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23日 星期二

《中文筆記》第一冊(殘頁C下)



閱曹籀所著書六種畢,亦舊經眼者[1]。文字怪誕曼衍,議論穿鑿糾纏,狂士而近風人矣[2]。偶有非常可怪語,足資談助。駢文小品甚纖俗。吳慶砥《蕉廊脞錄》卷三記曹老而好訟,幾不得其死,可補《越縵堂日記》所未及。曹與趙撝叔友,《籀書》由撝叔題端,并有〈象贊〉,宜越縵一開卷即深惡痛絕。其攀龔定厂為師友,正如其欲以石屋洞為名山藏(《蟬蛻集》一〈石屋洞〉七律、《外篇》一〈石屋書藏記〉、《續篇》三〈蠃壳道場記〉)。偏面相思,可笑可憐。

《籀書內篇》二〈圖室寶典序〉記夢遊端門明堂,斗牛間有老人,授以「綈文綠字」;《外篇》二〈㝱易賦〉記夢入土窟,讀太古藏書《霹靂開天圖》」;《續篇》三〈蠃壳道場記〉夢見「能天聲音文字祖,許入無盡藏,讀霹靂太古篆」;《蟬蛻集》卷三〈新啟維摩經會示同社諸君〉自注:「嘗夢至一處金銀宮殿,碧檻紅闌,聞空中人語,曰此廣果天也。來世當託生其中。」痴人鬼話,令人笑來。《續篇》三有〈答黃淑芬女士夢中書〉,自註:「癸酉暮春望夜,夢得女士黃淑芬書,約余同生極樂,作此報之。」此夢亦尋常,此書真堪絕倒。

《外篇》二〈定厂文集題詞〉、《續篇》二〈太誓問答後序〉(「余與定厂交十稔矣!所為學,雖不得定厂之萬一,然皆學定厂者」)、《續篇》三〈戴鶴墅傳〉(「余少時學詩古文詞,嘗謂吾於龔定厂則師之矣,吾於陳作甫則友之矣」)、《蟬蛻集》卷一〈薄游滬上寓居水仙宮〉(「騷壇誰是主,知我一劉龔」,自註:「謂龔定厂」)。然曹詩全不似龔,文學龔尚不入門。學問兼及《穀梁》,勾通儒、釋(如《外篇》一〈正十上〉、〈中〉、〈下〉三首、〈釋卍〉、《外篇》二〈書唐建中二年景教流行中國碑後〉、《續篇》二〈十字圖說〉皆謂儒、釋、耶三教並立,耶穌亦靈秀所鍾;〈景教碑〉所謂「立判十字以定四方」,「十字」即儒之九宮八卦;孔子曰:「五十學易」,試以「五」字即「ㄨ」加「十」字上,即成八卦形,亦即釋之
;「三德秘藏」、「三身」、「三始」、「三位一體」無乎不同;而釋氏之「卍」即「萬」字,尤「十」字之祖也)、漢、宋(如《續篇》二〈格物解〉謂鄭、朱無異),而并欲包容耶穌,大有《西游補》中孫行者三個師父,一個祖師、二個唐僧、三個岳將軍「湊成三教全身」之風。較之定盦,尤為放恣,土匪學人野名士耳。

《內》一〈詁訓義相反而兼通說〉[3]、二〈與某論姊妹共事一夫書〉(「再娶非古禮,而從媵則古禮。在室之年為姊妹,有家之日為姒娣。古道云亡,人情日薄,媵衽之近,娣袂之良,反謂有傷名教」)、《續》二〈與俞某書附復札〉、〈復俞某書〉(因詁經精舍課士不錄其弟子,故致書曲園謾罵,謂:「課題『箕子明夷解』乃因屢蒙聖諭,藉題以寫怨懟[4]。且處同文之世,而諸生卷作小篆或隸書,筆畫全失六書之義,乃列之高等。淺人書聯有『
 』、『
』兩字,徧檢字書不得。看卷紕繆,指不勝屈。」第二〈書〉至斥俞氏「素隱行怪」、「邪說詖行」)。




────────────────



閱章嶔《天行草堂主人遺稿》十一種[5]。章即作《中國大歷史》者。觀其《城西日札》,治桐城、陽湖古文甚劬,而自運每如講義體。蓋在當時留日學生中,亦非上駟也。詩集中有〈廠人詩〉七絕五十九首,又有〈寺街隆福詩〉七絕四首,皆詠書肆者,可備掌固。此書為章子及弟子所校刊,而譌奪百出,如〈寺街隆福詩〉題目即宜乙。《海東日札》均載所讀日人譯著文、哲學書,偶附西學謬誤,使人笑來,如 G.T. Ninchester: “Some plinliplls of ecterary ctitgm” [6]。《井里日札》中,極推梁山舟,言欲為作年譜。又讀《林和靖詩集》,謂〈寄岑迪〉、〈山中寄招葉秀才〉、〈春暮寄懷曹南通守任寺丞〉皆及下棋,《夢溪筆談》記和靖語似不可據。又讀《陶集》,謂淵明深有感於年歲之易盡,舉三十六證。按論和靖語頗有見。然《七修類稿》卷二十一即本和靖詩,論其能棋。所舉例如「坐讀棋慵下」等句,章氏未引。【《交翠軒筆記》卷四:「《宋史》言和靖不妻無子,故世有『梅妻鶴子』之說,而閩人林可山自稱和靖七世孫,所著《山家清供》亦稱『先人和靖』云云。又林霽山,平陽人,作〈孤山〉詩云:『耳孫今白髮,酹酒滿寒蕪。』蓋宋人最重和靖,人爭攀附。和靖〈小圃春日〉詩:『於陵偕隱事,清尚未相同』;〈懷曹南通守任寺丞〉詩:『赤脚我猶無一婢,黑頭君合作三公』;東坡詩云:『自言不作封禪書,更肯悲吟白頭曲』,皆和靖獨居無妻妾之證。」】《黃氏日抄》卷三十四有二詩甚妙,連類書於此:「雙陸牧猪比,圍棋担矢同。二公皆妙語,千載仰高風」;「牧猪滋畜養,担矢溉禾蔬。博弈何為者,猶疑反不如。」

           

────────────────



閱商寶意《質園詩集》三十二卷畢,亦舊閱者[7]。流麗溫潤,頗有情韻。不主意理,雖勿免浮膚,與隨園之尖新活潑絕非同調。《集》有歸愚〈序〉,〈自序〉亦謂:「老友歸愚定,剪蔓呈柯,微露本質。昔人論琴,謂初下指,一聲不合,即終身無復合理。僕自弱齡,即負吟癖,於忠愛、和平、溫柔、敦厚之旨,嘗三致意焉。故其言無嘽喛噍殺之音,其味在甘苦淡辛之外。寸心得失,吾自喻之。」卷十二〈論詩截句〉末首為歸愚,云:「滔滔異派水趨東,詩格吳門有正宗。老掌絲綸耐氷雪,凌虛脩竹後凋松。」卷十一〈喜王穀原至〉謂:「詩教如禪歸解脫」;卷二十二〈與星垣法意芳甸談詩〉謂:「禪宗妙諦風人旨」;卷二十三〈論詩示芳甸甥〉謂:「詩學等禪宗。」又可與〈自序〉「味在甘苦淡辛之外」參觀。《集》中倡酬多者,為程魚門(卷十七〈楚江舟次寄魚門〉末首注謂:「魚門選錄唐、宋以來七古、七律不及百家,謬登前作」),而非隨園。此皆可補《談藝錄》者[8]

卷四〈當年〉四首皆為錢牧齋作:「昔恩今寵都如夢,啼笑人前自古難。」

〈呂香香詩〉:「秋河耿耿夜厭厭,惜別羅巾有泪沾。不待再來門巷換,當時先已隔重簾。」

卷五〈晤章藩長〉:「客中匆匆同携手,鏡裏鬑鬑各長鬚。」

〈將至京師〉四首之一:「香爇芸香深處閣,馬知金馬舊時門」,脫胎於周朴〈贈李裕先輩〉之「馬疑金馬門前馬,香認芸香閣上香」,而勝原句。

「怕生肘柳支離病,忍薙心花爛漫開[9]。」

卷六〈題萬循初廣陵詩後〉[10]:「如此靑衫休聽曲,再來綠葉定連村。」

卷九〈殘柳〉:「未能消別恨,猶可綰同心。」

〈題張氏河亭〉:「當年鸚鵡頻呼客,何處梨花半掩門?」

〈四十初度〉:「敢比大蘇居海外,曾聽小宋喚宮中。」

卷十〈自訂新舊詩四十卷因成長句〉:「不分畦畛忘年代,別有陶鎔屬性靈。」

「明知愛惜終當割,但得流傳不在多。四海風騷誰是主?六時纏擾豈非魔?」

【卷十〈留別汪生輦雲楊生子載〉七律、卷十一〈題楊生子載蝶痕詩後〉七律二首。】

卷十一〈初冬雜詠〉:「流寓無端同削籍,謫居何必更誇州。」

〈重題秦淮水榭〉:「燈影細知長短夢,箏聲緩度往來潮。」

〈喜王穀原至〉:「常悔昔年交臂失,敢辭今日降心從。」

卷十二〈作秋霞曲後再成五絕〉:「一笑嫣然記會真,銷魂彷彿夢遊春。天台已入休嫌暫,尚有終身未到人。」

〈來吳監造戰舸將及一載八首〉:「臣年已壯行將老,王事雖勞實未賢。」

卷十三〈將歸故里〉:「略編永叔歸田錄,頗少昌黎諛墓文[11]。」

「一臥且隨雲入岫,十年猶待樹成陰。」

「名心未斷難遺世,晚景無多怕受。」

卷十五〈環娘至淮〉:「迴身宛轉故依然,小別重逢似隔年。藥餌急須調病後,簪環親與卸燈前。但教好月當三五,豈惜春衣典十千。江北江南風正厲,護花人祝養花天。」

卷十七〈由彝陵放舟西行兩岸山勢險峭〉:「興雲未濟蒼生困,障日徒令白晝迷。」

卷二十二〈病舌〉:「受病原來不在剛,細推物理得良方。瀾翻未可同儀衍,牽強還堪讀老莊。一硯歸耕難望穫,十年啟事罷含香。淨名居士忘言坐,肯與溪聲鬥廣長?」

卷二十四〈自楚之京觸緒成咏共得五十二章之四十五〉:「梅妻鶴子還多累,詩品官階總不高。」下句隨園〈論詩絕句〉引作「兩不高」,較勝。

卷三十一〈傷腰〉:「頻年骳骫嘆衰微,病入身中老更增《字義》:『腰為身之中』。五斗米珠原易折,一條帶玉竟難勝。舊圓不止書生減,大羽徒誇猛將能。南北兩山青繞郭,可堪重上最高層。」

寶意《集》中七律最佳。古體雖多,太半題畫之作,頗尟真際。好以禪語託懺情作艷體。



────────────────



閱《定山堂詩文集》至卷三十五(五古二卷、七古二卷、五律十卷、七律十七卷、排律一卷、六絕一卷)[12]。律詩為七子體,五古稍參陶、謝,七古多學長慶,為異於弘正諸公。然各體中,舍和杜韻外,仍以和空同為最夥【《香祖筆記》卷九:「合肥龔大宗伯往往酒酣賦詩輒用杜韻,歌行亦然。予嘗舉以為問,公笑曰:『無他,只是綑了好打耳』」】。陳言套語,膚率重疊,每題動輒數首至數十首。七言古、近體偶欲見巧思、敷新藻,近體益濫俗無格,古體遂舉止多鈍。詩家之鸚哥嬌,何足與牧齋、梅村鼎足乎?當是搖筆即來,多文為富,足以震炫時俗(卷四〈為寶田題贈漕儲王公走筆立成不復加點〉、卷二十八〈送旅公還山〉第一首自註:「天語嘗獎藉孤臣曰:『下筆千言,不假思索。』公述之甚悉」),而不自知其愈動人嫌也。

卷二〈和季滄葦侍御兼弔天中給諫櫬歸自遼左〉:「頗聞秉鈞怒,憂天悉藉杞。」

卷四〈大風行〉。按為周櫟園作。

〈李雲田將出都門命賦老蕩子失意行檃括其意為長歌贈別〉。按詩平鈍拖沓,題却資典故。【《譚友夏合集》卷二有〈早春老蕩子行〉、〈老蕩子失意行〉,皆仿長吉。】【雲田名以篤。《尺牘新鈔二集》卷十二選其〈與程石門〉一牘;《朱中尉詩集》卷一、《半廬文鈔》卷一。董以寧《正誼堂文集》第一冊〈周少君詩集序〉即為雲田妾寶鐙詩作。《正誼堂詩集》卷二十〈為李雲田題楚江狂客圖〉七絕八首自注:「圖中寫夫人與妾寶鐙共席題詩,侍兒掃鏡在側,諸姬各執樂器,雲田拍手聽歌。」】【《漢陽五家詩選》1-3 即雲田詩。】

卷六〈秋懷詩二十首和李舒章韻〉:「愁豈人言始,情惟我輩鍾。」

卷十〈送伯紫之晉陽十首〉:「鬢難看再別,情似惜殘春。」

卷十一〈歸舟遇章江雪堂先生出晤并誦見懷詩有何人當國愁孤掌有客還山避老拳賦寄八章〉。按雪堂即熊文舉,此聯佳[13]。【文舉於國變後,出首其婿叛逆,而以女獻新貴為妾。鄉人惡之,編傳奇醜詆,名《能又與》,見陸文衡《嗇厂隨筆》卷三。《詩觀初集》卷五却極稱雪堂之人品。】

卷十二〈元日試筆四首〉:「高枕賓朋失,空囊歲月過。春風重爛熳,老興已婆娑。物外推枰易,花前隱几多。轉防君輩覺,分忌到門羅。」按結語合章子厚見東坡「道人輕打五更鐘」詩故事。

卷十三〈十月十二日為櫟園志喜二首〉:「真喜翻增駭,無愁却廢眠。」

卷十四〈輓河東夫人二首〉:「朱顏原獨立,白首果同歸。」

卷十五〈三月十三夜海棠花下〉:「人分三月絮,花隱一重綃。」

卷二十四〈舟中雜詩三十首〉:「世事險如探虎尾,南枝香欲上蜂鬚。」

〈酬宗定九除夕寒食見憶二首〉:「望岫久宜歸倦鳥,過河安用泣枯魚。」

卷二十五〈西洋布〉、〈西洋燭〉各一律。按《曹秋岳集》有〈西洋布〉七律,《名家詩永》卷十一載胡文蔚〈西洋布〉七律,《影梅厂憶語》亦道及「西洋布」。「西洋燭」入詩,當時人集中僅見此。

卷二十七〈寄彭禹峯方伯四首〉。按純乎七子。其第三首之「軍中轉粟青天上,使者論功大夏西」,姚薑塢《援鶉堂筆記》卷五十極稱之,以為勝於梅村之「使者自徵滄海粟,將軍輒費水衡錢」。論固是矣,然終落二李窠臼,不為名貴。《野老紀聞》載方子通論東坡詩曰:「做多,自然有一句半句道得著」,此之謂歟?未可遽據以軒輕吳、龔也。

卷三十一〈清明同古古伯紫諸子登妙元閣感悼二首閣為善持君所建〉:「拈草偶留霞外剎,撥灰難滅定中香。」

端毅《詩集》舊為吳留村刻。留村〈序〉云:「興祚後進也,底滯江潭,未遂侯芭之願。」李文忠〈序〉亦云:「留村時滯縣令,聲氣邈絕。」按卷十四有〈贈錫山令吳伯成使君重建來悅樓〉五律二首并序,卷四十三有〈贈吳伯成明府〉七絕一首。是龔、吳雖未晤面,亦有此小小文字因緣也。



────────────────



閱《定山堂詩集》至卷四十三畢,又《詩餘》四卷、《文集》六卷畢[14]。七絕多為風華唱歎之體,雖頗空洞,於全集中為最耐吟諷。文則小品拈弄之調,以駢儷點綴,惡俗不堪,更不中為錢、吳作奴矣。唯致梅村一簡即《梅村詩話》所載,今見《文集》卷六較雅。

卷三十六〈登樓曲四首〉:「曉窗染研注花名,淡掃胭脂玉案清。畫黛練裙都不屑,繡簾深處一書生。」

〈邯鄲懷古四首〉:「竈下風流事已陳,宮妝淪落怨芳春。為憐舉世多厮養,恰稱蛾眉有幾人?」

〈秋夜省中書懷十首〉:「綺屏紅袖護初寒,賸有氷絃語夜闌。封事經秋殊冷落,乞將筠管代花彈。」

「玉臺淡掃遠山生,當代爭傳是小名。珍重近來千喚熟,珊瑚敲枕易分明。」

〈園居雜詠十二首〉:「雲霞深處有紫荊,客裏圖書遶屋清。看捲玉鈎臨細字,手香常似破新橙。」

〈秋分同善持君冒雨重游天竺靈隱十二首〉:「蕭條生事臥柴桑,種秫無田也不妨。他日五男能紙筆,不知誰得老夫狂。」自注:「時同禮送子大士。」按《文集》卷五亦有〈祈子疏〉、〈祈嗣文〉兩篇。

〈伯紫于皇相送燕子磯流連三日不忍別十二首〉:「酒幔河橋雪乍晴,行人嬾似送人行。春潮不及離愁遠,燕子磯頭江水平。」

卷三十七〈贈歌者王郎南歸十四首〉:「長恨飄零入洛身,相看憔悴掩羅巾。後庭花落腸應斷,也是陳隋失路人。」

卷三十九〈見孝威清明詩補一絕句〉:「輕風檣燕過江城,鶯外何村喚賣餳?依舊花朝扶病客,添衣罷酒到清明。」

〈王郎挽歌十二首〉:「江左烟花盛綺羅,青春對酒復當歌。白門病死王郎殺,天寶風流已不多。」(按卷三十八〈春夕髯孫過飲時將賦歸十二首〉:「六朝金粉畫樓前,腸斷侯家歌舞筵。今日博山沉水路,獨憐才子正當年」,自注:「記寇白門校書事。」)

「當門芳草泣千春,欲殺猶憐總一身。腸斷墜樓兼賦鵩,天公作意有名人。」

「錦纜橫塘繫晚春,玉箏彈淚上羅巾。只愁衛玠應看殺,那得焚琴汝輩人。[15]



────────────────



閱舒夢蘭《天香全集》[16]。每記人稱「香郎」、「香叔」,殊不雅。「香叔」尤《三笑姻緣》彈詞中華大、華二所以呼秋香者也。

閱舒夢蘭《天香全集》十二種畢。以《遊山日記》為最佳,次則《古南餘話》尚可節取。詩文詞賦高自標置,且有友好、門弟子、甥姪等〈序〉、〈跋〉累累,贊歎不容口,而淺薄浮率,了不足采。著作中每謂當時名輩推襟送抱,題識却無一語出於知名之士者,何耶?議論時有慧黠可喜,而好無佛處稱尊,粧模作樣,以蓋世奇才、一代大師自居。又津津道怡恭親王、鎮國公等尊禮之隆,以見己之高風亮節。清客山人噉名釣譽,可厭可笑。【《靈芬館詩》三集卷 4〈次韻酬舒白香〉自注:「君有廬山日記甚工。」〈西江留別詩之五舒白香居士〉:「偶作諸侯客,自稱澹宕人。」宋翔鳳《憶山堂詩錄》卷七〈舒白香居士見示古南餘話題此章贈〉。】【卷四七月丁未追記試卷為錢坤一先生所賞;卷五甲寅追記在烏魯木齊,「姚氏伯握予手,偏示諸客,曰:『此郎手乃無骨。』紀曉嵐丈亦在座,奪予手,就目觀之。始覺紀丈近視」;八月己未[17]:「樂蓮裳戲語吳蘭雪:『與舒白香談,可以令人死。』蘭雪謂:『子猶未讀白香小詞,乃真令人死耳』」;卷八乙亥追記方坳堂謂其「一夕之思,過我三年之學」;卷九癸未追記怡恭親王稱其為「睡狀元」;《湘舟漫錄》卷一:「予答樂蓮裳拜,投刺者入,即見蓮裳持予刺,濃笑出迎,相謂曰:『狂哉香叔!何至必用顯微鏡,乃見君名?』予曰:『書小,敬也。今尚乎大,泰也。雖違眾,吾從小』」;《古南餘話》卷二追記「竇東臯宗伯問注疏得失,對曰:『主人對面,圖狀可略,不若以白文解白文,一悟便了。』宗伯憮然」;卷五:「吾友惲子居獨能得心著手,文必可傳世。同世鮮知,賦詩歎美之。」】

《遊山日記》黃友華〈序〉記惲子居「歎為苦心喻道,識解園通。」

卷一六月辛酉:「夜靜燭滅,目塞耳通,乃若暴雨翻盆,雄風拔木。吾謂:『居此樓三日,必當耳聾。』或曰:『寺僧奈何?』殊不知寺僧三日不聞此聲,必反疑聞根已斷,身將入滅,憂更過於聾也。」

甲子:「愈多蚊,幸其愚而不詐。」

戊辰:「小僧為予呼待詔薙髮,洞洞屬屬,手執刀欲墮。予畏其或傷首也,得半而止。蓋剃僧頭,任意馳騁,圓通罔礙。今見我首與僧異,故不能游刃有餘。」

癸酉:「虎嘯者三,大慰岑寂。西輔謂余不畏虎而畏犬,不畏龍而畏蛇,不畏王公君子而畏駔儈小人。」

甲戌:「自山下來者云人間方酷暑,末由分此風惠我閻浮,吾唯獨享滋愧耳。』」

丙子:「圓頓甚難。憑木而渡,庶乎不溺。」

卷二乙酉:「剃工曰:『所在多虎。特以短視,故不能見虎,無怖容。』」

七月戊子:「觀雲。千丈雪芝,萬萬朵映日耀目,山立而不移。脫使有如是一物,塞空常住,我定築菟裘其上,老是鄉也。」

己丑:「凡雲之心跡性情,皆深悉之。欲作《雲譜》分疏其妙。」

卷三壬辰:「旦暮如呼吸,雲如夢思。朝雲之變化,則閒情妄想也;夜雲之變化,則香衾好夢也。」

丁酉[18]:「余嘗謂鎮國公永珊曰:『公已絕葷久矣,亦尚偶思肉味否?』公正色答曰:『凡事之所貴,必貴其難。苟不知肉味之美,而絕不茹葷,亦奚足尚?』」按《新約全書》Romans, VIII,15: “For that which I do, I allow not: for what I would, that I do  not; but what I hate, that I do.”Schiller, Die Philosophen 記師弟子問答云: “‘Gern dien’ ich den Freunden, doch tu’ ich es leider mit Neigung / Und so wurmt es mir oft, oft, dass ich nicht tugendhaft bin.’ ‘Da ist kein anderer Rath, du musst suchen, sie zu verachten, / Und mit Abscheu alsdann thun, wie die Pflicht dir gebeut.’”,正謂此也。

卷四戊戌:「西輔下山,獨坐岑寂。漫記兩日中可念可嗤之事,遂歷多紙。自笑西輔在山,則文字化為語言;西輔下山,則語言化為文字。」

乙巳:「餐時菜羹亦竭,唯食炒烏豆。宗慧仍以湯匙進,曰:『勺豆入口,逸於筯子。』不禁噴飯而笑,謂:『此匙賦形受役以來,但知其才以不漏汁水為長。孰謂其遭際之窮如此!何異蘇老泉?將才也,乃官邑簿!』」

己酉:「知客師請赴齋,意在化緣。予笑謂:『昔僧携經及二鈸入山,忽遇虎,以鈸投之,為所食,復投以經,虎大懼而逃,僧以為得佛力也。雌虎見其雄倉皇來歸,問故,雄曰:「遇僧,纔吃他兩張薄脆,便取出緣簿來矣。」』」按此本江進之《雪濤小書》卷四:「一盜與僧遇虎。盜持弓矢禦之,虎不退。僧已緣簿擲其前,虎駭而走」云云。亦見《傳家寶》中《笑得好》,亦云「僧携鐃與緣簿見虎」云云。《朱子語類》百三十八則謂虎識得文字[19]

庚戌:「《笑林》有耳聾人訪友,犬迎,吠於門。遇友,謂之曰:『君家何事徹夜不眠?君家犬頻頻呵欠。』」【卷七辛未又引《笑林》載一人食糟魚而醉。《湘舟漫錄》卷一:「《笑林》有老人『八反』之謔,余自笑亦有『八反』。」】

卷五辛亥:「西輔問予:『同此字,同此章句,何故有妙有不妙?傳與不傳?』予曰:『《說文》「妙」為「少目」。試思少女之目與老嫗之目,妙不妙在目眶乎?目神乎?』西輔曰:『眶,肉所為,悉足愛?』」

丙辰:「蔡眉山言:『創文稿以紙盡為限,吾服舒白香。』」

卷六八月癸亥:「夜坐,至天將明始就寢。醒聞知客僧撞鐘鳴鼓,求韋陀擊賊,稱寺貧僅賴包粟數畦,煮粥度命,乃夜竟剝去。此予之過也。包粟即玉米,戲屬句『本欲偷香反偷玉,人嫌我睡賊嫌醒。』」

卷七己巳:「闔扉,則雲之入者不復出;不闔扉,則雲之出者旋復入。口鼻之內,無非雲者。窺書不見,昏昏欲睡。吾今日可謂『雲醉』。」

庚午:「『當其無,有室之用。』棟宇牆壁,室之體也。有室於此,以沈檀為柱,雕玉為牆,乃竟無戶牖可入,無隙地可容几榻,亦可謂之寶乎?文章之苦海,何莫不然。」

「〈騷〉感人深,以虛字多;《風》感人深,以比興多。」

辛未:「危峯冷月,夜久風凄,恍惚覺此身介乎仙鬼。捫腹而暖,則居然人也。」

卷八丁丑:「郡掾來祭廬嶽,予得以窺簾看官,聞其說官話、唾官痰。著官衣,雍容緩步,自後山還前殿,終不拜佛。蓋亦崇正學、闢異端,有道之士也。亦不屑賞鑑天池,但問曰:『落雨時,池水溢乎?』對曰:『不溢。』官曰:『亦溢耶?』蓋僧畏官而喉不響,官傲僧而聽不卑,故兩誤耳。今人無事不勝於古人,今之庸人皆勝古之豪傑。朱子知南康軍,以守土貴人,輕身犯險,登廬山絕頂,作詩刻字。至宿天池僧寺,夜看佛燈,不避親近異端之嫌。以視此掾庸人之迹,過於先賢矣。白香山謫居江州,宜避嫌勤職,以圖開復。乃敢夤夜送客,要茶商之妻彈琵琶,侑觴談情,相對流涕。挾妓飲酒,律有明條。乃悍然不顧,作為〈琵琶詞〉,越禮玷官。」【《古南餘話》卷四「歸舟過琵琶亭」條亦言此。《容齋三筆》卷六論此詩及〈夜聞歌者〉詩,皆謂「了無所忌」、「不避瓜田李下」云云,皆僅言男女避嫌,非論官箴也。《五筆》卷七始謂:「唐世法網雖寬,然樂天謫官未久,入獨處婦人船中飲酒,豈不虞商人者它日議其後乎?」王文治《夢樓詩集》卷 17〈江州懷白樂天先生〉有序云:「樂天貶官經年,殊未介意,此因地之超也。及聞商婦琵琶,始知遷謫之感,此根本無明於兹引動也。淚濕[青衫公然發露,豈世諦中覆藏種性所可同日語哉?……至於至於呼伎開筵,乃唐人風氣。……樂天方遭貶斥,此詩出,竟無有媒孽其短者,則唐時風氣猶然近古也。[20]」】【《四友齋叢說》18 論〈夜遊西武丘寺〉諸詩云:「白太傅可謂無隱情矣。今之守郡者,一有於此,則論者交至矣。」】【曾慥《類說》卷 22 陶岳《荊湖近事》云:「李守愚聞人誦白傅〈琵琶行〉,笑曰:『此婦本長安娼女,嫁茶商在外。而居易輒於夜中移船就之,聽其琵琶以佐歡,得非姦狀顯然耶?』」】

卷九九月丁亥:「數游客以徵租入山,特來隨喜,而僧庖之磨聲復作。沙彌言客文人也,頃立四仙祠讀天池賦,良久讚曰:『好長!』」

卷十壬辰:「果能大徹大悟,詩文可以不學而成。正如種桃者意在甘食,亦無難飽看花也。」

乙未:「李太白、蘇長公、朱子、王文成、袁石公皆未登廬峯絕頂[21]。袁石公記事,筆確有宗趣。〈游天池〉一記,文筆堅潔,幾欲與柳州爭勝。詩學李昌谷而得其貌,幽怪遜之。」按識力如是如是。

《緱山集》皆悼懷浙江將軍弘豐,所謂「雙丰王子」者。〈哭雙丰將軍〉七律第五首自注記雙丰「從郎世寧學畫,得其傳,為畫〈天香館圖〉,僅一扉之木,為屋四重,中間一窗、一几、一什物,向背光影,悉與余室中所有真贋無分。客來見者,或欲入四屋一遊,捫之以手,始覺為畫。」又〈天香館詩〉七古三十韻,亦專咏此畫。按今故宮內此類壁畫 Trompe-l’oeil 尚存。【《古南餘話》卷五又謂:「雙丰用泰西線法為余畫〈天香館圖〉,并以泰西字題蓮根拂子四角。」】

《湘舟漫錄》卷一:「『風流』二字,乃君子無入而不自得之象也,被『有文無行』影射壞了。柳下惠、曾皙、莊子、孔明、陶靖節、周、邵、蘇、黃乃所謂真風流耳。」

「貪人之財,若巨無霸之糞,未有兼數人之饌,而糞不多者。鄙人之祿,若陸鴻漸之溺,未有品天下之泉,而溺不長者。」

卷三:「〈戲筆詩〉:『米甕作倉箱作庫,燈籠為屋鼎為床。』蓋每織疏籬,障之以楮,謂之屋。夜視之,全似燈籠。所臥床僅得三足。」

《古南餘話》卷二:「西河衒博好爭,亦經生中一豪傑。脫使師事程、朱,磨礱圭角,豈可量哉!」

卷三:「簷溜相續,如萬丈長繩,終日不絕,其實一寸寸皆非舊雨。人日四萬八千息,其實一息息皆非故吾。」

卷四:「天有風月,地有花柳,與人之歌舞,其理相近。假使風月下旗鼓角逐,花柳中呵導排衙,不殺風景乎?天下不過兩種人,非男即女。今必欲刪却一種,以一種自說自扮,不成戲也!怡恭親王昔重刻《白香詞譜》時,問所訂有遺憾否?余笑對:『有兩事惜難補作,似有憾。一欲代朱夫子補作一詞,一欲代姜鄱陽補捐一監。』聞者絕倒。」

【《古南餘話》卷五:「鍾伯敬最薄《文選》,其評昭明『含情默坐夜相思』之句,謂:『蕭郎能作此語,即不應選諸笨文。』意殆訾昭明有妙情,無妙識也。太子誠未免賞心笨伯,不取淵明〈閒情賦〉,固其宜耳。」】

其議論文字得力明人而稍加舒暢,故稱道袁中郎、鍾伯敬。談名理殊娓娓,惜太好即小借題,拈弄發揮,轉成詞之費而理之鑿。以「附庸風雅小名家」,而一息不忘己之為「粧點山林大架子」,遂亦可厭。



────────────────



閱姚春木《通藝閣詩錄》八卷、《續錄》八卷、《三錄》八卷[22]。雖有詞華,却講格調,故體求凝重,語避淺快(《續》卷二〈檢舊書得船山所貽論詩一首感次其韻〉有云:「飲酒苦易醉,吟詩苦易愛」,「疾風不終朝,萬事忌太快」)。古詩遒鍊,工寫景;近詩跌宕,擅感時咏古。五、七古、五律最工,至抒寫胸臆,却嫌木強,蓋才情非奇摯者[23]。〈自序〉謂本學放翁,見惜抱後研求少陵。集中亦數稱放翁詩(卷一〈題杜陸兩家詩後〉五古二首、《續錄》卷三〈偶感〉:「楊陸詩名二妙齊,清新廣大各端倪。無端筆涉南園記,國手翻成一著低」,自注:「放翁詩云:『我不如誠齋,此論天下公。』其實楊詩偏師出奇,不如陸之堂堂正正也」;《三錄》卷二〈題劍南集後〉五首之四:「陸楊名字共推排,雅俗如何好共儕。惆悵南園荒草沒,祇應此事服誠齋」,自注:「放翁詩云云,乃人之謙詞。誠齋學李有痕跡,流弊亦甚,不如放翁學杜,深穩又能成家;又〈書誠齋集後〉云:「詩伏誠齋語偶然,俗談洗耳自清淵。放翁不免南園記,正少歸來易傳箋」)。今按所作,於杜陵、劍南初無似處。惟七古學東坡,亦非惜抱體。蓋春木游姚門甚遲亦甚暫,未嘗師事,稱之曰「惜翁宗老先生」而已。所拳拳服膺者,為平章義理攷據,詞章已早成家數,未能盡棄所學而學也。交游最密者,初則張船山,惟七古一章、五律四首效其體(卷三〈相逢行〉、《續》卷一〈題船山遺稿次見贈韻〉),皆為船山作者。繼則毛生甫、彭甘亭,却近甘亭,不近生甫。故於姚門中,獨推劉明東(《三錄》卷一〈劉生〉五律),亦喜其富詞藻,與己相近。然明東浮俗,春木較之,便有雅鄭之別。晚年更推舒鐵雲(《三錄》卷七〈題舒集〉[24]),亦猶是耳。

卷一〈雪後道中〉:「初程犯嚴寒,鷄鳴戒行李。微明燈光外,餘夢鈴聲裏。」

卷二〈歲暮雜詠〉:「縱邀寬大詔,莫更挺身逃。」

卷三〈登萬松嶺〉:「松力常留古春,江聲倒捲前朝。」

卷四〈家人寄寒衣至都下〉:「如此星辰非昨夜,有人樓閣正西風。」

卷七〈客中除夕〉:「僕夫解轡馬停騑,我亦征塵倦拂衣。萬事無成閒處老,一年將盡夢中歸。成都春酒愁添暈,劍外江山舊合圍。猶勝曩時戎馬客,滿天風雪望庭闈。」

卷八〈寄麗生南歸〉[25]:「自昔長安居不易,於今蜀道上真難。」

《續》卷一〈傷悼〉[26]:「惻惻風簾春是夢,沈沈雨幔夜為年。」

卷三〈次韻甘亭〉:「韓嗟一髮繫,潘歎二毛添。」

卷五〈採茶播穀謠〉略謂:「皖甯間謂此鳥曰:『採茶播穀』;吾鄉曰:『家家帶孝』,或曰:『家家保福』;桐鄉曰:『加價八百』,謂為絲貴之徵;蜀人曰:『催工作活』。即〈五禽言〉『脫却布袴』也。」按傭嫗云京師人曰:「光棍好苦」。

《三錄》卷四〈春雪席間〉,自注:「諺云:『老健春寒秋後熱。』」按李天生《受祺堂詩集》卷一〈朝雨謠〉亦云:「朝雨雖雨不雨,老健春寒秋暑。」

卷五〈黃州城外夜泊〉:「西望黃州山下門,笛聲吹罷暮烟昏。嶺雲得月半明滅,江水與風相吐吞。待酒空尊無剩瀝,題詩破墨有殘痕。牧之潦倒元之流,可但東坡易斷魂。」

卷七〈長生閣雨後呈海帆方伯〉:「天下先憂恃公等,園中獨樂付吾曹。」

〈小除夕和鳬香〉:「婪尾酒遲傾較易,嘔心詩少祭應難。」

《晚學齋文集》十二卷,尚安和,頗冗懈。

卷三〈彭甘亭懺摩錄跋〉:「嫌其多雜釋氏語,頗以獻疑。未幾,手書是冊見餉,則向所疑者,大半刪黜。其所存者,蓋權詞以證吾道之廣大。[27]

〈唐文選題詞〉:「胡稚威之文,不襲凡近。雖瑰偉絕特,卒不能盡去破碎怪異之病。全紹衣在京師,從方望溪侍郎游,而稚威專詆方氏之文。紹衣集中所言夫己氏,好為奇語僻事,以揜人所不知,質之,則引無徵古書以相誑,說者謂指稚威。」

〈跋紀河間彭南昌兩家集後〉:「其意亦不相下,河間於南宋人駢儷多有微詞,而南昌論官書及是正文字皆有為也。予於乾隆六十年應順天鄉試,謬以文字為河間知遇,南昌亦無異詞。聞南昌待士倨,故不敢見。於河間,一望顏色而已,意不以童子為可進也。」按《詩續錄》卷六〈偶檢紀文達公遺集感賦〉七律可參觀。

〈跋惜翁與蘇園仲論詩書藳〉附錄原〈書〉,蓋不見陳石士所刻《尺牘》者。



────────────────



閱王爾綱紹李《天下名家詩永》十六卷畢[28]。康熙二十七年刊板流傳未廣,此則近人徐渭賢校補重印本。所選都九百九十三人,重出者十三人,以自作詩附第十四卷後。所選有圈點評識,而村學究制義家當,心眼庸陋,口氣諂佞,無當別裁。卷首〈雜述〉云:「詩以唐為則,以古為宗,以三百篇為原本,以明為註疏。明學唐,而有勝於唐者也。徐、袁諸公欲破三唐,不免入宋、元之窠臼;鍾、譚一派力翻七子,未嘗出中、晚之藩籬。」可見其議論一斑。又一味阿私鄉曲,標榜親友,隱然推劉伯宗、吳次尾狎主齊盟。兩家戚屬交游,莫不牽引入選。乃至凡宦游建德、貴池之俗吏,亦把臂成隊,真堪哂鄙。然明、清間小家零什,多賴保存;大家逸篇,頗資補訂(如卷二之黃石齋〈𢶳得〉、〈𢶳不得〉七律五首、卷三之閻古古〈吳門立春日〉七律一首、卷七之黃九烟〈武陵社集楊園次韻〉七律三首,皆三家集各種本所未收[29])。微勞亦足錄矣。

卷一黃淳耀〈田家第二首〉:「田泥深處馬蹄奔,縣帖如雷過廢村。見説抽丁多不懼,年荒已自鬻兒孫。」

卷二吳偉業〈將至京師寄當事諸老〉:「不召豈能逃聖代,無官敢即傲高眠。」按處「為人民服務」之世,讀此二語,方覺親切。

錢謙益,評云:「於學無所不窺,於體無所不備,洵斯道之極則。」

梅朗中〈江瞑〉:「積氣生烟早,餘光別浪遲。」

黃道周〈𢶳得〉:「煉月得膏猶帶火,烹天出滓始銷寒。」按險怪無理。尚有〈𢶳不得〉二首,皆《漳浦全集》失收,可補。

卷三龔鼎孳〈于皇伯紫相送燕子磯流連三日〉:「酒幔河橋雪下晴,行人嬾似送人行。[30]

閻爾梅〈吳門立春日〉:「老去年催增是減,窮何日送舊仍新。」按范石湖〈丙午新正書懷十首〉有云:「人情舊雨非今雨,老境增年是減年」;劉後村〈乙丑元日口號十首〉有云:「俗情諱老難藏老,暮景添年是減年。」

馮如京〈秋興〉:「閉門如太古,靜日似長年」;錢宗聖〈美人步月〉:「蟾分瘦影知腰細,草有寒香覺指纖」,王皆密圈。按前聯竊唐子西〈醉眠〉:「山靜如太古,日長似小年」;後聯竊李義山〈楚宮〉第一首:「乍聞佩響知腰細,更辨絃聲覺指纖。」王氏竟不知!

卷五馬世俊〈題畫〉:「買米長安硯作田,買山何日慰殘年。偶然畫得山如米,賣去人間值幾錢?」

瞿式耜,評云:「此等詩,選家多不錄。當今法網寬大,無語言文字之禁,況本朝褒錄幽忠,大典煌煌,選家何惜一片紙,不以闡幽魂於百世乎!

成德〈送汪舟次檢討出使琉球五排〉。

卷六王士禎、朱彝尊皆祇一首。

卷七尤侗〈歸興〉:「避寒且逐桑榆暖,療瘦聊貪筍蕨肥。」

卷八呂留良五首,評云:「晚村羽翼聖經,功在理學。發為吟咏,復精詣如許。洵所謂實至光曄、源遠流長也。超唐軼宋,已見一斑。」卷二錢謙益評中亦引晚村稱李西涯詩真雅。【鈕玉樵《觚賸續編》卷一:「呂晚村中年以後屏黜風騷,精研理學,然其少時每一點筆,輒成佳句,五言一聯云:『病嫌賓客滿,貧覺子孫多。』」】卷十二有胡其毅〈初秋呂晚村徐東田令嗣子貫黃俞邰會飲草堂即事〉(五古),又卷二選吳之振七律一首。

卷九李中素〈廉州竹枝詞〉:「坡公有廟在東門,新改營官駐馬屯。海外千年猶見斥,當時真可恕章惇。」

「煙墩遠設大洋濱,處處頻將海禁申。市上能容賣珠客,港頭只揖打魚人。」

「也知海水會為鹽,千頃難容一滴沾。牌甲長鹹煎戶淡,蜜成原不許蜂甜。」

卷十孔尚大〈子夜變歌〉:「平肩露蝤蠐,卷靴護纖笋。禿袖百褶裙,滿漢一身盡。」按李審言記蒯禮卿自英國歸,衫褂而西褲革履,人皆怪之,正如此耳。

卷十一毛際可〈無題〉第四首:「倦枕銀箏漏轉遲,半緣靈慧半緣痴。五更難曙惟秋夜,六憶何堪是睡時。亂約歸期嗔鵲語,無憑喜信厭蛛絲。煩誰為寄張京兆,莫令微顰畫後眉。」

嚴繩孫〈杭州感舊〉(《秋水集》卷二作〈杭州雜感〉):「北狩以還猶半壁,南音從此雜中州。」按卷二王岱〈登岱〉云:「唐虞以上誰開創,天地之間獨主盟」;卷七宗觀〈文選樓〉云:「兩漢以來無選本,六臣之後有傳書。」如填匡格,而王氏激賞之。安磐《頤山詩話》曰:「莊定山:『天地以來原有此,蓬萊之外更無山。』國初王當宗詩『三代以來方有學,六經之外更無書』,定山太相襲。近見謝方石有『唐舜以來皆是道,許巢之外更誰班』;『兩漢以來皆智力,六經之外幾刪修』;『秦晉以來寧有治,虞周之上不同風』,亦坐此病。 」蓋皆昧於「桃源再至,便為邨落」之旨者。蓀友一聯,要能擬議而變化矣。【又百七十二則[31]。周篔《采山堂詩集》卷七〈漫興〉:「讀易以還差免過,說詩之外更無長。」】【黃野鴻《長吟閣詩集》卷三〈舟次錫山走謁王銓部〉:「兩晉而還誰翰墨,九州之大獨聲香。」】【鍾伯敬〈過文啟美香草垞〉云:「一廳以後能留水,四壁之中別無香。」】【《蜀雅》卷十五龍為霖〈郊外即事〉:「羲皇以上懷陶令,山水之間學醉翁。」】【陳沆《簡學齋詩刪》卷三〈孟廟〉:「戰國之中一儒者,春秋而後七篇書。」】

卷十三李漁〈婺城行〉:「婺城攻陷西南角,三日人頭如雨落。」

王氏此選稍後於魏惟度《詩持》,〈凡例〉中道及魏書,卷十二陳寶鑰評云:「因《詩持》所載極多,故從略。」所著評語較魏氏為藻潤,而議論益浮夸,甄錄更濫雜,似詩識較不如也。而以歷下、竟陵相提並稱,則與魏氏無乎不同(參觀《穢乘》第一冊四月二十日),足相發明。卷首〈雜述〉云:「杜于皇為詩,取徑在王、李、鍾、譚之外。」又云:「吳次尾先生之論曰:『弘、嘉諸君之失也,以拘體法而詩在;今人之得也,以言性情而詩亡。豈性情之言足以亡詩?飾其未嘗學問者,以為詩人之妙不過如是。嗚呼,與其得也,毋寧失而已矣。吾非惡夫竟陵也,惡夫學竟陵之流失也。』」卷二錢牧齋評云:「歷下、竟陵、雲間代興。」卷九張㹅評云:「南村論歷下、竟陵得失,極為持平。」卷十孔尚大評云:「王、李、鍾、譚,各有其長,各有其弊。」卷十四附王氏自作詩〈呈宗遺山〉弟一首云:「昔在有明時,七子何光輝。鍾譚尚中晚,出語輕詆譏。簡遠固足貴,壯麗安可非」云云,皆其證也[32]



────────────────



閱《復初齋集外詩》二十四卷、《集外文》四卷畢[33]。余向讀《復初集》詩、文集,極薄其為笨伯學究。今復尋繹,欲為幽光密理,而乏真情意、真氣骨,全仗工夫撐持。故其議論糾繞而不透澈,描摹細切而不生動。筆致鋪疊,了無振警,於「堆垛化為雲烟」之旨,概乎未聞。五、七古、七絕寫風景之作,較可諷耳。覃谿自漁洋入手(卷五〈刻漁洋杜詩話成寄內〉五排),終身不背,熟處難忘。後來復參東坡、道園。至若少陵、昌黎、山谷、遺山,雖誦說不已,初無入處(《石溪舫詩話》卷一稱其「以杜、韓、蘇、黃、虞、元為宗」,耳食眼謾耳)。又專以格律法脈求古人之詩,亦由才分拘苛,不能心印神會,一笑目成也。東坡大才,道園、漁洋乏真才情,却非鈍根。覃谿則得力於三人之多隸事耳。【李文石《三邕翠墨簃》卷四及《舊學盫筆記》皆載有署名大萬者致李秉禮松甫一札,略謂:「翁覃谿目楊西河為江南詩人,據云西河注有杜詩,覃老喜其攷據,故有此目。弟笑謂西河幸未與此老久處耳。若再相處數月,不獨人非詩人,並所注杜詩亦不好矣。蓋此老與人,從未有不以善始,而以決裂終者。都人稱為『文厲公』,不謬也[34]。又其性凌下而諂上,弟曾親見者,在阿、和二相公處脅肩諂笑,而二公視為無有。此等人,不獨蔣心餘輩所不齒,即視袁子才,亦風斯下矣。吾兄若刻《韋廬詩集》,有此老序文在上,弟必連尊詩亦復不觀矣」云云,名上蓋「荻浦」二字印。葉鞠裳《緣督廬日記鈔》卷五光緒十四年十一月初四日記翁覃谿為朱文正題《宋拓化度寺碑》,「留其真本,別造一贋本歸之。文正未之覺,覃谿又從而揶揄之。[35]」又十五年五月初七日記覃谿身後蕭條,幼孫不肖,家業蕩盡事甚詳。劉聲木《萇楚齋隨筆》卷三:「國朝諸儒,能言而不能行者,莫如翁蘇齋。侈言理學,乃至跪求差使,見於《嘯亭雜錄》。以妾為妻,并已死二妾亦扶正,見於《翁氏家事略記》[36]。尤喜言詩,而自作詩之法,與俞正燮《癸巳類稿》相似,似詩非詩,似文非文,似註疏非註疏,似類典非類典。」】【卷五〈刻漁洋杜詩話成寄內四百八十字〉自識云:「此詩大致已通矣,何以尚鬆懈至此?蓋未曉串煉銜勒之故也。」按神行氣注,自然首尾靈應。無此筆仗而欲以術取,補衲百家衣,使為白地光明錦,此蘇齋說詩所以每如時文家批語也。〈始興舟中讀黃詩〉識語云:「今年纔於各家各體略見真逕路,從此更當加倍努力,謹慎醞釀,勿忘勿助。五古恐有太似初白處。」按此乾隆丁亥。卷九〈即事〉自識云:「籜石勸我由平正入真,至言也。斷不可走欹仄路。」卷十〈編次蓮洋集有述〉第八首云:「拳拳聲病細塗雅,毎為馮生話日斜。多少天才怕繩尺,幾微吾愧未疏爬。世間儘有行空馬,下視寧能例井蛙。飯顆山頭從一笑,不妨李杜各成家。」卷十一〈亭山廷尉示顧晴沙所寄喜雪唱和重次二首〉自識:「必不可硬作,又不可裝點,所謂『剛無虐,簡無敖;聲依永,律和聲』也。」又〈筤谷圖〉自識云:「籜石詩律之細,固不待言。然此事亦必日日用力於古人,而後窺見此事之所以然。未有終歲不開卷,而徒憑舊日之識解者也。自今更宜加力加力。」按卷十二〈寄懷瘦銅關中兼柬道甫獻之〉第二首云:「潛研待成錄謂辛楣,壺尊欲廢書謂籜石。」則「終歲不開卷」之意自明。又《復初齋集外文》卷一〈續六客詩序〉引吉渭崖語曰:「錢、盧議論齟齬,覃溪以抱經為是。」因云:「方綱在同年中年最少,凡事請益諸兄。抱經長於考據,籜石長於詩,皆益友也。」】

卷一〈食栗〉:「吾鄉秋歲語,慣以栗為利。但取能獻祥,豈誠誤識字。」

〈新春雪後郊行〉:「銀泥堆屋肯輕消,野婦晨炊野叟樵。只有寺僧閒倚戶,盼人晴上馬家橋。」

〈同裕軒遊城南〉:「傍郭禪關一扣扉,繞扉碧作水田衣。春霖不減黄梅漲,已有陰陰白鷺飛。」

〈高唐旅舍與象星論詩作〉:「我愛諸友紛天葩,獨從庶子披春華籜石。遠襲漫矜何與李,近宗亦及朱兼查。」

卷二〈大關至桐城雨中山行〉五古:「吐吞但一氣,不知山有皺。忽露數峯出,雲與亂石鬥。穿雲而絡石,壁立草木瘦。萬壑清見膚,一雨達其腠。」

〈陶沖驛大雨〉:「萬壑秋聲一夕飛,九天泱漭水皆垂。誰知即是馬頭上,昨日山間雲所為。」

卷三〈韶州試院同讀蘇詩補注〉:「初白厂主復手編,如與元祐人周旋。猶惜舛訛未詳校,沈杭邵審皆虛焉。」自注:「每卷末有沈德潛、杭世駿、邵嗣宗覆審字。予嘗問之邵蔚田,初不知也。」

卷四〈江行春望作歌〉:「柳絲中有屋如畫,屋背轉出山如篸。山坳濛濛畫不知,細點非石非烟嵐。漸分遠近露向背,乃是合抱杉榕柟。數峯愈遠愈無迹,一支澹入長空涵。」

〈四君詠坤一〉:「錢君今詩伯,大雅該眾途。博學更經學,老筆承明廬。析理瀝羣液,論文傾一壺。篇篇字芟削,要比小長蘆。」

卷五〈電白山行〉:「牛羊兕象虎豹熊,霧嵐滃合欲混同,俄又疏作層層峯。」

卷六〈自英德夜上韶江〉:「月為微雲增窈窕,露如細雨滴空明。」

卷七〈合浦道中〉:「淡烟濃霧不知處,近犬遠鷄相應鳴。浩浩長風自海際,微微曉色挾星明。」

卷九〈官道行〉:「不知石戴古車轍,但見迤迤沙際一綫行。塵行行,塵迤迤。我豈知近遠?前塵纔過後沙卷。正月晝長風已軟,石覆沙重路又轉。」

卷十〈編次蓮洋集有述〉:「得髓何如得貌難?千篇一字未遑安。高才豈假師門入,大路終憑踐跡看」;「汾上詩家自商隱,漁洋早歲學吳萊」;「評來池北談何易,學到遺山境尚非」;「嗤爾王詩添惠注,卑之尚借讀書功。」

卷十〈晚涼〉:「忠告無若錢壺尊,好事誰比程魚門。」

卷十一〈芝山以吳蓮洋墨跡見貽〉:「蓮洋昔評羼提書,詩法獨出無古初。羼提之書不用意,意特偶託詩之餘。近來人多新城侮,新城所賞誰問渠?」

卷十二〈送羅臺山還瑞金〉:「莫以漢學專,輒罵宋儒腐。往者不可咎此句鄙意於舊友有所指也,來者敢輕侮?」

卷十三〈論初白詩意猶未盡呈東墅〉:「解頤一語不關詩,癖嗜丹黃我最癡。不愛鄴侯籤未觸,借瓻空自說還瓻」;「廬山一卷最精強,入室須先識戶堂。若與王朱論鼎足,查田終未勝漁洋嘗與魚門論詩,魚門謂初白勝漁洋。今歸,當以東墅指摘處出示魚門,成一笑也。」

〈次東墅紀夢韻敘述江南當代人文之盛〉五古。

〈滁州道之〉:「大都雲樹為開合,略以陰晴判重輕。」

【卷十三〈東墅復次前韻有抱經辛楣次答〉第二首自注:「昨見曉嵐援辛楣〈曹全碑跋尾〉一條,著於《四庫書錄》,不特徵定論之公,亦見友朋服善之益也。」】

卷十四〈贈碑圖〉七絕,引曰:「今秋在江寧,汪生容甫來謁,以所藏舊拓〈張遷碑〉殘本見示,予辨是碑非重刻,汪生似不予信。蓋予初識汪生而語多規生,不自知其戇直也。」

卷十五〈送洪稚存出都〉:「漫說詩家洪與黃,兼之攷訂勝鄱陽。」按此集有與仲則聯句詠書畫數首,想《兩當軒集》未收。

卷十六〈題汪秀峯小影跋〉:「余夙不以禪語入詩。每愛少陵『老身古寺風泠泠』之句,以為古今禪悅詩之極則。」(按《集外文》卷一〈正信錄序〉:「杜子美〈詠懷〉云:『本自依迦葉.何曾籍偓佺。晚聞多妙教.卒踐塞前愆。』未必其實有前愆之可塞.而乃實有妙教之可得也。」)

卷十八〈未谷以蠶尾山房墨寄惠〉第五首自注:「未谷札云:『去年於濟南坊肆見漁洋名印,索價甚昂。問:「誰篆?」曰:「某自篆。」問:「為誰作?」曰:「科舉相公也。」問:「何時?」曰:「上科。」』」

卷十九〈次答蘊山志局唱和見懷〉第一首自注云:「杜牧之『高摘屈宋艷,濃薰班馬香』,此『班馬』謂相如、孟堅之賦也。若《史記》、《漢書》,必無與詞賦並稱之理,且不得云『濃香』也。」

《復初齋集外文》卷一〈謝蘊山詩序〉:「夫漁洋論詩,上下千古之秘,蓋不得已而寄之於嚴滄浪;其於時輩也,又不得已而屬之蓮洋、丹壑耳。」

〈不易居詩鈔序〉:「予於往日詩人,病其太近漁洋;於近日詩人,則病其太詆漁洋。」

卷二〈李西涯論〉:「鍾竟陵之品詩也,曰:『空同出,天下無真詩,真詩惟邵二泉耳。』蓋竟陵之所見如此!夫邵二泉為明之真詩,則何以處乎徐昌穀、高子業矣?徐猶未真,而況邵乎?且詩必真之是求,於唐、宋、元諸家得之矣,明無真詩也。必其真之是求也,則必沈石田、陳白沙而後為真矣。二泉果真詩乎?二泉詩誰自出哉?則言明人真詩莫西涯若矣。而特不聞以真詩目西涯,蓋西涯之詩,究有氣格似空同處,此公安、竟陵之徒所深避也。然以空同、大復之流,號稱學杜,而有西涯在前,則猶見性情焉。」按伯敬語,蓋對牧齋發者,見《列朝詩集》丙五。其尊西涯以壓李、何,亦牧齋手眼。特論伯敬何以不尊西涯而稱二泉一節,顯得前……[37]



────────────────



閱馬賡良《鷗堂遺稾》詩、文、詞各一卷畢[38]。向閱《復堂日記》,見幼眉一〈序〉,機調躓澀,而詞句雜駁,意甚不喜。後覩《寄龕文存》幼眉〈序〉,雖未整鬯,尚小有致,遂求此集讀之。幼眉歾時五十五歲,而生平撰作寥寥爾許,雖曰謹嚴,亦徵寒儉。文最佳,欲於澀中得厚,古中出媚,不免纖碎,議論却暢達。格遠在孫寄龕之上,亦非譚復堂臃腫以為敦厚者所及。詩刻意琢鍊,不出浙派,苦乏空靈。

卷一〈韻說〉:「古人詩歌,諧聲而不定字。陸法言《切韻》二百六類,非為詩歌設也。唐取士較詩賦,不得不以字限,陸韻始為詩賦用。然試帖而外,猶不以為圭臬也。故陸韻『婦』為上聲『有』類,而白傅〈琵琶行〉叶入去聲『度』、『故』,當時無有非而議之者。至有宋詩人生三唐體備之後,無所見長,疊韻鬥險,矜奇炫博,天下翕然尊韻吟詩者,始定字而不諧聲矣。夫聲者,無形者也;字者,有形者也。〈雅〉、〈頌〉、〈風〉、〈南〉之傳於今,傳其字而不傳其聲者也。不傳其聲而徒泥其字以為準,而不知古詩入樂本以聲為準,而不以字為準也。陸氏之韻,以審音也,非為詩歌設也。許敬宗、賈昌翰輩通之并之為功令,名曰『詩韻』,非陸氏意也。因後世有『詩韻』之目,遂以二百六部之例,定古音為如干部,是以秦、漢郡縣之疆域區畫商、周之封建也。以古音如干部為後世詩歌之準,是按井田之譜正阡陌之經界也。」

〈與友人論文書〉:「西漢以前之文,所爭在意,不在文也。任其意之所至,而自成結構,如佳山水間板橋、茆屋、樵夫、漁父,無不引人入勝。而原其所以,則板橋、茆屋自適其用,樵夫、漁父自食其力,並非為山水遊觀而設也,蓋無心而成文者也。」按妙喻解頤。

〈與丁益甫論詩書〉:「近今詩壇風氣,大率鄙棄乾、嘉諸家,而重國初。夫蔣、袁承漁洋之弊。當時詩派拘於聲調,大率多偽,蔣、袁出而矯之,變偽為俗。」

卷二〈寒夜遣懷〉:「孤燈照虛館,靜夜似僧房。煮雪驗寒,爇蘭聞火。明明空理見,歷歷苦緣長。意識何由滅,檀心聊自強。」

〈睡起即目書感〉:「晝掩衡門靜不敲,睡餘斜日上林梢。黃蜂繞紙迷牕隙,烏螘扛花阻水坳。到眼物情𢜪擾擾,關心人事歎膠膠。慧刀不斷塵緣縛,空爾禪機說影泡。」



────────────────



閱孫德祖《寄龕文存》、《詩質》、《詞問》、《甲志》、《乙志》、《丙志》、《丁志》皆畢[39]。於當時浙人中,要為下駟矣。較之馬幼眉稍飭,亦正因才短也。幼眉〈序〉有云[40]:「惲大雲與人牋云:『廬山游記竟流元、明習氣,然奇境不暢寫,山靈有知,後此必有風雨之阻。』大雲文品最高,乃亦有不忍高者,文章固亡一定也。」數語有致。

《文存》卷三〈與樊吉士書〉有云:「日前於越縵堂讀吾弟〈報李戶部書〉,洋洋千言,足與原書成勍敵。竊有疑者,『後幅』云云,憤時嫉俗。原書微嫌盡致,似不宜引伸而長之也。即以楊某一案而論,誠為寃抑,不過寃死一亡行文人,與民間一失節婦耳」云云,即指蓴客所記楊乃武事。

《詩質》卷十二〈十月望重得雲門寄詩再和〉第一絕云:「一片青氊老此身,更無好句鬥清新。頻煩千里拋珠玉,還把詩人待故人。」全集惟此二十八字稍有趣。

寄龕四《志》識見議論皆庸陋,修詞尚潔。《丁志》卷二云:「環肥燕瘦,夫人而知之。李供奉親見太真,奉詔賦〈宮中行樂詞〉則云:『宮中誰第一?飛燕在昭陽』,賦〈清平調〉則云:『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一再比方,無論肥瘦不倫。且千古美人多矣,豈除趙姊更無一人可稱名花?可云傾國?」又卷四云:「《新齊諧》時寓勸懲,間有可取,然好談淫褻,忍俊不禁。如〈控鶴監秘記〉淋漓盡致,更甚於《雜事秘辛》。〈麒麟喊寃〉一則,則猶紀文達『經香閣』之意,乃至并漢、宋之學而醜詆之。南海潘學士公《續兩浙輶軒錄》例采諸家傳贊、詩評,獨切戒與校諸子勿拾此老片語。蓋深致不滿云。」



────────────────



閱周吉父《金陵瑣事》上、下卷畢[41]。向在《堅瓠集》中覩其名(《丁集》卷二「顛不剌」條即出此書卷下,又咄咄夫《增補一夕話》卷二「士人好客而不設酒食」條亦出此書卷下)[42]。近閱黃生《杜詩說》卷十一〈望嶽〉詩評語亦采此書語,故取而讀之。未嘗刻意為文,而筆舌簡淨,無明人小品纖仄之習,不特備掌故之拾而已。極推焦弱侯。【顧起元《客座贅語》極稱此書,并記吉甫語云:「世事惟偶然者最佳。偶有醇醪,適心知聚首;偶有餘錢,適書畫來售;偶欲登涉,適伴侶相約,真乃快意事。」】

卷上李空同〈跋孫太初詩〉一短文、〈秋林歌〉五言四章,皆集中未收。

【卷上:「『神樓』乃劉南坦尚書製為脩煉者,用篾編成,似陶靖節之籃輿,懸之於梁,僅可弓臥。其上下收放之機,皆自握之,不用他人。文徵仲寫其圖,諸詞人多歌詠之,但詩、畫皆不得其旨。」】

「李卓吾在刑部時已好為奇論,尚未甚怪僻。常云宇宙內有五大部文集:漢有司馬子長《史記》、唐有《杜子美集》、宋有《蘇子瞻集》、元有施耐庵《水滸傳》、明有《李獻吉集》。余謂《弇州山人四部稿》更較弘博,卓吾曰:『不如戲吉之古。』」按李禿肯推空同,大奇!以《水滸》厠其間,可參觀《偏遠廬日乘》六月十三日。

「吳擴,字子充,崑山人。嘉靖中,以避倭寇,挈家來金陵。愛秦淮一片水,造長吟閣居之。曾元日賦一詩,懷嚴介溪相國。友人戲之曰:『開歲第一日,懷朝中第一官。如此詩情,便到臘月三十日,豈能懷及我輩乎?』李于鱗《古今詩刪》取子充〈崔駙馬山池〉一詩。」按《定山堂詩集》卷四十有七絕一首,題曰〈今年詩多為櫟老作元日試筆即和來詠因自題曰勝於開卷有懷介谿閣老也〉,正用此事。

「妓朱斗兒託所歡買束腰,其人書問尺寸,朱答云:『寄買紅綾束,如何問短長?妾身君抱裏,尺寸細思量。』」按丁六娘〈十索〉云:「粗細君自知,從郎索衣帶。」早已言之,何足為奇?

「林奴兒從良後,有舊知求一見。因畫柳於扇,題云:『昔日章臺舞細腰,任君攀折嫩枝條。從今寫入丹青裏,不許東風再動搖。』」按此詩却可采,勝於蔣子正《山房隨筆》所載元遺山妹詩(「補天手段暫施張,不許纖塵落畫堂。寄語新來雙燕子,移巢別處覓雕梁」)。

【卷下:「王仲山飲萬松庵。見鼠過,因各談鼠事。一人云:『世間鼠多貓少,貓一鼠百。若百鼠出力共敵一貓,寡能勝眾乎?』僧葦航曰:『只是無一鼠敢出頭耳。』眾皆笑。」】

卷下:「一縉紳訪鼎厂講僧於臥佛寺,因問夜來好雷,鼎厂云:『小僧入定,不曾聞得。』縉紳默令門子市紙炮,俟賓主談鋒銳時,從鼎厂背後放之。鼎厂驚皇失措。縉紳曰:『入定時雷亦不聞,出定時炮聲亦怕,此僧之貴於定也。』」

「山人黃白仲之璧,自負其才,傍無一人。宋西寧延為記室。偶過內橋,聞乞兒化錢之聲悲切,遂謂之曰:『如此哀求,能得幾何?若叫一聲太史公爺爺,當以百錢嘗汝。』乞兒連叫三聲,白仲探囊中錢,盡以與之,一笑而去。乞兒問人云:『太史公是何物,值錢乃爾?』」按錢枋輯本《野獲編》卷二十三云:「閩人黃白仲之璧,以詩自負,游秣陵,好衣華靴,乘大轎往來顯者之門。一日拜客歸,橐中窘甚,輿者索雇錢,則曰:『汝日掆黃先生,其肩背且千古矣,尚敢索錢耶?』輿夫曰:『公貴人也,無論舁五體以出,即空舁此兩靴,亦宜酬我值。』爭言不已」云云。好厚於丐而薄於輿者耶?又《五雜組》卷十五 [43]:「屠儀部隆苦談前生之說,一日,集余吳山署中,與黃白仲辯論往復,遂至夜分。然二君皆非真有見解者,不過死生念重,妄言欺人,遂至自欺矣。二君定識既淺,愛根甚重,一切貪嗔、邪淫、妄語諸禁,彼皆犯之,今生已不勝罪過矣,何論前後世哉!」又胡元瑞《甲乙剩言》。

「陳子野云:『林某與人相揖,殊有軒輊。他人腰硬,自家却腰軟;他人腰軟,自家却腰硬。』言其揖有深淺,曲盡小人情狀。」



────────────────



閱王百穀《南有堂詩集》分體十卷畢[44]。機調輕俊,詞藻綺潤,而了無新警,敷衍題目而已。百穀有《晉陵》、《金閶》、《燕市》等十餘集。《列朝詩集》丁八即云:「曹能始携其全稿入閩,未刊行。」此《集》前有能始〈序〉,措詞不了了,疑即是選本。《列朝詩集》所選多不在,如〈答袁相公問病〉二首,卷六僅收第一首所謂「書生薄命原同妾,丞相憐才不論官」者,而第二首之「喘似吳牛初見月,瘦如遼鶴不沖天」竟遭棄置。不收〈哭袁相公〉詩,當是因「山上杜鵑花是鳥,墓前翁仲石為人」一聯遭汪仲淹訕笑之故(錢枋輯本《野獲編》卷二十三誤引作「窗外杜鵑花作鳥」,汪改為「身上楊梅瘡作果,眼中蘿蔔翳為花」)。則〈袁相公閣中試缾中紫牡丹〉詩之「色借相君衣中紫,香分太極殿中烟」,亦遭周幼海之惡謔,何以卷六收入?據《野獲編》卷二十三,句作「色借相公袍上紫,香分天子殿中烟」,故幼海改「袍」為「脬」、「殿」為「屁」。今本改去「袍」字、「天子」字,遠遜原句,而幼海亦無置喙之隙,必有意避此話柄耳。卷四〈客有譏余眇者解嘲報沈少卿〉五律兩首,豈即為汪仲淹之嘲而發歟?《列朝詩集傳》丁八所選尚有〈紫陽菴丁真人祠〉之「一石一雲氣,無松無水聲麻城丘太守齊雲『一樹一花色,無時無鳥聲』本此」、〈對雪〉之「不肯共消唯白髮,且留相映有青氈」亦佳,而此《集》均失收。江進之《雪濤小書》卷三【「巧詠」條】記「百穀寓泰興陳令君所,陳觴之樓上,賦詩云:『多君下榻能留穉,有客登樓亦姓王。』嘆為巧絕[45]」云云,《集》中無此句。惟卷七〈留別陳使君惠甫〉云:「下榻陳蕃雖好客,登樓王粲却思家」,無「穉」字,減色多矣。江氏又稱其〈張伯起幼于母許太夫人九十〉之「盡道麻姑如好女,更看萊子學嬰兒」,則見卷七。伯起即作〈山人歌〉痛罵百穀者,事見《野獲編》卷二十三。【《露書》卷三載百穀贈卜者袁景休打油詩云:「不去門前搖激聒錢在龜縠中作響,也來座上學敲推」;卷四:「余見馬姬時,年已五十七,猶塗脂傅粉,作少年冶態。是歲盡室入吳,為百穀壽,歸即物化。其詩如『自君之出矣,不復舉瓊巵。酒是消愁物,能消幾個時?』」】【《野獲編》卷二十六:「馬年將耳順,王已望七,尚講衾裯之好。」】【《五雜組》卷十五載百穀語 [46]:「庖之拙者則椒料多,匠之拙者則箍釘多,官之拙者則文告多。」】

卷一〈悼亡〉第三首[47]:「豈無佳人,惟汝不妬。」按可為絕倒,堪與韋端己〈悼亡姬〉第二首之「纔聞及第心先喜,試說求婚淚便流」、黃承吉《夢陔堂詩》卷三十五〈悼亡〉第二首之「愁汝獨傳容貌乏,恐予別羨賄資多」、彭甘亭《小謨觴館詩續集》卷二〈悼亡〉第十首之「禪心自嬾花叢顧,世眼寃將柳氏猜」並傳。馬湘蘭致百穀書札數及「令政夫人」,并有餽遺(《且住樓日乘》四月十三日),豈不妬之效耶?

〈猛虎行〉:「獸有猛寺,人有宦寺」;〈稅官謠〉:「國稅一,中官十;中官十,稅官百。」能作此等語,何必辛苦學妃呼豨?

卷三〈馬姬四十初度戲贈長句〉。按卷十有〈試著馬姬所贈白練衫〉一絕、〈題馬姬畫贈谷虛上人〉二絕、〈弔馬姬十二絕句〉。〈戲贈長句〉有云:「欲斷不斷遊子腸,半老未老佳人面。」曩日虛名變今朝實禍(見《雪濤小書》卷四【「唯其有往日之虛名,所以有今日之實禍」】)之期,當不遠矣。

卷六〈生兒〉:「老去漫云憐少子,貧來安用說多男。」



────────────────



閱楊孟載《眉菴詩集》畢[48]。秀處纖弱,和處弛懈。亦臨帖詩,但所臨有晚唐、南宋、元人,不盡盛唐,亦頗能自出言語,斯明初詩之異於七子者也。七言近體較清切。【《黃嬭餘話》卷二:「鄭仲夔《清言》記王弇州(《四部稿》卷 128〈寄友人〉)語吳峻伯:『吾譬如面上眉,雖少用處,自不可無也。』按楊孟載號眉厂,寓意正如此。」】【《唐語林》卷六顧況諷其府公曰:「某夢口、鼻、眼爭高下,眉曰:『我雖無用,亦如世有賓客,何益主人?無即不成禮儀;若無眉,成何面目?』」】

卷四〈梁園飲酒歌〉為《集》中鉅製,可當眉菴自傳。就詩論,甚冗率。

卷六〈秋齋雜賦之二〉:「今日長洲苑,秋風列羽旗。不圖新約法,復見舊威儀。鼓舞兒童樂,歌謠父老悲。烟埃方袞袞,禾黍正離離。」按殊婉約,五、六尤切今日情事。

卷七〈江船聞柝〉:「月皎江逾白,沙明岸無。柝聲寒郭静,人語夜航孤。酒渇思分橘,衣單怯絮蘆。遥憐抱關者,霜露裂肌膚。」按起四句佳。

〈岳陽樓〉:「春色醉巴陵,闌干落洞庭。水吞三楚白,山接九疑青。空濶魚龍舞,娉婷帝子靈。何人夜吹笛?風急雨冥冥。」按後人賦此題者,多仿孟載,并用「九青」韻。歸愚《明詩別裁》易「娉婷」為「嬋娟」,甚是。

卷八〈元夕次韻鐵崖先生之二〉:「人意尚嫌春夜短,燈光更比月明多。[49]

〈狂歌〉:「東風十日不成雨,北郭兩山吹作塵。縱横自可二千石,貧賤何須七尺身。醉後狂歌皆慟哭,老來春色最傷神。且將建業城邉柳,持贈山陽笛裏人。」

〈晚春之一〉:「雨頡風頏枝外蝶,花遮柳映樹頭鶯。」

〈寓江寧村居病起寫懐之七〉:「無數白鷗閑似我,一江春水碧扵天。」

〈新柳〉:「風來水面知春淺,月到梢頭覺夜深。」

〈漸老〉:「春風顛似唐張旭,天氣和如魯展禽。」

卷九〈渡漢江〉:「九天灝氣肅髙秋,萬里銀河入海流。西楚人才多用晉,中原豪傑暫依劉。久無翠羽供王貢,時有彤弓賜列侯。自惜飄飄雙短鬢,也隨江漢一輕鷗。」

卷十〈匕首〉:「秋啼聶政魂,寒漬荆軻血。報仇兼報,刺人還自。」

〈即景四首〉:「長眉短眉柳葉,深色淺色桃花。小橋小店沽酒,新火新烟煮茶。」

「今年去年酒債,三月兩月春愁。看山看水出郭,聴雨聴風倚樓。」

「東家西家燕飛,明日後日春歸。多愁多病送客,無酒無錢典衣。」

「桃花杏花紅白,蒲葉芷葉參差。飛髙飛下蝴蝶,行去行來鷺鷥。」

〈小景之一〉:「白雲浩浩秋色,碧磵冷冷雨聲。坐得松陰過石,先生酒醒詩成。」

卷十一〈天平山中〉:「細雨茸茸濕楝花,南風樹樹熟枇杷。徐行不記山深淺,一路鶯啼送到家。」

〈故山春日之一〉:「千花萬蕚委塵埃,只有荼䕷獨自開。應是隣家更零落,過墻蝴蝶又飛來。」

〈七〉:「春來芳草踏成蹊,半是車輪半馬蹄。多謝清明三日雨,舊痕新綠一般齊。」



────────────────



重閱《瓶廬詩稿》八卷畢[50]。又張蘭思所輯《詩補》一卷、《校異》一卷、《詞》一卷,則初經眼也。松禪詩學東坡,筆致健朗,偶出韶秀,惜乏鍛鍊之功,故頗直率。使事屬詞亦不甚精工。題詠酬和,居什之九,幸少紗帽氣耳。

卷一〈露坐〉:「螢火只一瞥,蚊雷空萬聲。」按熊文端〈為同官齮齕感懷〉云:「螢流疑閃電,蚊聚勝轟雷。」

〈太息〉:「太息頻占鬼一車,無根白舌故於於。微聞弱水三千界,亦效單于尺二書。象譯又開新市舶,賈胡占盡好田廬。韓公老去雄心戢,只有文章告鱷魚。」按三、四謂日本也。

卷三〈醇邸惠果食清泉賦謝〉:「里古陶彭澤,軒新鄭板橋橄欖。」

卷四〈三題天瓶金書普門品經冊〉:「士夫開口説歐羅,藁邸還成相見坡。龍象已荒菩薩睡,筆頭無杵可降魔。」按黃公度〈錫蘭島臥佛〉長古又〈己亥雜詩〉中一絕句皆此意。

〈重九前一日用壁間韻酬星叔大司馬〉:「通識豈無朱竹垞,微言況有顧亭林。」自注:「『垞』字古讀作入聲,故借用。」

卷五〈題舊藏杭大宗詩畫冊〉:「人訝楊風子,吾味蘇大哥。」自注:「先生謂:『吾詩兄事東坡,故每呼為「蘇大哥」。』」

卷六〈春申舟次偶成〉:「春申浦畔子胥祠,正是山寒木落時。四裔竟將魑魅禦,寸衷尚有鬼神知。老韓合傳誰能辨,劉李同官莫漫疑。此去閉門空谷裏,會須讀易更言詩。[51]

卷七〈中秋月出復翳夜坐悄然見荊門畫漫題〉:「木葉蕭蕭柳已黃,回汀曲渚路茫茫。不知懶瓚何情緒,衹說江南未下霜。」

「一輪才吐暈微黃,又見浮雲白渺茫。我不勝寒何足道,瓊樓玉宇有風霜。」按第二首壓卷之作。

卷八〈口號〉:「不彫不琢古尊罍,得自菱塘曲水隈。偶插一枝桃李艷,蜜蜂胡蝶競飛來。」

《詩補》、《校異》張氏用力甚劬,然第九頁〈秋聲圖為儒卿三兄書扇〉一絕句乃金冬心〈秋來〉絕句也,一字不改;第十三頁〈春懷示鄰里〉兩絕句乃陳后山此題七律也,改二字而已。皆古來名篇,而竟不辨葛龔。



────────────────



重閱《雁門集》畢,乃嘉慶時薩龍光編注本十四卷[52]。又《補遺》一卷、《倡和錄》一卷、《別錄》一卷。用力甚劬,學識却陋。編年箋事,動出穿鑿。有朱石君、翁覃谿二〈序〉,翁〈序〉作喬坐衙態,而文理不通,令人嘔噦[53]。雁門詩偶有流易蒨麗處,大體格調卑靡,語意纖俗。五、七律中間兩聯每平鋪寫景,了無開合錯綜,尤可厭。七言古學飛卿、長吉,七言絕仿王建、杜牧,較為擅場。然前者筆不振絕,詞乏奇警,二、三篇後陳陳相因。後者貌若鮮脆,按之實未新隽,亦緣取材造境不能思路別開也。楊瑀《山居新話》所譏,正是心源傍古人,而未解直道當時語之證。虞道園有氣力而無才情,宜其稱雁門為「最長於情」、「流麗清婉」(〈清江集序〉)。眾口相承,亦可笑也。

卷一〈客中九日〉:「寥落天涯歲月賒,每逢佳節每思家。無錢估得鄰家酒,不敢開窗看菊花。」

卷二〈江城翫雪〉:「千重鐵甕成銀甕,一夜金山換玉山。」

卷三〈江南樂〉:「門前畫船如畫閣,綠紗虛窗春霧薄。」

〈江南怨〉:「楊花撲簷飛語燕,疏雨梧桐閑深院。」

卷四〈秋詞〉:「清夜宮車出建章,紫衣小隊兩三行。石闌干畔銀燈過,照見芙蓉葉上霜。」

〈京城春日〉:「燕姬白馬青絲韁,短鞭窄袖銀鐙光。御溝飲馬重回首,貪看柳花飛過檣。」(按《別錄》引《山居新話》略云:「前一首擬宋宮詞則可。北地無芙蓉,宮中無石闌干。擎執宮人紫衣,大朝賀則於侍儀司法物庫關用,平日無有。後一首則國朝有禁,不許洗手飲馬,留守司差人巡視,犯者有罪。故宋顯夫有『行人不敢來飲馬,稚子時能坐釣魚』。」)

〈醉起〉:「楊柳樓心月滿牀,錦屏繡褥夜生香。不知門外春多少,自起移燈照海棠。」

〈燕姬曲〉:「芳年誰惜去如水,春困著人倦梳洗。夜來小雨潤天街,滿院楊花飛不起。」

〈春日侍駕遊香山〉:「輕寒輕暖鳥聲囀,無雨無風花命長。」

卷五〈登凌歊臺次許丁卯韻〉:「春色不隨亡國盡,野花只作舊時開。」

〈過五溪〉:「苦雨最嫌鳩喚急,愛山不厭馬行遲。」

卷九〈過浦城〉:「人家鷄犬隔癡嵐,城郭微茫見塔尖。一片輕雲籠馬首,熟梅天氣雨纖纖。」

卷十〈夜興〉:「千峯走晴雷,風力吹邊雨。層雲不成陰,殘缺如敗堵。山深日未暝,孤館孰賓主。燈花翳復明,落葉聲可數。獨立誰與親?廚人夜深語。」

〈邵伯舟中〉:「驚魚時出浪花雪,短鬢涼吹水面風。遠客行船秋色裏,誰家吹笛月明中?」

卷十二〈初夏淮安道中〉:「魚蝦潑潑初出網,梅杏青青已著枝。幾樹棠花初著雨,行人四月過淮時。」

〈竹枝詞〉:「湖上美人彈玉箏,小鶯飛度綠窗櫺。沈郎雖病多情在,倦倚屏山不厭聽。」

卷十三〈高郵城曉望〉:「城上高樓城下湖,城頭畫角曉嗚嗚。望中烟火明還滅,天際星河淡欲無。隔水人家暗楊柳,帶霜鳬雁起菰蒲。短衣匹馬非吾事,擬向烟波覓釣徒。」

〈還臺偶成〉:「高低柳絮飛渡水,紅白杏花開滿枝。自笑江南無用客,一春無事只題詩。」

〈雨傘〉:「日中荷葉影亭亭,雨裏芭蕉聲簌簌。晴天却陰雨却晴,二天之說誠分明。」



────────────────



閱胡思敬《退廬全書》,亦舊經眼者[54]。中題籤多學〈同州禇聖教序〉,似吳人姜殿揚手筆,不知出誰氏也?【後乃知王易所書。】《詩集》四卷,魏元曠〈序〉謂漱唐言:「文不敢自信,詩尚可語」云云。與散原善,從石遺結社。卷五以後,七言近體頗濡染同光體格,而詞藻仍沿乾嘉風氣,雖局度稍狹,而清勁可諷。七言古體筆致肆逸鬯達,則非復時樣矣。《文集》卷二〈退廬留書記〉、〈留書後記〉於元以後取遺山、道園、雁門、鐵崖、青邱、空同。梅村、漁洋,可見不盡與唱和諸賢同調也。

卷一〈聞安侍御遣戌〉:「一疏批鱗闕下陳,臨危始見歲寒身。國仇未雪虛嘗膽,臣罪當誅為反脣。九死投邊猶有地,一官連坐恨無人。夢中回首春明路,腰扇何能障濁塵。」

〈登祝融峯頂放歌〉:「剷盡南衡七十二峯土,難填沅湘資澧波。乃知開闢以來事,積者常少缺者恆苦多。」

〈山行〉:「四山日落風蕭蕭,集賢峯下遇歸樵。塔鈴半空答人語,無數老鴉飛過橋。」

〈過江謁張制軍不晤回至漢上大觀樓〉:「繞樹鳥飛期覓枝,大川東去日西馳。貴人避客如新婦,狂士爭名喚小兒。如此江山宜縱酒,恨無崔李與論詩。眼中何限興亡淚,灑向侯門終不知。」

卷二〈答劉幼雲〉:「一丁著眼不能拔,五岳在胸安得平?」

〈題吳康伯邱林讀書圖〉:「毅皇中興盛文彥,京朝學派凡三變。壽陽白髮稱老師,內殿傳經受殊眷。六書絕業尊二徐,淳熙槧本曾親見。曾侯百戰收江甯,燃燭軍門讀文選。門才獨數潘尚書,金石摩挲自矜炫。倏忽承平四十年,廣陵一曲隨蒼烟。絕域方言滿都市,曹郎奮臂爭版權。太元奇書覆醬瓿,胡兒碧眼登經筵。」按《退廬箋牘》卷四〈致沈乙厂書〉云:「一壞於紀、阮之醜博講漢學,再壞於祁文端之纖小講小學,三壞於翁、潘之破碎講金石學,四壞於張之洞之猖狂講西學。人品高下不同,誤國則一。」

〈送劉仲良出守徽州〉:「學生罵官如罵妻,警兵叱人如叱僕。翰林販電開公司,燈光不照逃亡屋。」按《審國病書》云:「翰林之失身價,始於黃思永、張謇之經商,極於夏同龢之剪辮出洋遊學。」又《國聞備乘》卷二「科目盛衰」條、「商部兩狀元」條皆可參觀。

〈登八達嶺作七古〉。

〈戊申感事〉:「監酒為君鋤異種,然萁唯汝是同根。天下幾人稱健者?橫刀一揖汝南公。黑頭作相猶操券,白袷談兵欲攘功。海外論交肝胆在,懷中探卵羽毛豐。携家近傍漳臺水,淒絕西陵一夜風。」

〈西山雜詩七絕〉。

〈答冒鶴亭七律〉自注:「鶴亭好談掌故,所輯《顧太清軼事》不啻《楊妃傳》也。」

〈江亭話別〉:「褉事休提順治年,同光老輩已華顛。江家豆腐伊家麵,一入離筵便不鮮。」

卷四〈哀武昌〉:「中興耆宿垂垂老,作官爭說南皮好。黃金到手如泥沙,謬云富國先製造。學堂只重傍行書,未給文憑先罷考。」

〈辛亥除夕〉:「載筆當年入建章,含毫吮黑賦長楊。毛錐今日知無用,聊寫桃符貼粉牆。」

〈寄懷湘中二老〉:「公羊末派開新堂,方朔前身本歲星湘綺。」

〈見通行民國銀行紙幣〉:「白晝塵昏不見天,孔桑壞法自何年?尸居總覺無生氣,看到人間使紙錢。」



────────────────



江瀚《慎所立齋文集》卷二〈讀柳河東集〉[55]:「子厚〈送薛存義之任序〉謂『吏者,民之役,非以役民』,與今歐洲諸國以官為公僕相同。退之〈原道〉乃稱『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與子厚相去不亦遠哉!」

卷三〈答友人書〉,黎蓴齋評曰:「『夷狄』之說,以其無禮義法度也。漢之匈奴、唐之突厥,稱之為『夷狄』猶可。若至今之西人,其治國法度精明,事事有本。即上下威儀之間,亦秩然不紊。非若近世蒙古,混沌猶未鑿也。中國士夫向讀史傳所習見者,尊周攘夷、南宋恢復之說耳。豈知今日西人之局面,與匈奴、突厥迥殊。此殆天闢異境欲以通地球也」云云。按吳稼軒《漱六山房全集》卷四〈壬午(光緒八年)元旦〉詩謂「江淮河漢海倒入,車書禮樂夷能為」,尚衹言西人能法中國之長,盡中國之道耳。蓴齋之說,則謂西人自有「車書禮樂」,足以比美中國。譚壯飛《文集續編報貝元徵書》洋洋萬言,皆論洋務,有云:「□□□昔客上海,有西人到其齋頭,見書籍堆案,佯為不識,問曰:『此何物也?』曰:『書也。』『有何用處?』不能答。乃徐笑曰:『此在我西國自皆有用處,汝中國何必要此?』黎蒓齋為諸生時,上書言事,似深薄洋務。及使東,章奏迥然如出兩人。郭筠仙歸自泰西,擬西國於唐、虞、三代之盛,幾為士論所不容。薛叔耘初亦疑其揚之太過,後身使西國,始嘆斯言不誣」云云。又辜湯生《張文襄幕府紀聞》卷上「上流人物」條亦云:「郭筠仙出使西國,見各國風俗之齊整,回國語人曰:『孔孟欺我也。』」《湘綺樓日記》光緒六年二月二日:「筠仙以為英吉利有程、朱之意,能追三代之治。」(按楊仲子《草堂之靈》卷二謂:「班孟堅不信有崑崙,湘綺不信有英國。」)

〈與王壬秋書〉:「賢士尚志,器識為先。德之不修,經術安在?是故言行相詭,呂氏嘆為不祥;詁訓徒精,徐生比於傳令[56]。風聞肄業羣英,雖治樸學,務華者多,外間物議,頗嫌輕薄。豈經漸明,行反以墮?事或非實,流弊須防」云云。自記曰:「此書蓋效壬秋文體。」按自記語以黎蓴齋評謂「箴壬秋之失甚當,惜文太近駢」(又蓴齋總評云:「蜀中人士,習俗弊壞已久。其習文詞者,駢散不分;講經學者,率趨詭僻」),故自解耳。《詩集》卷四〈過尊經書院感舊〉云:「昔余書忤王壬父,學子相仇老輩驚甲申夏致書王壬秋山長,大觸其忌,暗使門徒尋仇。時督部為年丈丁文誠公,聞余此事,亦深以為狂也。世事那曾分黑白,翻因腐語得狂名。」

〈與廖季平論今古學攷書〉。

《文集》目錄有黃季剛按語,自稱「弟子」,又曰:「幼曾受讀,近荷傳書。」《詩集》卷八有〈得門人黃季剛上海書却寄〉五律。想後來季剛早謝本師矣。

《慎所立齋詩集》卷一〈書小倉山房集後〉謂「學術苟不正,詞章烏足觀。我昔亦好之,今遂決然棄」云云,而所作七言近體時似倉山體,亦見刮磨舊習之不易也。如卷八〈獨坐感詠〉云:「人以疏慵消忌嫉,天教強健閱新奇」;卷十〈早春感懷〉:「不新不舊平生學,非佛非仙自在身」;〈答趙堯生〉:「眼中敢道空餘子,心上時教憶故人;無辱無憂差是貴,有書有酒未為貧」,皆可入《隨園詩話》。

卷六〈東游絕句〉第十四首:「花笑爺同桃太郎,教科書頗近荒唐尋常小學校第一學年教授花笑爺、桃太郎而外,如親猿、子猿及龜兔、燕雀之話,皆極鄙淺。蓋取其易知易入,與吾國以《大學》、《中庸》課孩提者異矣。須知道本在粗淺,高語精微毋乃狂。」按陳石遺丈〈童孫詩〉後半云:「千家詩是潛夫選,三字經原伯厚成。絕世文人從此出,教科坊本漫爭鳴。」適可參觀。又卷六〈半山寺感王荊公事:「理財心本殊桑孔,紹述謀應罪卞京。今日尚留新法在保甲、免役至今行之,不獨社倉為青苗遺法也,後儒底事浪譏評。」按此詩作於光緒三十年,梁任公「大政治家王安石」之說已著書行世矣。范肯堂《伯子詩集》卷十二〈東坡生日臨觴有感〉(光緒二十五年)略云:「祇言新法亂人紀,詎謂舊學誅民彝。公乎來游聽我告,安石正論經天垂。不佞天人不法祖,徹骨剖辨無瑕疵。當時堂堂宋天子,將與萬國為軒羲」,末句云:「聊以弟子諍其師。」此郭春榆《匏廬詩存》卷九〈續題近代詩家集後〉所以曰「荊舒變法竟如何,一鼓橫流動萬波。不謂閉門范伯子,已曾奮筆諍東坡」也。《劉文清公遺集》卷十二〈舒城懷荊公作〉早已翻案,有長〈序〉力為荊公開脫,詩云:「貧弱深將國脈憂,爭教得柄緩持籌?諸公不激終當悔,小子何知徑與謀。一縣青苗民亦便,到今免役法仍優。初心本為蒼生出,安石寧宜處仲侔。」蔣心餘《忠雅堂詩集》卷十三有〈讀荊公集〉二律,已云:「立法至今難盡改,存心復古豈全非。得君許用匡時策,言利非同為己謀。」又同卷〈讀宋人論新法剳子〉下半首云:「本欲鍼刀蘇痼疾,誰知藥石付庸醫。後來十九遵遺法,功罪如何請細思。」又邵堂子山《大小雅堂詩鈔》卷五〈論詩六十首〉云:「稷禹空勞自致身,臨川詩格瘦嶙峋。祇今遺法流傳偏,未必周官定誤人。」蓋乾、嘉以後,議論一變,世人僅知梁任公而已。

卷九〈世傳儒林外史所載權勿用即指江陰是鏡仲明茶餘客話尤為醜詆嘗聞溧陽強賡廷言其為同邑史劉二家相墓事禍劉敗史設心陰險云云〉。按錢振鍠《名山小言》卷四〈是仲明年譜書後〉極辨阮葵生《茶餘客話》、董曉滄《東臯雜草》記仲明事之誣。又謂:「駁顏習齋之學,以仲明為最中肯綮」云云。惜未得仲明著作見之。



[1]《中文筆記》第一冊 262-3 頁。
[2]「議論」二字不確。
[3]「詁訓」原作「訓詁」。
[4] 原文「謂」字有重,作「謂謂」。
[5]《中文筆記》第一冊 263-4 頁。
[6] C.T. Winchester, Some Principles of Literary Criticism 之訛。
[7] 中文筆記》第一冊 265-6 頁。「三十二卷」原作「三十二集卷」。
[8] 《談藝錄六〇》(香港中華書局 1986 年補訂本 198 頁;北京三聯書局 2001 年補訂重排版 589 頁)。
[9] 原文未言此聯出四首之四。
[10] 原文未標「卷六」。
[11]「歸田錄」原作「偏田錄」。
[12]《中文筆記》第一冊 267-70 頁。因 271-73 頁錯簡,當下接 274 頁。目錄則誤標 267-74 頁為「《定山堂詩文集》四十三卷」。
[13] 熊文舉此聯原出《雪堂文集恥廬近集》卷一丁酉詩〈用簡齋韻書贈芝麓〉:「杜門高枕不須憐,拂拭青萍氣浩然。鳳鳥祇巢阿閣樹,龍蛇空蟄介山田。何人秉國愁孤掌,此子投林辟老拳。聞道甌枚虛左在,上林春暖聽鶯遷。」
[14]《中文筆記》第一冊 274 頁。
[15] 原文頁尾脫落末句「那得焚琴汝輩人」,有註:「絳識:存疑。」
[16]《中文筆記》第一冊 275-8 頁、272-3 頁。
[17]「己未」原作「乙未」。
[18]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19]「百三十八」原作「百四十」。
[20] 此語補於 278 頁邊,「淚濕」以下錯簡,當接 272 頁邊「青衫公然發露……」。有註:「絳識:欠尾。」
[21] 此處錯簡,278 頁末「朱子」以下脫落,有註:「絳識:欠尾。」272-3 頁「王文成」至「遂亦可厭」一節。2接其後。
[22]《中文筆記》第一冊 293-4 頁。「《三錄》」後原脫「八卷」。
[22] 此處句尾原贅「無味」二字,應刪。
[24]「卷七」原作「卷八」。
[25]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26] 原文脫落詩題。
[27]「手書」原脫「書」字。
[28]《中文筆記》第一冊 295-7 頁。
[29] 「卷三之」原脫「之」字,「三家集」原作「兩家集」。
[30]《定山堂詩集》卷三十六〈伯紫于皇相送燕子磯流連三日不忍別〉「雪下晴」作「雪乍晴」。
[31]《容安館札記》百七十二則(《錢鍾書手稿集容安館札記250-1 頁)。
[32]「證也」二字左半斷截,不確。
[33]《中文筆記》第一冊 298-301 頁。
[34]「文厲公」之謔,參見王培軍〈錢鍾書詩中「文厲公」的出處〉(《文匯報‧筆會》2019 年 1 月 20 日)。
[35] 原文脫落「碑」字。
[36]「略記」原作「類記」。
[37] 頁尾截斷,脫落下文。
[38]《中文筆記》第一冊 302-3 頁。
[39]《中文筆記》第一冊 304 頁。
[40]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41]《中文筆記》第一冊 305-6 頁。
[42]「瓠」原作「觚」。
[43]「組」原作「俎」。
[44]《中文筆記》第一冊 307-8 頁。
[45]「陳令君」原脫「君」字。
[46]「組」原作「俎」。
[47] 手稿此處標以勾號。
[48]《中文筆記》第一冊 309-10 頁。
[49]「月明」原作「月光」。
[50]《中文筆記》第一冊 311 頁。
[51]「會須」原作「合須」。
[52]《中文筆記》第一冊 312-3 頁。
[53]「喬坐衙」原作「喬出衙」。
[54]《中文筆記》第一冊 314-5 頁。
[55]《中文筆記》第一冊 316-8 頁。
[56] 徐幹《中論治學第一》:「鄙儒之博學也……矜於詁訓……無異乎……內豎傳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