傳》檀珪與僧虔書云:「雖謝文通,乃忝武達。」周語蓋謂武達而文通耳。】按《後山集》卷二十三《詩話》引周語,復引其外大父詩曰:「兜鍪卻自貂蟬出,敢用前言戲武夫[18]」,又李師中詩曰:「兜鍪不勝任,猶可冠貂蟬。」《宋景文集》卷十七〈答龐龍圖塞下秋意〉:「俎豆何妨學軍旅,兜鍪遂欲出貂蟬。」《齊東野語》卷七〈王宣子討賊〉謂辛幼安詞正用後山詩語,尚未語後山之有本也。

            〈元日〉:「老境難為節,寒梢未得春。一官兼利害,百慮孰疏親。積雪無歸路,扶行有醉人。望鄉仍受歲,回首望松筠。」按詩好,惜借「筠」為「楸」未妥,兩「望」字亦於意有碍。

            〈放懷〉:「施食烏鳶喜,持經雀鼠聽。杖藜矜矍鑠,顧影怪伶俜。門靜行隨月,牕虛卧見星。擁衾眠未穩,艱阻飽曾經。」

            〈絕句〉:「此生精力盡於詩,末歲心存力已疲。不共盧王爭出手,却思陶謝與同時。」天社注首句引司馬溫公〈上通鑑表〉云:「臣之精力盡於此書。」按《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三亦云然。吳子良《林下偶談》卷二謂與杜荀鶴〈寄山中詩友〉詩結句「平生心力盡于文」相合,是也。

            〈後湖晚坐〉:「水浄偏明眼,城荒可當山。青林無限意,白鳥有餘閑。身致江湖上,名成伯季間。目隨歸雁盡,坐待暮鴉還。」

            〈西湖〉:「有子吾甘老,無家去未量。」按「未量」二字趁韻不通。

            〈離潁〉:「吾生能幾日,此地費三年。」

            卷五〈病起〉:「今日秋風裏,何鄉一病翁。力微須杖起,心在與誰同。災疾資千悟,冤親并一空。百年先得老,三敗未為窮。」按後半才盡。

            〈次韻無斁偶作〉第二首:「此老三年別,何時萬里回。更無南去雁,猶見北枝梅。會有哀籠鳥,寧須溺死灰。聖朝無棄物,與子賦歸哉。」

            〈贈魏衍〉:「名駒已自思千里,老子終當讓一頭。」

            〈次韻春懷〉:「老形已具臂膝痛,春事無多櫻筍來。敗絮不溫生蟣虱,大杯覆酒著塵埃。衰年此日常為客,舊國當時只廢臺。河嶺尚堪供極目,少年為句未須哀。」

            〈次韻別張芸叟〉:「此別時須問生死,孰知詩力解窮人。」按芸叟以「靈州城下千株柳」兩絕句,為轉運判官李察聞奏得罪,貶郴州(參觀《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二、《清波雜誌》卷四又第四百五十一則),故后山末句云然,天社未注出。

            〈宿深明閣〉:「窈窕深明閣,晴寒是去年。老將灾疾至,人與歲時遷。默坐元如在,孤燈共不眠。莫年身萬里,頼有故人憐。」「縹緲金華伯,人間第一人。劇談連晝夜,應俗費精神。時要平安報,反愁消息真。牆根霜下草,又作一番新。」按蒼摯極矣,與〈次韻無斁〉第二首比美。卷九〈懷遠〉一律與此二題詩重複,如「海外三年謫,天南萬里行」,又如「未有平安報,空懷故舊情」是也。章孝標〈日者〉七絕「我來本乞真消息,卻怕呵錢卦欲成」即五、六句意,天社未注出。天社注「縹緲」句僅引《神仙傳》黃初平事,謂指魯直。卷十〈徐仙書〉第三首「金華牧羊小家子」、卷十二〈和饒節詠周昉畫李白真〉「金華仙伯哦七字」、〈贈吳氏兄弟〉第三首「恨君不見金華伯,何處如今更有詩」。趙刻本卷二〈次韻答秦少章〉亦云:「黃公金華伯。」蓋山谷〈奉送周元翁赴禮部試〉七古云:「故人若問黃初平,將作金華牧羊客」,山谷以此自稱,故后山亦以此稱之。不然古來「江夏無雙」一姓中,名人不乏也。

            〈東山謁外大父墓〉:「萬木刺天原自直,叢篁侵道更須東。」天社注引《齊民要術》曰:「竹性愛西南,諺云:『東家種竹,西家治地。』此言自已侵,不須復東引也。」按《瀛奎律髓》卷二十八紀批謂「『更須東』欠通,任注亦牽強無理」,易「東」字為「通」字。夫「通」字固遠勝「東」字,然「欠通」自是後山常事,任注真煞費苦心也。卷十〈和酬魏衍〉之「不因新句覺情東」,則天社亦結舌不能為之詞矣。又按〈寄冠十一〉詩「楊柳藏鴉白下東」,《養一齋詩話》卷六以「平添一『東』字」趁韻為病,不知後山尚有絕句云:「丁寧語鳥傳春意,白下門東第幾家。」又〈減字木蘭花〉云:「白下門東,誰見初楊弄晚風?」蓋本之荊公〈次韻酌朱昌叔〉云:「白下門東春水流」,〈暮春〉云:「白下門東春已老」,〈東門〉云:「東門白下亭,摧甓蔓寒葩」,「迢迢陌頭青,空復可藏鴉」,後山借建業之白門為徐州之白門耳。後山尚有〈寄寇荊山〉云:「求田意欲東」,〈山口〉云:「晴湖半落東」,梅宛陵〈與諸友普明院亭納涼〉云:「經聲小塢東」。

            卷六〈次韻晁無斁春懷〉:「語鵲飛烏春稍稍,重簾深院晚沉沉。」

            〈寄晁無斁〉:「雪後踏青誰與共,花邊著語老猶能。」

            〈答魏衍黃預勉余作詩〉:「句中有眼黃別駕。」天社注:「魯直自評元祐間字云:『字中有筆,猶禪家句中有眼。』又六言詩云:『拾遺句中有眼。』」按山谷〈贈高子勉〉第四首云:「拾遺句中有眼,彭澤意在無絃。」天社注云:「老杜之詩眼在句中,如彭澤之琴意在絃外也」(《內集注》卷十六)。《冷齋夜話》引荊公「江月轉空為白晝,嶺雲分暝作黃昏」,「一水護田將綠遶,兩山排闥送青來」,東坡「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紅燭照新粧」,「我携此石歸,袖中有東海」,而記山谷語曰:「此皆謂之句中眼。學者不知此妙,韻終不勝。」夫荊公二聯,尚可以虛谷「句眼」之說論之;東坡四句,則非見巧於一字者。故知西江初祖所謂「句眼」,與紀文達〈瀛奎律髓刊誤序〉所譏「標題句眼」異趣,是以虛谷向前宋人談藝之作,僅名「詩眼」也。賀貽孫《詩筏》云:「詩有眼,猶弈有眼也,指詩、弈玲瓏處言之也。學詩者但當於古人玲瓏中得眼,不必於古人眼中尋玲瓏。今人論詩,但穿鑿一、二字,指為古人詩眼。此乃死眼,非活眼也。鑿中央之竅,則混沌死;鑿字句之眼,則詩歌死。」(又按《詩眼》全書已佚,《苕溪漁隱叢話》中多引之,作者范溫逸事見《鐵圍山叢談》卷三、卷四及《獨醒雜志》卷三。)楊叔明乃虛谷同鄉好友,〈懶詩〉云:「詩無眼目漫成篇」(《宋百家詩存》卷十九),當亦用虛谷說。《雲仙雜記》卷三、卷五、卷六、卷八皆引《鍾嶸句眼》,卷六引《續鍾嶸句眼》,豈宋以前即有「句眼」之說耶?《竹莊詩話》卷一:「《漫齋語錄》云:『五字詩以第三字為句眼,七字詩以第五字為句眼。古人鍊字,只於句眼上鍊。凡鍊句眼,只以尋常慣熟字使之,便似不覺者為勝也。」賀黃公《載酒園詩話》卷一斥《瀛奎律髓》:「未曾夢見少陵,解唐詩多謬,評介甫『綠攬寒蕪出』一首云:『未有名為好詩而句中無眼者』,余意人生好眼,只須兩只,何必盡作大悲相乎?」

            〈老柏〉:「庭柏無生意,摧殘二十秋。稍霑杯水潤,已與歲寒謀。黃裏青青出,愁邊稍稍瘳。會看笙鶴下,暮雀莫深投。」按後半才盡。

            〈次韻夏日江村〉:「何當加我歲,從子問乾坤?」按「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如此檃括,那復成句?

            〈柏山〉、〈和劉主簿〉、〈和魏衍同遊阻風〉等七律,句皆迂晦枯窘。

            〈晚望〉:「黑雲映黃槐,更著白鳥度。」按卷九〈絕句〉亦云:「黑雲黃槐度白鳥,映日急雨回斜風。」《詩人玉屑》卷十四引《陵陽室中語》極稱后山〈晚望〉二句之工,比之少陵、摩詰「黃鸝」、「白鷺」兩聯。

            〈送高推官〉:「看挽秦梁纜,頭頭數不勝。」按不成語。

            〈和黃預感秋〉:「宿雲護朝霜,秋陽佐殘暑」,「庭梧自黃隕,風過成夜語。」〈贈鄭戶部‧之二〉:「衝風窗自語,涴壁蟲成字。」參觀第四五六則《簡齋集》卷二十九。

            〈和顏生同游南山〉:「已知名世徒為爾,可復緣渠太瘦生。」按不點出「詩」字,如商度隱語矣。

            〈和魏衍登快哉亭〉:「經時不出此同臨,小徑新摧草舊侵。欲傍江山看日落,不堪花鳥已春深。來牛去馬中年眼,朗月清風萬里心。故著連峯當極目,回看幽逕遶雙林。[19]」天社注:「亭在黃州。」按大誤。《瀛奎律髓》卷一方虛谷批謂在徐州,是也。《桐江集》卷三〈讀後山詩注跋〉一篇論此尤詳。

            〈登快哉亭〉:「城與清江曲,泉流亂石間。夕陽初隱地,暮靄已依山。度鳥欲何向,奔雲亦自閑。登臨興不盡,稚子故須還。」按劉言史〈扶病春亭〉:「花間自欲裴回立,穉子牽衣不許人。」天社未注,誤。

            卷七〈登燕子樓〉。按結句「猶說一枝花」謂盼盼也,本元微之〈酬白居易代書一百韻〉自注,任註誤。與第二句「紅明委地花」韻複。頸聯云:「畫梁初著燕,廢沼已鳴蛙」,本吳融〈廢宅〉詩:「放魚池涸蛙爭聚,棲燕梁空雀自喧。[20]」南宋湯仲友〈弔賈秋壑故居〉之「敗屋春歸一作『廢館晝飛』無主燕,廢池雨產一作『春吠』在官蛙」,梁棟〈春日郊遊和友人〉之「巷陌幾家無主燕,池塘一種為官蛙」[21],皆同此機杼。

            〈和魏衍聞鶯〉:「春力著人朝睡重。」按東坡〈浣溪紗〉云:「紅窗睡重不聞鶯。」

            〈何郎中出示黃公草書〉第四首:「妙手不為平世用,高懷猶有故人知。」按此全襲荊公〈思王逢原〉第一首之「妙質不為平世得,微言唯有故人知」,天社未注出。北宋大家詩中皆驅遣同時人詩句,如蘇之於歐、王,黃之於歐、蘇,陳之於歐、王、蘇、黃、梅(如卷四〈寄張宣州〉:「肯為文俗事,打鴨起鴛鴦」,卷九〈敬酬智叔三賜之辱〉:「從來相戒莫打鴨,可打鴛鴦最後孫」),幾乎連篇累牘。唐人無此風氣也。卷一〈贈二蘇〉曰:「一洗十年新學腸」,而所作時復撏撦半山。山谷〈奉和文潛贈無咎〉第七首云:「荊公六藝學,妙處端不朽。諸生用其短,頗復鑿戶牖。譬如學捧心,初不悟己醜。玉石恐俱焚,公為區別不。」后山得其旨矣。

            〈寄泰州曾侍郎〉:「今朝有客傳河尹,是處逢人說項斯。」按任注謂其用少陵及楊敬之詩,是也。《五總志》極稱此連脫胎渾成。

            〈九日不出魏衍見過〉:「壁面稱詩語笑香。」按首二字杜撰,末三字牽強。卷九〈奉陪趙大夫游桓山〉又云:「羅綺叢中語笑香」,亦不如少游〈游鑑湖〉之「花氣侵人笑語香」也。

            卷八〈黃預挽詞〉。按「去就堪同事,摧殘盡一哀」,「遠途憎早悟,曠度得中疏」語欠通。后山言情語多屈曲不申類此,如卷十〈寄張學士〉云:「理極那須說,情生不自還」,〈雪中寄魏衍〉云:「意在千山表,情生一念中」,卷十一〈答寄魏衍〉云:「老衰渾得懶,疏密略相如」(天社注:「不問交友親疏,皆不報書」)皆是。「了知天上去,不似世間來」,「地要黃金骨,天成白玉樓」,兒童鈍滯語耳。「平生斲泥手,斤斧恐長休」却好。

            〈送法寶禪師〉:「鑽火勿停手,時來自渠透。殷勤禮白足,吾為太山溜。」按前二句用山谷語,後二句則得山谷法矣。

            〈答黃生〉:「丈夫意氣抗浮雲,道逢其人兩手分。」天社注:「自言於詩學無所靳惜,得人則分付也。《傳燈錄》歸宗曰:『遇人則途中授與。』」按歇後趁韻,其意則山谷〈贈陳師道〉所謂「十度欲言九度休,萬人叢中一人曉」(參觀《山谷外集注》卷十五,此篇第一句「陳侯學詩如學道」注語,後山〈次韻答秦少章〉亦云:「學詩如學仙,時至骨自換」,此詩任注本所無,見趙刻本卷二)。

            〈送檢法趙奉議〉:「及兹去去翻為恨,向使常常肯謂多。」按承第一句「三歲公門不屢過」用意,曲而不醒。后山用疊字多不妥,如卷二〈秋懷示黃預〉之「冥冥塵外趣,稍稍眼中稀」,卷六〈老柏〉之「黃裏青青出,愁邊稍稍瘳」,卷十一〈宿泊口〉之「急急占星度,搖搖苦舫傾」,〈宿柴城〉之「通通遠鼓三行夜,隱隱平湖四接天」皆是。

            〈送張秀才〉:「度鳥界晴碧,過雲回夕黃。」

            卷九〈絕句四首〉:「秋牀歸卧不緣愁,病與衰謀作老仇(按卷七〈送王元均〉云:『命與仇謀得老窮』)。數樹直青能爾瘦,一軒殘照為誰留。」參觀《劍南詩稿》卷八十〈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雖出於好功名者之言閒中亦未免此歎戲作〉:「歸志初諧老遽催,良辰常與病俱來。酒雖已熟恨無菊,雪苦不成空見梅。」「芒鞋竹杖最關身,散髮披衣不待人。三兩作鄰堪共活,五千插架未為貧。」「昏昏嗜睡元非病,續續題詩不奈閑。作意買山還得笑,多方拔白却成斑。」「書當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世事相違每如此,好懷百歲幾回開。」按同卷〈寄黃充〉云:「俗子推不去,可人費招呼。世事每如此,我生亦何娛」,即此意。吳梅村〈梅村〉詩:「不好詒人貪客過,慣遲作答愛書來」,楊蓉裳〈小集〉詩:「客來不速歡尤劇,詩到無題語更工」,可參觀。(吳子良《林下偶談》卷一謂「俗子」二句「氣象淺露,絶無含蓄之意。簡齋又模而衍之曰:『俗子令我病,紛然來座隅。賢士費懐思,不受折簡呼。』可謂短於識而拙於才」云云。)

            〈早起〉:「鄰鷄接響作三鳴,殘點連聲殺五更。寒氣挾霜侵敗絮,賓鴻將子度微明。有家無食違高枕,百巧千窮只短檠。翰墨日疏身日遠,世間安得尚虛名。」按同卷〈寄單州張朝請〉云:「百巧成窮髮自新」,天社注引坡詩「更笑老崔窮百巧」,不切,卷六〈招黃魏二生〉云:「卒行好步不兩得」,天社無注,皆當從《鷄肋編》說。趙刻本卷三〈答無咎畫苑〉詩亦云:「卒行無好步,事忙不草書。能事莫促迫,快手多粗疏。」任注本無此詩。又趙刻本卷三〈擬古〉云:「盎中有聲囊不癭,嚥息不如帶加緊」,亦用俗語,《鷄肋編》未舉。

            卷十〈早春〉:「度臘不成雪,迎年遽得春。氷開還舊淥,魚喜躍脩鱗。柳及年年發,愁隨日日新。老懷吾自異,不是故違人。」天社注:「《南史》:『沈懷文素不飲酒,又不好戲,宋孝武謂:『故欲異己。』謝莊嘗戒曰:『卿每與人異,亦何可久?』懷文曰:『非欲異物,性之所不能耳。』[22]」按此注直是哪吒柝骨肉手眼矣。紀文達批東坡〈送岑著作〉詩「我本不違世,而世與我殊」,謂即后山此二語之意,尚隔一層。周信道(孚)五律刻意學后山,〈寒食日與郭積之郊行〉:「江縣明寒食,書齋老禿翁。衰懷元自異,勝踐偶然同」云云。

            〈絕句〉:「里中餽杏得嘗新,馬上逢花始見春。勤苦著書如此吏,世間枉是最閑人。」按「此」字疑當是「作」字。《集》卷二十四〈南鄉子〉云:「勤苦著書妨作樂,痴痴」,自注:「向秀注《莊子》,示嵇康曰:『妨人作樂爾。』」天社注乃引《南史‧梁宗室傳》蕭恭譏元帝勤心著述曰:「仰屋梁而著書,豈如臨清風,對朗月,登山泛水,肆意酣歌」云云,近似而未得后山之意。又按《宋文鑑》卷二十八載後山此詩,正作「作」字。

            〈春懷示鄰里〉:「斷牆著雨蝸成字,老屋無僧燕作家。剩欲出門追語笑,却嫌歸鬢著塵沙。風翻蛛網開三面,雷動蜂窠趁兩衙。屢失南鄰春事約,只今容有未開花。」按后山七律最勁而能腴之作,若「著」字不複,則「波瀾獨老成,毫髮無遺憾」矣。翁文恭公《瓶廬詩稿》附張蘭思《補輯》一卷,誤以此律收入,分為兩絕。

            〈元符三年七月蒙恩復除棣學喜而有作〉:「老作諸侯客,貧為一飽謀。折腰真耐辱,捧檄敢輕投。早作千年調,中懷萬斛愁。暮年隨手盡,心事許溟鷗。」卷十一〈與魏衍寇國寶從先二姪分韻得坐字〉云:「將老蒙誤恩,受弔不受賀」是也。

            〈謝趙生惠芍藥〉第三首:「九十風光次第分,天憐獨得殿殘春。一枝賸欲簪雙髻,未有人間第一人。」按《養一齋詩話》卷八論後山〈放歌行〉乃顏延年〈五君詠〉之流,憤世嫉俗,山谷不能察其心,遽謂之自衒,如〈芍藥〉詩,真眼空一世,無人之見者存,衒耀干進者,不能為此語也。《劍南詩稿》卷三十七譏此詩。

            卷十一〈和黃生出遊〉:「賸欲登臨強作歡,衣冠未動意先闌。從今泉石非吾事,只借君詩細細看。」按參觀第二百六十則。又昌黎〈李花贈張十一〉云:「自從流落憂感集,欲去未到先思回」,與后山首二句皆寫出中年意興易敗,未展先闌之況。

            〈答黃生〉。按參觀第三百八十三則。

            〈家山晚立〉:「遶舍苔衣積,倚牆梨頰紅。地平宜落日,野曠自多風。禹迹千年後,家山一顧中。未休嗤土偶,已復逐飄蓬。」

            〈宿合清口〉:「卧家還就道,自計豈蒼生。」按即卷十一〈登寺山〉所謂「小作三年別,聊為五斗謀」,天社注引《晉書》阮裕曰:「吾曲躬二郡,豈以騁能,私計故耳」云云,實則淵明所云「聊欲絃歌,以為三徑之資」亦此意也。故羅端良〈陶令祠堂記〉(《鄂州小集》卷十三)稱其「頹然任實」,誠實無欺,骯髒不屑,也有之矣。

            〈宿泊口〉:「風濤兼盜賊,恩重覺身輕。」

            〈寒夜〉:「留滯常思動,艱虞却悔來。寒燈挑不焰,殘火撥成灰。凍水滴還歇,風簾掩復開。孰知文有忌,情至自生哀。」按通首好。末二句必有所指,惜不得解,遂敗興。

            〈宿齊河〉:「還家只有夢,更著曉寒侵。」天社注引少陵〈東屯月夜〉之「天寒不成寐,無夢寄歸魂。」按此意常見,如孟東野〈秋夕貧居述懷〉之「臥冷無遠夢」,然後山語與《湘煙錄》載段成式〈連珠〉「愁逼夜長,寒侵夢淺」(《唐文拾遺》卷三十)[23]

            卷十二〈除官〉:「扶老趨嚴詔,徐行及聖時。」按《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一引《王直方詩話》記饒推守云:「此詩不作可也,才得一正字,亦未須云『趨嚴詔』。」然詩人薄命,多不能如向敏中之「大耐官職」。得其情,則哀矜勿喜而已,未宜苛責後山也。《叢話前集》卷五十又引《王直方詩話》云:「秦少游晚出右掖門,詩云:『金爵觚棱轉夕暉,飄飄宮葉墮秋衣。出門塵漲如黃霧,始覺身從天上歸。』識者以為少游作一黃本校勘,而炫耀如此,必不遠到。」《韻語陽秋》卷十一:「杜子美一檢校工部爾,而詩中數及之,衒詫不已。如〈贈蘇傒〉、〈寄薛據〉、〈復愁〉、〈入六弟宅〉諸詩。歐陽永叔詩文好說金帶,如〈初寒詩〉、〈寄江十〉、〈答王禹玉〉諸詩及〈謝表〉,或謂未免矜服衒寵。然杜子美、白樂天器識皆不凡,得一緋衫何足道,而詩句及之不一,何耶?」皆可證。【劉言史〈春遊曲‧之一〉:「仍嫌眾裏嬌行疾,傍鐙深藏白玉鞭。」】

            〈和張奉議贈舅氏龐大夫〉:「藤架倚春聽語鳥,石池迎日數游魚。」按后山七律難得如此細緻。

            〈答王立之〉。按參觀第二百六十九則。

            〈贈石先生〉:「多方作計老如期,百疾交攻遽得衰。」

            〈題明發高軒過圖〉:「晚知書畫真有益,却悔歲月來無多。」按此隱用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鑒識收藏閱玩》一節所謂「既而歎曰:『若復不為無益之事,則安能悅有涯之生?』是以愛好愈篤」云云。又按《畫繼》載此詩,字句不同。

            趙刻《集》卷七〈連日大雪以疾作不出〉:「漫山塞壑疑無地,投隙穿帷巧致身。」按誠齋〈霰〉詩「篩瓦巧尋疏處漏,跳階誤到暖邊融」之「巧」字本此。

            卷八〈嘲無咎文潛二首〉:「詩人要瘦君則肥,便然偉觀詩不宜。」

            〈放歌行〉:「春風永巷閑娉婷,長使青樓誤得名。不惜卷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當年不嫁惜娉婷,抹白施朱作後生。說與旁人須早計,隨宜梳洗莫傾城。」《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一引《王直方詩話》記山谷譏此二詩「顧影徘徊,炫耀太甚」,未識苦衷。焦弱侯編《升庵外集》卷七十四(《全集》卷五十八)、潘四農《養一齋詩話》卷八皆論此詩;《愛日齋叢鈔》卷三謂自杜詩「不嫁惜娉婷」衍出;《天真閣外集》卷一〈玉樓〉第一首:「衹恐君看猶約略,不關儂影太低徊」即此意。

            【《步里客談》卷下:「古人作詩斷句,輒傍入他意,最為警策。老杜云:『鷄蟲得失無了時,注目寒江倚山閣』是也。魯直〈水仙花〉詩,亦用此體云:『坐對真成被花惱,出門一笑大江橫。』至陳無己云:『李杜齊名吾豈敢,晚風無樹不鳴蟬。』則直不類矣。」】

            《后山集》。后山古文邊幅微窘,然歛削而能安閒,出入王、曾之間,王正德《餘師錄》卷四載秦會之〈示孫〉云:「山谷高吟,交臂老杜,至古文不自謂所長,每推無己。南豐淵源西漢,無己親炙南豐,射策始西漢,而董相為舉首,平津踵武,擢為第一。無己雖不事舉業,而擬試兩篇,論正似董詞,嚴過公孫,乃困於頳尾,不知飽味。每有良朋,況也多風,永歎而已」云云。秦氏論文,世所不知,故錄之。「擬試兩篇」即卷十四〈擬御試武舉策〉、〈擬學士院試職策〉,「不知飽味」則割裂山谷〈病起荊江亭即事〉之「正字不知溫飽未」也。《清波別志》卷下謂會之「文字惟尚簡古,自云效荊公」云云,牽連記此。又《習學記言序目》卷五十論後山〈擬武舉策〉,謂其「見理未盡,而執志甚堅」,不知數十年後有靖康之禍。

            卷九〈上蘇公書〉:「荊公以巧智之士為腹心,故王氏之得禍大也。聞狙詐咸作使矣,未聞託之心腹也。士大夫視天下不平之事,不當懷不平之意,平居憤憤,切齒扼腕,誠非為已。一旦當事而發之,如決江河,其可禦耶?必有過甚覆溺之憂,前日王荊公、司馬溫公是也。」按畢仲游《西臺集》卷八〈上蘇子瞻學士書〉云:「足下天資甚美,喜善疾惡。職非御史,官非諫臣,而非人所未非,是人所未是。」汪應辰《文定集》卷十一〈跋東坡書〉云:「黄幡綽告明皇,欲作白打使,此官真快人意哉。此雖戲語,亦見蘇公忠憤之氣。陳無己〈與蘇公書〉云士於天下事『不當懷不平之氣』[24],彼蓋有所見而云耳」,可參觀。

            〈答李端叔書〉:「足下謂僕之文類兩蘇,兩公之門,有客四人,黃、秦、晁,長公之客也;張,少公之客也。僕自念不敢齒四士,而足下遽進僕於兩公之間,不亦怵乎!」按后山之謙詞,其名實在惡子中也,觀《鷄肋集》卷四〈飲酒同蘇翰林追和淵明〉第二十首可知。

            卷十〈與魯直書〉:「近復暴得風眩,極以為苦。若不飢死、寒死,亦當疾死。然人要須死,寧校長短,但恨與釋氏未有厚緣。正夫有幼子明誠,頗好文義,每遇蘇、黄文詩,雖半簡數字,必錄藏,以此失好於父。乃知歆向,無足恠者。」

            卷十一〈秦少游字序〉:「熙、豐間,眉山蘇公守徐,余以民事太守,間見如客。揚秦子過焉,置醴備樂,如師弟子。」按東坡於後山之才,未必不賞,故吳儆《竹洲文集》卷八〈代陳無己述懷并序〉中即引此數語,而論之曰:「夫以邦君之賢如蘇公,客如秦子,而無己獨以民間見,其能無慨於懷?然讀其詩,未嘗及是。因為補遺之章,以申陳子之志。」

            〈送參寥序〉:「其議古今張弛,人之情貌肖否,言之從違,詩之精粗,若水赴壑,阪走丸,倒囊出物,鷙鳥舉而風迫之也。若升高視下,爬癢而鑑貌也。語及唐詩僧曰:『貫休、齊己,死薄其語,然以曠蕩逸羣之氣,高世之志,天下之譽,王侯將相之奉,而為石霜老師之役,終其身不去,此豈用意於詩者,工拙不足病也。』」按《冷齋夜話》記參寥語云:「林下人好言詩,纔見誦齊已、貫休詩,便不必問。」《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六謂二論相反,疑冷齋妄為。竊以為二論不相違牾。

            卷十七〈書舊詞後〉:「晁無咎言:『眉山公之詞,蓋不更此而境也。』余謂不然。宋玉初不識巫山神女,而能賦之,豈待更而境也。余它文未能及人,獨於詞,自謂不減秦七、黃九。」按此所謂不足則誇,與歐公誇政事、東坡矜書畫相似,參觀第五十六則。卷二十三《詩話》亦云:「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爾。」李仁卿《敬齋古今黈補遺》卷四云:「余寓趙,在攝府事李君坐,坐客談詩或曰:『必經此境,始能道此語。』余曰:『不然,此自其中下者言之,彼其能者則異於是。不一舉武,六合之外無不至到;不一捩眼,秋毫之末無不照了。是以謂之才。才也者,猶之三才之才,蓋人所以與天地並也。使必經此境而能此語,其為才也狹矣。子美詠馬曰:『所向無空濶,真堪託死生』,子美未必曾跨此馬也。長吉狀李憑箜篌曰:『女媧鍊石補天處』,豈果親造其處乎?』舉坐默然。」即后山之意。又晁無咎稱後山〈木蘭花〉詞之清腴艷發,如宋廣平〈梅花賦〉,見《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三引《復齋漫錄》。

            卷十八至卷二十一《談叢》。按參觀《容齋隨筆》卷八論此書「筆力高簡,然所載國朝事多爽實」一條。又汪聖錫《文定集》卷十二〈跋陳無己譚叢〉一文(謂:「六卷,竊意不止此,記李昉事與國史所載絕異」)、又《渭南文集》卷二十六〈跋後山居士詩話〉一文(謂:「《談叢》、《詩話》皆可疑,《談叢》尚恐少時所作,《詩話》決非也」)。

            「王荊公改科舉,暮年乃覺其失,曰:『欲變學究為秀才,不謂變秀才為學究也。』蓋舉子專誦王氏章句,而不解義,正如學究誦注疏爾。教坊雜戲亦曰:『學詩於陸農師,學易於龔深之。』蓋譏士之寡聞也。王無咎、黎宗孟皆為王氏學。世謂黎為『摸畫手』,一㸃畫不出前人。謂王為『轉般倉』,致無贏餘,但有所欠。」按《山谷內集》卷四〈奉和無咎贈文潛〉第二首云:「談經用燕說,束棄諸儒傳。濫觴雖有罪,末派彌九縣。」第五首云:「先皇元豐末,極厭士淺聞。」天社注:「《實錄》:『時科舉專用王安石經義,士無自得學,而朝廷文詞之官漸艱其選。神宗以答髙麗書不稱旨,蓋嘗以為言。』東坡〈答張文潛書〉(《經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十五):『近見章子厚,言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欲稍變取士法,特未暇爾。』」第七首云:「荊公六藝學,妙處端不朽。諸生用其短,頗復鑿戶牖。」《孫公談圃》卷中云:「荊公學尤邃於理,非後生所易知,故學者又為穿鑿,所謂秦有司負秦法度也。然荊公亦有所失,如《周官》言『贊牛耳』,荊公言『取其順聽』,不知牛有耳而無竅;《詩》『誰謂鼠無牙』,荊公謂『鼠實無牙』。有人引一牛捕一鼠與之較。」又李方叔《師友談記》載張文潛、劉貢父笑新學說《詩經》,可以參觀。晁以道《嵩山集》卷三〈論神廟配享劄子〉云:「至於厭薄代言之臣,謂一時文章不足用,思復詞賦,章惇猶能為蘇軾道上德音者也。」又第八十三則、第二百四十六則、第三百六十四則、第六百二十六則。《茶香室續鈔》卷十一據明黃佐《翰林記》:「英宗時選奇童及善書者,充本院秀才」,又《記》:「永樂二十年,上北征,侍讀王英扈從。英嘗奏事,上喜曰:『秀才是二十八人中讀書者。』又諭太監孟驥曰:『秀才有事,即令入見無阻。』」而論之曰:「王英乃永樂甲申所選庶吉士二十八人之一,而成祖呼之曰『秀才』,是當時在翰林讀書者,皆謂之『秀才』」云云,皆不解「秀才」已自職臣之稱變為品目之稱,觀荊公語可知也。《高齋漫錄》:「崇寧以後,學校經義論策,悉用《字說》。有胡汝霖者,答〈用武策〉云:『止戈為武,武王一戎衣而天下大定,偃武修文,是識「武」字者。秦皇、漢武、唐宗得天下,而窮兵不已,是不識「武」字者。榜出第一,雖用《字説》而有理。』」《邵氏聞見後錄》卷二十載東坡〈答劉道原書〉云:「京師經義題:『國異政,家殊俗』,國何以言異?家何以言殊?又說《易‧觀卦》本是老鸛,《詩大、小雅》本是老鴉。」《鐵圍山叢談》卷三:「魯公與文正公二父每云:『《詩》、《書》新義多出王元澤暨丞相門弟子手,至若《周禮新義》,實丞相親為之筆削者。』政和時,籍王丞相姻家吳氏資居檢校庫,得王丞相文書,悉藏秘閣。得見《周禮新義》筆跡,斜風細雨,誠介甫親書,而後知二父之談信。」

            〇「余與貴人語,偶當其心,明日使人來求異書。士不知有自智,專謂出於卷冊之間,良可悲也。張長史見擔夫爭道而得筆法,觀曹將軍舞劍又得其神,物豈能與人巧,乃自悟之爾。以上卷十八

            〇「秘書張鍔嗜酒,得奇疾,中身而分,左常苦寒,雖暑月,巾襪袍袴紗綿各半。」

            〇「韓幹畫走馬,絹壞損其足,李公麟謂:『雖失其足,走自若也。』」

            〇「六一為布衣,客相之曰:『耳白於面,名則遠聞;唇不貼齒,一生惹言語毀譽。』」

            〇「金陵人喜解字,習以為俗,曰:『同田為富』、『分貝為貧』、「大坐為𡘫」。」

            〇「參寥云:『王荊公私居如在朝廷。忽有老卒,掃地如法,譽之不容口;或觸燈,即怒以為不勝任,逐去之。』以上卷十九

            〇「子曾子初見神宗,上問曰:『卿與王安石布衣之舊,安石何如?』對曰:『安石文學行義,不減揚雄,然吝。』曰:『安石輕富貴,非吝也。』曰:『安石吝於改過。』上頷之。」

            〇「劉貢父戲王荊公曰:『宜三牛為麤,三鹿為犇,苟難於遽改,令各權發遣。』於時不次用人,往往小官暴據要地,以資淺,號『權發遣』,故并譏之。以上卷二十

            〇「道者呂翁某,初遇鍾離先生權,授以乾汞為白金法,翁曰:『後復變否?』曰:『五百歲後藥力盡,則復故。』曰:『五百歲後當復誤人!』謝不受。先生驚歎,遂授出世法。」按李洞〈贈徐山人〉云:「瓦礫變黃憂世換,髭鬚放白怕人疑。」上句即其意以上卷二十一

            卷二十三《詩話》。按《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六云:「《後山詩話》論杜詩『黃獨無苗山雪盛』、『過時如發口,君側有讒人』,韋蘇州『書後欲題三百顆』,評李白詩如黃帝張樂於洞庭之野,此四事皆見魯直《豫章集》。今《後山詩話》亦有之,不差一字,疑後人誤編入也。」趙刻本猶未削去。尚有論裴說詩一事,亦山谷所撰〈跋〉,《竹莊詩話》卷十三、《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十七皆載之,均宜從刊落。《桐江集》卷三〈讀後山詩話跋〉謂非後山作,如改太祖詩條、稱山谷「買魚穿柳聘銜蟬」詩條皆非後山語,而未道其故。惟論「唐人不學杜詩,惟唐彥謙、今黃亞夫、謝師厚學之」一條云:「山谷少孤[25],後山少山谷八歲,必不識其父,乃曰『今黃亞夫』,非後山語也」,又論「吳僧〈白塔寺〉詩『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為分堠界子語」條曰:「後山〈錢塘寓居〉詩亦云:『吳越到江分』,知非後山語也」,二則頗得間。又虛谷云有二卷,今衹一卷耳。《曲洧舊聞》卷九記參寥論「陳無己謂東坡學劉夢得,乃指早作」云云,此或平時講論,今《詩話》未見。

            【《老學庵筆記》卷九:「陳無己子豐,詩亦可喜。晁以道集有〈謝陳十二郎詩卷〉是也。建炎中,以無己故,特命官。李鄴守會稽,來從鄴作攝局。鄴降虜,豐亦被繫纍而去。無己之後,遂無在江左者。豐亦不知存亡。」(按今本《嵩山集》無此詩。)】【任注《山谷內集》20 卷、史注《外集》17 卷、《外集》2 卷。】



四百七十八[26]



            朱淑真《斷腸詩集》十卷、《後集》七卷,鄭元佐註,《武林往哲遺著》本。其詩分春、夏、秋、冬四景、閨怨、花木諸類。意陳語纖,淺俗寡韻,衹與魚玄機彷彿。大半皆小詞語如卷五〈秋夜聞雨〉之「似篾身材無事瘦,如絲腸肚怎禁愁」入詩,倒盡架子矣。《後集》卷四〈新冬〉七絕云:「日一北而萬物生,始知天意在收成,愚民未諭祁寒理,往往相為嗟怨聲」,腐率可笑。首句全用《太玄經》,宋之巾幗亦戴頭巾,豈真為「文公姪女」耶(《四庫提要斷腸詞集》)?《後集》卷六〈賀人移學東軒〉亦然。姚園客《露書》卷四謂其詩「多陳氣」,洵然。後來王德卿《德風亭初集》詩文亦有道學氣。魏仲恭〈序〉以之與李易安並舉,真蘇侯配唐堯者。呂和叔〈上官昭容書樓歌〉云:「自言才藝是天真,不服丈夫勝婦人。」衹堪為淑真所適庸夫道,使男子才地如此豸,尚不足列江湖小家中也。鄭注亦陋劣空疎,令人笑來。況蕙風《香海棠館詞話》中有淑真事略,搜輯頗備。《蘭雲菱夢樓筆記》載淑真墨跡(書《世說賢媛門》二十行);吳景旭《歷代詩話》卷七十四引《異林》云:「姑蘇孟淑卿,自以配不得志,號曰『荊山居士』,嘗論朱淑真詩云:『作詩須脫胎化質,僧詩無香火氣乃佳,女子鉛粉亦然。朱生故有俗病,李易安可與語耳。』(按本《列朝詩集傳》閏)」丁國鈞《荷香館瑣言》卷下謂魏仲恭〈序〉與詩意絕不相肖,觀〈春日書懷〉、〈寄大人〉等詩,乃隨夫遠宦者,非市井小民妻也。

            卷二〈恨春〉:「愁懷惟賴酒扶持。」「從今始信恩成怨,且與鶯花作淡交。

          卷三〈元夜〉:「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按即王次回〈新歲竹枝詞〉所謂「可知巷陌蕭條夜,成就歡期事轉多」之意。參觀第五十五則論 Collected Writings of De Quincey, XIII, p. 306Grillparzer: “Die Sonne ist der Wollust feindlich”。又可與《肉蒲團》第二回未央生自號參觀。

            卷五〈秋夜〉:「鋪床涼滿梧桐月,月在梧桐缺處明。」

            卷六〈秋日述懷〉:「婦人雖輭眼,淚不等閒流。」按李開先《一笑散》明初臨清人〈商調詞全套逍遙樂〉云:「我從來眼硬,不由人對景傷情。」Montague Summers, The Geography of Witchcraft, p. 501: “Witches were unable to weep.”

            卷八〈燈花〉自注:「俗謂:『燈有財花,有客花。』」

            卷十〈自責〉:「女子弄文誠可罪,那堪詠月更吟風。磨穿鐵硯非吾事,繡折金針卻有功。悶無消遣只看詩,不見詩中話別離。添得情懷轉蕭索,始知怜悧不如痴。」

            《補遺黃花》:「寧可抱香枝上老,不隨黃葉舞秋風。」按鄭所南〈寒菊〉云:「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本此。又沈西雍《瑟榭叢談》卷下自記〈題李易安小像〉七絕有云:「不應人似黃花瘦,卻道全無晚節香」,可參觀。又按「抱香枝上老」鑄語奇妙。A Midsummer Night’s Dream, I. i. 77: “[the rose] withering on the virgin thorn”;又 E. Fairfax Gerusalemme Liberata 有云:“The rose within herself her sweetness closed” (Mario Praz, The Flaming Heart, p. 315 ),合二語方得淑真此句之意。【李羣玉〈傷思〉云:「八月白露濃,芙蓉抱香死。」】



四百七十九[27]



            汪元量《湖山類稿》五卷、《附錄》一卷、《水雲小集》一卷、《附錄》三卷,《武林往哲遺著》本。大有布衣,以善琴供奉掖庭。國亡北徙仕元,供奉翰林,斑斑可考(《觀堂集林》卷二十一〈書宋舊宮人詩詞湖山類稿水雲集後〉)。所作雖根柢不厚,風骨未堅,每露窘薄之態,而義心苦調,奮筆直書,真摯淒涼,往往不煩繩削,自成合作。較之同時專門名家之薰摘掎撦,批切風月而範模山水者,格律遠過,非特詩記情狀風物,如劉辰翁〈序〉所謂「南吟北嘯,如賦史傳」已也。劉辰翁評語亦甚具眼。【劉將孫《養吾集》卷七〈汪水雲復索西湖一曲櫂歌如諸公例十首走筆成此〉。】

            劉辰翁〈湖山類稿敘〉:「昔者烏孫公主、王昭君皆馬上自作曲,鍾儀之縶,南冠而操土音,自作樂使人聽樂,孰樂?或謂作者之悲不如聽者之樂,聽者之樂復不如旁觀者之悲也。」

            《湖山類稿》卷一〈醉歌〉(辰翁評:「此十題真江南野史。」按可與俞德鄰《佩韋齋集》卷二〈京口遣懷一百韻〉參觀):「呂將軍在守襄陽,十載襄陽鐵脊梁。望斷援兵無信息,聲聲駡殺賈平章。

            「六宮宮女淚漣漣,事主誰知不盡年。太后傳宣許降國,伯顔丞相到簾前。」按第二句用后山〈妾薄命〉第一首語。水雲頗熟江西詩,同卷〈送琴師毛敏仲北行〉,辰翁評謂三首似山谷,實則氣格鬆懈,全不似。特如「南人墮淚北人笑,臣甫低頭拜杜鵑」、「蘇子瞻吃惠州飯,黄魯直度鬼門關」等語,皆拆補山谷詩耳(「北人墮淚南人笑」見山谷〈補李白竹枝詞〉第三首,「臣甫」句見〈浯溪摩崖碑〉詩,「子瞻」句見〈題東坡和陶詩〉,「魯直」句見〈竹枝詞〉)。卷四〈南歸對客〉五古,辰翁評云:「學簡齋。」

            「亂點連聲殺六更,熒熒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寫歸降表,臣妾僉名謝道清。」按即同卷〈和徐雪江即事〉所謂「夜來聞大母,已自納降箋」也。宋之忠臣,殊不以太母為然,觀《謝疊山集》卷四〈上丞相留忠齋書〉可見。惟俞德鄰《佩韋齋集》卷二〈京口遣懷〉云:「然太母身,垂老歌黄鵠」,語較□。

            「湧金門外雨晴初,多少紅船上下趨。龍管鳳笙無韻調,却撾戰鼓下西湖。

            「南苑西宮棘露芽,萬年枝上亂啼鴉。北人環立闌干曲,手指紅梅作杏花。」按此用晏元獻〈紅梅〉詩「若更遲開三二月,北人應作杏花看」,王荊公〈紅梅〉詩「北人初未識,渾作杏花看。」詳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六。又《瀛奎律髓》卷二十梅聖俞〈紅梅〉詩「野杏堪同舍」,原批:「堪乃是不堪。」洪忠宣留金時作〈江梅引〉詞,自序謂:「北方無梅花,士人罕有知梅事者,故皆注所出。」觀《鄱陽集》卷三、《容齋五筆》可知。《宛陵集》卷十七〈京師逢賣梅花五首‧之一〉云:「此土只知看杏蘂,大梁亦復賣梅花。」故以元遺山之詩才,而題詠杏花最多(參觀《詩集》卷三〈荊棘中杏花〉施注),僅〈內鄉雜詩〉(卷十二)云:「無限春愁與誰語?梅花嬌小杏花憨。」然春日杏花發時,早已無梅,則亦湊泊語而已。〈同嚴公子大用東園賞梅〉[28](卷十)僅第二句「東閣官梅要洗妝」點出梅花外[29],此外七句皆拉雜支配,了無侔色揣稱。實則南唐李建勳〈醉中詠梅花〉云:「北客見皆驚節氣,郡僚痴欲望杯盤」,已以北人之傖陋為笑柄矣。

            「伯顔丞相呂將軍,收了江南不殺人。昨日太皇請茶飯,滿朝朱紫盡降臣。

            〈杭州雜詩和林石田〉(辰翁評:「此數詩,老杜〈秦州〉詩。」):「人誰包馬革,子獨衣羊裘。

            「軍降欣解甲,民喜罷抽丁。

            「春去雨方歇,水流花亂飛。人生螻蟻夢,世道犬羊衣據《湖山類稿》卷一補『犬羊』二字。日月東西驛,乾坤闔闢扉。斯令無二子,空有首陽薇。十九」(辰翁評:「雜老杜詩中不辨。」)

            「休休休休休,干戈盡白頭。二十三」按疊五字,與《文文山全集》卷二〈生日謝朱約山〉「丹崖翠壁千萬丈,與公上上上上上」(同卷〈江行〉云:「日日看山好,山山山色蒼」)、鄭所南〈錦錢餘笑〉第二十三首「逢人但點頭,好好好好好」可謂鼎足而三。卷三〈太華峯〉七律亦疊字體。《陔餘叢考》卷二十三所舉,皆出其下。

            卷二〈通州道中〉:「西瓜黄處藤如織,北棗紅時樹若屠。」按「屠」字奇。

            〈自笑〉:「釋氏掀天官府,道家隨世功名。俗子執鞭亦貴,書生無用分明。」

            卷三〈夷山醉歌二首〉。按此入汴訪北宋故宮之作。

            卷五文天祥〈跋〉:「如風檣檣陣馬,快逸奔放。[30]

            馬廷鸞〈跋〉:「余病復作,不能吐一語,題其集曰『詩史』。」

            周方〈跋〉:「再嫁婦人望故夫之壠,神銷意在,而不敢出聲哭也。」王靜安《觀堂集林》卷二十一〈書宋舊宮人詩詞湖山類稿水雲集後〉謂皆偽作,水雲南歸時,王昭儀早死,《湖山類稿》卷三已有挽詩矣。

            《附錄‧亡宋舊宮人詩》皆送水雲南還之作。

            《水雲集‧湖州歌九十八首》:「丙子正月十有三,撾鞞伐鼓下江南。臯亭山上青烟起,宰執相看似醉酣。

            「萬馬如雲在外間,玉階仙仗罷趨班。三宮北面議方定,遣使臯亭慰伯顔。

            「殿上羣臣默不言,伯顔丞相趣降箋。三宮共在珠簾下,萬騎虬鬚遶殿前。

            「謝了天恩出內門,駕前喝道上將軍。白旄黄鉞分行立,一點猩紅似儲君。

            「一匊吳山在眼中,樓臺纍纍間青紅。錦颿後夜烟江上,手抱琵琶憶故宮。

            「太湖風起浪頭高,錦柁摇摇坐不牢。靠著篷窗垂兩目,船頭船尾爛弓刀。

            「曉來宮櫂去如飛,掠削鬟雲淺畫眉。風雨淒淒能自遣,三三五五坐彈碁。十五

            「暮雨瀟瀟酒力微,江頭楊柳正依依。宮娥抱膝船窗坐,紅淚千行濕繡衣。十六

            「曉鬢鬅鬆懶不梳,忽聽人說是南徐。手中明鏡拋船上,半揭篷窗看打魚。十七

            「官軍兩岸護龍舟,麥飯魚羹進不休。宮女垂頭空作惡,暗拋珠淚落船頭。二十八」王惲《秋澗大全集》卷七〈吳娃行〉即記至元十二年十月廿八日宋宮人次衛州唐津渡事[31]

            「丞相催人急放舟,舟中兒女淚交流。淮南漸遠波聲小,猶見揚州望火樓。四十二

            「銷金帳下忽天明,夢裏無情亦有情。何處亂山可埋骨,暫時相對坐調笙。四十三

            「宮人夜泊近人家,瞥見紅榴三四丫。猶記初離行在所,玉闌無數牡丹花。四十四

            「錦帆百幅礙斜陽,遙望陵州里許長。車馬爭馳迎把盞,走來船上看花娘。五十八

            「第二筵開入九重,君王把酒勸三宮。駝峯割罷行酥酪,又進雕盤剝嫩蔥。六十九

            「一人不殺謝乾坤,萬里來來謁帝閽。高下受官隨品從,九流藝術亦沾恩。七十八

            「金屋妝成物色新,三宮日用御厨珍。其餘宮女千餘箇,分嫁幽州老斲輪。八十」(按下復有〈宋宮人分嫁北匠〉五古。)

            「每月支糧萬石鈞,日支羊肉六千斤。御厨請給葡萄酒,別賜天鵝與野麕。八十一

            「三宮寢室異香飄,貂鼠氊簾錦繡標。花毯褥裀三萬件,織金鳳被八千條。八十三

            「三殿加餐强自寬,內家日日問平安。大元皇后來相探,特賜絲紬二百單。八十五

            「夜來酒醒四更過,漸覺衾裯冷氣多。踏雪敲門雙敕使,傳言太子送天鵝。九十六

            〈越州歌二十首〉:「蒼生慟哭入雲霄,內苑瓊林已作樵。打斷六更天未曉,禁庭兩桁籸盤燒。」按「籸盤」見《蘆浦筆記》卷三。

            〈北師駐臯亭山〉:「錢塘江上雨初乾,風入端門陣陣酸。萬馬亂嘶臨警蹕,三宮垂淚濕鈴鸞。童兒空想追徐福,癘鬼終朝滅賀蘭。若說和親能活國,嬋娟剩遣嫁呼韓。」

            《附錄》中潘次耕〈書汪水雲集後〉(《遂初堂文集》卷十一)駁錢牧齋之說,謂元人遇宋母后、幼君禮數優渥,徵之〈湖州歌〉中十次筵開、賜酒十甕、遺鈔三千鋌諸篇,確然有據。然寵錫繁則有之,居處適則未也。〈湖州歌〉第四十五首云:「絲雨綿雲五月寒,淮堧遺老笑儒冠。行軍元帥來相探,折送駝峯炙一盤。」《湖山類稿》卷二〈冬至日同舍會拜〉云:「葡萄酒熟澆駝髓,蘿蔔羹甜煮鹿胎」;〈天山觀雪王昭儀相邀割駝肉〉云:「勿誚草堂翁,一飽死亦足」;〈草地〉云:「齷齪復齷齪,昔聞今始見。一月不梳頭,一月不洗面。饑則嚼乾糧,渴則啖雪片。故衣連百結,蟣蝨似珠串。呱呱凍欲僵,老娃淚如霰。忽有使臣來,宣賜尚方饍。」其服食之不相習可見,且足知上方宣賜,初無救於平日之忍飢耐寒也。



四百八十[32]



            王珪四十卷。其詩雖與歐、梅倡和,風格卻遠似楊、劉,近類晏元獻、胡文恭,蓋沿晚唐溫飛卿、許丁卯之體,華整有之,精麗則未。不能為古詩,律詩亦氣懈意衍,十九落套。《四庫提要》稱其「掞藻敷華,細潤慰貼」,實為皮相。當時號「至寶丹」一事,見於《後山詩話》(「王岐公詩喜用金玉珠璧,以為富貴,而其兄謂之『至寶丹』」),并誤屬之《王直方詩話》。惟卷四〈宮詞〉頗有思致,不落王建科臼,《後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四及五所摘而外,如:「朱絃未落黃金撥,玉腕先聞動釧聲」,「奇花深院門門閉,總被春風漏泄香」、「萬年枝上流鶯囀,屏掩春風夢不成」,「歸來困頓眠紅帳,一枕西風夢裏寒」、「聞人爭送秋千急,風隔桃花聞笑聲」,皆絕妙好詞也(參觀第六百十六則),而《宋詩鈔》卷末多誤收入《花蘂夫人詩鈔》。四六亦平泛,《瀛奎律髓》卷一特以其無後來全句、長句之病,遂過推之耳。館臣編輯殊草率,以元人王圭等詩羼入,詳見勞季言《讀書雜識》卷十二。【《紀錄彙編》卷一百三十九《水東日記》:「海昌詩人蘇平秉衡,嘗言宋一代近體詩,其彷彿唐人,僅王禹玉〈元夕〉一詩耳。猶惜其『鎬京春酒沾周宴』,『沾周』字音調不協,易『沾』作『陪』可也。」】

            卷三〈新亭〉:「獨上新亭怨不勝,荒城搖落暮烟凝。翠筠無限悲湘水,玉碗空聞泣茂陵。秋館樹寒風戰葉,夜樓人散雨飄燈。紫台路遠關山隔,回首陰雲幾萬層?」按此非西崑體而何?徒見其用「翠」字、「玉」字,知為「至寶丹」者,真笨伯也。

            〈寄公闢〉:「念昔都門手一携,春禽爭向苧蘿啼。夢回金殿風光别,吟到銀河月影低。舞急錦腰迎十八,酒酣玉醆照東西。何時得遂扁舟去,雪棹同君訪剡溪。」按五、六句極為《墨莊漫錄》卷四所稱,此詩「金」、「銀」、「錦」、「玉」,誠「至寶丹」也。《王荊公集》(雁湖註本卷卅七)、《淮海後集》卷上亦誤收此詩。《瀛奎律髓》卷五誤以為此為鄭毅夫作,稱「『迎』字、『照』字有工」,則江西派「句眼」之見。又按《蘇魏公集》卷十三〈奉使過北都陪文潞公雅集〉詩亦有「舞奏未終花十八,酒行先困玉東西」之句。又按《山谷詩外集補》卷二〈絕句〉云:「春風一曲花十八,拼得百醉玉東西。露葉烟聚見紅藥,猶似舞餘和汗啼。(元豐五年太和作)」他如〈題道錄陳景元中太乙宮種玉軒〉詩之「瓊瑤」、「翠鳳」、「銀蟾」;〈普淨院避暑〉之「玉筋」、「銀壺」;〈聞喜燕〉之「金鑿落」、「玉蟾蜍」;〈上元〉之「玉欄」、「翠斝」、「錦帳」(以上卷三);〈金橘〉之「翠芳」、「金砌」、「明珠」、「鈿盤」;〈冬燕〉之「翠幕」、「瑤池」;〈和曾侍中〉之「金闕」、「玉杯」(以上卷四);〈送向防禦〉之「金印」、「瑤箱」、「翠斝」;〈送何聖從〉之「繡衣」、「錦里」、「玉劍」、「銀臺」;〈王懿敏公挽詞〉之「玉笙」、「金甲」;〈李良定公挽詞〉之「金鉞」、「玉關」(以上卷五),皆富而不得謂為麗者。至卷六〈宮詞〉一百首,體制攸宜,二十八字每如珠翠滿頭、金玉遍體、琉璃安眼、象齒補牙,更不待言矣。參觀第四百九十九條。



[1]《手稿集》741-2 頁。
[2]《手稿集》742-51 頁。
[3]「發」字後顯有脫落,當為「明」字。
[4]「聖果寺」原作「勝果寺」。
[5]「前未及」原作「全未及」。
[6] 原文脫落「注」字。
[7]Wheelwright」原作「Wheelright」。
[8] 原文脫落「長」字。
[9]「第三首」原作「第一首」。
[10]「袁饒州」當作「元饒州」,任淵《后山詩註》誤「元」為「袁」。
[11] 原文脫落「可」字。
[12]「雲仙散錄」原作「雲仙散記」。
[13]「抉而不知己」原作「抉而不己」,「不窮則禍」原作「不窮且禍」,「所取者深」原作「取者深」。
[14]「抉擿」原作「抉摘」,「刻」字脫落,「隱伏」原作「隱狀」。
[15]「組」原作「俎」。
[16] 見《手稿集》753 頁眉
[17] 原文脫落「毛」字。
[18]「自」原作「是」。
[19]「幽逕遶雙林」原作「雙逕遶幽林」。
[20]「爭聚」原作「爭鬧」。
[21]「為官蛙」原作「在官蛙」。
[22]「沈懷文」原作「沈懷」。
[23] 此處顯有脫字。
[24]「氣」原作「意」。
[25]「山谷少孤」原作「少谷少孤」。
[26]《手稿集》751-2 頁。
[27]《手稿集》752-4 頁。
[28] 詩題原文脫落「子」字。
[29]「第一句」原作「第二句」。
[30] 原文脫落「陣」字。
[31]「衛州」原作「衛舟」。
[32]《手稿集》754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