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知不足齋叢書《灊山集》
四百七十一[1]
戴昺景明《東野農歌集》五卷。石屏從孫也，《集》中數推尊屏翁，所作亦具體而微，不脫江湖派科臼。楊誠齋〈序〉謂石屏稱其「不學晚唐體，曾聞大雅音」，實未然也。卷三〈小畦〉、〈有感〉等篇，皆石屏詩（見《石屏集》卷二）誤收入者。
卷二〈逐瘧鬼〉：「人生一歲一寒暑，自有大瘧纏其軀。翻手為涼覆手暖，笑爾禍福纔須臾。」按此意本之史浩〈永遇樂‧夏至〉云：「尋思塵世，寒來暑往，凍極又還熱熾。恰如個、脾家瘧疾，比著略長些子。」（《全宋詞》卷一百二十一）趙與時《賓退錄》卷一：「太宗嘗謂宰相曰：『流俗有言，人生如病瘧，於大寒大暑中過歲，寒暑迭變，不覺漸成衰老。苟不競為善事，虛度流年，良可惜也。』李文簡書之《長編》，而《宗門武庫》載五祖亦有此語。又唐《摭言》載趙牧〈對酒詩〉，亦有『人生如瘧在須臾，何乃自苦八尺軀』之句。」（參觀下第五百十三則。）
卷三〈書初考〉：「但求官速滿，不道老同添。」
〈自武林還家道由剡中〉：「野渡淺深水，夕陽高下山。」按太似石屏「春水渡傍渡，夕陽山外山」。
〈僻居〉：「清池涵竹色，老樹蝕藤陰。」
卷四〈幽栖〉：「汲水灌花私雨露，臨池疊石幻溪山。」
〈觀敗棋者戲作〉：「角上僅全輸了腹，東邊纔活喪於西。」
〈石屏後集鋟梓敬呈屏翁〉：「新刊後藁又千首，近日江湖誰有之。妙似豫章前集語，老於夔府後來詩。梅深歲月枝逾古，菊飽風霜色轉奇。要洗晚唐還大雅，願揚宗旨破羣癡。」按結句即石屏贈詩之意，實則石屏五律未嘗不參晚唐法也，東野之於江湖派亦頗推尊，卷三〈方叔材用余和薛雲屋歌見貽次韻奉酬〉云：「江湖前輩盡，何敢易言詩。鼠璞元非玉，蛛羅不是絲。池塘生草處，風雪跨驢時。此是真吟境，從來幾個知？」可以見矣。
〈次韻鄭安道懷君玉弟游東嘉〉：「遠想池塘頻夢汝，還當風雨對眠誰？」按純乎石屏體。
〈有妄論宋唐詩體者答之〉：「不用雕鎪嘔肺腸，詞能達意即文章。性情元自無今古，格律何須辨宋唐。人道鳳簫諧律呂，誰知牛鐸有宮商。少陵甘作村夫子，不害光芒萬丈長。」按純乎袁隨園議論，已見《談藝錄》。東野〈自序〉所謂：「雖草根喓喓，柳梢嘒嘒，視鳴高岡、唳九皋，聲韻邈乎不侔，而發乎情則一也。」清邵湘南陵《青門詩集》卷一〈疎園集自題〉一首，衹「不用」作「安用」異一字，蓋蹈襲大胆也。而鄧之誠《清詩紀事初編》卷一錄而稱歎為「自道甘苦」，蓋不知其正是隨聲學舌耳。
四百七十二[2]
方夔時佐《富山遺稿》十卷。筆性流走，亦有卷軸。古體尚不失雅音，近體學放翁得其短處，頹滑不足道。題目什九為〈雜興〉，正劍南習氣。卷六五言排律二首，皆五古也，館臣鹵莽可笑。
卷一〈詩人詠鴟夷西子之事多矣按越敗於魯哀公元年想鴟夷五餌之策必其時也至哀公二十二年越滅吳西子復歸計其年亦老矣豈鴟夷如洛陽賈人不能忘情於舊約耶〉：「去時苧蘿山，送我摶黍叫。歸時苧蘿山，迎我桃花笑。一別二十年，過眼如風燎。人生重後會，世事中前料。未驚馬齒長，猶喜鷄皮少。功名志已酬，富貴頭終掉。傍君鴟夷槳，舞我烏栖調。撫景惜餘年，烟波老漁釣。」按讀書得間，然尚有老少之見存。《儒林外史》三十四回季葦蕭誚杜少卿「與三十多歲老嫂子看花飲酒，也覺掃興」，正此意也。《湘綺樓日記》民國四年九月廿五日云：「看唐詩『蛾眉鶴髮』云云，不覺有感，女寵而論年，是不知寵嬖者也。唐玄之於楊妃，庶幾非好少者。武氏之控鶴，亦庶幾自忘其年者。余有句云：『安得長見垂髫，如君百歲不祧』，登徒子其異於宋玉乎？昨日日記，八十老翁自比林黛玉（九月廿四日：『終日悶睡，大有林黛玉意思』），殆亦善言情者，長爪生云：『天若有情天亦老』，彼不知『情』、『老』不相干也。」王翁斯言得之。餘見第七百四十四則論《全漢文》卷三十一杜欽〈說王鳳〉。
卷七〈雜興〉：「處變卿還用卿法，養高吾自愛吾廬。」
卷九〈雜興〉：「醉眼昏花迷野馬，帖書戲草掣風檣。」
卷十〈客有善談謔者曰鰌鮎魚龜皆水族也一日聚議謁河伯求職事鰌先去河伯授以右相鮎魚次之授以左相龜行遲欲以翰林處之龜不願曰好官二子俱做但願河伯註長壽看二子做到何處其言雖謔可為發一笑也謾記其事〉：「傭耕陳勝假為鬼，爛斧王喬詐得仙。若見淵明為我道，併從金母乞長年。」按詩劣甚，題頗趣，龜語可參觀《藥地炮莊》卷一〈齊物論〉：「廓然曰：『世間休問幾時好，萬事不勞明日看」；《許彥周詩話》載嵩山僧義了詩：「百年休問幾時好，萬事不如明日看」；《兒女英雄傳》36 回安老爺曰：「古有云：『退一步想，過十年看』」[3]；Plato: “Time brings
everything: length of years can change names, forms, nature, & fortune” (Greek Anthology, IX, 51, Loeb, III, p. 29).【Qui vivra verra.】
四百七十三[4]
黃裳冕仲《演山集》六十卷。詩、文皆浮蕪無佳處。莊念祖《述方外志》謂冕仲乃「紫微天官九真人之一」，當是以其好作道家語，從而附會。然《集》中稱述釋氏之文，亦復不少。十八羅漢、禪宗六祖皆一一為之讚頌（卷三十六〈請羅漢讚文〉、〈六祖傳付偈頌〉）。《雜說》十四卷（卷四十七至卷六十）又敷陳孔、孟，莫非應聲掠影語也。卷一〈次魯直烹密雲龍之韻〉四首，即和《山谷內集‧博士王揚休碾密雲龍同事十三人飲之戲作》，山谷并有〈答黃冕仲索煎雙井茶〉、〈再答冕仲〉、〈次韻冕仲考進士試卷〉諸詩。
卷六〈集英殿考試酬唱〉：「豈為雲團惜，消閒頼有詩。」自注：「同事相戲不得吟詩，犯者有罰密雲龍之約。」
卷三十五〈書子虛詩集後〉：「識高而才短者，其勢易為古淡；才高而識短者，其勢易為豪華。」按此二語可取。
冕仲南平人，押韻未免閩音不正（見第三百十七則、三百三十二則、三百六十六則、四百二則、四百四十六則），如卷二〈送人歸符離〉以「酒」、「老」、「火」、「好」、「到」、「早」、「手」為韻，卷三〈送駱君歸隱廬阜〉以「逃」、「高」、「多」為韻，〈重九遣興〉以「抱」、「好」、「道」、「過」、「草」、「倒」、「帽」為韻，卷四〈五祖長老惠竹席〉以「老」、「抱」、「臥」、「墮」等為韻，〈經遊湆澹〉以「濤」、「遭」、「何」、「波」為韻，卷五〈通道瓢吟〉以「好」、「到」、「道」、「我」為韻。
四百七十四[5]
朱翌新仲《灊山集》三卷、《補遺附錄》一卷，《知不足齋叢書》本。新仲頗用坡法，而加以悍辣。能以峭崛之筆驅使成語，化熟為生，□渾帖排奡之妙。《後村詩話》極稱其對偶之工，蓋祈嚮所在。然後村為之，便落甜滑，乏警拔之致。後來惟方秋岳頗相似耳。《容齋隨筆》卷十六「靖康時事」條引新仲〈記昔行〉二句，《集》中所無，《補遺》亦未采。《全蜀藝文志》卷二十一載新仲〈送吏部張公歸成都詩并序〉，詩為五言排律。《容齋五筆》卷三：「朱新仲舍人常云：人生天地間，壽夭不齊，姑以七十為率：十歲為童兒，……以須成立，其名曰『生計』；二十為丈夫，……意在千里，其名曰『身計』；三十至四十，日夜注思，……位欲高，財欲厚，門欲大，子息欲盛，其名曰『家計』；五十之年，心怠力疲，……西山之日漸逼，……當隨緣任運，……其名曰『老計』；六十以往，……倏爾就木，內觀一心，要使絲毫無歉，其名曰『死計』。……語人以『身計』則喜，以『家計』則大喜，以『老計』則不答，以『死計』則大笑。……為南華長老作〈大死庵記〉，遂識其語。」徐時秣《烟嶼樓詩集》卷十七〈月湖欸乃曲‧之七〉自注：「朱新仲舍人信天緣堂在湖上，其自作堂記甚佳。鮑氏搜《灊山集》遺文，未之及也。勞格《讀書雜識》卷十二尚有補〈廣生堂記〉（《至正四明續志》卷十一）、〈觀弄獅子〉七古（《前賢小集拾遺》卷五）。
卷一〈張翰惠書告窘〉：「俯視腰一圍，何時解三篾。讀我道窮文，還君乞米帖。」
〈西園月夜竹影滿堂〉：「良夜天徹幕，林間月如篩。解與竹傳神，月娥真畫師。東坡元不死，鶴駕相追隨。習氣未掃除，戲筆聊一麾。調和水墨勻，幻出虬龍枝。圖成不掛壁，擲地容俯窺。欲進復小卻，尚慮鞵底泥。」
〈三月旦行園〉：「我柳已飄絮，我筍亦上竹。雪氈密蓋地，犢角橫入屋。」
〈予居曲江五年今歲又暮慨然有感〉：「一歲幾得書，五年闕問安」，「繫日既無術，縮地良獨難。」
〈十月旦讀子美北風吹瘴癘羸老思散策之句初寮嘗作十詩因次其韻〉：「戰休左觸氏，夢破大槐國。一」「問學要根柢，文章忌雷同。……縱之逼論劍，收之入檀弓。二」
〈方提幹有端石硯池狹不能容水予携以歸令匠者廣之疑其不返也書來見督以詩解嘲〉：「會令合浦看還珠，豈忍荆山長抱璞」，「請對使者一斧碎，與公少解貪癡縛。」 〈謝人惠淺灘一字水圖〉：「風本無形不可畫，遇水方能顯其質。畫工畫水不畫風，水外見風稱妙筆。」按江弢叔〈題彥仲畫柳燕〉詩亦用此意。參觀第一百六十七則。又《廣川畫跋》卷二〈書孫白畫水圖〉論「靠山不靠水」與此足相發明。
卷二〈曉出〉：「小舟輕劈浪，宿霧密糊空。」
〈遣興〉：「客去抽書讀，愁來閉戶推。眼花因酒劇，書草更人催。怪石巧依竹，淨瓶香引梅。悠然鏡湖念，又向雁邊回。」
〈猗覺寮晚飯〉：「卒律葛答美自注：煎餅，鉤輈格磔肥。」
〈題蔣山草堂〉：「俯仰之間迹已塵，重來屐齒蘚痕勻。晚菘早韭有真味，夜鶴曉猿無故人。萬一可償他日願，再三須卜此山鄰。北山大士乃吾祖，烝蕙肴蘭長薦新。」
〈讀太真碑〉：「袞衣華藻刻堅瑉，下馬來尋剝蘚痕。斷畫豈如弦可續，闕文猶冀石能言。鬣村故址今仍在，螭首遺蹤碎莫存。欲較智愚三十里，又飛絲鞚過前村。」
〈七夕後一日諸公携酒見過〉：「且欣大暑去酷吏，更辱諸君為主人。」
〈寄諸洪〉：「鵷雛鸑鷟俱為鳳，乳酪醍醐總是酥。」按勝於潘邠老〈題勌殼軒〉之「封胡羯末謝，龜駒玉鴻洪。」下句稍勉強。唐譯《華嚴經》卷五十一〈如來出現品第三十七之二〉曰：「日藏大寶光明，照觸海水，悉變為乳。離潤大寶光明，照觸其乳，悉變為酪。火焰光大寶光明，照觸其酪，悉變為酥。盡無餘大寶光明，照觸其酥，變成醍醐。」（《中阿含經》之二、又一二六、又一四一等謂：「因牛有乳，因乳有酪，因酪有酥，因生酥有熟酥，因熟酥有酥精。」）則當言乳、酪、酥皆醍醐，或酪、酥、醍醐皆乳。《簡齋外集‧用大成四桂坊韻贈令狐昆仲》：「醍酥乳酪元同味，封胡羯末更合堂。」謝采伯《密齋筆記》卷五：「或曰：『齋之用乳，是僧家欲啖以肥蔬腸。』余曰：『佛西方聖人其俗。』」
〈書事〉：「春來何事可相關，撥置書叢得少閒。洗硯諦觀鸜鵒眼，焚香仍揀鷓鴣斑。花開北陌東阡外，人在朝三暮四間。俯仰乾坤了無愧，心如枯枿更誰刪。」按三、四參觀第六百十六則。
〈同郭侯僧仲晚至武溪亭議真率會〉：「衲子自知空是色，將軍要使酒猶兵。」
〈寄方允迪〉：「為信在山名遠志，便令滿篋寄當歸。一牀獨設空諸有，三徑就荒知昨非。」
〈與郭侯飲園中〉：「此時老子興不淺，旦日將軍幸早臨。」
〈園中即事〉：「出家道士在家僧，晚誦儒書早佛經。灰盡此心猶木偶，掃除往事送芻靈。花邊過客蜂旁午，溪上良時鷺適丁。一到菊坡分品目，玉盤盂可次金鈴。」
〈靜坐〉：「風引飢鳥將子下，雨催羣蟻運糧歸。」
〈東津送方務德〉：「何以贈之青玉案，我姑酌彼黄金罍。」
〈春遊〉：「心有所之無遠近，興雖已盡更徘徊。」
〈簡范信中〉按即山谷《宜州乙酉家乘》三月十五日所稱「成都范寥來相訪，好學之士也。」其行事詳見《梁溪漫志》。《家乘》有信中〈序〉謂：「山谷不起，子弟無一人在側，獨余為經理後事。」
《附錄》：「天氣未佳宜且住，風濤如此亦安歸。」
「經年不濯子春足，半月才梳叔夜頭。」此首全詩見《永樂大典》二萬三千三百四十四「示」字，題為〈示江子我〉尚有〈示羅教授楚知監〉、〈示張子昭〉、〈中秋示潘子賤〉三首。
四百七十五[6]
劉應時良佐《頤菴居士集》二卷。有放翁、誠齋兩〈序〉。放翁謂范石湖深賞其詩（卷下〈聞范至能匄祠〉第二首云：「士紳知己近來無，得此吾慚上大夫。酷愛新詩成異遇，每於廣坐語諸儒」云云，是其佐證），誠齋謂所作逼晚唐諸子與半山老人。亦江湖體也，尚不尖薄獷野，亦乏清新語。
卷上〈春暮〉：「細書欺老眼，軟飯愜衰牙。」
卷下〈西郊〉：「薄雲斜日媚平川，一老來耕刈後田。向晚歸牛尋熟路，擺頭昂鼻不須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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