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思肖〈墨蘭圖〉（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藏）
四百九十一[1]
鄭思肖《所南詩集》、《文集》各一卷。《詩集》僅《一百二十圖》題詞及〈錦錢餘笑〉，未收《咸淳集》、《中興集》題詞。語意平常，〈餘笑〉乃學寒山、拾得。文拈弄拖沓，欲為汪洋姿肆，每不知作何語，如〈一百二十圖詩集自序〉云：「吾生也冥頑，其不靈於詩，不靈於文，不靈於心，不靈於人也久矣。棄物若然者，孤孤枯枯，迂迂疎疎，是誠不靈不然也。以其不然不靈也，凡有求，皆不作。今或遇圖而作，或遇事而作，而或者又欲俱圖之。胡然乎？乃然彼不然，然而然；恣當作兹不絕其絕，而絕於不絕；以無作，作其所不作；將欲靈夫不靈之靈，以為靈。其靈靈乎？其不靈靈乎？此其所以滿目青山綠水，垂笑於無窮、無窮、無窮也邪？」〈十方道院雲堂記〉云：「同超乎無無、有有、有無、無有之表，豈不了其無所了之了，而了也耶？」皆似晚明小品入魔道者。【《國畫寶鑑》卷五：「所南畫蘭一卷，長丈餘，高可五寸許，題云：『純是君子，絕無小人。』」】
《一百二十圖詩‧驪山老姥磨鐵杵欲作繡針圖》：「欲化龜兒生聖胎，驪山微意孰能猜？純鋼一塊都磨盡，不信纎毫眼不開。」按詩甚劣。《茶香室叢鈔》卷十論俗語「鐵杵磨繡針」即引所南此詩題，不知《伊川擊壤集》卷六〈傷心行〉早云：「不知何鐵打成針，一打成針只剌心。」葛長庚（白玉蟾）〈山坡羊〉云：「專精，鐵打方梁磨繡針。」吳昌齡《西遊記》第十四折云：「志誠呵泰山也勻做了田，鐵槍也磨做了針。」《宋文憲公全集》卷一〈四明佛隴禪寺記〉云：「如磨鐵杵，必欲成針。」《楊升庵太史全集》卷四〈七星橋記〉云：「矢磨杵成針之志。」
〈四皓圖〉：「曄曄紫芝岩石隈，避秦有地似蓬萊。可憐白髮坐不定，又被漢朝呼出來。」
〈錦錢餘笑〉：「蒼蠅亦奇哉，腹內矢何物。黑者變為白，白者變為黑。不換人活眼，何以化流俗。我來閻浮提，却喜無此術。十」
「生來好苦吟，與天爭意氣。自謂李杜生，當趨下風避。而今吾老矣，無力收鼻涕。非惟不成文，抑且錯寫字。十九」
《文集‧送吳山人遠游觀地理序》、〈答吳山人問遠游觀地理書〉。後一篇長至一萬二千餘言，所南蓋酷信青烏（俗作「青鳥」，非也，詳見況周頤《蕙風簃隨筆》卷一引《唐書‧藝文志》、王維〈能禪師碑〉、劉禹錫〈袁公挽歌〉、柳宗元〈伯祖妣李夫人墓銘〉等，卷二引《五燈會元》普化和尚語）術者，論「地亦猶吾身也」、「地理之法與針法同」，參觀《談藝錄》第六十八頁[2]，蓋《意林》卷二引鄒子所謂「形體骨肉，當地之厚也，有孔竅血脈，當川谷也」，昉自 hylozoism
而終於 geomancy 也。
《附錄‧鄭所南小傳》：「宋亡，改今名。『思肖』即『思趙』，『憶翁』與『所南』皆寓意也。〈寒菊〉云：『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精墨蘭，自更祚後，為蘭不畫土根。著《大無工十空經》一卷，『空』字去『工』而加『十』，『宋』字也。造語奇澀如廋詞，不可曉。」按《補遺》中王逢〈題宋太學鄭上舍墨蘭〉七律有〈序〉亦引其〈寒菊〉云云，無人知其本朱淑真〈黃花〉詩也，見第四百七十八則。又按徐昭法《居易堂集》卷十一〈題畫芝〉云：「或謂『所南畫蘭不著地，而子必畫坡石，或此獨遜古人。』夫吾之所在，即乾淨土也，何為不可入畫乎？吾方笑所南之隘也！」張汝弼《張東海集》詩卷一〈題蘭〉云：「所南畫蘭不著土，昔痛中原落夷虜。淮南濠上真龍飛，大明一統開洪武。從此蘭生始著根，所南英魂亦呼舞。」
四百九十二[3]
李呂東老，一字濱老《澹軒集》八卷。東老子文子為朱子弟子，《集》中亦數道朱子，而每為釋家言。詩、文皆粗直。
卷八〈錄祖先遺事〉：「廷評公按名鐸善飲酒，既醉，益莊謹。鄉人戲之曰：『李公收足，蓋㼭正酒壜耳。』」
四百九十三[4]
《琵琶記》第八折，李卓吾評試題云（按《書影》卷一，此乃吾鄉葉文通評，託溫陵。然袁小修《游居杮錄》六云：「見李龍湖批評《西廂》、《伯喈》，極其細密」，則萬歷辛亥年事也。《戲瑕》卷三舉葉贗撰書中無《琵琶記》）：「太戲，不像。」又總評云：「戲則戲矣，倒須似真，若真者，反不妨似戲也。」【容與堂《水滸》第一回李卓吾總評：「《水滸傳》事節都是假的，說來卻似逼真，所以為妙。常見近來文集乃有真事說做假者，真鈍漢也。」】按至理名言，即越諺所謂「戲文假，情節真」（范寅《越諺》卷上〈警世之諺二〉）也，可與 Boileau, Art
poétique, III. 48: “Le vrai peut quelquefois n’être pas vraisemblable”, d’Aguesseau:
“Le vrai a été souvent beaucoup au-delà du vraisemblable”, Bono Giamboni: “La
veritade ha molte volte faccia di menzogna” (La Divina Commedia, ed. Sapegno, p. 193, nota) 參觀。Le Journal des Goncourt, 1864, septembre: “Le défectueux de l’imagination,
c’est que ses créations sont rigoureusement logiques. La vérité ne l’est pas...
Voici l’imprévu, le décousu, l’illogique du vrai” (Éd. définitive, II, p. 175) 亦此意，詳見 J.T.
Shipley, ed., Dictionary of World
Literature, art “Verisimilitude”, pp. 610-2；又 Castelvetro, Poetica d’Aristotele: “Sono due maniere
di verisimili... l’un verisimile riguarda l’assai volte della verita, e l’altro
le poche volte della verita” (R.S. Crane, ed., Critics & Criticism, p. 361 引)。【Proust,
La Prisonnière: “Le vraisemblable,
malgré l’idée que se fait le menteur, n’est pas du tout le vrai” (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 La Pléiade,
III, p. 179).】【Kleist, Michael
Kohlhaas: “Probability is not always on the side of truth.”】【Maupassant:
“Corriger les événements au profit de la vraisemblance et au détriment de la
réalité” (“Le Roman”, Pierre et Jean,
éd. Conard, p. xiv).】【R. Bray, La
Formation de la doctrine classique en France, pp. 209 ff.】
墨憨齋定本《精忠旗傳奇》第十三折：「自家喚作箜篌，提督醬、醋、鹽、油。一生慣與男兒相面，隔衣裳分出粗細剛柔。今早府門前站立，一雙眼便是皮裏陽秋。見一個梢長漢子，最好個大大鼻頭。」按相其鼻也。《題紅記》第三十二折：「丑云：『我如今要嫁個老公，沒得強似你的。你年紀又輕，鼻子又大。』末云：『你口濶，我不要你。』」《笑林廣記》卷三云：「『丫頭丫，笑口叉，口如此，其他？』『相公相，鼻子長，鼻且然，何況？』」即其意。《唐柳先生外集》卷上〈河間傳〉已云：「大鼻者，上與合」矣。E. Partridge, A
Dictionary of Slang, p. 510: “NOSE IS A LADY’S LIKING, A LONG: Length of
the male nose being held to denote a corresponding length elsewhere, as the
size of a woman’s mouth is supposed to answer to that of another part.” 是西海東海，心同理同。又 “JEW’S
[JUDISCHE] COMPLIMENT[5]:
A large penis but no money” 亦以猶太人有巨鼻也。參觀 Mirabeaux,
Erotika Biblion 論希伯來淫亂有云：“on ne reçoit point lévites ceux qui avoient le nez trop petit tors,
&c., il falloit un beau nez” (XXI. v. 18) (L’oeuvre du comte Mirabeau, “Les Maîtres de L’Amour”, p. 78)；又 W.M.,
The Man in the Moon Telling Strange
Fortunes 寫 “the
Parasite” 有云：“Is your nose long? An excellent ornament, he knew
a great lady that never commended other” (Richard Addington, A Book of “Characters”, p. 342)。“Die
einen grossen Mund hat, hat auch eine grosse votz” (E. Fuchs, Illustrierte Sittengeschichte,
Ergänzungsband, I, S.12); Donne, Problems,
11: “There is an Analogy, Proportion & Affection between the nose &
that part where this disease [pox] is first contracted.”
吳昌齡《西遊記》第二十一折：「行者云：『你道我不省得《金剛經》？我也常聽師父念：「過去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怎的不省得？你且賣一百文胡餅來，我點了心呵，慢慢和你說經。』貧婆云：『你道要點心，却是點你那過去心也，現在心也，未來心也？』行者云：『我原有心來，屁眼寬阿掉了也。』」按《金瓶梅》三十三回陳敬濟失鑰匙，金蓮道：「小孩兒家屁股大，敢吊了心，八十三回金蓮罵秋菊道：「你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6]此節本之《五燈會元》卷七：「宣鑒治《金剛經》，以南宗為魔，欲滅之，担《青龍疏鈔》出蜀。路上婆賣餅，因息肩點心。婆指担曰：『是甚文字？』師答之。婆曰：『我有一問，你若答得，施與點心。《金剛經》：「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未審上座點那個心？』」
蘇漢英《黃梁夢境記》第十折：「胡謅云：『我已做詩一首，念你聽聽：「關內關外尋太陰，不知太陰何處邊。將軍若知太陰處，敢犯引領太陰家。」』呂千里云：『好詩，好詩！』胡謅云：『詩雖不好，押韻而已。』」徐文長《四聲猿‧女狀元》第二折：「胡顏作曲云：『少米無柴，人情又不做得。』周丞相云：『「得」字不押韻了。』胡顏云：『韻有什麽正經！詩韻就是命運一般。宗師說他韻好，這韻不叶的也是叶的。』」按 Larousse du XXe Siècle, III, p. 945: “Rimer comme ‘hallebarde et
miséricorde’: ne pas rimer du tout. En 1727, un marchand de Paris, nommé Bombel,
voulut composer une épitaphe en vers pour un sien ami, suisse de Saint-Eustache ayant appris qu’il était nécessaire, pour la rime,
que les trois dernières lettres du second vers fussent les mêmes que les trois
dernières du vers precedent, le bonhomme écrivit: ‘Ci-gît mon ami Mardoche / Qui fut suisse de Saint-Eustache; / Il porta trente ans la hallebarde; / Dieu lui fasse miséricorde!’”。【《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五：「強斯文、老面皮，雖不成詩，壓韻而已的。」《紅樓夢》二十八回寶玉評薛蟠酒令曰：「押韻就好。」】真所謂戲事如真，真事如戲也。《紅樓夢》第二十八回薛蟠行酒令云：「女兒愁，繡房鑽出大馬猴。」寶玉曰：「押韻便好。」大哥之才，蓋在二胡上矣。按《古今談概》卷七引唐冀州參軍麴崇裕〈送司功〉詩云：「崇裕有幸會，得遇明流行。司士向京去，曠野哭聲哀。」又嘉靖間織造太監作詩云：「朝廷差我到蘇州，府縣官員不理咱。有朝一日朝京去，人生何處不相逢！」監司歎曰：「好詩！」答曰：「雖不成詩，叶韻而已。」又引《湖海搜奇》載：「謝兵馬妻為牆壓死，楊天錫往弔，謝泣曰：『寒荊正有孕，今死不成尸。』楊曰：『此所謂「雖不成尸，壓孕而已。」』謝恚。」
《續西廂昇仙記》第二折：「紅娘怨鶯鶯妬云：『跣足的趕獐，穿履的吃肉，忒殺心也。』」按《全唐詩》第十二函第八冊〈謎類‧佛書引語之二〉云：「赤腳人趁兔，著鞾人喫肉。」然此實中國諺語，見《五燈會元》卷十一風穴正沼章次，其意古籍中屢見。《淮南子‧說林訓》云：「屠者藿羹，車者步行，陶人用缺盆，匠人處狹廬。為者不得用，用者不肯為。」焦紘編《升庵外集》卷八十一引《鄒子》及《新論》一節全同，別增「鬻扇之翁手障暑，畜妓之夫恆獨處」（檢《全後漢文》所輯《新論》及《玉函山房輯佚書》中《鄒子》、《新論》，均無此語，《止園叢書》中《古今諺》亦未訂正）。鄭谷〈偶書〉詩云：「忍飢都是力耕人」；《宋文鑑》載張俞〈蠶婦〉詩云：「昨日入城郭，歸來淚滿巾。徧身綺羅者，不是養蠶人」（參觀第四百五十二則《野谷詩稿》）；梅聖俞〈陶者〉詩云：「陶盡門前土，屋上無片瓦。十指不沾泥，鱗鱗居大廈」（《宛陵集》卷四）；吾鄉俗諺尚有「賣油娘子水梳頭，秀才兒子不識字」等語，參觀 Oxford Dictionary of Proverbs, p. 585: “Who goes more bare than the shoemaker's
wife & the smith’s mare”; Robert Burton, Anatomy of Melancholy, “Democritus Junior to the Reader”: “Him that
makes shoes go barefoot himself”; Angelo Beolco’s “Oration”: “nù, che a se suòm,
à no n’haom mè, e gi altri, che no se sua, el magne” (we who sweat never have a
thing; & the other who don’t sweat are the ones who eat) — E.H. Wilkins, A Hist. of It. Lit., o.u.p., p. 243。Jonathan Wild, ch. 8 發揮此意尤詳：“The plowman, the shepherd, the weaver, the
builder, & the soldier, work not for themselves but others; they are
contented with a poor Pittance... & permit us, the Great, to enjoy the
fruits of their labours” etc. (“The World’s Classics”, pp. 37-8)。參觀 A.
Arthaber, Dizionario comparato di Proverbi,
p. 105; Montaigne, Essais, I, 25, la
Pléiade, p. 153。【于濆〈辛苦行〉：「壠上扶犁兒，手種腹長飢。窗下拋梭女，手織身無衣。」】【孟郊〈織婦詞〉：「如何織紈素，自著藍縷衣？」】【《空同子集‧附錄二‧獻吉與黃勉之尺牘》云：「諺曰：『織布無衣。』」】【《全唐文》四四七竇泉〈述書賦下〉自注云：「陸元方云：『來護兒，兒把筆；虞世南，兒帶刀。』」《埤雅》卷十「螢」條：「後世屠者饜於藜藿，而市扇者常苦暍。傳曰：『螢戴火而寒。』有是哉！」《五燈會元》十九徑山宗杲：「賣扇老婆手遮日（早見卷十二太子道一）」。】又按《櫻桃夢》中盧家青衣亦抱紅娘之怨，第九齣云：「他兩個如琴如瑟，那裏還記得我做媒底姐姐？也罷，那哥哥把乍見的心情，一星星都撇下了，不道『先有巫山後有雲』。」又云：「寧甘少婦隨中婦，肯使晴雲雜雨雲？」皆絕妙好詞。
四百九十四[7]
劉過《龍洲道人詩集》十卷。前第四百五十二則論《南宋羣賢小集》第十六冊已及。改之詩七古、七律、五古較為擅場，氣機壯浪，於江湖遊士詩中差為別調。干乞之什居其六七，自韓侂胄、周子充以下，無不投贈，以相結納。卷四〈代壽韓平原〉七律五首、卷七〈代上韓開府〉五律一首【《龍洲詞》卷上〈水龍吟〉（「慶流閱古無窮」）、〈沁園春‧代壽韓平原〉、卷下〈賀新郎‧平原納寵姬能奏方響席上賦〉】，疑侂胄既敗後，不忍刪去，加「代」字以自文。【《四朝聞見錄》乙集「函韓首」條末記侂胄命崑山令羈縻改之供官事。】改之好談用兵恢復，故應附合侂胄也。往往大言以嚇，復甘詞以媚，此法昉自員半千〈陳情表〉（《全唐文》卷一百六十五）、王泠然〈論薦書〉、〈與御史高昌宇書〉（卷二百九十四）、蕭穎士〈贈韋司業書〉（卷三百二十三）、李太白〈上安州李長史書〉、〈與韓荊州書〉（卷三百四十八）、任華〈與庾中丞書〉（卷三百七十六），改之亦得訣者，《瀛奎律髓》卷二十四譏為「外俠內餒」，洵然。又卷一云：「南渡後多景樓詩牌充塞，如劉改之長律，徒虛喝耳。」《桐江集》卷一〈滕元秀詩集序〉亦云：「時謠謂：『浙右滕元秀，江西劉改之。』然龍洲道人詩外強中乾，多謁客氣。」【《夷堅支‧丁》卷六謂劉「貲財贍足」，又記其遇琴精事（「劉改之教授」）。】【《潛研堂文集》卷三十〈跋山房隨筆〉謂所載《集》外〈羊腰腎羹〉、〈張魏公〉兩詩，皆傳聞不可信。】【《梅磵詩話》卷中載改之〈代歐陽丞上平章韓侂胄〉二絕句、〈寄曹倅施博士〉七律，云《集》不載。】
卷一〈襄陽歌〉：「人言邊人盡粗材，卧龍高卧不肯來。杜甫詩成米芾寫，二三子亦英雄哉。」
卷三〈題潤州多景樓〉：「一樓坐斷水中央，收拾淮南數千里」，「烟塵茫茫路渺渺，神京不見雙淚流。」按卷六〈題高遠亭〉云：「胡塵只隔淮河在，誰謂長驅一掃空」；〈登凌雲高處〉云：「更欲杖藜窮望眼，眼中何處認神州。」
卷〈之子祖孫〉：「祖孫今年幾年齒，兩髻紞紞垂到耳。讀書要以六經先，次第漢唐十七史。老夫之見竊不然，別有一說爲舉似。方今孶乳日衰甚，河朔早暮風塵起。腐儒酸寒作何用，國家所欠奇偉士。丈夫立身兩字盡，臣子忠孝而已矣。吾觀汝相頭面闊，顔色粗厚黑而紫。汝翁七十髮鬢轉，汝父科第遲如此。與生生死蠹文字，土田官人村夫子。不如左彎右挾弓，肉食封侯差快耳。」按卷一〈多景樓醉題〉云：「安能齷齪守一隅，白頭章句浙與閩。不隨舉子紙上學六韜，不學腐儒穿鑿註五經」；〈盱貽行〉云：「滄海可填山可移，男兒志氣當如斯。安能生死困毛錐，八韻作賦五字詩」；〈從軍樂〉云：「生前封侯死廟食，雲臺突兀秋山高。書生如魚蠹書冊，辛苦雕篆真徒勞。兒時鼓篋走京國，漸老一第猶未叨。自嗟賦命如紙薄，始信從軍古云樂」；卷二〈明州觀大閲〉云：「書生燈窗困毛錐，說著刀劍何時持」，「十年文窮坐百拙，感慨一賦從軍詩」，蓋科名不利，為此骯髒語。至卷二〈憶鄂渚〉之「書生豈無一策奇，叩閽擊鼓天不知」；〈嘉泰開樂日郭季端邀遊鳳山賦詩〉云：「看山看水時一來，錢塘吳越何小哉。指點中原百城在，功名逼人有機會」；卷五〈寄程鵬飛〉云：「男兒慷慨頭當斷，未有人施可報恩」；〈夜思中原〉云：「猶耿孤忠思報主，插天劍氣夜光芒」；卷六〈掛搭松窩〉云：「快斬妖魔三尺劍，朗吟風月五言詩」；〈六合道中〉云：「十年曾記此來游，有策中原一戰收」，「廟食封侯何日事，不堪老馬又滁州」；卷九〈蘄州道中〉云：「胸中自有平戎策，路入蘄州冷不知」，一若真有絕技奇謀者，可效也。
卷三〈九日鄂渚登高楚觀〉：「一山如龍來，起伏力不勝。老夫跨其脊，半空欲飛騰。」
〈讀書〉：「只堪把鉏在，趁此尚有力。」
卷四〈上袁文昌知平江〉：「適意秋風寧爲鱠，驚心半夜忽聞鐘。十年無計離場屋，說著功名氣拂胸。」
卷五〈送王簡卿歸天台〉：「班行失士國輕重，道路不言心是非。」按同卷〈送劉允叔還浙東〉云：「殺身無益事成敗，閉口不言心是非。」《養一齋詩話》卷三力斥〈送王〉一聯為「村夫子語」。同卷〈襄陽雪中〉云：「功名有分平吳易，貧賤無聞訪戴難」；卷六〈對雪〉云：「無賊可平閒李愬，有人不訪倦王猷」；卷六〈發舟〉云：「丹楓無處不愁客，白鷺有情如導吾」；同卷〈舟中偶作〉云：「白鷺導吾如有意，丹楓愁客亦何為。」又卷八〈寄張東之〉云：「見山堂上山如畫，二十年前曾客來。風絮滿城歸不得，江南老却賀方回。」卷九〈西湖〉第一句「西湖湖上」，第三句「歸未得」，餘全同。【《後村詩話》謂王簡卿贈改之詩「出語令人驚辟易，處窮無鬼敢揶揄」一聯極切。按《劍南詩稿》卷二十七〈贈劉改之秀才〉云：「君居古荆州，醉胆天宇小。尚不拜龐公，况肯依劉表。」】
〈寄呂英父〉：「低頭欲拜無東野，滿耳惟聞說項斯。」
卷六〈登清涼台寺〉：「江南江北許多山，到處登臨得凭欄。老木漸丹霜有信，怒濤衝岸水生寒。倦遊半世烏三匝，往事千年指一彈。落日正西催上馬，依依回首望長安。」
〈過泰和宮〉：「林塘漠漠亂花飛，門掩蒼苔過客稀。蝴蝶與身俱是夢，杜鵑憐我幾時歸。徐行便當籃輿穩，清話何妨羽扇揮。四十九年蘧伯玉，此生畢竟是耶非？」
〈大麓道中〉：「路轉羊腸回草徑，溪分燕尾繞沙洲。」按大似《東軒筆錄》所載夏竦詩「山勢蜂腰斷，溪流燕尾分」
卷九〈湖口阻風〉：「冒雪衝霜已十程，狂風乃敢厄吾行。無人說向江神道，莫待明年却世情。」按用施肩吾〈及第後過揚子江〉詩：「江神也世情，為我風色好。」楊誠齋〈盱貽軍東南第一山〉詩云：「川后年來世情了，一波分護兩涯船」，亦用其語。
《梅磵詩話》卷中載趙善倫季思〈多景樓〉詩云：「壯觀東南二百州，景於多處更多愁。江流千古英雄淚，山掩諸公富貴羞【《景定建康志》卷二十二載王雲煥〈沁園春〉亦云：「山骨呈羞，江聲帶恨」】。北府如今唯有酒，中原在望忍登樓【葉紹翁《靖逸小集‧石頭感古》亦云：「中原雖可望，不敢上層樓」】。西風戰艦今何在，且辦年年使客舟。」且曰：「全篇警拔，江湖間多稱之。或以爲劉改之詩，誤矣。」按可與《陳龍川集》卷十七〈念奴嬌‧豋多景樓〉並傳。風格確似改之，故《鶴林玉露》卷十七及《吹劍錄》皆誤為改之作，《清容居士集》卷十三〈泊京口追憶舊事〉第八首自注亦以此詩為改之作。（《鶴林玉露》以「忍」為「莫」、「今何在」為「成何事」，皆較勝。又詳說此詩之意，有云：「晉人言：『北府酒可飲，兵可用。』今上下習安，玩仇忘寇，北府僅有酒可飲耳。」）又按《宋詩紀事》卷八十五引善倫此詩，陸氏《宋詩紀事補遺》卷九十二據《宋詩拾遺》引「趙善思作此詩」，謬甚。當時改之、劉叔擬（《南宋羣賢小集》第八冊，《貴耳集》卷中謂改之、叔擬有「廬陵二劉」之目）、王簡卿（《瀛奎律髓》卷二十四）詩體相近，季思詩嘗鼎一臠，當亦其類。此篇與叔擬〈快目樓〉極肖。《龍洲道人集》中有〈贈劉叔擬〉五律一首。又按辛稼軒存詩不多，亦每為此體，稍雅渾耳，《翠微南征錄》則囂滑矣。知不足齋本《斜川集》後〈訂誤〉載改之詩四首，《式古堂書畫彙考》見原跡衹書名而不著姓，誤為蘇過作，《宋詩紀事》因之，吳長元謂〈金陵上吳開府〉二首見改之本集，因定前二首亦為改之作。按此二首見《龍洲道人詩集》卷八，題作〈上吳居父〉。《書畫考》載原跡第一首有自注謂吳嘗賦諸葛孔明詩，為世傳誦。今《集》中無此注，則「爭似一篇人膾炙，四方傳誦臥龍詩」之語，不甚可解矣。第二首：「廟堂陶鑄人材盡，流落江淮老病呻。又踏槐花隨舉子，思量鄧禹是何人。」今《集》作「尚踏」、「不知鄧禹」，小異。其他〈寄如臯葉尉〉五律，《集》未收。〈再遊儀真呈張使君〉七律第三、四云：「風月欲談嫌許事，山川不險似人心」，與《集》卷四〈謁京口張守〉第二首三、四全同，必是一首，原蹟為初稿，而《集》中為定本，故其餘六句皆以《集》本為長。吳氏之訂，又得佐證矣。【張蘊《斗野稿支卷‧多景樓》云：「暇日此登臨，淒涼北望心。戍烽孤障杳，塔影一江深。黠虜投鞭想，將軍誓檝吟。所嗟人事異，天險古猶今。」】
四百九十五[9]
蘇過《斜川集》六卷、《附錄》二卷，知不足齋本。叔黨之於東坡，可謂具體而微。然矩矱雖存，精采已失，不復意態雄杰，衹是氣機平濶。惟〈颶風賦〉、〈志隱〉兩文差有乃翁之氣概。近體詩最無佳致。【《天真閣集》卷四十三〈書斜川集贋本後〉亦謂早讀此《集》而疑其非叔黨作。邵二雲《南江文鈔》卷六〈書坊本偽斜川集後〉、〈書龍洲集後〉早發其偽。吳仰賢《小匏菴詩存》卷六〈曩在武昌購得活字版斜川集十卷讀其詩皆南渡後事殊不解細校之乃知是龍洲道人劉過詩……書賈……作此狡獪伎倆……而不知龍洲集亦復佳也詩以嘲之〉（七古）[10]。】【勞格《讀書雜識》卷十二考定張侃《拙軒集》中誤收斜川詩一首（〈先公守汝陰嘗以詩送都曹路君挂冠東歸追和〉），宜補入此《集》。】
卷一〈正月二十四日侍親遊羅浮道院栖禪山寺〉：「人閒境愈靜，地暖春先逝」，「何必懷故鄉，吾駕隨所稅。」
〈陪郡守遊西湖〉：「公詩如干將，游刃天宇大。西湖真小鮮，殊未供刀鱠。」
〈和范信中雪詩〉。按此即成都范寥，從山谷於宜州，為料理喪事者。其生平亡命任俠，弔詭多智，詳見《獨醒雜志》卷三、《梁溪漫志》卷十。據《漫志》所記，信中弔翟思之喪，盡盜其几筵所陳白金器皿，後來為山谷辦後事，即貨之得資用。叔黨數與唱和，同卷尚有〈次韻信中郎官菴〉、〈次韻范信中〉諸篇。《老學庵筆記》卷三云：「黃魯直有日記，謂之《家乘》，至宜州猶不輟書。其間數言信中者，蓋范寥也。高宗得此書真本，大愛之，置御案。徐師川以魯直甥召用，至翰林學士（《後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五《詩話後集》卷一云：「思陵本喜山谷，師川又在圍城中著節，遂峻擢」，可參觀。王明清《揮麈後錄》卷八載高宗御札云：「朕比觀黃庭堅集，見稱道其甥徐俯。因命訪其人在否，授以官。」孝宗則好東坡，觀《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一「孝宗恭儉」條、「蘇文忠贈官」條）。上從容謂：『信中為誰？』師川對曰：『嶺外荒陋無士人，不知何人。或恐是僧耳。』寥時為福建兵鈐，終不能自達而死。」今觀信中〈家乘序〉記山谷言「他日北歸，當以此奉遺」，及「忽不起，倉卒為他人持去。紹興癸丑，有故人錄此見遺」云云，蓋不知真跡流入禁中也。《家乘》三月十五日云：「成都范寥來相訪」，二十一日云：「何濬、范寥同飯」，五月十六日亦云「范寥」，爾後遂云「信中」、「范信中」，疊見屢出。雖「寥」與「信中」名、字不甚關聯，固可揣知。然尊為萬乘，深居九重，則皆不肯稍用心，憒憒亦所宜也。（張擴《東窻集》卷二有〈謝范信中鈐轄惠笋炙〉七古；朱翌《灊山集》卷二有〈簡范信中〉七律；李彭《日涉園集》卷六有〈答范信中韻〉七古；胡寅《斐然集》卷一有〈與范信仲及嚴陵同官納凉萬松亭〉七古，卷三有〈和信仲喜雨〉七律、〈酬信仲兄見和〉五排各二首；鄒浩《道鄉集》卷五有〈信中以詩來次韻送之〉七古、〈次韻范信中同遊花藥有作〉五古；鄒浩《道鄉集》卷五有〈信中以詩來次韻送之〉七律；鄒浩《道鄉集》卷五有〈信中〉七律；《呂東萊集》中贈答詩尤多。）【《巢經巢文集》卷六〈書宜州家乘後〉云：「《家乘》中書『范寥』者三，書『范信中』者八，書『信中』者十一。前後相證，宜無不知『信中』姓『范』，即是『范寥』者？何遽擬以為僧？放翁傳聞失信。」[11]《吹網錄》卷四疑《家乘》非原本，已經信中刪削，亦頗言之成理。】
〈北山雜詩‧之三〉：「霜餘木葉脫，浩蕩風千里。簸搖茅屋下，布被冷如水。吾儕貧亦巧，紙帳陋紈綺。柴門任軒吼，曉夢方清美。牆東新鑿牖，朝陽催我起。安眠愧耕者，隴月射牛耳。」
〈次韻和韓君表〉自注：「僕不能飲，欲學而未至。」按同卷〈雨後見月〉亦云：「嗟余不解飲，看爾時舉白。」此事亦似乃翁。
〈贈詩僧從信〉：「試草北山移，爲我招琴聰。」自注：「錢塘琴僧思聰亦妙於詩文，久游京師不歸。」按《老學庵筆記》卷七謂：「大觀、政和間，思聰挾琴游梁，日登中貴人之門。久之，遂還俗，為御前使臣。方其將冠巾也，蘇叔黨因浙僧入都送之詩云云，已無及矣。」《密齋筆記》卷五亦云然。
卷二〈不睡〉：「四鄰悄悄鼾殷牀，惟有客夢不得長。柴門獨掩燈有暈，欹枕未熟背已芒。（中略）步虛聲斷翠微遠，鐘磬時款幽人堂。（下略）」【《萍洲可談》卷二：「元符末，東坡放還，與子過乘月自瓊州渡海而北，風靜波平，東坡叩舷而歌，過困不得寢，甚苦之，率爾曰：『大人賞此不已，寧當再過一巡？』東坡矍然就寢。余在南海，逢東坡北歸，氣貌不衰，笑語滑稽無窮，視面多土色，靨耳不潤澤。別去數月，僅及陽羨而卒。」】
卷三〈送李稙秀才歸盱貽〉[12]：「妙年肯作小坡客。」自注：「先君以硯付八舍弟，有詩曰：『吾衰此無用，寄與小東坡。』」按王明清《揮麈後錄》記：「叔黨翰墨文章，能世其家，士大夫以『小坡』目之。」據此詩及東坡〈觀過所作木石竹〉絕句云：「老可能為竹寫真，小坡解與竹傳神」，則東坡諸子皆被「小坡」之目，匪特叔黨耳。
〈卜居城南〉：「神馬尻輿安所稅，寸田尺宅早歸休。」
卷四〈颶風賦〉：「仲秋之夕，客有叩門指雲物而告余曰：『（中略）斷霓飲海而北指，赤雲夾日而南翔，此颶之漸也。（中略）』語未卒，庭戶肅然，槁葉蔌蔌。（中略）忽野馬之決驟，矯退飛之六鷁，襲土囊之暴怒，持眾竅之叱吸。余乃入室而坐，斂衽變色。客曰：『未也，此颶風之先驅爾。』少焉，排戶破牖，隕瓦擗屋。礧擊巨石，揉拔喬木。（中略）吞泥沙於一卷，落崩崖於再觸。（中略）蓋三日而後息也。（中略）已而山林寂然，水波不興，動者自止，鳴者自停。湛天宇之蒼蒼，流孤月之熒熒。忽悟且嘆，莫知所營。（中略）蟻之緣也噓則墜，蚋之集也呵則舉。夫噓呵曾不能以振物，而施之二蟲則甚懼。鵬水擊而三千，摶扶搖而九萬。彼視吾之惴慄，亦爾汝之相莞。均大塊之噫氣，奚巨細之足辯？（下略）」按今日海南島仍苦颶風。
〈謝薦舉狀〉：「蓋將餬口於四方，敢憚折腰於五斗。」按同卷〈謝張張帥啟〉亦云：「折腰五斗，餬口四方。」
卷六〈志隱〉：「蘇子居島夷之二年，客有自許來唁，而勉之進取曰：『天之生物，類聚羣分。（中略）魚宅於淵，獸伏於榛。（中略）失其所則病，因其性則存。（中略）況於人乎？』（中略）蘇子曰：『噫！若客殆未達者耶？（中略）寓此世間，美惡幾希，乃欲夸三晉而陋百粵，棄遠俗而鄙島夷，竊為子不取也。子知魚之安於水也，而魚何擇夫河漢之與江湖？知獸之安於藪也，而獸何擇於雲夢之與孟諸？（下略）」
〈書先公字後〉：「少年喜二王書，晚乃喜顏平原。故時有二家風氣。俗子初不知，妄謂學徐浩，陋矣。昔之人有欲擠之於淵[13]，則此書隱；今之人以此書為進取資，則風俗靡然。逐利之夫臨摹百出，朱紫相亂。搢紳大夫家為世所欺，又有庸妄者居其間，倔強大言，以真為偽。非獨書也，斯文亦然。公昔為〈藏經記〉，初傳於世，或以為非公作，其後知之者以為神奇。在惠州作〈梅花〉詩，有以為非，至有以為笑，此皆士大夫間以文鳴者，其說能使人必信，謬妄如此，乃知識〈古戰場文〉者鮮矣。」按蘇籀《雙溪集》卷十一〈跋摹連昌宮詞〉、〈跋拔豕帖〉皆記東坡過嶠後草書尤精，自云不愧二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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