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草聖帖〉
四百九十六[1]
林景熙《霽山先生集》五卷、《拾遺》一卷，《知不足齋叢書》本。德陽詩典贍溫潤，頗似放翁，無南宋江湖派纖獷之習。雖多忠義之詞，却婉而不激，感愴勝於怨憤，惜風骨未堅，不能蒼摯。
卷一〈獨夜〉：「客鬢雙蓬老拾遺，一燈明滅酒醒時。百年回首忽成夢，萬竅有聲皆是詩。殘夜月枝烏未穩，故鄉水草鴈多飢。裌衣初試新霜冷，欲折黄花寄所思。」按洪玉父《西渡集‧四月二十三日野步》云：「逢即畫原非筆，所見皆詩本不言」；項平甫《平庵悔稿》卷七〈用韻酬贈潘楊〉云：「物物當前總是詩，遇絲成瑟竹成篪」；《劍南詩稿》卷四十一〈舟中作〉云：「村村皆畫本，處處有詩材」。以玉父為最佳，皆出於東坡〈慈湖夾阻風三首‧之二〉：「我行都是退之詩，真有人家水半扉。千頃桑麻在船底，空餘石髮挂魚衣。」參觀七百一則論 J. von Eichendorff: “Wünschelrute” (The Oxford Bk of German Verse, S. 270)。
〈寄懷〉：「圖上追三笑，詩中寄七哀。孤栖非絕物，多難亦成才。歲儉米生竹，春寒衣上苔。不知遼海客，化鶴幾時回。」
〈送果上人游五臺〉：「萬里參師最上關，五臺高處雪花寒。出門有礙憐吾老，獨枕殘書夢杏壇。」
〈故相賈氏居〉：「當年搆華居，權燄傾衛霍。地力窮斧斤，天章煥丹雘。花石擬平泉，川途致兹壑。唯聞丞相嗔，肯後天下樂。我來陵谷餘，山意已蕭索。蒼生墮顛崖，國破身孰託。空悲上蔡犬，不返華表鶴。丈夫保勛名，風采照麟閣。胡為一聲鉦，聚鐵鑄此錯。回首耒草碑，荒煙掩餘怍。」
〈山窗新糊有故朝封事稿閲之有感〉：「偶伴孤雲宿嶺東，四山欲雪地爐紅。何人一紙防秋疏，却與山窗障北風。」按關合極巧，自劉後村〈感昔詩〉（《大全集》卷三）「棄夏西陲忘險要，失燕北面受風寒」悟出。元尹廷高《玉井樵唱》卷上〈見一人家以書葉糊窗讀之乃張巡傳戲題〉：「坐守睢陽當豹關，江淮賴此得全安。至今青史雖零落，猶障窗風一面寒。」徐樹丞《識小錄》卷一：「有以〈張巡傳〉糊窗者，一士題云：『……安全……西風夜夜寒。』」參觀衛元卿〈謁金門〉：「若使邊塵吹得去，東風侯萬戶。」
卷二〈孤山〉：「回首咸平夢，清風自滿湖。乾坤一士隱，身世此山孤。鶴去空秋影，梅開尚舊株。耳孫今白髮，持酒酹寒蕪。」按德陽溫州人，和靖錢塘人，又不娶無子，「耳孫」之句亦出攀附，參觀第三百五十一則。乃知姜石帚「瓜皮搭李皮」之嘲，不限林可山也（《隨隱漫錄》載姜石帚詩云：「和靖當年不娶妻，因何七世有孫兒？若非鶴種並梅種，定是瓜皮搭李皮」；《梅磵詩話》謂是無名子詩，第二、三句作「只留一鶴一童兒，可山認作孤山種」）。
卷三〈新晴偶出〉：「琴床茶鼎澹相依，偶為尋僧出竹扉。風動松枝山鵲語，雪消菜甲野蟲飛。看花春入桄榔杖，聽瀑寒生薜荔衣。古寺無人雲漠漠，溪行喚得小船歸。」按《越縵堂日記》同治二年八月十三日摘德陽詩句甚夥，惟「風動松枝」一聯與余同，他皆非余所取也。蓴客詩學由明人入手，故始終皮相眼謾，論此《集》有云：「《江湖小集》別開幽隽一派，至『四靈』而佳句益多，月泉吟社尤為後勁，霽山其領袖也。南宋中葉後詩，姜堯章最清峭絕俗，德暘《集》名適與之同，筆墨町畦亦出一致」云云，皆影響語。
〈書陸放翁詩卷後〉：「天寶詩人詩有史，杜鵑再拜淚如水。龜堂一老旗鼓雄，勁氣往往摩其壘。輕裘駿馬成都花，氷甌雪椀建溪茶。承平麾節半海寓，歸來鏡曲盟鷗沙。詩墨淋漓不負酒，但恨未飲月氏首。牀頭孤劍空有聲，坐看中原落人手。青山一髮愁濛濛，干戈况滿天南東。來孫却見九州同，家祭如何告廼翁。」按卷五〈王脩竹詩集序〉云：「前輩評宋渡南後詩，以陸務觀擬杜，意在寤寐不忘中原，與拜鵲心事悲惋實同。」又按《後村大全集》卷十一〈端嘉雜詩〉第四首云：「不及生前見虜亡，放翁易簀憤堂堂。遙知小陸羞時薦，定告王師入洛陽。」滅金時作也。劉將孫《養吾齋集》卷三〈送李生〉云：「劍南詩老文章公，一生隔絶江以東。時時夜夢出關塞，滎河溫洛恍惚中。人生材命不相合，本志歷落空辭雄。一衣帶水又百載，九州今乃吾世同。昔人夢遊所不及，皆可杖屨舟連（車）通。」則入元所作。參觀三百十三則汪夢斗〈北遊詩集序〉。【《劍南詩稿》卷九〈感興〉第一首云：「常恐先狗馬，不見清中原」；卷三十六〈太息〉云：「砥柱河流仙掌日，死前恨不見中原」；卷三十八〈夜聞落葉〉云：「死至人所同，此理何待評。但有一可恨，不見復兩京」；卷三十六〈北望〉云：「寧知墓木拱，不見塞塵清。」】
卷四〈湯婆傳〉：「婆形矮腹魁，狎之者氣和體寧，心兵不起。向曙猶溫，注其餘波，可供盥頮。」按全本之山谷〈戲詠脚婆〉五言絕句二首。錫製者號「惜惜」，見《龍雲集》（第五百三十四則）；羅學溫有〈錫夫人贊〉，見《東南紀聞》卷三；瞿佑〈詠物詩百篇〉之五十為〈錫婆〉；查初白《敬業堂》卷四十有〈湯婆子〉五古，結語云：「既非燕玉比，且與渥朴殊。醉醒惟獨覺，冷暖寧關渠。婆兮古所名，聊作爾汝呼。無情亦無想，老婦得老夫」，尤妙。
四百九十七[2]
楊冠卿夢錫《客亭類稿》十四卷。楊氏，紹興時人，《四庫提要》考其身世頗詳。筆致清輕修潔，駢儷文及五律最工。
卷十三〈宿前崗鋪〉：「老去心猶壯，天邊歲欲除。喜行新過路，如讀未看書。溪水縈回浄，人家遠近居。梅花正愁絕，薄暮雨疎疎。」
〈即事〉：「歡悰憑淺酌，衰相怯單衣。詩向貧中好，春從雨際歸。氣寒憂麥瘦，桑濕恐蠶饑。豫學田園計，他時恐願違。」
〈讀書〉：「憂世終何補，忠懷悵不平。收回長太息，翻作短歌行。是事且復置，今人誰可盟。湘中千樹橘，墨墨了餘生。」
四百九十八[3]
鄭樵《夾漈遺稿》三卷。漁仲博學深思，以著述之才自負。卷三〈上宰相書〉云：「修書自是一家，作文自是一家。修書之人必能文，能文之人未必能修書，若之何後世皆以文人修書！」蓋夫子自道，然詞章實非所長。文恣肆鋪張，氣獷語俗。詩則粗而每入於腐，如〈題夾漈草堂二首〉、〈題南山書堂〉、〈漫興十首〉皆時作《擊壤集》語。蓋文有策士風，詩則染道學家習也。鄭方坤《全閩詩話》卷三引《閩書》所載漁仲〈賦爆竹〉七律，《集》中失收。周益公《親征錄》譏漁仲「切切於仕進，識者少之」（見第四百四十九則），今觀存文六首之中，其四皆上書干君相，自衒自媒，如卷三〈與景韋兄投宇文樞密書〉末云：「使白骨更生，寒灰復燃，特反掌耳。惟閣下置之肝臆而終始之」，〈與景韋兄投江給事書〉末云：「嗚呼！羽毛既成，因風而騰；鱗甲已就，待雲而興。厚（兄名）、樵風雲，閣下實司牧之。益公言不虛也。【姚瑩《康輶紀行》卷十二甚稱引其詩[4]。】【《後村大全集》卷九十四〈趙虛齋注莊子內篇序〉云：「往歲水心葉公講學析理，多異先儒。《習學記言》初出，南塘趙公書抵余曰：『葉猶是同中之異，如某則真異耳。』且語余曰：『莆人惟鄭漁仲善讀書，子可繼之，勿為第二流人。』」卷一百五〈跋夾漈艾軒帖〉云：「夾漈薦邱鐸於某人云：『尚書之門可以遺鄭樵，不可以遺丘鐸。』（參觀第三百五十六則）」《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夾漈詩傳》、卷三《夾漈春秋傳》皆譏其「師心自是」、「義理多迂僻」。】
卷一〈挽通判黃子方〉：「盾衰雙日落，夷惠兩風遺。」
〈靈龜潭〉：「泉心（按當依《全閩詩話》卷三引《閩書》作『聲』）漱玉開心孔，山色挼藍慰眼花。著手摩娑溪上石，他年來訪汝為家。」按此孫奕《履齋示兒編》卷十所謂「少陵爾汝羣物」也，參觀《宋詩選註》論董穎〈江上〉，又第七七○則論《詩‧靜女》，第五二六則《韋齋集》卷二〈書栟櫚院壁〉。
卷二〈論秦以詩廢而亡〉：「陳君舉曰：『秦之亡以詩廢。』聖人為詩，使天下匹夫匹婦之微，皆得以言其上，宜若啟天下輕君之心。蓋其抑鬱之氣抒，而無聊之氣不蓄也。嗚呼！詩不敢作，天下怨極矣。卒不能勝，其起而亡秦，秦亡而後快。」按即 Mazarin: “S’ils cantent la cansonette ils
pageront” 之意。
〈寄方禮部書〉：「天下本無事，庸人擾之而事多；載籍本無說，腐儒惑之而說衆。凡書所言人情事理，可即己意而求，董遇所謂『讀書百遍理自見』也。乃若天文、地理、車輿、器服、草木、蟲魚、鳥獸之名，不學問，雖讀千迴萬復，亦無由識也。後之淺鮮家，遇天文則曰此星名；遇地理則曰此地名、此山名、此水名；遇草木則曰此草名、此木名；遇蟲魚則曰此蟲名、此魚名；遇鳥獸則曰此鳥名、此獸名。更不言是何狀星、何地、何山、何水、何草、何木、何蟲、何魚、何鳥、何獸也。縱有言者，亦不過引《爾雅》以為據耳，其實未曾識也。又諸史家各成一代之書，而無通體。樵欲自今天子中興，上達秦、漢之前，著為一書，曰《通史》。」【《舊唐書‧陸元方傳》：「嘗謂人曰；『天下本無事，庸人擾之，始為繁耳。』」】按卷三〈上宰相書〉亦云：「以一介之士，見盡天下之圖書，識盡先儒之閫奧。天下之理，不可以不會；古今之道，不可以不通。會通之義大矣哉！凡典、謨、訓、誥、誓、命之書，散在天下，仲尼會其書而為一。舉而推之，上通於堯、舜，旁通於秦、魯，使天下無逸書，世代無絶緒，然後為成書。水不會於海，則為濫水；途不通於夏，則為窮途。修書之本，不可不據仲尼、司馬遷會通之法。上自羲皇，下逮五代，集天下之書為一書。」論□書人情事理可即意以求，而天文、地理等必須學問，尤可與程泰之《演繁露‧自序》合觀。戴東原議論已發於此。
卷三〈與景韋兄投宇文樞密書〉。按卷二〈獻皇帝書〉詞氣尚歛，卷三〈上宰相書〉議論可采，此篇及〈與景韋兄投江給事書〉則夸口之後繼以搖尾而已矣。此篇尤狂誕，與孟、荀、楊、韓、屈、宋、賈、馬輩較短長，自稱「義明於霜，行直如絃」、「精神動天，威毅貫日」、「壯圖亮節」、「鐵腸石心」，備世上美德，該古來名人，詳舉列數，堆床疊架，言之不怍不憚煩，令人笑來。復兄弟二人自相比量，如「厚見理如破竹，迎刃而解，初無留手；樵見理如攻堅木，終自擘折，稍遲耳。厚於文如狂瀾怒濤，樵於文如懸崖絕壁。厚仰視韓愈如不及，樵下視李白如常人」云云數百言，唐人自薦書所未有也。
四百九十九[5]
鄭獬《鄖溪集》二十八卷、《補遺、續補》一卷，《湖北先正遺書》本。毅夫氣剛節直，詩文勁拔，殊類其人。文學昌黎之茂厚，而本色故在，自成峻潔，所謂藥性存也。古詩學韓處未能妥貼，時病稚僿。其用我法者，剽爽迅峭，惜少回旋耳。總而觀之，風調甚類荊公，修詞遜其典雅。冤親平等，波瀾莫二，此之謂乎！
卷十四〈與劉舍人敞書〉：「翺之文尚質而少工，湜之文務實而不肆，張籍歌行乃勝於詩，至於它文不少見，計亦在歌詩下。使之質而工，奇而肆，則退之作也。」館臣編輯時，制誥中混入韓維、王安石之作，又漏輯〈江氏書目記〉、〈楚樂亭記〉兩首，詳見勞季言《讀書雜識》卷十二。《後村千家詩》卷一載毅夫〈探春〉七絕、卷五載〈憫雨〉七絕、卷十一載〈松〉七絕，此《集》皆無，《補遺》亦漏却，則勞氏所未及也。
卷十八〈黃叔度辯〉：「水若倍千頃而集，漫然就圮矣，奚睹其所謂『澄之不清、撓之不濁』者耶？舉山川、日月、天地而為之擬，則信美矣，然猶涉乎器也。宜拂其所謂『千頃』者，止曰：『撓之不濁、澄之不清』。」
〈書文中子後〉：「《唐史‧薛收傳》記其挺身歸國，在丁丑、戊寅歲中。丁丑為大業十三年，又為義寧元年，戊寅為武德元年，是年煬帝遇害於江都，蓋大業十四年也。而杜淹作〈文中子世家〉云：『十三年，江都難作，子有疾，召薛收』云云，殊與休事不合。《中說》後福畤所錄云杜淹為御史大夫，與長孫太尉有隙。予按淹以貞觀二年卒，後二十一年長孫無忌始拜太尉，其不合於史如此！」
〈記畫〉：「淮陽王監兵有畫十餘軸，而吳生之天王最為詭卓，次王維白衣老跨黃犢之一軸亦奇也。又有水鴨、紫莧三數軸，皆徐熙畫也。純淡墨畫竹樹黃雀者，雖墨為之，如具五彩，云僧貫休畫，皆能筆也。鈐轄夏宮苑愛翫之，以吳生之筆不可少髣髴，乃取王維之跨牛老、徐熙之水鴨、紫莧，命畫工模之。後出以示予，雖神氣風力有不足者，然其骨格猶王維、徐熙之畫也[6]。使畫工自為之，則不能。始予讀韓退之〈畫記〉，愛其文尤工，謂如《禹貢》、《周官》，然其言趙御史得國本而模之意，無乃亦類於此乎？」按「雖墨為之，如具五彩」二語甚妙。《弇州四部稿》卷一三八〈題石田寫生冊〉：「以淺色淡墨作之，吾家三歲兒一一指呼不誤，所謂妙而真者也。『意足不求』云云，語雖俊，似不用為公解嘲。」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二：「運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方干〈詠水墨山水〉詩云：「山似燒來看」，真無竅人語也。參觀第四百二十八則。又 Johannes Volkelt, System der Ästhetik, Bd. I, S. 110 論 “Die
sinnliche Ergänzung des Gegenstandes”。李曾伯〈滿江紅‧甲午宜興賦僧舍墨梅〉：「猶賴有、墨池老手，草玄能白」，簡齋〈墨梅〉詩「雖然變白能為黑，桃李依然是僕奴」，相形見鈍滯，不僅如《艇齋詩話》所謂「其詞幾乎罵矣」。【《攻媿集》卷一〈題龍眠畫騎射抱球戲〉：「靜中似有叱吒聲，墨淡猶疑錦繡眩。」】
卷二十三〈雜興〉：「女媧鍊五石，上補天之缺。如錮黄金液，萬古無由裂。堯舜首制度，巨防高𡽱嵲。後世日破穿，通為萬鼠穴。譬彼果蓏蟲，熟爛恣攻嚙。豈無良工手，一起為施設。非若天之難，前輩有夔卨。苟或不關心，女媧亦為拙。」
〈戍邕州〉：「兵符下西州，將軍催部伍。鳴鑼張大旗，早發邕州戍。家家送出城，走哭遮行路。邕州萬里餘，北人那可去。毒草見人摇，雄虺大如樹。二月瘴煙發，薰蒸劇甑釜。逃生既不暇，安能捕寇虜。顧彼有土人，揮金可召募。妻兒蓄里閭，於心必愛護。一朝有緩急，伸縮用臂股。何必遣戍兵，觳觫就死所。願留中州人，無填嶺南土。」
〈記夢〉：「赤城老仙翁，面發日月華。獨立石巖下，手把蟠桃花。授我碧簡文，奇篆蟠丹砂。讀之不可曉，翻身淩紫霞。」按《老學庵筆記》卷一記：「荊公見此詩後半，大笑曰：『此人不識字，不勘自承。』毅夫曰：『不然，吾乃用太白詩語也。』公又笑曰：『自首減等。』」又按卷七云：「荊公素不樂滕元發、鄭毅夫，目為『滕屠』、『鄭酤』。然二公資豪邁，不病其言。毅夫為內相，一日送客出郊，過朱亥塚，俗謂之屠兒原者，作詩云：『高論唐虞儒者事，賣交負國豈勝言。憑君莫笑金槌陋，卻是屠酤解報恩。』」此本未收此首，《補遺》亦漏却。《東軒筆錄》於滕元發數有微詞，卷十一云：「王荊公與滕甫同為開封試官，甫屢稱一試卷，荊公重違其言，置在高等。及拆封，乃王觀也。觀平日與甫親善，其為人薄于行，荊公素惡之，疑為滕所賣，見於詞色。滕遽操俚言自辨曰：『苟有賣公者，令甫老母下世。』公怏然曰：『公何不愷悌？豈可以太夫人為呪也。』荊公又不喜鄭獬，至是目為『滕屠鄭沽』。」又王得臣與毅夫同學，所撰《麈史》載毅夫佚事頗多，卷下云：「朱亥墓在都城南所謂四里橋之道左，旁有祠，垣宇甚全，木亦茂，呼為屠兒墓園。清明，則眾屠具酒肴祠之。」又按《宛陵集》卷十一〈送逐客王勝之不及遂至屠兒原〉云：「金鎚一報恩，義烈垂竹素。何須文學為，寄語長沙傅。」即毅夫此詩意。
卷二十四〈採鳧茨〉：「朝携一筐出，暮携一筐歸。十指欲流血，且急眼前饑。官倉豈無粟？粒粒藏珠璣。一粒不出倉，倉中羣鼠肥。」
卷二十五〈滯客〉：「五月不雨至六月，河流一尺清泥渾。舟人擊鼓挽舟去，牛頭刺地挽不行。我舟繫岸已七日，疑與綠樹同生根。忽驚黑雲湧西北，風號萬竅秋濤奔。截斷雨脚不到地，半夜霹靂空殺人。須臾雲破見星斗，老農嘆息如銜冤。高田已槁下田瘐，我為滯客何足言。」古挽舟以牛或以驢。太白〈丁督護歌〉云：「吳牛喘月時，拖船一何苦。」元馬臻〈舟次楊村〉云：「前望同舟遠不分，打頭風急禦河渾。蹇驢無力索船纜，行到楊村日已昏。」可與此詩「牛頭」句參觀。袁桷〈舟中雜詠‧之七〉：「惡馬少駕車，駑馬多駕船。」《船山詩草》卷十一〈三月六日王葑亭給諫招游二閘遇雨醉後作歌〉：「驢挽船，雨攙酒」；卷十二〈田山薑大通秋泛圖〉：「挽舟得得雙驢引」；吳仰賢《小匏菴詩存》卷四〈大通秋泛圖〉云[7]：「小車上掛帆三尺（北道上小車遇風順則張帆以助推挽），小舟斜挽驢兩頭」；俞鴻漸《印雪軒隨筆》自紀北行兩絕句，一云：「偷得船家使風法，布帆三尺樹蔭來」，一云：「邪許不勞喧兩岸，一繩驢背去匆匆」（見《印雪軒詩鈔》卷十〈自通洲進京船家以驢曳縴其行甚駛〉）[8]。
〈舟泊〉：「鳴櫓解雙纜，寒蒸江氣昏。春雲兼雨重，晚水带潮渾。小市魚蝦集，空亭燕雀喧。一尊得濃睡，行計不須論。」
卷二十七〈夜懷〉：「獨倚青桐聽鼓聲，參旗歷落上三更。涼風卷雨忽中斷，明月背雲還倒行。頼有清吟消意馬，豈無美酒破愁城。是非人世何須校，方外曾師阮步兵。」
〈雨餘〉：「飛雨淙淙萬弩奔，雨餘氣象變朝曛。長虹挂雨出青嶂，落日翻光燒赤雲。得水跳蛙惟召鬧，投林栖雀自求群。欲尋方外無窮樂，更滿梨花四五分。」
〈春盡〉：「春盡行人未到家，春風應怪在天涯。夜來過嶺忽聞雨，今日滿溪俱是花。前樹未回疑路斷，後山纔轉便雲遮。夜間絕少塵埃污，惟有清泉漾白沙。」按「夜間」疑當作「道間」，此本誤字甚多。《庚溪詩話》卷下稱「夜來」一聯之佳，謂何正平「不知疊嶂夜來雨，清曉石楠花亂流」寫景相似[9]。又此題二首，其第二首即〈和御製賞花釣魚〉詩[10]，見《瀛奎律髓》卷五者，館臣之疏可想。
〈月波樓〉：「野色更無山隔斷，天光直與水相通。」按《竹坡詩話》謂是滕元發詩，《宋詩紀事》卷十九遂沿其誤。張九成《橫浦心傳錄》卷上謂是杜詩，而《橫浦日新》謂是鄭毅夫詩，即「干羽舞而有苗格」之意。今觀此詩，風調勁悍不遲留，為毅夫手筆無疑。《竹坡詩話》誤「通」字為「連」字，然譏「直」字「著力」、「近俗」，改「自」字「為微蘊藉」，則頗知言。
〈送程公闢出守會稽〉：「雪急紫濛催玉勒」，自注：「奉使方歸。『紫濛』，虜中館名。」虛谷批：「『紫濛』二字甚新，亦所未知。」紀批：「楊升庵譏虛谷妄猜，不知此乃原注也。」按《陔餘叢考》卷二十四引陳眉公《枕譚》之說，亦同升庵，均引《晉書‧載記》「慕容氏邑於紫濛之野」，謂「以慕容比遼」，而駁之曰：《新唐書‧地理志》、〈張守珪傳〉皆有『紫濛』，為戍地。《宋史‧章頻傳》：『使契丹，至紫濛館，卒。』韓琦有〈紫濛遇風〉詩（《安陽集》卷四）。」甌北未知《蘇魏公集》卷十三亦有〈和冬至紫濛館書事〉五律一首。
〈奉詔赴瓊林苑燕餞太尉潞國文公出鎮西都〉。按此篇及同卷〈送程公闢給事出守會稽〉、〈寄程公闢〉、〈送公闢給事自青州致政歸吳中〉三篇亦見王禹玉《華陽集》（第一、第二、第四首見卷五，第三首見卷三），風華整貼，自非毅夫手筆也。〈餞文潞公〉之「功業迥高嘉祐末，精神如破貝州時自注：用白居易〈獻裴晉公〉詩」，〈寄程公闢〉之「舞急錦腰迎十八，酒酣金盞照東西」，皆見稱於《墨莊漫錄》卷四，均謂是禹玉詩。《老學庵筆記》卷十謂：「王禹玉〈送文太師〉詩：『精神如破如州時』，用白語『聞說風情筋力在，只如初破蔡州時』而加工。」均可佐證。所以誤屬毅夫者，勞季言《讀書雜識》卷十二謂：「《瀛奎律髓》卷五〈昇平類〉錄毅夫〈和御製賞花釣魚詩〉，繼以〈和前韻〉一首，復牽連選〈餞文公〉、〈送公闢〉等四首，皆漏寫作者姓字。〈和前韻〉後四首禹玉詩，宜分編入卷二十四〈送別類〉、卷四十二〈寄贈類〉者，而老耄失檢，遂遺訛數百年耳。」（又如《律髓》卷四十四后山〈病起〉五律後，〈病中六首〉乃范石湖，而漏去石湖之名，紀批遂謂「非后山佳作」、「竟不似后山」、「近姚武功」，而亦不解原批「貴人」語云云矣；卷二十〈黃梅花〉、〈憶梅花〉、〈梅花〉三首乃王平甫，而漏去平甫名，賴原批中點明，不然將以為荊公逸詩矣；卷六「世事悠悠未遽央」乃宋元憲詩，而脫去題目、姓名，遂似楊文公〈書懷寄劉五〉第二首矣；卷十七〈苦雨〉等詩脫去陸放翁姓名，遂似曾茶山作矣。）
卷二十八〈自天竺遇雨却回靈隱〉。《甕牖閒評》稱毅夫詩「料得涼風消息近，蕭蕭只在柳稍頭」，謂與東坡〈詠荷葉〉詩「水面風生人未知，低昂巨葉先零亂」同工。
〈嘲范蠡〉：「千重越甲夜成圍，宴罷君王醉不知。若論破吳功第一，黄金只合鑄西施。」按參觀第二百十則論 The Deipnosophists, XIII. 560。
〈田家〉：「數畝低田流水渾，一樹高花明遠村。雲陰拂暑風光好，却將微雨送黄昏。」按律不諧而意不醒，不如《能改齋漫錄》所引第一句作「田家汩汩流水渾」，第三句作「雲意不知殘照好」（按《能改齋漫錄》卷八，《竹莊詩話》卷十六引作《復齋漫錄》）。
五百[13]
米芾《寶晉英光集》八卷、《補遺》一卷。賦最凝鍊瑰瑋，而板密乏韻。〈淨名齋記〉實亦以賦心為之。詩、文皆時出奇逸，而率野者、堆垛者居其太半，律體尤煊染有俗藻。《韻語陽秋》卷二云：「米元章賦詩絕妙，而人罕稱之者，以書名掩之也。如〈不及陪東坡往金山作水陸〉七古、〈栖雲閣〉五古，殆出翰墨畦徑之表，蓋自邁往凌雲之氣流出。」未免過情之稱。《升庵全集》卷五十六亦稱其詩律之妙。《藏海詩話》記蔡天啟云：「米元章詩有惡無凡。」《省齋文稿》卷十七〈題米芾馬賦〉云：「元章詞筆俊拔，略無滯礙。使能約以法度，博以學問，則生當獨步翰墨之場，沒且登名文章之錄，其成就豈止此而已，惜夫！」庶幾公論。南宮翰墨零落人間，搜羅不易，此本《補遺》亦殊未備，如《宋詩紀事》卷三十四引《輟耕錄》所載〈懷南唐硯山〉詩、《郭天錫日記》所載〈琴〉詩即付缺如。〈評書〉一篇，據趙彥衛《雲麓漫鈔》卷五所載，首有「善書者歷代有之，梁武帝評書，從漢末至梁得三十四人」二十二字，末有「繼其人者，襄陽米芾也」九字宜補，文氣始完而神氣庶出矣。周煇曾祖穜與元章最交契，《能改齋漫錄》記東坡唾硯一事，實即穜所為，故煇之《清波雜志》卷五記南宮逸事甚多，《別志》卷上記米老〈辨顛帖〉事，不如《鐵圍山叢談》卷四之親切，又載其與蔣穎叔〈自薦帖〉云：「襄陽米芾，存蘇軾、黃庭堅之間，自負其才，不入黨與。今老矣，困為資格，不幸一旦死，不得潤色帝猷，黼黻王度，臣某實惜之。願明天子去常格料理之。」又《獨醒雜志》卷五載其〈投許沖元帖〉云：「芾自會道言語，不襲古人。年三十，為長沙掾，盡毀棄以前所作，平生不錄一篇投王公貴人，遇知己索一二篇則以往。元豐中，至金陵識王介甫，過黃州識蘇子瞻，皆不執弟子禮，特敬前輩而已。」卷六云：「徽宗朝以廷臣論薦，除太常博士。內史吳拭行詞，多所褒獎。元章喜，作詩謝之，末章云：『中間有一蕭閒伯，學道登仙初應格。朝元明日拜五光，玉皇應怪須眉白。』未入謝，言者謂其詭詐不近人情，人謂之顛，不可以登朝藉，命遂寢。元章太不平」云云。此二〈帖〉及詩，《補遺》皆未收。《墨莊漫錄》卷六引蔡天啟作〈南宮墓志〉，有云：「冠服用唐人規制，所至人聚觀之。性好潔，置水其傍，數頮而不帨」云云，惜未覩全文。【《清真釋疑補輯》謂元章至長安清教寺書「道法參天地」五大字勒碑。《純常子枝語》卷三十：「《清真指南》等書皆以米南宮為回教中人。以《寶晉英光集》證之，南宮實皈依佛教，惟世系出自西域，故以此稱之。」卷三十五引《英光集》卷十六〈羅漢贊〉、〈如來真贊〉、〈臨化偈〉為證。】【羅繼祖《楓窗脞語》58 頁謂：「或言海岳乃米信後人，果然，則奚族也。」】【黃溍《日損齋筆記》云：「元章自書姓名及用圖記，米或為芊。芊乃楚姓。米氏自出西域。唐有回紇米懷玉，五代有沙陀米至減，非若樓與婁、邵與召同所祖也。】【張雨《貞居先生詩集補遺》卷下〈中嶽外史傳〉即南宮傳也，結云：「張長史旭稱賀八清鑑風流，千載一人也。予用為米元章傳贊，當世不能損益云。[14]」】【《志雅堂雜鈔》卷下載南宮〈跋雪竇自書詩〉七絕一首。蔣光煦《東湖叢記》卷四載《松桂堂帖》中南宮〈相義錄〉。】【《清波雜志》卷十一：「米元章回人書，親舊有密於窗隙窺其寫至『芾再拜』，即放筆於案，整襟端下兩拜。」《東谷所見》：「楊慈湖作一書，付局兵，又遣人追回，取書置中堂几上，焚香再拜畢，復付之。蓋書中寫『頓首、再拜上覆』，偶遺忘不及拜。」】【《誠齋集》卷一一八《詩話》「米老庵」事。】【程俱《北山小集》卷五〈傅沖益次漣水詩和寄〉自注：「米元章當時自稱漪漣守壘，寄書吳江，求海岱樓詩云：『軍宅枕岱一支，左海八十里在目中，真偉觀也。』」卷十六〈題米元章墓〉云：「將沒，預告郡吏以期日，即具棺櫬置便坐。為吏，所至有名跡，簡靜愛人。余𥘉識公南徐，貽詩謂余李太白後身。」】【胡應麟《少室山房類稿》卷 107〈跋米顛自薦帖〉：「嘗上下史籍，得類米者一人，曰：張融。」108〈跋米南官誤恩帖〉：「米老以顛名一代，而大罵旭書以變亂古法，驚諸凡夫。彼不惡傷其類耶？」（大誤！人顛非書顛也。）】【《揮麈後錄》卷七論「士大夫不足養」，舉米元章上曾文肅、蔡元度〈啟〉為例。】
卷一〈壯觀賦〉：「遠琛近賈，千里不風。鑑湛一色，折葦可通。其或弱吹砌鱗，疾颷湧山。九地出沒，千峰上攢。如嶺並亘，連雲俱還。」
卷二〈智衲草書〉：「怒蛟狂虺忽驚走，滿手墨電爭迴旋。」按「墨電」二字創。
〈發潤州〉。按五言長律，卷三〈壯觀〉二首七絕、〈壯觀後詩〉七律均誤編入古詩。
卷三〈自漣漪寄薛郎中紹彭〉：「歐怪禇妍不自持，猶能半蹈古人規。公權醜怪惡札祖，從兹古法蕩無遺。張顛與柳頗同罪，鼓吹俗子起亂離。懷素猲獠小解事，僅趨平淡如盲醫。可憐智永研空臼，去本一步呈千嗤。已矣此生為此困，有口能說手不隨。誰云心存乃筆到，天工自是秘精微。」按〈海岳名言〉（即《墨莊漫錄》卷六所載元章用鷄林紙書贈張太亨〈論書〉一篇、〈雜書〉十篇）斥柳、歐為惡札祖，顏魯公真書入俗，與此詩意略同，而自負其書，則與此詩自恨心手乖佐者異矣（《鐵圍山叢談》卷四記米老推蔡京兄弟書上繼柳氏，而自居其次，蓋直是怕他，此老顛中有黠也）。唐人韓方明〈授筆要說〉（《全唐文》卷四百八十二）論「筆居心後」、「意在筆前」，尚是得心應手之樂，元章始拈出「眼中有筆」而「腕中有鬼」（《藝苑巵言‧附錄》卷三，《四部稿》卷一百五十三）、「欲如此而不得如此」（劉䬠補輯本《霜紅龕全集》卷二十三〈字訓〉）、「胸中有字，手下無字」（《求闕齋日記類鈔》卷下辛酉二月）一段境象，與東坡〈和子由論書〉云：「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貌同心異。《湧幢小品》卷二十二云：「王弇州不善書，好談書法。其言曰：『吾腕有鬼，吾眼有神。』此意倡，於是不善畫者好談畫，不善詩文者好談詩文，極於禪元，莫不皆然。袁中郎不善飲，好談飲，著有〈觴政〉一篇，補所未足。古人曰：『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董思白書畫一時獨步，然對人絕不齒及。雲栖和尚曰：『他鄉人說鄉話，只是自己曉得。佛圖澄聽鈴語，與麻襦問答，豈容他人插入片語耶？』」顧昌《耳提錄》云：「梅杓思嘗揚于眾曰：『吾於詩文手不及人，而眼輒高人數倍。』芝麓公屢舉其說，予（顧黃公）曰：『不然，眼到即是手到，不見大悲菩薩，千手千眼乎？一手隨具一眼。』」則可作東坡諍臣也。又按卷八〈雜題〉第十六條云：「武帝書，豈臨學所能！古人得此等書，臨學安得不臻妙境？獨寫唐人筆札，意格尪弱，豈有勝理！其氣象有若太古之人，自然淳野之質。張長史、懷素豈能臻其藩籬？」又《補遺‧論草書》云：「草書若不入晉人格，徒成下品，張顛俗子，變亂古法。懷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時代壓之，不能高古，高閑而下，但可懸之酒肆。𧦪光尤可憎惡。」又《補遺‧跋顏書》云：「顏學褚既成，自以挑踢名家，作用太多，無平淡天成之趣。大抵顏、柳挑踢，為後世醜怪惡札之祖，從此古法蕩然。」皆與此詩相發明。《東軒筆錄》卷十五載李後主謂魯公書「如扠手並脚田舍漢」，則元章之說，其來舊矣。而〈書評〉云：「柳公權如深山道士，修養已成，神氣清健，無一點塵俗。顏真卿如項藉挂甲，樊噲排突，硬弩欲張，鐵柱將立，傑然有不可犯之色。」置膝墜淵，議論何相反乃爾？大抵元章矜心好詆，獨〈書評〉則一變狂奴故態也。
〈劉涇新收唐絹本蘭亭作詩詢之〉：「何時大叫劉子前，跽閱墨皇三復返。」按「墨皇」二字亦新。南宮《書史》記劉貽詩云：「祕笈墨皇曽敬識」，林希送行詩云：「壺嶺共傾銀霅水，墨皇猶展玉樓風。」
〈題唐模子敬范新婦帖子〉：「直裂紋勻真古紙，跋印多時俗眼美。誠懸尚復誤疑似，有渭不能辨涇水。真偽頭面拳趺趾，久假中分辨愚智。寶軸時開心一洗，百氏何人傳至米。」按卷七〈跋羲獻帖〉云：「柳誠懸誤以羲之為獻之，能書未必能別，猶歐、虞之於唐，以書名天下，而不任識書。魏鄭公無書名，乃同褚遂良為貞觀書證，後世以為無偽」云云，大可佐弇州所謂「不任書」而「不敢不任識書」（《藝苑巵言‧附錄》卷三）張目。又按卷三〈太師行寄王太史彥舟〉云：「王郎十八魁天下，招我同延貴客星。末出東晉十三帖，此第十一石蘊瓊。絹標間是褚公寫，誤以右軍標作謝。我時指出一坐驚，精神喚起光相射」云云，則是登善，尚不得為精鑒。然則以書名而任識書者，殆元章一人而已乎？而黃長睿《法帖刊誤》已攻其後矣。《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三〈淳化閣帖十跋〉云：「長睿書絕不及米，持論往往勝之者，米以法，黄以事，差覈耳。」《弇州續稿》卷一百六十七〈跋寶晉齋帖〉云：「人皆謂元章特妙臨摹，此帖雖古意藹然，而不能脫米家腕法。好事人語，何可盡信？」
〈題永徽中所撫蘭亭敘〉：「二十八行三百字，之字最多無一似。」按《全唐文》卷三百六十五蔡希綜〈法書論〉云：「每書一紙，或有重字，亦須字字意殊。」余嘗覩元章〈多景樓〉詩墨跡，「景」字、「樓」字亦無似者。
〈答薛紹彭寄書〉：「世言米薛或薛米，猶言弟兄與兄弟。四海論年我不卑，品定多知定如是。」
〈栖雲閣〉：「雲出救世旱，澤浹雲尋歸。入石了不見，豐功已如遺。」
〈答紹彭書來論晉帖誤字〉：「何必識難字，辛苦效揚雄。自古寫字人，用字或不通。」按《魏鶴山大全集》卷六十二〈跋米友仁帖〉謂：「南宮好為小篆，則有不知而作者。」則元章亦寫別字人也。
卷四〈蘇東坡輓詩五首〉。按均粗率，惟自注可備掌故，如第四首注云：「公別於真閘屋下，曰：『待不來，竊恐真州人俱道放著天下第一等人米元章，不別而去也』」；「公簡云：『相知二十年，恨知公不盡。』余答曰：『更有知不盡處，修楊許之業，為帝宸碧落之游，異時相見，乃知也。』今思之，皆訣別之語。」《劉後村大全集》卷十〈戲跋元章帖兩絕句〉記：「元章〈帖〉云：『老弟《山林集》多於《眉陽集》，然不襲古人一句。』子瞻南還，與之說，茫然歎久之，似歎渠偷也。」當是指「知公不盡」一事。參觀《慶湖遺老集》卷五〈留別米雍丘〉（第三百九十五則）。
〈雜詠〉：「水月光華動不風，寒增綠柳露滋松。西山夜色無人管，直透疏簾翠一重。」
〈垂虹亭〉：「斷雲一片洞庭帆[15]，玉破鱸魚金破柑。好作新詩寄桑苧，垂虹秋色滿東南。」按第二句用蘇子美〈望太湖〉詩「笠澤魚肥人膾玉，洞庭橘熟客分金」，本地風光也。《說郛》卷六十四《真率記事》云：「米老云：『四方無個好溷。』予應云：『吳江垂虹亭中，所謂第一溷也。』」與此詩合觀，可發一笑。《全閩詩話》卷二引《詞統》云：「東坡嘲柳七『楊柳岸，曉風殘月』：『此是指梢公登溷處耳。』」恰相印證。
〈題泗濱南山石壁曰第一山〉：「京洛風沙千里還，船頭出汴翠屏間。莫論衡霍撞星斗，且是東南第一山。」按《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五云：「淮北之地平夷，自京師至汴口，並無山，惟隔淮方有南山，米元章名其山為第一山，有詩云云。」光律元《有不為齋隨筆》癸云：「玩元章詩意，謂自北而南，初見之一山耳。」又按元章詩乃北宋時之第一山也，至南宋篇什則大異，如《齊東野語》卷十二載鄭汝諧〈題第一山〉云[16]：「忍恥包羞事北庭，奚奴得意管逢迎。燕山有石無人勒，却向都梁記姓名。」《宋詩紀事補遺》卷四十五王信〈第一山〉云：「禹迹茫茫萬里天，望中皆我舊山川。誰將淮水分南北，直到幽燕始是邊。」卷五十四蔣介〈第一山〉云：「第一山前萬里秋，野花衰草替人愁。中原好在平如掌，莫把長淮當白溝。」王詠霓子裳《函雅堂集》卷十二〈盱山雜詠和米元章詩韻十首‧之一〉：「玉帛和戎歲往還，淮流如帶水雲間。南朝無限中原淚，第一傷心在此山。」《宋詩紀事》五十三蔡勘〈題盱眙〉：「自古東南第一山，于今無異玉門關。……中原父老應遺恨，衹見旃車歲往還。」【《輿地紀勝》卷四十四沈誠〈遊都梁賦〉：「昔中原兮今邊頭，抱良圖兮氣干牛。窺泗城兮辨古汴，臨清浦兮思白溝。」】
卷六〈淨名齋記〉：「帶江萬里，十郡百邑，繚山為城，臨流為隍者，惟吾丹徒。重樓參差，巧若圖刓。地靈極倪，而雲霞出沒；星辰挂腹，而天光不夜。高三景小萬有者，惟吾甘露。（中略）晨曦垂虹，時媚于左；長庚纖月，每華其右。千林霜落，萬嶺雪饒。春聚於西郛，而秋留於南巖者，惟吾淨名。（下略）」按布局嚴而安閒，琢句麗而典重。米老文字，此為壓卷。
卷八〈論書格〉：「唐末書格甚卑，惟楊景度行書與顏魯公『壁坼』、『屋漏』同意。王荊公文謂：『此書意之所至，筆之所止則已，不曳以就長，促以就短。』信斯言也。」按《姑溪居士前集》卷三十九〈跋元章所收荊公詩〉云：「荊公得元章詩筆，愛之而未見其人。後親作行筆，録近詩寄之。字畫幾與晉人不辨。乃知荆公未嘗不學書也。」
〈雜題〉第十四條云：「好事家所收帖有如篆籀者，迴視二王，頓有塵意。謝奕之混然天成，謝安之清邁真宜，批子敬帖尾也。」按第十八條云：「退之云：『羲之俗，書趁姿媚。』此公不獨為石鼓發想，亦見此等物耳。」又《補遺‧王謝書跋》云：「李太師收晉賢十四帖，王戎書若篆籀，謝安格在子敬上。真宜批帖尾也。」又〈論書〉云：「因為邑判押，遂使字有俗氣。右軍暮年方妙，正在山林時。吾家收右軍在會稽時〈與王述書〉，頓有塵氣，又其驗也。」皆相發明。【《墨莊漫錄》卷六錄米〈論書〉一篇、〈雜書〉十篇，可參校。】
第十七條云：「學書貴弄翰，謂把筆輕，自然手心虛，振迅天真，出於意外。所以古人書各各不同，若一一相似，則奴書也。」按《補遺‧次韻魏泰見寄》七律云：「舊憐俊氣閒羈馬，老厭奴書不玩鵝。」上句用支遁事，下句蓋自家典故，合之右軍耳。
《補遺‧都梁十景詩》：「塔邊雲影任高低，閒逐清風自在飛。四海望遙人久渴，不成霖雨又空歸。五塔寺歸雲」
〈海岳名言〉曰：「開元以來，明皇字體肥俗，始有徐浩合其所好，字自此肥，古氣無有。」按《全唐文》卷四百三十二張懷瓘〈評書藥石論〉云：「夫馬筋多肉少為上，肉多筋少為下，書亦如之。若筋骨不任其脂肉者，在馬為駑駘，在人為肉疾，在書為墨豬。」卷四百四十徐浩〈書法論〉云：「人謂虞得其筋，褚得其肉，歐得其骨。夫鷹隼乏彩，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翬翟備色，而翱翔於百步，肉豐而力沈也。歐、虞為鷹隼，陸、褚為翬翟焉」云，是季海議論亦主瘦勁，至以河南為多肉也。
[4]「康輶紀行」原作「康輶紀聞」。
[6]「然其骨格」原作「猶其骨格」。
[7]「吳仰賢」原作「吳嘉賢」。
[9]「何正平」原作「可正平」。
[10]「賞花釣魚」原作「看花賞魚」。
[11]「舟行次南都遇雨」原作「自天竺遇雨却回靈隱」。
[14]「當世」原作「千載」。
[15]「斷雲」原作「垂虹」。
[16]「鄭汝諧」原作「鄭世諧」。
[17]「尹仁」原作「伊仁」。
[18]「知出于歐」原作「出知于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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