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4日 星期五

起居注(十四)e

19331213日~1222


十二月十三日

寒。作書與季。閱雜書。散步。詩學、散文小考,改考卷畢。圈識彭文、舒詩。余貪口腹,幾乎日食萬錢,長此以往,措大安能自了?故與挺生立約:自明日起,力事節省。不知能持久否?一笑。

 

十二月十四日

寒。出考題。改諸生詩,皆加以美評。得季書,即復。作書致季尊人。作書致季。偕鍾英赴郵局取書,辦事懈忽之至。赴靜安寺路購小說數種。閱 Walker: The Literature of Victorian Era,畢之。讀法文。與公俠丈談。

 

十二月十五日

寒,陰暗。詩學、英文散文。圈識《東坡詩》二卷。以《中國評論週報》分致友好[1]

圈識《小謨觴館文集》、《文續集》畢。錄評語數則:

評王惕甫〈序〉云:「句之連犿,曾無救於氣之促碎也。」

評〈經歧臆案序〉云:「尚安和,而提轉處皆不緊湊。」

評〈畢季瑜詩集序〉云:「鈎棘之詞,博而不麗;喑啞之調,咽而不朗。」

評〈亓南林詞序〉甘亭自跋「音調入時,詞滑氣薄」云:「甘亭欲由澀得厚,反多蹇躓。此文正以非經心刻膺之作,頗為眉疏目爽。」

評〈錢可廬徵君壽序〉云:「此放《史記‧自序》,唐人序多同此機杼。孔巽軒〈戴氏遺書序〉亦同。」

評〈再答李洪九書〉云:「駿快酣暢,集中少有。」

評〈答郭祥伯書〉、〈李石帆書〉、〈徐企范書〉云:「此三首皆不拘對偶,而未臻蕭逸,轉多滯塞。」

評〈與甯榕塢書〉云:「此首不衫不履,差有書記翩翩之樂。」

評〈與吳韻臯書〉(論詩)云:「前四弊各為正反,過猶不及。第五弊本三、四來,三、四以拘於時代,此則以拘於家數,一從一衡也。」又云:「五弊論詩,三惑論人。」又云:「此文亦體便利而氣通達。」

評〈天池記〉云:「欲為高簡,尚嫌奧衍。然潛氣雖乏,幽光自爾油然。」

評〈泛潁記〉云:「刻劃更勝,不如前篇之抗志希古也。」

評〈周忠武公夫人劉氏廟碑〉云:「浩乎沛然,集中氣機最暢之作。有聲有色,尤其餘事。」

評〈朱博〉、〈劉晏〉二論云:「駢體作議論文,自賈生〈過秦〉已鋪張排比,綽有賦心,不能勃窣理窟。祖構之士,更不必言矣。」

評方東樹〈跋〉「悼先秦之不復」四句云[2]:「簡該。」又「鬱律沉雄」云:「差一『雄』字。」又總評云:「正以舉止羞澀為佳,清人論文,惟桐城人稍識脈絡,植之尤通疋。此篇議論,固自可觀。」

評〈留春草堂圖序〉云:「橫說豎說,扣題極緊,直無一題外語。曾賓谷《賞雨茅屋集》中敘文最多此體。

評〈求心錄序〉云:「容與閒易。」

評〈江寧寓館與樂元淑書〉云:「魏晉風流,尚未能放筆直幹。」

評〈與姚春木書〉(論駢文)云:「品題極當。惟稚威胸乏智珠,一味鼈厮踢,斷非稚存之比。稚存筆稍佻,無稚威之敦重。甘亭病痛,亦頗同稚威。其謂𢍳軒肥重,簡齋雜糅,皆碻。」

評〈李忠毅公誄〉云:「不悲而壯,誄長庚最稱。羣醜未滅,賫志入地也。是大文字。」

評〈四川布政使姚公誄〉「氷立若阜」數句云:「峭刻,彷彿北江天山遠戍中文字。」

《續集》總評云:「視前集矜卓稍除,腔調亦較圓潤。終嫌風骨不飛,局度過狹,學力掩其才情。以論修詞,亦鈎新擷異,而未為薰香摘艷。《復堂日記補錄》謂其能密而不能𤕟,墜李義山五里霧中,信然[3]。(按《復堂日記》、《越縵堂日記》均有及甘亭者,而《附錄》未及采。)

陸壽長來長談。忽思及梅伯言與林畏廬文筆極相似。作書致季,內疚不已。作筆記。

 

十二月十六日

得季書,即復,幾欲心腐。作筆記。得稚周書[4]

 

作詩三首,頗能意到筆隨,有弓燥手柔之樂矣[5]

〈賀年代柬寄北方友好三首〉:

迎年送歲太倥偬措大人情片紙中我亦葫蘆依樣畫不教閑卻管城公。」

生計鮎魚上竹竿音書久濶為平安蠻箋錄寄新詩句也當宜春帖子看。」

轉頭光景似奔梭三百六旬已浪過一夜懷人江海徧不知春意屬誰多?」

 

十二月十七日

大寒。重寫定詩集,錄一本付裝,將以寄季。作一詩。閱 Scaramouche,畢之。作書致季,未發。作書致謀伯[6]

 

〈書季近文後〉[7]

娘子能軍不讓先鷗波天締一家緣名山各有千秋業偕老行看到百年[8]

 

十二月十八日

英文散文。閱 Jerome K. Jerome, Novel Notes 畢。

閱甘亭《懺摩錄》。見理之透,體物之精。老師宿儒窮老盡氣,只如蒼蠅鑽故紙,終隔數塵,何嘗有此切身經濟,豁達空明,一破翳障!故知是慧業文人也。非惟摭華,乃尋厥根,尤難于閎覽博物之駢文家得之。精言名語,不勝標舉,略記數事:

「人心於靜時,固要操存,然又不可用力捉住,一用力則必涉於強制,墮於頑空矣。朱子『略綽提撕』四字最好。」按李文清、曾文正兩公日記最犯此病,余嘗痛斥之。

「少時大病,在看雜書多,如《津逮秘書》、《唐宋叢書》、《百川學海》、《稗海》、《說郛》之類。」按注甘亭詩、文者不可不知。

「小時喜學古文,唐人中尤好子厚。後乃深知其難,去而作排偶文字,此則真畏難苟安也。」按真不欺暗室之語。駢文家有如此無門戶之見者否?即此便是道學矣,可與《文續集‧答姚春木書》參觀。甘亭語刻峭而邊幅狹,本與子厚相似。子厚亦自駢文入,清古文家之自駢文入者,如梅柏言、林畏廬,皆近柳不近韓也。又古文難于駢文,此是一證。甘亭雖竺信宋儒,却不苟同,其非朱子《孝經刊誤》是也。

「靈狐學仙,先須修到人身」云云,其說自《子不語》來。

有一則云:「人之好為高論者,必有爭心;好為苛論者,必非長德。」按此我之病痛也。戒之!戒之!

甘亭晚年精修禪悅,覃研心性,六通四闢,絕無是丹非素之見。

 

十二月十九日

英文。得季康尊人書,并書價三十五元。得 Le Gros Clark 書。得堯坤書,約星期六來。得戈文治書,桃塢時同學,同得季書,皆復[9]。復季康尊人。閱 Muir: Structure of the Novel 畢。圈識《瓶水齋詩》。

 

十二月二十日

詩學、英文散文。得季書,即復。得謀伯書,約星期六小敘。閱 Ames: Aesthetics of Novel 畢。閱法文。圈識蘇詩三卷。作書復稚周,渠在厦門集美學校。閱《能改齋漫錄》畢。

 

十二月二十一日

起甚遲。日本書來,即赴上海取回,凡 Rothschild: Paradoxy, Chisini: Colloquial English。得季書,即復。閱 Santayana: Scepticism & Animal Faith 畢。閱法文。今日為冬至夜,樓外蓬顆纍纍,有化紙而哭者,聲悽烈,酸肝脾。憶譚復生〈城南思舊銘〉,憮然久之。霜降草枯,諸墓皆一坏黃土,惟焚紙處作黑色耳。圈點雜書。夜半挺生被市政府捕去,有人誣為共黨也。不察情實,遽加縲絏。今日之事:All men are guilty until they are proven innocent。人人自危,而前頭鸚鵡,祇可吞聲飲恨而已。同時被捕者,本校十四人,女生一人,他校共六十餘人。徹宵未睡。

 

十二月二十二日

得季書,即復。作書復桂中樞[10]。《中國評論週報》寄稿費叁拾伍元,其拾元蓋酬前評吳可讀書者,即復[11]。全校皇皇,大人亦力營救被捕諸君。潤圃來,留宿[12]。夜眠未穩,心驚肉跳,一震之威,至於此乎?同學來探問者甚眾。


[1] “On ‘Old’ Chinese Poetry”,刊於 1933 12 14 The China Critic 第六卷第五十號。

[2]「悼先秦之不復,則敝罪齊、梁;陋駢格之無章,則首功蕭、李。」

[3]「疏」字多書作「𤕟」。

[4] 方稚周(1911- ?),字剛申,筆名藝生,廣東惠來人。錢鍾書清華大學同學,時任教於廈門集美學校。《槐聚詩存‧秣陵雜詩》(1935)第三首:「鬢毛未改語音存,憔悴京華拙叩門。怪底十觴渾不醉,寒灰心事酒難溫。」自註:「方藝生來,共飲酒家。」

[5]「弓燥手柔」原作「手燥弓柔」。此三首《槐聚詩存》未收。

[6] 唐慶詒(1898-1986),字謀伯,江蘇太倉人。唐文治長子。美國比洛伊(Beloit)大學學士,哥倫比亞大學碩士。1925 年任交通大學外國文學系主任。著有《南遊日記》、《漫遊記》等。《國風》半月刊第六卷第五、六合期(1935 3 1 日)載錢鍾書〈唐謀伯先生出示漫遊四記昔譚半厂記馮子明刺水經注作山水奇藻先生之作當之無怍楊升厂所謂可洗宋人臥遊錄之陋者非耶先後遊學美洲病目就醫歐洲展卷皆在敬題一首即送其逭暑莫干山〉,詩云:「批卷真堪抵臥遊,老莊告退極雕搜。但能翠挹名山秀,自可青迴病眼瘳。一片人看雲偶出,九州鴻印雪長留。蓬蒿下士君無笑,只辦堂坳弄芥舟。」

[7] 此首《槐聚詩存》未收。「近文」應即 1933 12 30 日《大公報‧文藝副刊》第 29 期所刊楊絳署本名「楊季康」的〈收腳印〉一文。

[8] 孫星衍原配王采薇曾為其夫手錄詩稿一冊,星衍侄婿龔慶題其後云:「手寫新詩墨細研,永興楷法尙依然。名山各有千秋業,偕老何須說百年。」

[9] 不詳待考。

[10] 桂中樞(1897-1987)四川開縣人。先後就讀美國威斯康辛大學與哥倫比亞大學新聞學院,曾任《紐約時報》記者。返國後,與張歆海等創辦《中國評論週報》,時任主編。著有《桂氏檢捷字典》。

[11] A.L. Pollard, Great European Novels and Novelists一書書評,載《中國評論週報》(The China Critic, Vol. VI, No. 20, 1933)。

[12] 不詳待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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