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格鈔本《萬曆野獲編》
吾鄉光復門內有「牛屎弄」，及余入大學時，偶過之，則見路牌書作「游絲弄」矣。《夜航船》卷三〈脫雅調〉條謂：「『由斯弄』俗稱『牛屎弄』。」其本末倒置，不知此正「脫俗調」也。明陸粲《庚巳編》卷四「蘇城『專諸巷』俗叫『鑽龜巷』」亦後先易位。北京坊巷名此類尤多，以余所知，如「狗尾巴胡同」之改「高義伯胡同」、「羊尾巴胡同」之改「楊儀賓胡同」、「王寡婦胡同」之改「王廣福胡同」、「羊肉胡同」之改「洋溢胡同」、「劈柴胡同」之改「闢才胡同」、「奶子府」之改「廼兹府」、「王八蓋胡同」之改「萬寶蓋胡同」、「牛蹄筋胡同」之改「留題蹟胡同」，皆欲蓋彌彰，求雅愈俗。尤奇者，「臭屄胡同」西四之改「受璧胡同」，幾如「文學家」之改稱「文學工作者」矣。【《揚州畫舫錄》卷八：「『掃垢山』本名『騷狗山』。」汪介《中州雜俎》卷五：「『髑髏臺』今訛曰『獨樂臺』。」《北征錄》「野狐嶺」，劉太傅《藏春集》作「也乎嶺」（《純常子枝語》卷三十八）。甘熙《白下瑣言》卷六：「『乾魚巷』訛為『甘雨巷』，『草鞋街』訛為『彩霞街』。」況周頤《選巷叢談》卷一[2]：「或云『牛肉巷』後改『牛录巷』。」《瓶水齋詩集》十三〈和宋靄若老鼠洞〉七律自注：「簡州『潦水洞』，俗傳誤，遂戶蓄貓。」《國史補》：「『下馬陵』訛為『蝦蟆陵』。」查初白《敬業堂詩集》卷四十二〈露筋祠〉：「舊是鹿筋梁，何年祀女郎？」武虛谷《授堂文鈔》卷二〈題土豪鎮壁〉謂即《左傳‧僖三十二年‧正義[3]》之「土崤」，釋文：「戶交反，劉昌言音『豪』。」蔣湘南《後西征述》：「二月初三日，宿土豪鎮，嘉慶中澠縣令某改為『英豪』，而居人皆仍稱『土豪』云。」程大昌《演繁露續集》卷六〈語訛〉條：「『吳梁縣』為『無良縣』。」梁章鉅《南省公餘錄》卷二：「曲阜『侍郎林』，桂未谷曰：『侍郎』者，『石楠』之轉語也。」《閱微草堂筆記》十一：「山西太谷白城村有『糊塗神祠』。後檢《通志》，乃知為『狐突祠』。」《水經注‧卷廿一‧汝水》：「『賈復城』俗訛為『寡婦城』。」《元遺山文集》卷三十四〈兩山行記〉：「『真人谷』訛為『質兒』，『鳳游池』轉而為『伏牛』。」王韜《瀛壖雜志》：「『漁姬墩』俗訛為『野鷄墩』，沈夢塘擬改為『虞姬墩』。」顧祿《桐橋倚棹錄》卷七：「『金鷄墩』即『真姬墓』。」《清詩紀事》卷七范廷諤〈鄮西竹枝詞〉：「結伴燒香謝女王，年年寒食十分忙。」自注：「『夏禹王』廟訛為『謝女王』。」《能改齋漫錄》卷八謂：「『琵琶洲』原名『鱉洲』。」呂希哲《呂氏雜記》：「都城西南十五里有地名『鏖糟陂』，土人惡之，易為『好草陂』。」《愛日齋叢鈔》：「揚州天長道中『劉厲王冢』，誤為『疏璃王冢』。」“Narbonne” corrupted into “Gnawbone” (Richard M.
Dorson, Folklore, p. 170) 】
二百二[4]
施山壽伯《通雅堂詩鈔》十卷，《續集》二卷。筆健調亮，有議論。古體出入杜、韓，頗能以歛得厚。七律求為開闔動盪，失之夸浮。晚作以獷率為警拔，尤不堪入目。
〈贈族兄妙生〉：「吾兄七年間，哭死一何眾。已傷丁口稀，猶是苦饑凍。窮年握鉛槧，饘粥不足供」；「饞猧偷鄰羹，瘦鼠死空甕。諸窮會盟歃，百苦爭來送」；「昨經北里門，丹旐颺其棟。肯來乞碑銘，必得薄資用。君其忍須臾，國有晏平仲。」按《國史補》載王仲舒責馬逢曰：「貧不可堪，何不求碑誌相救？」逢笑曰：「適見人家走馬呼醫，立可待也。」此詩結語略師其意。
卷二〈秦檜鐵象〉：「死後為鐵漢，生前本金人。」
〈讀史感懷〉：「蠱惑深宮百媚生，假啼真喜若為情。驪姬夜哭褒妃笑，同是傷心第一聲。」
〈古柏〉：「彤彤長夏疑高秋，飄風發屋如蕩舟。楚疆去海三千里，誰捲波濤壓樹頭。」
卷三〈應城走送黃賜生不及却寄〉：「東方三五星尚明，驅馬蕭然君獨行。山寺門扄鐘已動，野田氷重水無聲。疎疎遠竹低雲夢，隱隱孤帆向鄂城。悵立江頭寒刺骨，却憐舟上敝貂輕。」
卷四〈秋蚊〉：「刺客暮年猶帶劍，涼州群醜未投刀。」按本之袁子才〈秋蚊〉：「貪官回首日，刺客暮年心。」
〈流冦行〉（詠捻匪事，敘事筆力頗奇恣。）
卷六〈改詩〉：「昔我逢今我，真師儼在兹。後來還有我，誰道世無師？」
〈德州刺史行〉（詠逮安得海事。）
〈懷人詩〉第三首自注：「喻雲巖枉詩云：『君在異鄉為異客，我將同志作同胞。』」
卷七〈即事〉：「寒山蒼然雪初消，日暮徘徊於亭皐。下馬喚渡正花發，隔江看人無尺高。漁歌當風忽已杳，明月壓酒不待邀。螟蛉天地一餉樂，歸來含笑焚離騷。」
二百三[6]
圓女方閱《野獲編》，十年前經眼者也。信手摭一函讀之，如舊地重來、故物復還。以古語敘事，典雅而能詳切。掌故書中，雖視弇州矜滯，陶庵纖巧，皆不如景倩之雍容閑適也。
好色，人之天性。而有明一代君臣尤縱慾宣淫，上下成風，昌言樂道。故明人多津津描摹牀笫隱事、男女私處。《金瓶梅》、《雜事秘辛》之作，唐伯虎、仇英之秘戲，非出偶然。較之宋人僅有《京本通俗小說‧第二十一卷‧金虜海陵王荒淫》一篇，畫〈熙陵幸小周后圖〉（卷二十八）、〈春宵秘戲圖〉二幅，真如層氷積水、大輅椎輪矣。董康《書舶庸談》曰：「猥褻小說多出明時。」狩野直喜謂[7]：「明時理學家甫離講座，即手握《金瓶梅》」云云。竊謂袁中郎〈惜日〉詩云[8]：「閒情觀秘戲，消日坐枯禪。」正堪為狩野語作證。中郎〈別石簣〉詩云：「後來期，不敢問。我好色，公多病。」《野獲編》卷二十七記：「雪浪時赴寇四兒之招，時議嘩然，遂有摩登伽鳩摩羅什之謗。有侍者數人，皆韶年麗質，被服紈綺，即衵衣亦必紅紫，幾同烟粉之飾。予曾疑，以問馮開之祭酒，馮笑曰：『正如吾輩蓄十數婢妾，他日何害生西方、登正覺耶？』」（姚園客《露書》卷九云：「雪浪多妖童。客至，童即出門看，蓋隨車從之多寡，以為款待之等次。」）卷二十三：「開之先生嘗語余曰：『劉鳳臺美不待言，即薦枕時，肌體之柔膩，情致之婉媚，兼飛燕、合德而有之』」云云。（參觀《露書》卷四：「朱馥，桃葉妓，姿婉媚，友人談其私處墳起，想之猶魄動。」）夫開之學佛，為紫柏所賞，而其言如此，足徵至道無他，在無揀擇。枯禪歟？秘戲歟？爾時士夫正復等類齊觀耳。《鈍吟雜錄》卷二：「有一禪者好狎孌童，又好賭博。我譏之，嚴武伯酷辨，以為禪者不妨。其論甚高，我不習禪，不解也。」陳汝錡《甘露園短書》卷十〈李卓吾〉條云：「豫華先生為予言：吾嘗見之濟上，內掎袂於總河劉公座，出入肩輿，張黃蓋，而髮去髭存，冠方頂，以三童侍。其時目送三童，劉公曰：『君豈識之乎？』指一童曰：『此為收經卷人。』復指一童曰：『此為將衣鉢人。』復指一姣童曰：『此為了身上事人。』問：『何為「了身上事」？』曰：『自悟自入，說着便不是。』座者大噱。余嘗謂天下無養漢節婦，無要鈔清官，亦斷無溷俗菩薩」云云。
卷二十一〈武宗諸嬖〉、〈主上外嬖〉、〈秘方見幸〉、〈進藥〉、〈十俊〉諸則，不特宮中行樂外人盡知，尚且洗
興陽公然為君相講求之學、士夫擢進之資，尤可笑也。卷二十六記「穆宗好內，隆慶窯酒杯茗椀，俱繪男女私褻之狀」云云，則何怪士夫如唐伯虎、仇十洲輩皆作春畫乎！
興陽公然為君相講求之學、士夫擢進之資，尤可笑也。卷二十六記「穆宗好內，隆慶窯酒杯茗椀，俱繪男女私褻之狀」云云，則何怪士夫如唐伯虎、仇十洲輩皆作春畫乎！
卷二十一：「伶人最賤，謂之娼夫，互古無字。如伶官之盛，莫過於唐，羅黑黑、紀孩孩、敬新磨、尚玉樓之屬，雖與人主狎，終不敢立字。後世此輩儕於四民，既有字且有號，然不過施於市廛游冶兒，不聞稱於士人也。惟正德間教坊奉鑾臧賢者，承武宗異寵，寧王宸濠潛與通書，呼為良之契厚，良之、賢字也。」按使景倩得見《品花寶鑑》，又將何如？《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二回鄧九公上戲園子，「纔知北京城小旦另有個頑法兒：偶然叫一聲，一樣的『二名不偏諱』，只稱他的號。小旦叫老爺也興叫號，說這纔是雅。」蓋彼此稱字矣。參觀第六百三十一則。
卷二十一：「士人無恥，莫甚於成、正間。嘉靖以來又見之。汪鋐叩首泣求於永嘉；趙文華百拜泣請於分宜；陳三謨跪而絮泣於江陵。皆以數行清淚，再荷收錄。古人云：『婦人以泣市愛，小人以泣售奸。』誠然哉。」按《孔叢子‧儒服》：「子高曰：『凡泣者，有二焉。大奸之人以泣自信，婦人懦夫以泣着愛。』」羅昭諫〈淚〉詩云[9]：「自從魯國潸然後[10]，不是奸人即婦人。」（《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十八引《藝苑雌黃》。）《世說‧方正第五》：「周叔治作晉陵太守，周侯、仲智往別，叔治涕泗不止。仲智恚之曰：『斯人乃婦女，與人別，唯啼泣！』便舍去。」陳眉公《太平清話》卷上：「李吉甫謚議不合，張仲甫駁之云：『諂淚在眼，遇便則流；巧言如簧，應機必發。』每讀此，却笑似平原榜文也。」《古夫于亭雜錄》卷一云：「董默庵訥以御史改兩江總督，有某御史者造之，甫就坐，大哭不已，董為感動。某出，旋造余佺廬相國，入門揖起即大笑曰：『董某去矣，拔去眼中釘也。』」《隨園詩話》卷一引莊蓀服〈贈妓〉云：「憑君莫拭相思淚，留着明朝更送人。」Menander: “The tears of orators are like the harlot’s.”
Publilius Syrus, 536: “Paratae lacrimae insidias, non luctum indicant” (Minor Latin Poets, ed. J.W. & A.M.
Duff, “The Loeb Class. Lib.”, p. 84). Montaigne, Shakespeare: “Woman’s weapons.”
Joyce Henlow, The History of Fanny Burney,
p. 158: “In the 18th cent. only the lost souls did not weep” etc. 今之自我檢討非有淚不足深刻，斯又「哭為禮儀說」（《癸巳類稿》卷十三）所未備也。【《顏氏家訓‧風操第六》。】
卷二十二：「倭酋徐海攻桐鄉，用空漕船實以瓦石，衝其城，雉堞搖動如揮箑。」按奇語，幾可與 Hardy, A
Pair of Blue Eyes 之 “Time closed
up like a fan before him” 並傳。
卷二十三：「徐文長獨注意湯義仍，推重甚至，湯時猶在公車也。余後遇湯，問文長文價何似，湯亦稱賞，而口多微辭。蓋義仍方欲掃空王、李，又何有於文長？」按虞長孺《虞德園先生集》卷四〈徐文長集序〉云：「徐自詭江淹遺湯藻筆，意欲包湯，湯不應，徵余牘，余亦不應。囊空無士，而晚乃包瓠肥之，袁中郎所謂桓譚者矣。」
卷二十三：「王百穀初入京試，〈內閣紫牡丹〉詩云：『色借相公袍上紫，香分天子殿中烟。』為袁元峰所賞。同邑周幼海改『袍』為『脬』、『殿』為『屁』以謔之，遂成深仇。」（按《釋名‧第八》：「臀，殿也。」）「張伯起鳳翼痛惡百穀，作〈山人歌〉罵之，曲盡醜態。初直書王姓名，後改作沈嘉則，友人諫止，並沈去之。」姚園客《露書》卷九云：「薛千仞謂今長安中無位而游者，不分牛驥，皆自稱山人。余謂古之山人高，今之山人辱。留都以篾片（一曰『催末屑』，一曰『催客』）為詞賦，京師以幹辦為文章。謂我山人，我面頳矣。』」又見百九十七則眉[11]。【［補二百三則］錢希言《戲瑕》卷三云：「今也，詞客稱山人，文士稱山人，徵君通儒稱山人，喜游子弟亦稱山人，說客、辯卿、謀臣、策士亦稱山人，地形、日者、醫相、訟師亦稱山人，甚者公卿大夫棄其封爵而署山人為別號，此則弇州公作法於涼。唐開元初有薦山人於朝者并獻其文，宋玢判之曰：『觀其良宰論，頗涉佞諛。山人當極言讜議，豈宜偷合苟容？不許奏。』此真千古快事！吳中張伯起作〈山人歌〉，猶龍子鋟〈山人‧挂枝兒〉，欽愚公序葛太學詩，直詆山人為大盜，為乞兒。近有以口舌賈禍者，至使縣大夫署『假山人』於械上。又傳之爰書中，污莫大焉。」】按百穀詩見《南有堂詩集》卷六，題作：〈和袁相公應制賦紫牡丹〉，「公」作「君」，「袍」作「衣」，「天子」作「太極」，當是有意避此話柄耳。《樊山續集》（即「三刻」）卷十四〈紫牡丹詩‧序〉斥其「『紫』字犯題，已乖詩律」。〈山人歌〉見馮夢龍《山歌》卷九，略云：「說山人，話山人，說着山人笑殺人。身穿着僧弗僧俗弗俗個沿落廠袖，頭帶子方弗方圓弗圓個進士唐巾[12]。轎夫個個儕做子朋友[13]，皁隸個個儕扳子至親。道假咦弗假，道真咦弗真[14]。做詩咦弗會嘲風弄月，寫字咦弗會帶草連真[15]。做買賣咦吃個本錢缺少，要教書咦吃個學堂難尋。要算命咦弗曉得個五行生剋[16]，要行醫咦弗明白個六脈浮沉」云云。馮按語云：「此歌為譏誚山人管閒事而作，故末有『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之句。或云張伯起先生作，非也。蓋舊有此歌，而伯起復潤色之耳。」則景倩之言亦未得實矣（參觀第二百四十八則）。卷二十三記張幼于事。按徐復祚《花當閣叢談》卷四〈三張〉一條尤親切。卷六〈屠牛之報〉條論張伯起『儇薄好奇』。」張蓋徐內伯也。《湧幢小品》卷七記田汝成嘲黃勉之備「山興」、「山足」、「山腹」、「山舌」、「山僕」五者而為「山人」一事可參觀，然皆指遊山，未為惡謔（按出《西湖遊覽志餘》卷二十）。謝在杭《五雜組》卷十三：「近世一種山人目不識丁，而剽竊時譽，傲岸于王公貴人之門，使酒罵座，貪財好色，武斷健訟，反噬負恩，使人望而畏之。」梁維樞《玉劍尊聞》卷九錢夢臯謔王元範云：「昔之山人，山中野人；今之山人，山外游人。」《南湖舊話錄》卷十八：「馮文所云：漢時授侯者，皆遙授不之國。今之山人者，都不在山，便呼『「遙授山人』。」《豆棚閒話》第十則之清客、《照世杯》卷二之游客，即山人也［補見百八十五則眉[17]］。【［補二百三則《野獲編》卷二十三］《豆棚閒話》第十則引《吳中竹枝詞》有〈清客店〉一首注云：「並無他物，止有茶具爐瓶。手掌大一間房兒，卻又分作兩截，候人閒坐，兜攬嫖賭。」則山人并插標設肆矣。《譚友夏合集》卷十四〈女山人說〉云：「山人固以喪風雅之名，而女子反以存山人之實。瀾如善貌蘭通書，粗知韻事，與一時素士交處，故一巷中相與『山人』之，似贊似嘲」云云。則妓女亦被「山人」之號矣。董斯張《静歗齋遺文》卷四〈書王無功與馮子華詩後〉云：「今世布衣自稱『山人』者流，生平僅熟一冊《搢紳便覽》，抄得舊詩幾字，作俳優面孔於達官之前。『風雅』二字掃地殆盡。」馮時可《雨航雜錄》云：「吳下三厭：山人詩卷、士夫干請書、僧徒募緣冊。」〈挂枝兒〉云：「問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無過老着臉兒，寫幾句歪詩，帶方巾，稱治民，到處去投刺」云云。曾異撰《紡授堂詩集》卷三〈為陳惟泰山人壽〉：「笑謂今日之高士，俯僂貴游髠鬚眉。入門不迎出不送，俳諧焚掃侍琴棋……識字媒儈有鬚妓，伺候文酒兼談詩。」】
卷二十三：「閩人黃白仲之璧以詩自負[18]，游秣陵，好衣華靴，乘大轎往來顯者之門。一日拜客歸，橐中窘甚，輿者索雇錢，則曰：『汝日掆黃先生，其肩背且千古矣，尚敢索錢耶？』輿夫曰：『公貴人也，無論舁五體以出，即空舁此兩靴，亦宜酬我值。』爭言不已。」按明人筆記尚有載黃事者，并錄於此。胡元瑞《甲乙剩言》云：「黃白仲寓居武林，余往訪之，適有友人携一名姬，邀余二人赴飲。黃便入內，少時，其容有蹙，復以他事談話許時，邀者益急，黃復入內，我聞刺刺訾聲，故促之，黃不得已與余相赴，日未晡便謝歸。明日余往問之，曰年餘四十，遂乏血胤，雖一似人女婢，亦不能居，凡赴妓席，必涕泣至歸方已。遠出必歃血莅盥。」《五雜組》卷十五[19]：「屠儀部隆苦談前生之說，一日，集余吳山署中，與黃白仲辯論往復，遂至夜分。然二君皆非真有見解者，不過死生念重，妄言欺人，遂至自欺矣。二君定識既淺，愛根甚重，一切貪嗔、邪淫、妄語諸禁，彼皆犯之，今生已不勝罪過矣，何論前後世哉！」《金陵瑣事》卷三云：「山人黃白仲之璧自負其才，旁無一人，宋西寧延為記室。偶過內橋，聞乞兒化錢之聲悲切，遂謂之曰：『如此哀求，能得幾何？若叫一聲『太史公爺爺』，當以百錢賞汝。乞兒連叫三聲，白仲探囊中，錢盡與之，一笑而去。乞兒問人云：『太史公是何物值錢乃爾？』」（徐𤊹《紅雨樓題跋》卷二稱白仲善草書。）
卷二十三：「江陵太夫人入京，至通州，時日午，秋暑正熾，州守名張綸具綠豆粥以進，但設瓜蔬笋蕨，其臧獲則飫以牲牢。蓋張逆知太夫人塗中日享甘肥，必已屬厭。太夫人果大喜，至邸中謂相公曰：『一路煩熱，至通州一憩，始遊清涼國。』次日綸即拜戶部員外郎。」按《官場現形記》第六回丁自建為三荷包劃策辦差迎撫台，即師張綸故智。
卷二十三：「孫清簡公夫人、蕭大茹夫人皆深於八比，能決科第得失。良媛以筆劄垂世者多矣，未聞嫻習時藝，評騭精確乃爾。」按《儒林外史》第十一回：「魯小姐這個才女，又比尋常的才女不同。王、唐、瞿、薛諸大家之文，歷科程墨，各省宗師考卷，肚裏記得三千餘篇。自己作出來的文章又理真法老」云云。沈起鳳《文星榜傳奇》第七齣才女向采蘋通八股。《四庫提要》卷一百七十七〈孫文恪集〉條謂：「有明一代。以女子而工制舉之文者，孫陞繼室楊文儷一人而已。」
卷二十三記揚州瘦馬對客琴棋書畫，及取至家，一無所解。按《情郵記》第一齣寫揚州瘦馬「絃響便是琴，下子便是棋」一節可參觀。《疑雨集》卷四〈買妾詞〉十首，玩其語意，即指瘦馬也。瘦馬之名，亦見王士性《廣志繹》卷二。陳見復《掌錄》卷下〈古語訂訛〉引白樂天詩說之，非也（《通俗編》亦沿陳說）。
卷二十四：「京師諺云：『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蓋譏名實之不稱也。然正不止此：儒生之曳白，無如國子監；官馬之駑下，無如太僕寺；曆學之固陋，無如欽天監；音樂之謬誤，無如太常寺；帑藏之空乏，無如太倉庫；士卒之老弱，無如三大營；書法之劣俗，與畫學之蕪穢，無如制誥兩房，文華、武英兩殿」云云。按《五雜組》卷十三引諺無「翰林院文章」一語[20]，又云：「如欽天監推卜，中書科字法，國子監人材，太倉畜積，皆可笑。」《豆棚閒話》第十則無「光祿寺茶湯」一語。參觀第七百三十七則《全唐文》卷五百十。章實齋《乙卯箚記》引《戴斗夜談‧京師十可笑》尚有「神樂觀祈禳」、「營繕司作場」、「養濟院衣糧」、「教坊司婆娘」、「都察院憲綱」、「國子監學堂」，復請益以「日講官講章」、「鴻臚寺排場」、「兩衙門關防」、「大理寺法堂」。《露書》卷九論北人讀入聲為平聲：「燕中有諺云：『馬快船進東進西，光祿寺宰鵝宰鷄。翰林院作文作詩，中書科寫誥寫勅。這都是天下有名的，誰知道有名無實。』『勅』、『的』、『實』三字與『西』字韻。」鄭梁《寶善堂集》卷下〈絕糧戲作〉：「豈知兩載農曹粟，恰似三年翰苑文。」自注謂：「舊有『光祿茶湯、武庫刀槍、教坊婆娘、太醫藥方、翰林文章』之諺，皆言有名無實也。余謂今當益之以『科道奏章、戶部錢糧』。」
「婦人傅粉，固爲恆事，然國色必不爾。北朝笑南朝諸帝為傅粉郎君。予見中官輩談主上視朝，必用粉傅面及頸[21]，以表晬穆。金自章宗後，諸主亦多傅粉。若士人，則李固胡粉飾面，何晏粉白不去手，最為妖異。近見一大僚，亦用李、何故事。」按《燼宮遺錄》卷上記思宗「不喜塗澤，見施粉稍重，笑曰：『渾似廟中鬼臉』」，宮掖遂貴淡淨。則崇禎亦必不躬自蹈之也。
卷二十四〈丐戶〉條首節，即《三風十愆記》第一節所本。
卷二十五：「蔡中郎贅牛府一事，聞元人實有是事，蓋不花丞相逼狀元入贅，作譏之，因胡語以『牛』為『不花』也。此說似近理。」按《黃嬭餘話》卷五有考《琵琶記》本事一則。博明《西齋偶得》卷下：「相傳《琵琶記》牛相指不花丞相，不花居牛渚。沈德符《顧曲雜言》謂元人以牛馬為『不花』。夫蒙古語『牡牛』：『布哈』，與馬何涉！『牛渚』大附會」云云。其言甚碻，但景倩明言牛，未言馬也。明洪武時，火源潔撰《華夷譯語》卷上〈鳥獸門〉云：「牯牛為不花。」
卷二十五：「〈鎖南枝〉、〈傍粧台〉、〈山坡羊〉之屬，李空同徙居汴梁，聞之以為可繼〈國風〉之後，何大復繼至，亦酷愛之。比年以來，又有〈打棗竿〉、〈掛枝兒〉二曲，南北不問老幼良賤皆習之。又〈山坡羊〉者，李、何二公所喜。」按空同〈詩集自序〉託曹縣王叔武之說[23]，謂今之真詩，乃在民間有金、元之遺風者。袁中郎作〈小修詩序〉亦謂詩之必傳者，乃「閭閻婦人孺子所唱〈劈破玉〉、〈打草竿〉之類，猶是無聞無識真人所作。」李開先《一笑散》載此類時曲最多，有云：「有學詩文於李空同者，自傍郡而至汴省，空同教以：『若似得傳唱〈鎖南枝〉，則詩文無以加矣。』請問其詳，空同告以：『不能悉記也。只在街市上閒行，必有唱之者。』越數日，果聞之，喜躍如獲重寶，即至空同處謝曰：『誠如尊教！』何大復繼至汴省，亦酷愛之，曰：『時詞中狀元也。如十五〈國風〉，出諸里巷婦女之口者，情詞婉曲，有非後世詩人墨客操觚染翰、刻骨流血所能及者，以其真也。』每唱一遍，則進一杯酒。終席唱數十遍，更不及他詞而散，其詞云云。」張山來《尺牘偶存》卷八〈答家渭濱〉云：「前明〈掛枝兒〉、〈打棗竿〉之類，皆是極妙小品，歎今時無之。所以然者，明代名妓所往還，皆唐、祝諸公。近日未嘗無〈劈破玉〉、〈倒搬槳〉、〈呀呀喲〉諸調，俚鄙不堪，令人欲嘔。」卷十〈復渭濱〉云：「宋詞元曲，各成世界。獨明朝未曾別立體裁，惟〈掛枝兒〉、〈打棗竿〉之類，可云妙絕千古。我朝數十年，變為〈劈破玉〉，猶有紀律可循。如近年之〈倒搬槳〉、〈呀呀喲〉，頗覺悠揚入耳，考其詞粗鄙可憎。」竊謂山來所云「往還多唐、祝諸公」一語頗得竅。《碧鷄漫志》考唐時伶妓以名士詩句入歌一條可參觀。時曲雖里巷流傳，不具主名，推源必出文士手跡，若 “Die
Gruppenseele [die] wirkt von ‘unten’ nach ‘oben’” 之例，實則 “Der Gruppengeist
[der wirkt] von ‘oben’ nach ‘unten’” 之一種（參觀 Max Scheler, Die
Wissensformen und die Gesellschaft, S. 51-2），大復、空同不免皮相。《詞謔》載〈鎖南枝〉詞云：「傻酸角，我的哥，和塊黃泥兒捏咱兩個。捏一個兒你，捏一個兒我。捏的來一似活託，捏的來同床上歇臥。將泥人兒摔碎，著水兒重和過，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豈非點竄管夫人贈趙松雪詞而成者乎？「活託」者，即《輟耕錄》所謂「活脫」也。又董若雨鄙薄七子，尤痛詆于鱗，《豐草庵詩集》卷八〈戰城南古詞翼〉自注斥于鱗「風雅墜地，令人代慚，吟『上大人』亦未得。」而卷七〈吳興漁人教子謠〉云：「大兒倒挈魚籃來，蘸水畫字雙眉開。字成上大八與九，漁父怒斥聲轟雷。」自注：「空同自序其詩謂：『真詩乃在民間。』此言殊有意，漁父不許大兒識『上大人』。」
卷二十六：「骨董自來多贋，而吳中尤甚，文士皆借以糊口。近日前輩，修潔莫如張伯起，然亦不免向此中生活。至王伯穀則全以此作計然策矣。」按《豆棚閒話》第十則不特諷吳中清客，亦嘲假骨董，如賈敬山云：「件件懂入骨裏，故曰『骨董』。何止三代法物，藏之十七八代矣」是也。此風入清尚然，孫子瀟《天真閣集》卷五〈吳趨吟‧之十‧贋骨董〉云：「青天明月不可假[24]，其餘紛紛多贋者。」可證。
卷二十六：「分宜當國，高新鄭為史官，候于私宅，時江西鄉兗求謁者旅集，鞠躬屏氣，高大笑謂分宜云：『憶得韓昌黎〈鬥鷄行〉二句：大鷄昂然來，小鷄悚而待。』蓋俗號江右人為臘鷄頭也。」按宋人《詩說隽永》記王仲時頎長，張仲宗短小，白事相隨，一人戲說：『大鷄昂然來，小鷄竦然待。』《越縵堂日記》第五冊同治四年正月初五日引《南史‧胡諧之傳》云：「江西人號『鷄』，自『傒』字轉。」劉廷璣《在園雜志》卷一記高新鄭兄弟事甚趣，《野獲編》所不詳，自言其家「新鄭一支，與高府屢世姻婭，故知之如此」云云。此又清初人追記明事，可補明人著作者。
卷二十六「裁縫問答」，按《寄園寄所寄》卷十二引《座右編》、《明文授讀》卷十三周容〈裁衣者說〉、《歸田瑣記》卷七引蔣伊《臣鑒錄》、郝蘭臯《曬書堂集》卷五記裁衣者賀方春述其師武靈源語均同。
卷二十八：「偶于友人處，見宋人畫〈熙陵幸小周后圖〉。太宗頭戴襆頭，面黔色而體肥，器具甚偉[25]。周后肢體纖弱，數宮人抱持之。周作蹙額不能勝之狀。野史所云：『每從諸夫人入禁中，輒留數日不出，其出時必詈辱後主，後主宛轉避之』，即其事也。題跋甚多，但記有元人馮海粟學士題云：『江南剩得李花開，也被君王強折來。怪底金風衝地起，御園紅紫滿龍堆。』蓋指靖康之辱，以寓無往不復之意。」按此可補卷二十六〈春畫〉一條。張丑題〈春宵秘戲圖〉略云：「周昉所畫，或云天后，或云太真。肌理膩潔，築脂刻玉，火齊微吐。一男御一女，兩小鬟扶持之。一侍姬當前，力抵御女之坐具；而又一侍姬尾其後，推男背以就之」云云，布局略同。姚叔祥《見只編》云：「嘗見吾鹽名手張紀臨元人〈宋太宗強幸小周后〉粉本，后戴花冠，兩足穿紅襪，襪僅至半脛。裸身憑五侍女，兩人承腋，兩人承股，一人擁臀後，身在空際。太宗以身當后，后閉目轉頭，以手拒太宗頰。有元人題云：『江南剩得李花開』」云云[26]。與景倩所見，殆是一圖。又按馮子振《海粟集》已失傳，顧俠君《元詩選三集》自言僅於書畫卷中搜得若干首及〈梅花百詠〉，而沈、姚所引絕句未收入也。
二百四[27]
Ernst Cassirer, Language & Myth, tr. by Susanne K. Langer. 所言不出 Philosophie der symbolischen Formen, Bd. II 範圍，而詳其所略，頗足啟予。Philos.
d. Symb. Form., Bd. II, S.
51: “Wo wir ein Verhältnis der blossen ‘Repräsentation’ sehen, da besteht für
den Mythos... vielmehr ein Verhältnis realer Identität. Das ‘Bild’ stellt die ‘Sache’ nicht dar — es ist die Sache”; S. 52: “In allem mythischen Tun gibt es einen
Moment, in dem sich eine wahrhafte Transsubstantiation, den es darstellt,
vollzieht”; S. 60: “Neben dem Prinzip des ‘post
hoc, ergo propter hoc’ ist insbesondere auch das Prinzip des ‘juxta hoc, ergo propter hoc’ für das
mythische Denken bezeichnend... für die mythische Ansicht ist es tatsächlich
die Schwalbe, die den Sommer macht”; S. 66: “Dieses Prinzip des ‘pars pro toto’ hat man geradezu als ein
Grundprinzip der ‘primitiven Logik’ bezeichnet”; S. 83: “Kennt das mythische
Denken nur das Prinzip der Einerleiheit des Teils mit dern Ganzen”; S. 87: “Jede
wahrnehmbare Gleichheit oder Ähnlichkeit für den Mythos der unmittelbare
Ausdruck einer Identität des Wesens ist.” Language
& Myth, p. 92: “Every part of a whole is the whole itself... Pars pro toto”; p. 94: “For mythic
thinking there is much more in metaphor than a bare ‘substitution’, a mere
rhetorical figure of speech.” 余《談藝錄》六十一頁云[28]：「長吉比喻，往往以一端相似，推而及之於初不相似之他端，所謂：『雪山似象，可長尾牙[29]；滿月似面，平添眉目。』如〈天上謠〉之『銀浦流雲學水聲』，〈秦王飲酒〉之『羲和敲日玻瓈聲』[30]、『劫灰飛盡古今平』之類。」此正 Mythos 觀物之法 “pars pro toto”、“juxta hoc, ergo propter hoc” 發而為比喻也。浪仙〈客喜〉之「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玉溪生〈天涯〉之「鶯啼如有淚，為濕最高花」（詳見《談藝錄》第二十七頁[31]），皆詞人之將錯就錯，而隱承初民之□真認真。《大般湼槃經‧卷五‧如來性品第四之二》論「分喻」云：「面貌端正，如月盛滿；白象鮮潔，猶如雪山。滿月不可即同於面，雪山不可即是白象。」《翻譯名義集》卷五第五十三篇申言之曰：「雪山比象，安責尾牙；滿月況面，豈有眉目。」（參觀 Wordsworth,
Letters: Later Years, ed. E. de
Selincourt, I, p. 436: “We have had the brow & the eye of the moon before,
but what have we reserved for human beings, if their features & organs
etc., are to be lavished on objects without feeling & intelligence?”）已非
mythic thinking，而為 theoretical thinking 矣。Max Scheler,
Die Wissensformen und die Gesellschaft,
S. 63: “Nur die mystische Erkenntnisart ist sozusagen die geborene Gegnerin der
Sprache.... Mystisches Wissen soll ja prinzipiell ‘ineffabile’ sein.... Alle
Mystiker denken mit dem Worte Friedrich Schillers: ‘Spricht die Seele, so
spricht schon die Seele nicht mehr.’【Tabulae
Votivae: “Sprache” (Gesam. Werk. in 8 Bänden, Aufbau Verlag,
1959, I, S. 242)】Das ‘sanctum silentium’... ist nicht nur Gebot und
Norm gegenüber Aussenstehenden, wie bei Amts- Berufs- und sonstigen
Geheimnissen, sondern es ist ein Bestandteil der. Methodik der Wissensfindung
selbst.” 晉張韓所以撰〈不用舌論〉也（見《藝文類聚》卷十七）。Language
& Myth 亦謂 Mana 無名 (anonymous) (p. 71)，而 the
Pan-Unity 無能名 (p. 79: “The only name for this is the expression
of negation”; cf. Philos. D. symb. Form.,
II, S. 301: “Der einzige Name, die einzige Bezeichnung, die für das Absolute
zuletzt zurückbleibt, ist die Verneinung selbst”)。P. 74:
“We have progressed from a realm of mere indeterminateness to the realm of true
generality.... Thus all mysticism is directed toward a world beyond language”;
p. 81: “As the Infinite is above the profitability of exact verbal definition,
so the Indefinite is below such
fixation. Language moves in the Middle Kingdom between the two.” 《二程遺書》卷十五伊川曰：「《中庸》言道，只消『無聲無臭』四字，總括了多少釋氏言，非黃非白，非鹹非苦，費多少言語。」又曰：「學者好語高，正如貧人說金，說黃金，說堅軟，道他不是又不可，只是可笑。不曾見富人說金如此。」此又儒家之 Theology of Negation，可與《中論‧觀因緣品第一》之八「不」、《寶藏論‧廣照空有品第一》之四十二「非」相發明者[32]（餘見《談藝錄》第三四二至三頁）。然神祕宗無能名、不可說，乃曲譬婉喻，以代明言直指（參觀第十七則、第二十五則、第百十九則），此又 Cassirer
所未窺者。故 Mystik 之好用 Metapher，無異於 Mythos，而手眼不同，一假道過境，一安身立命也。使洞玄者真守默，則□□香山〈讀老子〉詩所謂「言者不如知者默，此語吾聞於老君；若道老君是知者，緣何自著五千文」矣。《莊子‧知北遊》亦云：「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又云：「至言去言。」〈則陽〉云：「其口雖言，其心未嘗言。」Ludwig Wittgenstein 所謂：“Wovon
man nicht sprechen kann, darüber muss man schweigen” (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 §7, “The International Library of
Philosophy, Psychology & Scientific Method,” p. 88). 王績《東皋子集》卷下〈答陳道士書〉：「昔孔子曰『無可無不可』，而欲居九夷；老子曰『同謂之玄』，而乘關西出；釋迦曰『色即是空』，而建立諸法。此皆聖人通方之玄致，豈可以言行詰之哉！」此語尚未足以折香山也[33]。參觀第七百五十一則。【參觀第二百二十八則、三百六十九則、四百八十則、六百十一則、七百五十一則。】要言妙道，皆可一筆勾銷矣。不離文字而不障文字，即以文字破文字之執【《維摩詰經‧觀眾生品第七》、《莊子‧徐無鬼》、〈則陽〉】。(Karl
Vossler, Spirit of Language in
Civilization, tr. by Oscar Oeser, p. 33: “Mystics have surrounded God with
a wild dance of words where each negates the one before it.”)【Diogenes
Laertius, IX, 76 論 Sceptic
所謂 “Even
the saying ‘Every saying has its corresponding opposite’ has its corresponding
antithesis,, so that after destroying others it turns round & destroys
itself out & then in its turn is itself eliminated” (“The Loeb Class. Lib.”,
II, p. 491).《關尹子‧三極篇》所謂：「蝍蛆食蛇，蛇食鼃，鼃食蝍蛆，互相食也。聖人之言亦然。」祝世祿《環碧齋小言》：「禪那才下一語，便恐一語爲塵，連忙下一語掃之；又恐掃塵復爲塵，連忙又下一語掃之。」[34]（《鴻苞集》卷四十五〈銷夏言‧上〉引之）《金剛經》反復云：「所言一切法，即非一切法，是名一切法。」又云：「知我說法，如筏喻者，法尚應捨，何況非法。」（本之《中阿含》五十五）】所謂「病語」、「藥語」（《五燈會元》卷十二）是也。【《中論‧觀行品第十三》：「譬如有病，須服藥可治，若藥復爲病，則不可治。」此本《大乘本生心地觀經‧發菩提心品第十一》：「阿伽陀藥，能療諸病，無病服藥，藥還成病」云云。又《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下之一：「藥之與病，只在執之與通。先德云：『執則字字瘡疣，通則文文妙藥』。」[35]】雲門不云乎：「若是得的人，終日說事，未嘗道着一字」（《五燈會元》卷十五）？【《莊子‧在宥》：「淵默而雷聲」；〈天運〉：「雷聲而淵默」；〈寓言〉：「言無言」。】儘因唇吻，不落窠臼，庸何傷乎？
【J.
Cohn, Theorie der Dialektik, S.327: “Mystik
ist Zerstörung des Denkens durch das Denken, durch Denken erreichte
Gedankenlosigkeit.”】【又 Th. Lipp, Komik
und Humor, S. 2 所引 “Die
Komik verwandle Halbe-und Viertelsähnlichkeit in Gleichheiten[36].”
蓋易成笑枋也。】【《莊子‧齊物論》：「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高僧傳》卷八：「至理無言。兵者不祥之器，不獲已而用之；言者不真之物，不獲已而陳之。」】【〈齊物論〉所謂「有有」、「有無」、「有未始有無」、「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知北遊〉所謂「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齊物論〉所謂「無無」，即佛書所謂「空空」，《智度論》四十六云：「是空亦空，是名空空。」】【Goehte 論詩不宜有箋釋云：“Ein Gedicht gleichfalls aus Worten besteht, so
hebt ein Wort das andere auf” — Eckermann, Gespräche
mit Goethe, 10 Nov. 1825 (besorgt von H.T. Kroeber, Bd. I, S. 59) 貌同心異語可參觀。】
二百五[37]
方文爾止《嵞山集》分體六卷。集首雖羅列諸家序跋，卷一〈雲間五子詩〉題下注：「刪李雯一首」，〈都門懷古十六詠〉題下注：「選三」，卷三〈湯仍三宅即事〉題下注：「三首選二」，〈偕槁木師至沈崑銅莊〉題下注：「選一」，可見尚非全璧也。爾止〈四壬子圖〉［參觀卷二〈贈戴山人葭湄〉（《續集》卷二）「為我曾圖四壬子」云云，圖即出戴手］【《續集》卷四〈從兄先生坦庵先生招飲寓齋看菊率成‧之二〉：「為我重題壬子圖。」】，《漁洋詩話》卷下嘲謂難逃杜陵老子藤條。按王澐《輞川詩鈔》卷一〈昔友詠〉却有〈李內史舒章〉一首。《吹網錄》卷五駁此圖之誤：「淵明生晉興寧乙丑，子美或言生先天元年壬子，或言開元元年癸丑。錢牧齋主壬子惟樂天差可定為大歷七年壬子耳。」《古夫于亭雜錄》卷四又云：「方嵞山少有才華，後學白樂天，遂流為俚鄙淺俗，如所謂打油、釘鉸者。余嘗問其族子邵邨亨咸曰：『嵞山詩果是樂天否？』邵邨笑曰：『未敢具結狀，須再行查。』」王潢〈北游草序〉謂其詩「與香山異曲同工」；徐芳〈西江游草序〉謂其「於詩獨好彭澤、少陵、香山而摹擬之」；周亮工〈西江游草序〉記其言曰：「少陵、香山，後先同揆，推白之坦逸，以合於杜之雄渾。」今觀所作於陶無似處，不矜之修飾字句，尚多套熟詞頭，格調弛懈，語意泛衍。學香山而未得其輕靈，學杜陵亦未得其蒼健。雖無交遊中孫豹人、杜于皇之傖氣，而生氣固不如也。五、七古、七律偶能平易真樸，是其所長。【徐電發《南州草堂集》卷三〈哭方爾止〉第一首：「河朔人何在，元和體自分。」自注：「爾止氣類河朔，詩宗元、白。」】【方觀承《述本堂詩集》之六《宜田彙稿》〈讀嵞山集題十四韻〉。《錢湘靈先生詩集》道及爾止頗多，第五冊〈戲為論詩絕句〉尤可參考。】【《柳南續筆》卷一：「桐城方文字爾止，嘗登鳳凰臺吟太白詩云：『鳳凰臺上一個鳳凰遊，而今鳳去耶，臺空耶，江水流。』曼聲長吟，且詠且拍，人皆以為朱翁子之徒，隨而笑之。又考詩甚嚴，見同輩作，即一字未妥，必推敲以定，人嗤之曰『改而止』。】【補見少見錄吳嘉紀詩冊九。】
姚康〈序〉：「謂詩文必窮而後工者，大約取證於汨羅、杜陵諸君子。顧楚之為國，唐之為天下，其窮豈獨一人哉？乃至窮天下之人，以工一人之詩文，司命者之需於詩文，又何為也？……天下甘為爾止窮不怨也。」按此序《休那遺稿》失收。參觀二百十九則。
王慨〈跋〉：「憶先外舅往與楊子商賢論詩未合，楊子奮衣出，然居僅隔垣也。楊子夜升屋騎危，操刃詬訕，呶呶不止。」（此乃《嵞山續集‧又跋》。）
〈馬上偶然作〉（《魯游草》）：「少陵年少時，省親來濟水。任城去泰山，不及二百里。望嶽空有詩，登嶽竟已矣。中歲官華州，三峯在州門。長夏苦言熱，未暇探真源。清秋涼冷後，亦復托空言。晚歲出三峽，扁舟下湘潭。曾游道林寺，乃在南嶽南。咫尺祝融峯，如何竟不探？有人譏少陵，夙好在巖壑。五嶽歷其三，終未登一嶽。公誠風雅宗，此事太闕略。我因泰山歸，馬上偶然作。」
卷二〈張道人園居歌〉（《前集》卷三）：「今年暑熱何太酷，五月中旬似三伏。江邊垂柳葉欲焦，路上行人汗如浴。我自姑郡來蕪關，主人館舍惟一間。繩牀獨宿已偪側，況復枕畔添雙鬟。倉皇躡屩入山去，石上松陰可箕踞。僧房一一寓皆滿，欲覓幽栖向何處？飯籮山下張道人，曾於僻地開荊榛。斬竹編蘆蓋茅屋，四山迴合皆松筠。我問道人借一席，道人欣然迎我入。東頭正空兩三楹，君來可以恣休息。明朝抱枕到中林，北牕高臥松陰森。但見涼飈透絺綌，豈有暑氣來相侵。道人性復知愛客，每日烹茶供肴核。此間安樂勿思歸，且待秋涼再區畫。」
〈施愚山少參加惠乳山林翁不一而足詩以紀之〉（《續集》卷二）：「林翁八十有六年，敝袍遮體冬無棉。兼之眼昏復便秘，欲求藥餌囊無錢。其家雖有丈夫子，貧劇僅能供菽水。亦有良朋共倡酬，杯酒殷勤而已矣。施公奉使過長干，枉駕衡茅興慨嘆。曾貽苧帳防炎夏，又製棉袍禦苦寒。更憐翁病日衰老，斟酌醫方何藥好。捐金為市地黃丸，潤臟平肝以為寶。翁言使君義誠高，老夫貧病猶可熬。薄田預徵明歲稅，縣吏追呼命莫逃。公聞斯言容慘戚，倒篋傾囊渾不惜。代輸田賦免憂煎，且得逍遙過除夕。」按杜于皇《變雅堂詩集》卷一〈同心念一老歌〉意格略同。
〈癡翁嫁女行〉（《續集》卷二）：「金陵高士史癡翁，有女及笄其婿窮。阿婆誅求行六禮，六禮不備媒不通。以此蹉跎年歲久，歸妹愆期尚未偶。癡翁苦勸非一朝，阿婆堅執但搖手。適逢元夕放花燈，天街男婦聲沸騰。阿婆亦欲携女往，阿翁陽為好語譍。是日遄往婿家去，告汝典衣為治具。夜深妻女看燈回，引過其門聊歇步。須臾秉燭羅酒漿，阿婆驚顧不及詳。翁謂其女同婿拜，今宵合卺時日良。飲罷夫妻自歸舍，向平從此完婚嫁。次日喧傳都市中，癡翁嫁女成嘉話。我今嫁女亦類兹，納幣催粧皆省之。親朋聞者多相笑，試想癡翁癡不癡？」按周暉《金陵瑣事》卷三〈史癡逸事〉云：「無嗣，一女既笄，婿貧不能娶。與婿約：『元夜略具隻鷄斗酒，我當過飲。』至元夜，誑其妻與女曰：『家家走橋，人人看燈。曷亦隨俗可乎？』携妻與女，送至婿家。」《列朝詩集傳‧丙十‧史忠傳》、《明詩綜‧卷二十六‧詩話》亦記其事。
卷四〈舟中有感〉（《前集》卷七）：「舊京宮闕已成塵，寶馬雕鞍日日新。萬劫不燒唯富貴，五倫最假是君臣。詩書無恙種先絕，仁義何知利獨親。三百年來空養士，野人痛哭大江濱。」按方中發《白鹿山房詩集》卷八〈雜詩‧之四〉云[39]：「劫火難燒唯世態，浮雲易變是貧交。」亦易代時作。《鈍吟雜錄》卷一引吳諺：「風潮過了世界在。」
〈過陳玄倩陸鯤庭舊居有感〉：「兩賢相戹自當時，此日精靈共所之。但使天人無愧怍，何論意見有參差。沉淵志決真移孝玄倩……拜辭其父，而沉于江，嫉惡名成不負師鯤庭之師王昭平先一日死，鯤庭聞之，遂自縊。回首昔年觴詠處，秋飈淒緊岳公祠。」
〈元旦書懷〉（卷七）：「卜肆尚能言孝弟，醫方猶可立君臣。」
卷五〈閱鄭所南詩〉（《續集》卷四）：「憶翁頭白尚無家，流落吳門老歲華。心史雖然藏井穴，精誠終不隱泥沙。生憎地走人形獸，也覺春開鬼面花。斯語至今猶妙絕，一回吟咏一長嗟。」按心史《中興集‧辛巳歲立春作》云：「地走人形獸，春開鬼面花。」
卷六〈汪我生家有婢肥白而眇年二十餘尚無偶一日有眇丈夫見而悅之持厚幣取去予適逢吉期戲為徘體〉（《續集》卷五）：「昔有人躭一目妓，翻嫌兩目是多餘。情知今夜銀燈下，合卺真成比目魚。」按此本秦少游〈眇娼傳〉，詳見下第二百十三則。
〈都下竹枝詞〉（《北游草》）：「金絲烟是草中妖，天下何人喙不焦？聞說內廷新有禁，微醺不敢厠宮僚。一」「都門本是利名關，來去紛紛各不閒。亦有京官十數載，從無偷眼看西山。二」「十謁朱門九不逢，所期杯酒話情悰。無端讌會俱裁革，四字紅單密密封四字者，『來日候光』也。四」「牛車無數塞天街，俱是兵兒運草柴。科道相逢誰敢喝，欠身立馬任擠排。九」「自昔旃裘與酪漿，而今啜茗又焚香。雄心盡向蛾眉老，爭肯捐軀入戰場。十一」「故老田居好是閒，無端駕起列鴛班。一朝謫去尚陽堡，始悔從前躁出山。十七」「自古長安似奕棋，一番客到一番悲。許多大老休官去，幾個名娼又嫁誰？十八」孫豹人《溉堂文集》卷二〈與汪舟次〉云：「頃見季希韓云：相傳方嵞山死後第二日，蕪湖人有請乩者，嵞山降乩題一絕句云：『一生詩酒作生涯，死向江頭遠市譁。纔到黃泉無所見，閻羅仍舊戴烏紗。』非嵞山決不能為此詩也。錢虞山所錄曹縣王士龍《玉海詩》中，求如此一首不可得，而妬口如某者，且云此首大勝生前所作。」（《溉堂續集》卷三〈聞方爾止死後降乩有詩紀異偶成五古‧序〉中亦載此詩。）《徐杭游草》（《續集》）附不知何人和乩詩[40]，題中引此首作：「平生詩酒是生涯，老死江干不憶家。自入黃泉無所見，冥官猶戴舊烏紗。」和詩云：「浪游踪跡總天涯，客死江湖即我家。知爾心憎武靈服，喜從冥府見烏紗。」《寄園寄所寄‧卷四‧撚鬚寄‧乩詩門》云：「甲午余偶與方爾止聯舟月下，各坐舟首，爾止詠〈離騷〉，終篇不誤一字。歿已多年[41]，忽見於乩，題詩云[42]：『從來詩酒是冤家，腸斷西風日又斜。初到黃泉無所見，閻王依舊戴烏紗。』」不如豹人所傳也。「歿已多年」，安得曰「初到」？嵞山死歸途舟中，故曰「死向江頭」。「閻羅」句謂世間雖已改正朔、易服色，地下依然漢衣冠耳。【《柳亭詩話》卷二十三載：「爾止降乩云：『半生詩酒作生涯，老死江干未到家。我到黃泉無所見，閻羅仍舊帶烏紗。』爾止好改人詩，因呼曰：『改爾止』。有妾死，繪〈抱鴛圖〉，懸之帳中。」】【〈方嵞山先生傳〉引詩與《徐杭游草》附所引同[43]，惟末句「猶戴」作「猶是」。〈傳〉末云：「吾聞之吳人汪撰曰：陳溧陽以假歸，乞嵞山定其詩，執禮甚恭。方文反復讀之曰：『甚善，但須改三字即必傳無疑耳。』陳以為隱也，曰：『寧止是，顧三字者何也？』嵞山厲聲曰：『但須改陳名夏三字。』時坐客滿舉錯愕不能出聲。陳亦厲聲曰：『爾謂我不能殺爾耶？』適代巡來謁，陳拂衣去。客咸咎嵞山，嵞山笑曰：『吾自辦頭來耳，公等何憂？』頃之，陳復入，執嵞山手，涕流被面曰：『子責我良是，獨不能諒我乎？』竟相好如初。」】
[2]「況周頤」原作「況周儀」。
[3]「三十二」原作「二十三」。
[5]「事」原作「市」。
[7]「狩野直喜」原作「狩野植喜」。
[8]「惜日」原作「消日」。
[9]「昭諫」原作「照諫」。
[10]「潸然」原作「潛然」。
[13]「子」原作「了」。
[16]「弗曉得個」原作「勿曉得」。
[19]「組」原作「俎」。
[20]「組」原作「俎」。
[21]「面及頸」原作「面以頸」。
[22]「五雜組」原皆作「五雜俎」。
[23]「詩集自序」原作「詩序自序」。
[26]「張紀」原作「張化」，「腋」原作「腹」。
[30]「羲和」原作「酒酣」。
[32] 八「不」：「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四十二「非」：「非內非外；非小非大；非一非異；非明非昧；非生非滅；非粗非細；非空非有；非開非閉；非上非下；非成非壞；非動非靜；非歸非逝；非深非淺；非愚非慧；非違非順；非通非塞；非貧非富；非新非故；非好非弊；非剛非柔；非獨非對。」
[38]「嵞山集」原作「嵞詩集」。
[39]「白鹿山房詩集」原作「白鹿山房山集」。
[40]「徐杭游草」原作「餘杭游草」。
[41]「歿」原作「歾」。
[42]「云」原作「云作」。
[43]「徐杭游草」原作「餘杭餘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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