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1日 星期五

起居注(十四)f

19331223日~193417

十二月二十三日

暖。同學來探問者益多,送衣被及錢予挺生。為大人作書致王揖唐、吳稚暉,皆為逮捕學生事。得季書,即復。

閱長白浩歌子《螢窗異草初》、《二》、《三編》各四卷畢。光緒間梅鶴山人〈序〉謂其「酷摹《聊齋》,相傳出尹六公子似村手,而所附隨園評語則出依託」云云。其書情節俶詭,口舌尖利,詞采淫艷,好揣摩牀笫之私。邊幅甚大,布局甚密,敘事甚詳。連篇累牘,絕尟信筆摭記者。用意不懈,駸過于《聊齋》,說部中所罕見。惟文筆麗而近俗,煩而不殺,遜《聊齋》之精簡耳。傳出尹似村手,亦大不然。《二編》卷四「竊妻」一則有「西國友人」、「行賈香港」等語,絕非乾、嘉時人口吻。【按此則見王韜《遯窟讕言》卷十一,疑為羼入也。】《三編》卷三「銷魂獄」有云:「周盡散諸姬,出家於某寺,為善知識。人詢之,則曰:『賸此殘魂,不堪再經剝蝕。』」此語隽甚,可以入詩。《二編》卷一「溺翠」有云:「『前既溝中著泥,此真水面拋石!』蓋譏其欠通、不通」云云,亦資笑枋。

應謀伯之招,快談至晚歸。余謂隨園主作,實齋主述;隨園主 originality,實齋主 origin。觀《文史通義‧詩話篇》可知大同異、小同異。非余孰識之哉?作詩致李高潔賀歲。季寄所織一白絨背心并糖果來,非言語所能抒情也。

 

十二月二十四日

作書致季。改考卷。堯坤來,即邀其襄助,至午畢。與鍾英、堯坤飯後,至上海看電影Sign of the Cross,場中多啜泣之聲[1]。晚歸,倦甚,浴後即睡。邀式圭作伴,怯空房也。

 

十二月二十五日

得季書、李高潔書、憲良書,皆復[2]。滙款二十五元與季,尚有渠代收稿費二十八元,并此可坐二等車南歸,不致為風露所中也。又寄裝本手寫詩集。英文散文。眼病不能讀書。來訪問挺生者愈多,應接不暇也。浦梁復以作文請改,此人龜形猴面,貪鄙好色,雖事余甚敬,其意蓋欲余常為潤色作文,以求賞于大人耳,渠在大人專籍研究班上[3]。學生來問事,殊倦應付。

 

十二月二十六日

風熱。英文。閱 Criterion 四冊。閱 Muirhead: Elements of Ethics, Murry: Problem of Style,均畢。作筆記。作書致丸善購書。企康來,留宿。閱雜書。作書致季,未發。圈詩。企康鼻息如雷,徹宵眠未穩。

 

十二月二十七日

詩學、英文散文。晨餐後企康去,借去 Forster: The Longest Journey, Powys: The House of Echo[4]。讀法文。閱 Criterion 四冊。閱 Contact Between Minds 畢。答諸君賀柬。購得《譚瀏陽全集》、《尊瓠室詩集》、《湘綺樓詩集》(最初刻本,有《杜若》、《夜雪》二集),凡三元八角,可謂廉矣。細玩《湘綺詩集》,乃知即壬秋自藏本,有圈點修改,硃色鮮明,字畫挺勁,有二印章,一曰「湘綺書」,一曰「附鄴樓」。真墨林之星鳳,天下無第二本。估人不識,以廉價讓我,喜可知也。圈識《瓶水齋詩》。

 

十二月二十八日

寒。得季書,并一相,即復。得挺生書,云一時不能昭雪,代大人作書復挺生。評識《東坡詩》四卷。翻看《瀏陽集》。得丸善書,凡 Taylor: Problem of Conduct, Grudin: Primer of Aesthetics 二種。閱 Critical Exposition of Bergson’s Philosophy 畢。讀法文。重閱《春明外史》,心怦然久之。余于北平,所謂「魂魄猶樂此」者也,每讀此書,聊當臥遊,而前塵昔影,轉多觸撥,異日重遊,不知尚能保此一腔作惡情緒否?讀詩。

 

十二月二十九日

雨寒。詩學。得鳳瑑書,并惠寄景印傅青主詩屏墨迹、《河汾諸老集》,即復謝。作筆記達暮。繙看雜書。圈識《瓶水齋詩》。作書致源寧師[5]

 

十二月三十日

得季書,即復。善問如攻堅木,予亦大叩大鳴也。增補 “On ‘Old’ Chinese Poetry” 一節。排粗入細,心如蛛絲遊碧落矣。同樓者皆出,閉門枯坐,聽風聲瑟瑟,殊苦寂寥,此時最可收視返照,明心見性也。作筆記達晚。購《雪橋詩話》一部。復諸君賀帖。與公俠丈談。圈識《瓶水齋詩》。去年今日,正待季復書,胸如舂而眉作繭,含情欲吐,儲淚待流。倐忽星終,舒戚殊狀,雖籠鳥轅駒,一身猶贅,腐鼠之嚇,才士不甘,蔚豹之文,君子思變。然而今夕何夕?且貪歡笑,所謂「欲愁哪得工夫」者也。往日情事,無論悲歡順逆,皆不堪追憶。祇須歲月推排,已足惆悵,更未須參插以歌哭笑啼也。

 

十二月三十一日

晴和淑麗。作筆記數頁,不忍負此佳日,結伴至兆豐園。下午二時復步歸,晝寢至五時方起。作筆記。閱法文。與公俠丈長談。鍾英、式圭皆外出,晚饌獨享為快。呼肴皆不得,因命取生鷄、魚肉片三盤來,火鍋加炭,燙食之盡。鼓腹飽暖,偶翻《陶厂夢憶》,卷八有斥《舌華錄》一事[6]。作書致季。

 

正月一日

寒。圈識蘇詩三卷。作筆記。與公俠丈談。得《中國評論週報》專函,聘余為特約撰述。同列諸君如張歆海、潘光旦、林玉堂、溫源寧,莫非位高望重。余以慘綠少年,厠身其間,殊有珠玉在前之歎。即復。讀法文。作書致季,未發。作書上石老。

 

〈上石遺丈書〉:

「春間把別,忽已半載。想慕之積過於陵阜寒谷成暄條風合律想已春生杖履中矣。鍾書秋七月間,即來此地。童心猶在抗顏為師色厲內荏柔自取柱道固未進氣則退已嚼飯哺人無補枵饑而必尊其衣冠嚴其覘視讀東坡東湖但見蒼石螭開口吐清甘借汝腹中過,胡為視眈眈。』正爾會心不遠啞然失笑此所以不敢上書獻窮狀徒亂老人意也。差幸中西文字偶有揭布,尚不為海內外賢豪所弃,聊可告慰。近有英故將軍偃武修文用夷變夏竺好蘇玉局詞賦譯為英語不遠萬里介艾鍔風求政於鍾書吹毛獻芻既竭愚才乃復請為元晏先生之序[7]鍾書文胆包天允為粃導老人聞之將哂其好勇過我耶?鍾書已締婣楊補堂先生季女,現在清華揅究院治西洋文學。名士傾城之悅參軍新婦之諧知關繫念敬以奉聞。舊厤新正,當造府請安,先馳一簡,專候起居。小詩三章,并祝新年曼福不一。」

 

一月二日

終日作筆記。得賀柬。得季書,即復。與公俠丈長談。

《小倉山房詩集》卷首甌北題詞云:「不須伯道愁無子,此集人間已不祧。」集中作:「災梨禍棗知何限,此集人間已不祧。」殆以隨園老得通、遲,遂改定也。

甌北〈漫興〉云:「泥絮風情久不狂,如何竿木又逢場?阿難自是無禪定,不為摩登呪力強。」有意為祝芷塘詩(見前十月二十九日)翻案,殊無意味。

閱雜詩。

 

一月三日

大寒。得季書,即復。改作文,意殊不耐。與公俠丈長談。大人回校。為李高潔檢一事不得,甚憤。《中國評論週報》社約五日聚餐,謝之。

 

一月四日

寒極。眼鏡忽壞,急足赴上海配之。終日摸索,不能作事。得季書,即復。勉閱《緣督廬日記》八冊。得李高潔二書、璧恒書店書,皆復。作文。

 

一月五日

詩學、英文散文。作筆記。圈識《東坡集》畢。

 

一月六日

終日作筆記。得季書,即復。出題目。

 

一月七日

終日作筆記。圈識《瓶水齋集》畢。

甌北〈一蚊〉云:「六尺匡床障皂羅,偶留微罅失譏訶。一蚊便攪人終夕,宵小原來不在多。」此襲誠齋〈宿潮州海陽館獨夜不寐〉也。其詩云:「臘前蚊子已能歌,揮去還來奈爾何。一只攪人終夕睡,此聲原自不須多。」


[1]《羅宮春色》(The Sign of the Cross, 1932),Cecil B. DeMille 導演。

[2] 顧憲良(1914-1971),江蘇上海人。錢鍾書清華外文系學弟(1934 級)。

[3] 浦梁即浦良,字玉成,無錫人。長張傑三歲。1930 年考入光華大學,似未畢業。不知所終。

[4]The House of Echo」應作「The House with the Echo」。

[5] 溫源寧(1899-1984)時亦執教光華大學。

[6]「山人張東谷,酒徒也,每悒悒不自得。一日,起謂家君曰:『爾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會吃不會吃。』二語頗韻,有晉人風味。而近有傖父載之《舌華錄》,曰:『張氏兄弟賦性奇哉!肉不論美惡,只是吃;酒不論美惡,只是不吃。』字字板實,一去千里,世上真不少點金成鐵手也。」

[7] 彭兆蓀〈近日刊詩集者紛紛予心非之而友人中有許出資以佐剞劂費者恐異日不能堅持初志料檢之餘漫題四詩於後〉首句:「不求元晏先生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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