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靖之〈古古行樂圖〉
二十六[1]
Les
Petits Poètes du XVIII Siècle (La Renaissance du Livre) 所選寥寥，殊未愜心。Saintsbury, Essays in French
Literature, “A Frame of Miniatures” 道五家詩，入選者僅三家，Dorat 又衹二首，極不公允。J.-B. Rousseau: “Ode sur un commencement d’année”: “Le
moment passé n’est plus rien; / Demain nous pouvons ne plus être; / Le présent
est l’unique bien / Dont l’homme soit vraiment le maître.” 與
Longfellow: “Psalm of Life” 中語全同，乃老生常談，非英雄同見也。
Saint-Lambert: “Chanson”: “Si
quelquefois, dans le sommeil, / Ses faveurs me sont retracées, / Elle n’est
plus à mon réveil / La première de mes pensées.” 按較之 Cowper: “The
Symptoms of Love”: “Would my Delia know if I love, let her take / My last
thought at night, and the first when I wake.[2]”
不可同年而語。【Pietro Metastasio, “La libertà, A Nice”: “Sogno, ma te non miro / Sempre
ne’ sogni miei; / Mi desto, e tu non sei / Il primo mio pensier” (Tutte le opera, Mondadori, II, 775).】
Lebrun-Pindare: “Dialogue entre un
pauvre poète et l’auteur”: “On vient de me voler. — Que je plains ton malheur! /
— Tous mes vers manuscrits. — Que je plains le voleur!” 按
Austin Dobson, A Bookman’s Budget, p.
63 謂英國人仿作云：“I have lost my portmanteau! — I pity your grief! /
My sermons were in it! — I pity thy thief!” 余見
Rivarol 語錄中一則全同：“Un jour il rencontra Florian qui marchait devant lui,
avec un manuscrit qui sortait de sa poche; il l’aborda , et lui dit: ‘Ah!
Monsieur, si l’on ne vous connaissait pas, on vous volerait!” (Oeuvres Completes, éd. 1808, T. V. p.
345).
二十七[3]
張相文重編《閻古古全集》六卷。卷一張氏自跋謂：「民國七年，得閻氏遺書於小市露攤，因索閻氏裔孫名漢亭所藏詩文集比勘，成此書。」按東培山民《一澂研齋筆記》卷三云：「閻古古稿為臨川桂履貞太守屬，金壇馮蒿叟中丞編刊。所可異者，前列古古像，乃誤取宋陳摶石刻像為之。余藏陳摶像，故知其誤」云云。張氏所得遺書，當即蒿叟所刊，因昌言種族革命，故不願道遺老姓名，亦所見之隘矣。卷首古古像，盤膝酣睡，云是戈靖之作〈古古行樂圖〉，未識與馮本希夷像有異同否？
卷一《白耷山人年譜》，張相文據魯通甫所撰《年譜》及《寅賔錄》重編，用力頗劬，而以萬年少事繫之，殊乖體例。斤斤於華夷之辨，議論冗枝，乃知淵明論士所謂「精微潔淨」之難。王世禎《感舊集》謂「山人字調鼎」，蓋誤以山人季弟名為山人字也。
「康熙九年」下，張氏引《帶經堂詩話》記古古「老而狂，使酒罵座」，「抵巇折其氣」事【按見《居易錄》卷十三】，復引《隨園詩話》論漁洋語，謂漁洋詩不佳，蓋欲為古古復仇也，伎倆已可笑矣，復斥漁洋仕清為「不知節義廉恥」，語尤可哂。戴楓仲〈遊崇善寺記〉（《青鶴》第二卷第二期《爰居閣脞談》又《骨董瑣記》卷八引）載：「漁洋為江北司理，求見古古不得，入京乃於龔司馬席上見之，曰：『不意長安風塵中亦到』，古古默然。」又載：「古古曰：『伯夷叔齊那樣，我們不屑為』」云云，張氏未之見耳。【卷三〈遊揚州北湖有感〉第三首云：「懷君猶記山東夜，誦我揚州險韻詩。」自注：「王貽上作揚州司理，作此示之。」則似漁洋素與有舊矣。《池北偶談》卷十四：「古古濟南詩云：『四圍松竹山當面，一望樓臺水半城』，雖本白傅『燈火萬家樓四面，星河一道水中央』，實難甲乙。」】【王爾綱《天下名家詩永》卷三載古古〈吳門立春日七律〉，亦未收。劉龻《風人詩話》載古古〈迷樓〉詩，亦未收。又論結句（「造物何苦愚才人，乃使公子為天子」）云：「魏文帝、唐太宗未嘗非公子也。」又劉所作《五石瓠》（庚辰叢編本）卷一記古古論讀史法。】【《茶餘客話》卷二十一：「夏麗貞，珠湖伎，有殊色，工翰札。崇禎癸酉，與古古定情。別既久，夏以手書及詩促其來，古古以身世飄零，中原多故，答書中止。夏怨不勝，歸於如臯大夫，古古聞之，作〈楚姬行〉」云云。】
「康熙十年」：「九日，戴楓仲觴之於崇善寺」下，未引楓仲此記，而載閻贈傅青主詩，見《霜紅龕集》而此集未收者，不知此詩即見楓仲〈記〉中。尚有五古一首、〈贈楓仲〉七律一首，此集皆未收。〈記〉又載：「古古自稱倚馬作詩，時自叫絕。潘次耕同遊，戲曰：『獨無詩贈我乎？』古古瞠，余袖三詩歸。次日，古古悔，急收之不能」云云，集中未收，其故可識矣。楓仲與古古志事相近，寫其狂誕之狀，呼之欲出。張氏謂「漁洋乃馮銓、王鐸之流，宜以古古為狂」云云，何殊夢囈。【《敬業堂集》卷十九〈讀白耷山人詩〉第三首云：「一卷頻浮大白開，即論詩句亦雄才。到天峭壁千尋立，破浪長風萬里來」云云。】【徐晟〈存友札小引〉：「閻古古好談氣節有名，所謂『畫地作餅，不可啖也』。少與陳百史、萬年少高名近，見其詩甚狼狽。」】【朱庭珍《筱園詩話》卷三摘古古辭（《清詩話續編》二三七九頁）。】【《蓮坡詩話》卷上：「古古繫刑部獄時，自署其門曰：『闖天下無根禍，坐人間第一牢。』」（同卷尚有「稱古古詩」一條）。】
黃梨洲《匡廬游錄》「九月己亥」云：「閻用卿論詩，紹王、李餘習，一主聲調，余未便與之發覆。」《帶經堂詩話》云：「閻作但工七言八句，然率有句無篇，又皆客氣不合古人風調。至七言古詩，並音節亦不能解，直如鼓詞信口演說。」《西河詩話》卷七云：「古古止長七律，即律亦止於中四取勝，中四亦惟使事處佳，故世多以『點鬼簿』誚之。」按鈕玉樵《觚賸》卷五云：「律詩全首用事，而高渾絕倫、不嫌繁重者，近時惟白耷山人擅長。由其熟於群史，故遇題援筆立就，對屬精切，有天成之妙」云云。諸說皆是。古古詩，用字造句多率易，四言、五言、七言古，尤冗衍蕪蔓，無腔不成語。近體詩、七絕多打油，五、七律頹然自放處，有夷然不屑之概，不若王、李之修飾響亮，而頗能道實事實情，故稍可節取，非七子打官話之比。其七律佳處，皆在白描直道，非由使事也。《年譜》「崇禎六年」下，引《寅賔集》〈朱雲臣隗詩小序〉載古古與朱書云：「英雄多為欺人語，然欺人也，非可以欺英雄也。當其造語時，已測測乎其不自安矣。不以人摘之而始見之，乃有摘之而於心不服者，何也？其摘之者未當，則猶欲以不服者欺之也」云云，語頗妙，而古古作詩之客氣用事，亦可見矣。【五、七律好自註故典，而所使非熟事即纖事，十九出類書。乃如何平安、冰山之類，皆註之，適著其陋。風格卑靡，又轉不如七子專固，因見謹嚴矣。】
卷二〈雲漢〉之「絕世大文章，經天終古在」；〈懷古〉之「清濁非一路，大小各雌雄黃河諸水」；〈田家四時詠〉之「十月寒燠勻，酒味芳且堅」、「不解說時事，農夫無事權」、「朱顏能幾時，白髪已升顛。現在宜受享，奈何惜金錢。幾曾見金錢，隨人用下泉」；〈南遷〉之「小兒不耐抱，奮臂呼前征。十步仆道旁，呱呱顧我鳴……村落乏飯肆，林陰遠不迎」；〈道南遊客〉之「親鄰音問絕，京國斷魚楮」；〈游梅花嶺〉之「梅野如隱士，靜深有階級」；〈馬陵山步月〉之「日裡諸山痕，忽隨晚煙嫁」；皆是底語？機調且近竟陵。〈為梁伏村醉後書〉之「我已作死灰，人說不復然。天意不可知，然之或有焉」、「我說我可憐，人說人可憐」云云，打油釘鉸，又近公安。〈惜揚州憾史閣部之不採己說〉（參觀同卷〈史閣部駐軍白洋河不進以詩勸之〉、〈予既勸閣部西行矣至象山後不進因再勸之〉、〈已矣歌〉，又卷六〈上史閣部詩〉）、〈贈紀伯紫〉、〈柳麻子小說行〉，皆拉雜冗長，衹資掌固。【《鮚埼亭集》卷十四〈天多老人墓石志〉，記楊秉紘言：「閻古古勸史道鄰清君側，然觀其所言兵事，尚不足望辛幼安項背。即用之，未必能扶危疆，特其壯志，則百死不折。」】〈歎息〉：「河北苦胡兒，南兵來不早。南兵更殺人，歎息胡兒好。」
卷三〈贈張理卿內兄〉：「蓬鬆白髪猜枚喊，不問誰輸酒亂斟。」〈桃花城挽詞〉第九首：「眉樓相訪夏初時，贈我開元一句詩。二十五年賡和斷，翻來江上寫哀辭。」自注：「壬午四月，客金陵。王穆如、周吳昉、王衡之諸君招飲秦淮，乘月造訪眉生。眉生問余為誰，諸君纔說姓閻，眉即應聲云：『此古古先生耶？』余曰：『何以見知？』眉拱手云：『天下誰人不識君。』諸君大笑」云云。按此十首挽顧橫波，龔孝升所謂「善持君」也，乃數呼其曲中舊名，并道風塵中舊事，此真如弇州所謂「向舞陽、絳灌道屠狗吹簫，何此老之無忌諱、不識竅也？」然陳其年〈顧夫人哀詞〉稱橫波「望族良家」云云，行濫失實，立言無稽，轉以古古為長矣。〈陶靖節墓〉：「一代行藏一代新，遭逢恨不及先民。寄好猶帶英雄意，容得柴桑舊酒人」；「中原人名有東籬，我有東籬徑去之。寄語北窗高臥者，如今不是永初時」；「年來文物忌中華，非殺其身即破家。假使先生當此際，如何漉酒看黃花」；「天開大獄族衣冠，肯放東籬一步寬。弔罷先生遂自弔，永初時易此時難。」按卷五〈訪傅青主於松莊〉云：「桐江梅市前人易，生在如今決不能。」〈村居〉：「山中常缺酒，海內絕無詩（按卷六〈示二子作詩之法〉專論律詩謂：「平聲內兼有上聲之平、去聲之平，互換莫測，而全以入聲轉渡而合發之。茍宜上聲而用去，則失之闡緩而鏗鏘無力；宜用去聲而用上，則失之拗捩而咽喉不潤。余昔有句云：『山中常缺酒，海內絕無詩』，正謂心知其意者少耳。」又〈黃山集序〉云：「天啟辛酉，台山葉公再相入都，舟次泗亭。余偕諸生謁之，公喜，賦詩〈泗亭繫纜〉：『昔年同惆悵，別離一瞬中。』『別』字入聲，葉公閩語作平聲，誤矣。崇禎戊寅，石齋黃公論楊武陵奪情被謫，微服過泗亭，余酌之，公賦詩『私疑虎似猜微服，卻以鳳衰避耦耕』，全用《論》、《孟》，而『虎似』、『鳳衰』，平仄失調，不惟腐，且拗矣。本朝以制藝取士，詩則聽學者乘興為之，功令既疎，兼無師授，土音聱齖，宫商舛錯，以此知作詩之難，七閩之作詩更難也」云云，可參觀「周亮工閩小紀與古古後」一節，議論適相反。【査初白《敬業堂集》卷十九〈讀白耷山人詩和愷功三首‧之三〉云：「一卷頻浮大白開，即論詩句亦雄才」云云[4]。】古古〈跋黃石齋為閻蹯礎墓誌〉有云：「戊寅九月，遇石齋於任城，論朋黨；壬午四月，又遇於金陵，說流寇。大率自用，而不肯服善，學問未博，語多影響」云云，蓋深不與之）。方今何等世，妄說有徵君。」【石齋詩拉雜，其藻支蔓，其詞刺刺不休，而格格不吐。古古所摘不見《漳浦黃忠端公全集》，然此類失律不諧之句，俯拾即是。如卷三十九〈粵東舟中〉第二首云：「月當鳥道清」；〈徙居東臯〉第三首云：「避風託爰居」；〈偶成〉第二首云：「不離島上行」。卷四十五〈前九年〉第五首云：「可能一問豺狼不」；卷四十六〈小還詩〉第二首云：「黃帝獨看醜不如」；〈廣洗心詩〉第一首云：「時賢猶睨銀河斜」；第二首云：「雪消誰作蛾眉看」。又按不諧失律，晚明詩人通病，袁中郎、小修兄弟，倪鴻寶、王覺斯，皆犯此病，小修古詩且失韻。《青鶴》第二卷第二期《爰居閣脞談》反唇相稽，引古古〈答史道鄰閣部七律〉結句云：「趙宋兩京亦應天」，謂「兩京之兩，未聞可作平聲讀也」。】【於倪鴻寶則引為知己，觀卷三〈哭倪鴻寶先生〉，卷四〈贈許清許名醫〉可知。】〈發難〉：「師友多淪喪，孤孤賸此身。譬如老嫠婦，猶是未亡人。伏臘嘗思漢，焚坑不怨秦。茲行難可料，談笑別鄉鄰。」〈淮上示吳嵩三諸子〉：「處窮先擇死，有待敢輕生。」〈廬郡夏秋詩三十首為龔孝升作〉：「違心權出處，救世託功名。」
卷四〈汧罝草堂讀史詩〉：「恠殺西洋蠻太史，璣衡顛倒列參觜。」自注：「西洋曆以觜參為參觜，乃琍瑪竇門徒湯若望杜撰。」按卷五〈燕市吟〉云：「北魏刑名酷，西洋曆法差。」〈滿巡撫趙福星遣官張龍劉三奇辛金褚光銑招余却之〉：「辮鬝顴魌暑汗腥，絲蟠籐笠綴鶖翎。橫鞭疾走城闉市，下馬呼過水畔亭。共勸張賓從石勒，却勞蘇武謝丁零。傷心擊楫滄州去，風雨淮南一望冥。明明周道盡荒蕪，一劒凄其海上逋。喪節事人何異死，有家勞夢不如無。眾山皆響琴逾靜，寒火將灰燧未枯。華轂敝裘行各適，毋甘金紫茜菰蘆。」〈莊尚之見過〉：「避世難言因避地，逃名不遂且逃禪。」按同卷〈洴罝草堂讀史〉云：「愁將椎結剃金錢，海內多增隱士禪。」又〈皈僧〉云：「非關旱極胡爲鬋，不是刑餘豈合髡。」卷五〈哭梅惠連〉云：「亡國大夫羞語勇，入山名士且為僧。」錢飲光《田間詩集》卷一〈澹歸寄訊忻慨成詩〉云：「早信皈依緣謗佛，但存血氣且為僧。」卷二〈金陵即事〉之一云：「荒路行愁逢牧馬，舊交老漸變高僧。」卷四〈贈朱七處〉云：「穩著僧衣官不禁，閒談往事難偏多。」卷七〈雜憶〉之八云：「惟有山僧歸不改，近聞牒下漸苛求。」《明文授讀》卷四十四徐芳〈四八願期場序〉云：「近代來，乃更有不聾而頑，不瞽而眩，不跛蹇而顛躓，上之未必有尊德耆宿之志與資，而下之比於饑凍罪疾煢獨之流，徑若不侔，而困乃益甚者，則釋氏更擴其宇以涵覆之。而是輩者，乃群然來歸，幸其頂踵之有託。而佛數千年所以入中國之意，始灼然大明於天下。」黃梨洲評云：「此言亂來士大夫折而入於佛，悲慨淋漓，不朽之文。」卷五十四徐芳〈愚者大師傳〉，即傳方密之也，有云：「嘗讀劉秉忠對世祖語，嘆其奇而中也。又嘆釋之教屢斥於儒，而當其變，乃合而有助，似釋翻為儒設。」呂留良《晚村文集》卷二〈與潘美巖書〉云：「西來大旨，刺眼心痛，與新會姚江之說同疾之如傷我者。雖圓頂衣伽，而不宗、不律、不義講、不應法，自作村野酒肉和尚而已。」卷四〈答徐方虎書〉云：「弟之薙頂，亦正怕換糖者相逼耳。」卷六〈自題僧裝象贊〉云：「有妻有子，吃酒吃肉……東不到家，西不巴宿。」合此數者觀之，可以知遺老皈依之心事矣[5]。〈戊申禊日詩‧三和〉：「金尊傾倒荷蘭酒」，自註：「海南貢酒名。」
卷五〈訪李六翮不遇因憶昔年與女郎劉無如飲此〉：「客來今日誰為主，花是當年不見人。」〈題城耳岡僧舍〉云：「空花如雨天仍霽，止水無風海自潮。」〈冬夜楊猶龍託馬茮史孟陟公見招談及南都秋闈事作此紀之〉：「諸生自說咸陽好，臨到坑時始怨秦。」〈東城懷古〉：「晉王遼主會雲中，遺跡沙南石井東。在昔戰場成遇禮，於今兵氣滿寒空。地高天近星辰大，春少秋多草木窮（按《廣陽雜記》卷一極稱此聯及〈棧道〉詩之「峯末有峯青漢插，地根無地黑江流」、〈觀潮〉詩之「月轉中宵成白晝，水吞平地作青天」，上句全襲荊公「山月轉烏成白晝」。姚合〈秋夜月中登天壇〉云：「天近星辰大，山深世界清。」《顧華玉集》卷九〈登祝融峯宿上封寺‧之二〉云：「煙宵逼近星臨大，海色微茫日出深。」）。白豹黃狼隨處獵，桑乾叠浪鼓西風。」〈太峯談溧陽事余別有所感〉：「殺我安知非賞鑑，因人决不是英雄。」〈關中雜詠〉：「鼎革相爭隨地造，山川不改笑人忙。」〈廬山歲暮〉：「猶有興亡心事在，直將兒女路人看。」〈贈樊海逋〉，自注：「乙酉三月十九日，海逋作〈先帝哀詞〉云：『日月逝矣，空留不共戴之天；風雨凄然，到此無用武之地。』」
二十八[6]
明既亡，劉鑾作《五石瓠》[7]，卷五「《水滸》小說之為禍」一條云：「獻忠之狡也，日使人說《三國》、《水滸》諸書，其埋伏攻襲咸效之。八大王按獻忠在穀城時舊號老本營管隊楊興吾嘗語孔尚大如此[8]。」卷六一則云：「神宗好覽《水滸傳》，或曰：此天下盜賊萌起之徵也。」蓋漸悟稗官之害矣。明神宗讀《水滸》，與清孝欽后之「好讀《紅樓夢》，時引賈太君自比」（《骨董瑣記》卷六）遙相映發。【陳眉公《晚香堂小品》卷二十三〈答吳學道〉：「《水滸》亂行肆中，故衣冠竊有猖狂之念。」】《潛研堂文集》卷十七〈正俗〉云：「古有儒、釋、道三教，自明以來，又多一教曰『小說』……士大夫農工商賈，無不習聞之，以至兒童婦女不識字者，亦皆聞而如見之。是其教較之儒、釋、道而更廣……以殺人為好漢，以漁色為風流，喪心病狂，無所忌憚」云云。（參觀《十駕齋養新錄》卷十八云：「唐士大夫多浮薄輕佻，所作小說，無非奇詭妖艷之事[9]，任意編造，誑惑後輩……宋以後，士之能自立者，皆恥而不為矣。而市井無賴，別有說書一家。演義盲詞，日增月益，誨淫勸殺，為風俗人心之害，較之唐人小說，殆有甚焉。」）錢氏之言，不免頭巾氣，然識力殊卓。《子不語》卷七「誤學武松」即可佐證，及義和團起孫大聖、關平、黃天霸、武松、樊梨花、穆桂英、洪鈞老祖、元始天尊，及《昇仙傳》之濟小塘、《綠野仙踪》之冷于冰，無不降壇附體，非小說教之驗歟？《緣督廬日記》卷八光緒二十六年六月廿五日云：「忽悟得中國之亡，亡於學究，亦亡於小說書獃子」云云，正為義和團事發也（參觀《樵隱昔寱》卷十四〈書研堂文集正俗後〉謂石達開、陳玉成師《水滸傳》）[10]。【左懋第〈請焚毀水滸傳題本〉：「李青山嘯聚梁山……其說始于《水滸傳》一書。」】【《畫中人》第十七齣飛天王學宋公明罡煞名色。《永團圓》第十五折任金剛傳授梁山托鉢洪宣水舊家風。】【《明詩紀事》辛籤卷三十二秦徵蘭〈天啟宮詞〉云：「星君次第列陽光，點將標題當飲章。聖主青年方好武，卷頭先問李天王。」自注：「或有用《水滸傳》罡煞星名，配東林諸人，如托塔天王，則李三才也。崔呈秀得之，名為『點將錄』，佳紙細書。魏忠賢乘間以達御覽，上不解托塔天王為何語，忠賢詳述溪東西移塔事，意欲上知東林強暴有如此徒，所當剪也。上傾聽嘖嘖，若恨不同時。忠賢計阻。」】【《莊諧選錄》卷二：「胡文忠公曰：『本朝官場中，全以《紅樓夢》一書為秘本；草野中，又全以《水滸傳》為師資。』又卷八曰：「日本人為《拿破崙傳》，言其行軍攜書一冊，藏庋甚秘，不使人見，蓋卽吾華之《水滸傳》也」云云。】【《秋蟪吟館詩鈔》卷二〈自十六日至十九日歷謁欽差大臣向撫部許乃釗提督和諸營退而感賦〉第二首云：「大都死盜逃疏網，誰見祆神載後車。勇爵儘排槐國陣，智囊無過稗官書。」】【《癸巳存稿》卷九〈演義小說〉條云：「順治七年正月，頒行清字《三國演義》」，而順治九年、康熙四十八年、五十三年、乾隆六年、嘉慶七年、十五年、十八年，皆有禁止或銷毀坊間淫詞小說之諭。《如意君傳》、《濃情快史》、《株林野史》、《肉蒲團》，皆嘉慶十五年御史伯依保奏請銷毀者。】【梁啟超《飲冰室文集》〈論小說與羣治之關係〉實潛研堂文之發揮盡致耳。】【參觀 Dante, Inferno,
V, 137: “Galeotto fu il libro” 句余□說。】【袁小修《游居杮錄》卷八論《水滸》云：「大都此等書，是天地間一種閒花野草，即不可無；然過為尊榮，可以不必。憶董思白言《金瓶梅》『決當焚之』。舊時京師，有一西門千戶，延一紹興老儒于家，老儒無事，日記其家風月事……不必焚之，不必崇之，聽之而已。[11]」】【《在園雜志》卷二論四大奇書《水滸》、《三國》、《西游》、《金瓶梅》謂：「在乎人之善讀與否」云云。】【《廣陽雜記》卷二：「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戲者，此性天中之《詩》與《樂》也；未有不看小說、聽說書者，此性天中之《書》與《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與《禮》也。聖人六經之教，原本人情，而後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勢而利導之……韓圖麟以為敗壞人心，莫此為甚。余曰：『先生莫作此說。戲文小說，乃明王轉移世界之大樞機』」云云。】【王陽明《傳習錄》卷下：「古樂不作久矣。今之戲子，尚與古樂意思相近……取今之戲子，將妖淫詞調刪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曉，無意中感激他良知起來，卻於風化有益。」】【楊恩壽《詞餘叢話》卷二引陽明《傳習錄》、念台《人譜類記》謂：「今梨園有古樂之遺，可以移風易俗。」《純常子枝語》卷十二引竹汀、繼莊語而論之曰：「清初譯《三國演義》，以觀兵法；譯明人穢褻之書，以觀風氣。則且求之實用矣。是以繼莊此生佩服金聖歎。要之小說必將盛行，而故書雅記則太半束之高閣矣。」】【陳眉公《晚香堂小品》卷二十三〈答吳學道〉：「《通鑑》多束高閣，故士子全無忠孝之根；《水滸》亂行肆中，故衣冠竊有猖狂之念。[12]」】
二十九[13]
John Drinkwater, Prose Papers, pp. 154-5 論
Theodore Watts-Danton, The Coming of Love
中 “And
larks the sunshine turned to specks o’ gold” 云 “Here is an
image which is an arbitrary invention of the fancy. When Milton speaks of the ‘marble
air’ he transcends the fact in the achievement of imaginative truth, as does
Shakespeare when he speaks of ‘golden lads’, but to call a skyward lark, which
in the sunlight appears black — which, poetically, is black — a speck of gold, is not to transcend fact but to forget
it... when Shelley likens a lark in flight to ‘a
glow-worm golden in a dell of dew’, he is in reality likening the influence of
the one phenomenon upon the imagination to that of the other, with no thought
of identifying the appearances of the phenomena themselves.” 其言是矣，然尚未探本。K.O. Erdmann, Die Bedeutung des
Wortes (3te Aufl.) 論 “die ‘anschanlich’
Sprache” 有云：“Es ist begreiftlich, dass der anshanliche Sinn der
Wörten in Widerstreit mit ihrem Gefühlswert tritt.... Goethe nennt Frau von
Stein ‘mein Süsses Gold’.... In ‘Und grün des Lebens goldner Baum’, ist der
goldene Baum, der grün ist, schon, deshalb kein Widersinn, weil grün — zumal als Antithese zu grau [‘Grau teuer Freund, ist alle
Theorie’] gedacht — noch einen gewissen Anschauungswerth hat, bei golden aber die Metapher lediglich aus
dem Gefühlswerth des Wortes geschöpft ist.... Man kann bei golden ganz von der glänzend gelben Farbe absehen und nur den
Gefühlswerth des Wortes ausspielen[14]”
(S. 196, 214, 215, 217; cf. W.M. Urban, Language
& Reality, p. 147). 蓋由情生文，義歸比興，則胡越可為肝胆；隨物賦形，侔色揣稱，則毫釐差以千里。此其較也（參觀第二百十則）。【馮應榴《蘇詩合注》卷十一〈和述古冬日牡丹〉第一首：「一朵妖紅翠欲流」，註引《緯略》、《老學庵筆記》謂「翠」乃「鮮明貌，非色也。」孟郊〈傷春〉：「紅顏皓色逐春去」；李商隱〈石榴〉：「可羨瑤池碧桃樹，碧桃紅頰一千年[15]」；劉言史〈山寺看海榴花〉：「發翠凝紅已十年……火光霞燄遞相燃」；杜甫〈寄韓諫議〉：「青楓葉赤天雨霜」；元稹〈西歸絕句〉：「玉塵隨馬度藍橋」；白居易〈惻惻吟〉、〈紫薇花〉。】
三十[16]
《品花寶鑑》第四十一回華公子曰：「那《元人百種曲》只可唱戲，斷不可讀，若論文采詞華，這些曲本只配一火而焚之」云云。余重觀臧晉叔《元曲選》，而後識此語之為的論也。入選者九十六種，曲文填湊，賓白鈍拙，情事稚俚。尤可笑者，落套印板，互咬矢橛。然一時風俗習尚、街談市話，賴此考見，故學者不廢。若謂與唐詩、宋詞同二，則耳食矣。唯《西廂》一記，真出類拔萃。
《爭報恩》第一折「大古裡是您人怨語聲高」；《虎頭牌》第四折「只留得你潦倒餘生，便是大古裡糴」；《玉壺春》第三折「你落的個屍首完全大古裡是彩」；《秋胡戲妻》第二折「大古裡不曾吃那些酒食」；《勘頭巾》第三折「大古是脚踏實地」；《黑旋風》第二折「大古裡人烟熱鬧」；觀《李逵負荊》第四折「但得個完全屍首，便是十分采」，與《虎頭牌》、《玉壺春》語參較，即識「大古」之義。《蕭淑蘭》第三折則作「待古裡」。《金安壽》第三折「大古裡你吃了風藥來也」；《望江亭》第一折「大古裡坐衙來」；《還牢末》第三折「大古裡是送千里寒衣女孟姜」；《抱粧盒》第二折「得個屍首完全是大古裡彩」；《劉行首》第一折「大古裡六個真人」，第二折「大古裡是殺人刀」；《渡柳翠》第一折「你大古裡是淡雲長老」；《誤入桃源》第二折「大古裡人善得人欺」；《竹塢聽琴》第四折「大古來人怨語聲高」；《蕭淑蘭》第三折「待古裡掂折了玉簪」；《後庭花》第一折「你大古裡言而有信」；《馬陵道》第四折「大古來有甚費週折」。參觀前十二、十六。
《陳州糴米》第一折小衙內云：「我要害窮漢，只當捏爛柿一般。」參觀《兒女英雄傳》十八回：「紀大將軍參一員官，也只當抹個臭蟲。」
《鴛鴦被》楔子李府尹自言「囊底蕭條」，白劉員外借十個銀子作盤纏。而第一折李小姐云：「自從俺父親往京師，妾身獨自憂愁死，掌把著許大家私，無一個人扶持。」又無力還劉員外銀，自相矛盾。第二折道姑云：「員外，你喜也！帽兒光光，今日做個新郎；帽兒窄窄，今日做個嬌客。」按《水滸》第五回亦有此二語，下句作「衣衫窄窄，今夜」云云；《李逵負荊》第二折下句作「袖兒窄窄」云云；《竇娥冤》第一折與《李逵負荊》語同；《㑳梅香》第二折「待著你帽兒光光過此宵」；《東坡夢》第四折「同歸那個洞房……俺可甚麼帽兒光光」；《連環計》第三折「父子每都要帽光光，做喬模樣」；《張生煮海》第三折：「準備著今夜帽兒光」；《西游記》第十七折「鬧炒起花燭洞房……决撒了帽兒光光」。
《賺蒯通》第一折樊噲云：「賺將韓信到來，哈喇了就是。」按《謝金吾》第三折王樞密云：「一刀哈喇了」；《勘頭巾》第四折「把俺兩人哈喇了罷」；《盆兒鬼》第一折「一刀哈喇了他」；《單鞭奪槊》第二折「將他哈喇了也」。《岳傳》中屢見（第十八回，兀朮欲殺張邦昌[18]：「吩咐哈喇了罷」），蓋本元曲。同折張良云：「他在九里山前，只一陣逼得項羽自刎烏江。」又云：「九里山按形勢，八卦陣列士卒。」第四折：「九里山十面埋伏。」王實甫《西廂》第三本第二折：「詩句兒裡包籠著三更棗，簡帖兒裡埋伏著九里山。」《雍熙樂府》卷四尚存《九里山十面埋伏》一折。《水滸傳》魯智深在五台山聽漢子唱歌云：「九里山前作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晚風吹動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
關漢卿《玉鏡臺》第二折小姐云：「男女七歲，不可同席。」［夫人笑科云］：「哥哥根前調書帶兒。」按今作「掉書袋」。
《殺狗勸夫》中二光棍名柳隆卿、胡子轉。按《東堂老》中二馬扁、《冤家債主》中二幫閒亦然。第二折孫二云：「唬的我一個臉描不的畫不的，一雙筋拿不的放不的，一口麵吐不的嚥不的」、「這吸里忽刺的朔風兒」、「失留屑歷的雪片兒」、「這領希留合刺的布衫兒」、「這雙乞留曲律的肐膝兒」、「越惹他必丟疋搭的響罵兒」。按元曲常見，如關漢卿《謝天香》第三折：「又早七留七力到我跟底……見他出留出律兩個都回避，相公將必留不剌拄杖相調戲，我不該必丟不搭口內失尊卑」；李直夫《虎頭牌》第一折：「迷丟沒鄧的混」、「急張拒遂的褪」、「剔抽禿揣的慌」、「劈丟撲搭的噴」；孫仲章《勘頭巾》第二折：「必律不喇的說了半日」；高文秀《黑旋風》第二折：「俺這裡七留七林行，他那裡必丟不搭說[19]」；康進之《李逵負荊》第二折：「急張拘諸的立」、「乞留曲律的氣[20]」、「迷留沒亂的醉」、「壹留兀淥的睡」；《灰闌記》第二折：「口裡必力不刺說上許多」；《魔合羅》第一折：「吉丟古堆」、「吸留忽刺」等十餘句，見下第四十八則孟漢卿《魔合羅》[21]。【此合乎聲音之理，如 Pif! Paf! Pouf! etc. 參觀 H. Morier, Dict. de poétique et
de rhétorique, p. 282.】
關漢卿《謝天香》楔子「種的桃花放，砍的竹竿折」，是說重色輕君子。第三折：「整三年有名無實。本是個現交風月耆卿伴，教我做遙受恩情大尹妻。」按天香入錢大尹宅三年，頗以未蒙親幸為憾，非真忠於柳耆卿者。元曲於貞操不甚著眼，如《合汗衫》李玉娥於陳虎殺後，與張孝友為夫婦如初，了無慚恨。若《西游記》中唐玄奘母，便於報仇後自殺矣。宜第四折陳豹云：「母親，你好喬也。丟了一個賊漢，又認了一個禿廝。」又如《救風塵》安秀才之仍娶宋引章（不愛安而嫁周舍者）；《硃砂擔》王文用妻之嫁鐵旛杆白正（即殺文用父子者）；《漁樵記》朱買臣雖潑水難收，而奉聖旨與劉氏完聚；《青衫記》裴興奴既嫁茶客，仍歸香山；《百花亭》賀憐憐為高常彬奸騙，仍歸王煥。
《爭報恩》第一折：「夜盆兒刷殺到頭臊。」按《樂府群珠》卷三喬夢符〈折桂令‧勸覓妓者〉云：「溺盆兒刷煞終臊」，即 Horace: “Quo semel
est imbuta recens servabit odorem / Testa diu” (Ep. I, ii, 69-70)，所謂 “The cask savours of the first fill”，而語尤奇警。同折搽旦云：「看他徐寧那賊鼻子，賊耳朵，賊臉賊骨頭，可怎麼還不是賊？」按《水滸》第十三回，雷橫罵劉唐云：「你這等賊頭賊臉賊骨頭。」
吳昌齡《張天師》第二折，陳世英云：「三十三天，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相思病最苦。」按元曲屢見。《倩女離魂》第一折：「三十三天覷了，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竹塢聽琴》第二折鄭彩鸞語與陳世英語全同。
關漢卿《救風塵》第一折：「吐下鮮紅血則當做蘇木水」；第二折：「我將他掐一掐，拈一拈，摟一摟，抱一抱，著那廝通身酥，遍體麻。將他鼻凹兒抹上一塊砂糖，著那廝舔又舔不著，吃又吃不著。」按「掐一掐」四句，參觀《秋胡戲妻》第三折（見前十六）。喬夢符《兩世姻緣》第一折亦有「抹上一塊鼻凹裡砂糖」之語；《太平樂府》卷七曾瑞卿〈鬥鵪鶉〉云：「鼻凹裡砂糖怎餂？」《豫章黃先生集》卷十五〈答寄糖霜頌〉云：「正宗掃地從誰說，我舌猶能及鼻尖。」第三折「憑著我花朵兒身軀、笋條兒年紀，為這錦片兒前程。」《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謂金、元詞曲家能詩文者，高則誠、貫雲石二人（見前十六）。按此二人詩文，皆不為詩文家正宗所稱賞。秦簡夫有《東堂老》、《趙禮讓肥》等樂府四種，元遺山《中州集》卷十云：「秦略，亦字簡夫」，其七律〈悼亡〉一首，遺山推為「高出時輩」，使為「一人」，則詞曲家而真工詩者矣。然據鍾嗣成《錄鬼簿》卷下「方今才人相知者」中，有秦簡夫「見在都下擅名」云云，與《中州集》之秦簡夫年代懸絶，鍾書自序作至順元年也。
《東堂老》第一折：「便好道坐吃山空，立吃地陷。」
李文蔚《燕青博魚》第二折搽旦云：「將這尾魚煎一半兒，熬一半兒，留一半兒，收的家去。」第三折：「又不曾說的一句梯氣話」，「常言道：『捉賊見贜，捉姦見雙』……我是個拳頭上站的人，肐膊上走的馬，不帶頭巾男子漢，丁丁當當響的老婆。」按《水滸》第二十三回潘金蓮對武大、武二語同。「捉賊」二語，亦見《武員吹簫》第一折，今俗語尚然，惟二「見」字皆作「捉」字。湯若士《牡丹亭》第五十三折作「拿賊見贜，捉奸見牀」；《酷寒亭》第四折、《還牢末》第一折：「拿姦要雙，拿賊要贜」；《㑳梅香》第三折：「殺人呵要見傷，拿賊呵要見贜。」【「梯氣」亦作「體己」，周亮工《書影》謂：「《遼史》：『梯裏已，官名。』即今宗人府，分別內外親疏者。」】
《瀟湘雨》，按略同《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而情節愈粗拙。第四折翠鸞云：「孩兒也曾想來，若殺了崔通，好教孩兒又招一個？只是把他那婦人臉上，也刺『潑婦』兩字，打做梅香，伏侍我便了。」後世院本中，正旦所不肯言也。同折「我那夫人只管將這樁事和我炒鬧不了。」按今作「吵」，宋、元、明皆作「炒」，元曲中屢見，如白仁甫《梧桐雨》第四折「亂宮商鬧鬧炒炒」；《老生兒》第二折「似這般炒鬧」；《凍蘇秦》楔子「這般鬧炒」，第二折「不是我炒炒鬧鬧，痛傷情」；《兒女團圓》第二折云「鬧炒炒喧堂戲綵」是也。《王直方詩話》論潘邠老云：「使老杜復生，則須共潘十厮炒。」《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十二、《詩人玉屑》卷十一等引。《朱子語類》卷一百七論太廟事云：「某若去時，必與諸公合炒去。」卷一二七云：「徽宗令仆黨碑云：『莫待明日，引得蔡京又來炒。』」《夷堅志》支丁卷四〈吳廿九〉條：「我留汝必遭炒鬧」；《三志》巳二〈許家女郎〉條：「為鄰里炒鬧」；《三志》壬一〈吳仲權郎中〉條：「且先去，莫要炒人」；《墨憨齋重訂萬事足傳奇》第三十一折：「年兄炒鬧了。」元曲中偶有作「吵」者，如喬孟符《揚州夢》第一折「鬧吵吵的無昏晝」；《兩世姻緣》第一折「聒吵到三百遍」；《秋胡戱妻》第一折「為甚麼這等吵鬧」；《神奴兒》第一折「心鬧吵」，又有「這般炒鬧」，二字並用。《青衫淚》第二折「可休窮厮炒，餓厮煎」，足見以「炒」為是。《灰闌記》第二折「當面鬧抄抄」，又作「抄」。《對玉梳》第二折：「鬧炒炒」。《羅李郎》第一折、《任風子》第四折：「鬧炒」。《貨郎旦》第三折：「炒鬧」[22]。
《來生債》第三折：「這是大缸裡打翻了油，沿路兒拾芝麻也。」
張國賓《薛仁貴》第二折：「劉大公家菩薩女，招那莊王二做了補代。」按《老生兒》第一折：「今日個眼睜睜都與了補代。」《漢書‧元后傳贊》「婿曰補代」，「補代」始見此。宋時始作「贅婿」解。
白仁甫《牆頭馬上》第四折：「從來女大不中留，馬上牆頭亦好逑。」按王實甫《西廂》第四本第二折紅娘云：「這其間何必苦追求，常言道：『女大不中留。』」按《瀟湘雨》第一折崔文遠云：「常言道：『女大不中留』」；《李逵負荊》第一折：「世上有三不留，蠶老不中留，人老不中留，……常言道：『女大不中留』」；《竇娥寃》第一折：「怪不的女大不中留」；《碧桃花》楔子：「常言道：『女大不中留』」。
白仁甫《梧桐雨》第一折：「行的一步步嬌，生的一件件撑。」按《西廂記》第一本第二折：「見娉婷，比着那月殿嫦娥也不恁般撐」；《醒世姻緣》第二折：「看了他容貌兒實是撑」。
武漢臣《老生兒》楔子：「小梅這妮子，他似那借甕兒釀酒。」
《硃砂擔》第二折：「遮莫你板門似手掌兒，也掩不得俺這叫屈的口。」
院本皆出金、元人手，而多寫宋事。以金、元人為正角者，此選中唯李直夫之《虎頭牌》茶茶、山壽馬等皆完顏女直人氏、王仲文之《救孝子》王翛然稱君為郎主，又有兀里不罕元帥、孫仲章之《勘頭巾》府尹為完顏女直人氏、王實甫之《麗春堂》完顏樂善、賈仲民之《金安壽》、孟漢卿之《魔合羅》府尹完顏女直人氏。他如《小尉遲》、《昊天塔》、《謝金吾》皆申漢斥番，了無避忌，亦見當時無文字獄也。參觀第三百十三則。
《凍蘇秦》第三折張儀薄待蘇秦，冬日宴之於冰雪堂，以冷酒、二年前祭丁冷饅頭、冰凌粉湯款之。按此宴可與 Dombly
& Son, ch. 5: “A dead dinner lying in state” 參觀。蘇秦怒，張儀：「喝點湯，」蘇秦曰：「點湯是逐客令。」按鄭德輝《王粲登樓》第二折蔡瑁、蒯越慢王粲，蒯呼「點湯」，王云：「點湯呼遣客，某只索回去。」按《霞外捃屑》卷二論端茶送客之俗，引《東軒筆錄》卷五〈陳升之胡枚〉條「索湯使起[23]」，又引宋無名氏《南牕紀談》「客至則設茶，欲去則設湯，不知起於何時，然官府閭里，莫之或廢」云云，惜未引元曲。又按《萍洲可談》云：「今世俗客至則啜茶，去則啜湯。湯取藥材甘香者屑之，或溫或涼[24]……先公使遼，遼俗先點湯，後點茶」云云。元曲中後點湯，蓋北俗移於南矣。《孤本元明雜劇》闕名《賺英布》第二折「費客：『左右人……你喝點湯。』全不濟、爛沒用：『點湯！』隨何：『這點湯是遣客，我到底也不出門，看他怎生。』」同折「現世生苗」，按亦見《玉壺春》第三折。
楊文奎《兒女團圓》第二折「〔王獸醫上，打㖒科云〕：『纔說兄弟，兄弟便至。』」按《容齋隨筆》卷四：「今人噴嚏不止者，必噀唾祝云：『有人說我[25]。』〈終風〉詩[26]：『願言則嚏』，《鄭箋》：『女思我心如是，我則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古之遺語也。』乃知此風自古以來有之。」《嬾真子》卷三亦考此，全同，早於容齋，云：「俗人嚏云：『人道我』，此古之遺語。」山谷〈薛樂道自南陽來入都留宿會飲〉詩云：「舉觴遙酌我，發嚏知見頌。」青神注亦引〈終風〉詩箋。《宛陵集》卷十三〈願嚏〉詩云：「我今齋寢泰壇下，侘傺願嚏朱顏妻。」蕭東父〈齊天樂〉：「怨殺嬌癡，綠窗還嚏否？」湯若士《牡丹亭》第二十六折：「叫的你噴嚏似天花唾。」《金瓶梅》67 回金蓮曰：「夢是心頭想，㖒噴鼻子癢。」【梁鴻志《爰居閣詩》卷九〈樓晩〉：「判與世疏辭漸寡，分無人憶嚏應雜。」】【明西湖居士《鬱輪袍傳奇》第十一折：「生云：『愚兄惟思一字千秋，不使後世議摩詰品地卑污，那買中的不過沐猴而冠耳。』［丑打涕介］」生為王維，丑為其弟王絿，以關節中式者，維語無心，中其隱耳。】第四折：「也不索丁一卯二，且休問張三李四。」
武漢臣《玉壺春》第一折：「早晨起來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按《蓮坡詩話》卷中載張璨絕句云：「書畫琴棋詩酒花[27]，當年件件不離他。如今七事都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又見下第四十八則。】同折李斌遇李素蘭魂靈兒飛在天一節，與《西廂》第一本第一折語意相襲，已見前十六。同折「梅香云：『秀才那裡人氏，姓甚名誰？』李云：『小生揚州人氏，姓李名斌，字唐斌，今年方纔二十八歲，未曾娶妻哩。』梅香云：『也是個傻廝，誰管你娶妻也不曾！』」按此又仿《西廂》第一本第一折張生所謂「年方二十三歲，正月十七日子時建生[28]，並不曾娶妻。」紅云：「誰問你來？」而風味遠不如矣。若《倩女離魂》第四折「著妹妹目下恨難支，把哥哥閒傳示，則問這小妮子，被我都𢱟𢱟的扯做紙條兒」，顯仿《西廂記》第三本第一折之「這妮子怎敢胡行事？他可敢嗤嗤的扯做了紙條兒」，尤為笨賊伎倆。【賈仲名《金安壽》第三折：「𢱟𢱟𢱟扯碎俺姻緣簿。」】
《玉壺春》第一折云「雙通叔敢開言，著你個蘇卿心願，」第三折亦有「雙秀才」。按此即《水滸》第五十回白秀英所唱「豫章城雙漸趕蘇卿」也，元曲中屢及之。明無名氏《詞謔》亦記趙彦暉〈南呂散曲‧嘲僧‧梁州〉云：「常則是金斗郡雙生趕小卿。」又大都妓王氏作〈中呂‧趕蘇卿〉第四則：「誰著你將錢去買憔悴？」【關漢卿《金線池》楔子：「那蘇小卿不辨賢愚，我五十年不見雙通叔」；第二折「你雙通叔早掘倒了翫江樓」；第三折「麗春園則說一個俏蘇卿，明知道不能勾嫁雙生，向金山壁上去留名，畫船趕到豫章城……先接了馮魁定」；賈仲名《對玉梳》第二折「那雙解元普天下聲名播，馮員外捨性命推沒磨，這個蘇小卿怎肯伏低[29]」；《百花亭》第一折「一千個雙通叔」，又第二折「雙通叔一般雙，柳耆卿同是柳，柳殿試實止望明月翫江樓」；《蕭淑蘭》第一折「放心波風流雙漸」。《霞外捃屑》卷九引《水滸》而考之曰：「宋時有二『雙漸』：一北宋，見《元豐類稿》卷六〈送雙漸之漢陽〉七律，又卷四十五〈雙君夫人邢氏墓志〉，阮文達《廣東通志》卷十六載之。一南宋，楊慎《希姓錄》卷一、《堅瓠補集》卷三載之。《類說》卷五十五《文酒清話》有「雙漸為孟州僉判」一則。】【《朝野新聲太平樂府》卷一貫酸齋〈塞鴻秋〉云：「只被俏蘇卿抛閃煞窮雙漸[30]」；卷二無名氏〈水仙子〉云：「麗春園蘇氏棄了雙生，海神廟王魁負了桂英」；喬夢符〈水仙子〉云：「豫章城錦片鳳凰交……俏蘇卿隨順了雙漸」；王和卿〈撥不斷〉：「胖雙郎就了個胖蘇娘」；卷三無名氏〈柳營曲〉云：「可憐蘇卿，不識雙生，把太行山錯認做豫章城」；又云：「麗春園慣戰的雙生，豫章城豹子蘇卿」；卷四徐甜齋〈陽春曲〉云：「蘇卿倦織回文錦，雙漸空懷買笑金」；卷六馬東籬〈賞花時〉：「馮客蘇卿先配成，愁殺風流雙縣令」；喬夢符〈賞花時〉云：「把麗春園纏倒」；顧君澤點〈點絳唇〉云：「雙生雖俊風聲眾，蘇卿缺鏝情腸痛，馮魁不語機謀中」；朱庭玉〈夜行船〉云：「縱有雙秀才，誰是蘇卿？」；卷七趙明道〈鬥鵪鶉〉云：「想蘇小卿到底嫁雙郎」；周仲彬〈鬥鵪鶉〉全折詠小卿事；曾瑞卿〈鬥鵪鶉〉：「蘇卿不嫁窮雙漸」；睢景臣〈六國朝〉云：「由蘇氏放翻雙漸」；卷八趙顯宏〈一枝花〉云：「堪笑多情老雙漸……丑馮魁正忺[31]，見個年小的蘇卿望風兒閃」；朱庭玉〈梁州第七〉云：「應奉的雙生更歡喜，也不教惡了馮魁」；王氏〈粉蝶兒〉亦幾全折用雙、蘇事。又《陽春白雪前集》卷三無名氏〈壽陽曲〉、後集卷二楊西庵〈賞花時〉、無名氏〈月照庭〉、不知名氏〈端正好〉、卷五關漢卿〈新水令〉、〈願成雙〉、補集不知名氏〈普天樂〉皆及雙漸、蘇卿事。《永樂大典》卷二四〇五「蘇」字引《醉翁談錄》蘇小卿與雙漸事；卷三〇〇五「人」字引《詩海繪章》雙漸〈豫章城逢故人歌〉。】
[7]「五石瓠」原作「五石觚」。
[9]「無非」原作「雖非」。
[11]《游居杮錄》此段原作：「大都此等書，是天地間一種閑花野草，即不可無，然過為尊榮，可以不必。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說諸小說之佳者，思白曰：『近有一小說，名《金瓶梅》，極佳。』予私識之。後從中郎真州，見此書之半，大約模寫兒女情態具備，乃從《水滸傳》潘金蓮演出一支。所云金者，即金蓮也；瓶者，李瓶兒也；梅者，春梅婢也。舊時京師，有一西門千戶，延一紹興老儒於家，老儒無事，逐日記其家淫蕩風月之事。以門慶影其主人，以餘影其諸姬，瑣碎中有無限煙波，亦非慧人不能。追憶思白言及此書曰：『決當焚之。』以今思之，不必焚，不必崇，聽之而已。」
[15]「碧桃樹」原作「碧梅樹」。
[17]「第四折」原作「第三折」。
[18]「兀朮」原作「兀杰」。
[19]「七留七林」原作「七林七留」。
[20]「乞留曲律」原作「乞留律曲」。
[23]「索湯使起」原作「索湯便起」。
[24]「或溫或涼」原作「或涼或溫」。
[25]「有人說我」原作「有人思我」。
[27]「書畫」原作「詩畫」。
[28]「正月十七日」原作「正月七日」。
[29]「伏低」原作「服低」。
[30]「只被俏蘇卿」原作「只被這俏蘇卿」。
[31]「丑」原作「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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